文/張沫婷
記得我第一次和韋老師上課,是在2003年底的遼寧大劇院,那時我正讀高三,這首肖邦《第四敘事曲》已經(jīng)練了很久,自己覺得彈得還不錯,可是那節(jié)課上得非常不順利,整整六十分鐘,我只彈了前兩頁,光開頭的三行差不多就弄了半小時,我在臺下觀眾的陣陣笑聲中結束了那節(jié)課(應該不是笑話我,而是講課的人非常幽默)。回家以后,我把譜子扔在一邊,一蹶不振。
這次的打擊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從中恢復。附中時教過我的李曉軍老師眼見我一天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實在看不下去,便推薦我到韋老師那里去上課。我礙于老師的面子,硬著頭皮走進韋老師的琴房——綜合樓723。其實在進入723琴房之前,我時常能在校園里看見他的身影,那時候還不到40歲的韋老師,走路帶風,黑超遮面,總是穿深色外套,炫酷又拉風,特別像電影演員。
2005年1月我第一次走進723這個神奇的琴房,房間非常寬敞,陽光明媚,一臺雅馬哈三角鋼琴和一臺珠江立式鋼琴并排而立。我準備了肖邦《“冬風”練習曲》和一首樂曲,因為之前有過慘痛經(jīng)歷,我彈得特別小心,不出所料,雖然沒有幾十個在臺下看我笑話的觀眾,但滿是毛病的我依然像一個被抓現(xiàn)行的小偷,在聚光燈下無處遁形。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彈了十五年琴,也上過不少大師的課,但被批得這么徹底,還是第一次,象征性地客套了幾句之后,他一下就指出了我全部問題的癥結——聲音太短。然后,這節(jié)課剩下的時間就是在糾正我的每一個發(fā)音,從練習曲左手的和弦開始,一個音一個音地糾正。我每彈一下都不對,深深的無力感席卷了我。離開723琴房時,我想,以后再也不來了。
然而,723琴房應該是一個有魔力的屋子,因為兩個月以后,我成了723琴房的“常客”。自從上次上完課以后,我放寒假了,我的寒假過得并不好,練琴沒有動力,失去目標,未來的路該何去何從?我對此非常茫然。但有一點我十分確定,就是再也不去723琴房上課了。開學以后,我又遇到了李曉軍老師,他說上次韋老師見到他還問起“那個學生怎么不來了?”這下不去是不行了。于是,3月的某一天,我磨磨蹭蹭地又一次走進了723琴房,不過這次我倒不怎么擔心,我以不知從哪突然涌出的勇氣和肌肉記憶的慣性彈了拉赫瑪尼諾夫《“音畫”練習曲》(Op.39,No.9)和巴赫-布佐尼的《恰空》,彈得我自己都聽不下去,心想肯定又要挨罵了。不過那天韋老師的心情好像特別好,聽完我彈練習曲,竟然說感覺我還學會點兒東西,比之前好多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這是他心情最好的時候才能說出來的話,我好像一個患了絕癥的人,突然得知自己的病有救了一樣,用一種看救世主的眼神,仰望著他。之后,剩下的課便成了在愉快的氛圍中進行。我分析自己之前可能是想太多,反而做不好,這次完全放之任之,反而更加放松。
也就是從這一節(jié)課開始,我開始每周固定到723琴房來上課了。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我就解決了聲音太短的問題,但這一個月是無比辛苦的,我錄下上課的內容,早上聽、睡前聽、等車聽,總之我把所有不在琴上的時間全部拿來學習,取得了很理想的效果。我今天的彈奏方式,大多也是得益于這段時間對聲音觀念的改變。韋老師經(jīng)常強調聲音的空間感,說我彈出的聲音是二維的,缺乏立體感,這與下鍵的深度和速度有關,手腕是一個很關鍵的部位,合理的運用腕部力量,能將全身的力輕松調動到指尖上,聲音也會變深變厚變長??臻g感是什么,具體說來就是我在三角琴上彈出的聲音,被他在立式琴上發(fā)出的聲音瞬間秒殺,我原來沒有近距離地感受到聲音之間如此明顯的差距,他跟我說:“你這么彈和我這么彈有什么區(qū)別?雖然在這聽沒區(qū)別,但是在兩千人的音樂廳里,觀眾就能聽出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韋老師成為了我的偶像。這對我一直以來的聲音觀念,可以說是海立云垂的顛覆。
那時韋老師每兩個月就要回紐約一次,每到他回紐約的那段時間,我都過得渾渾噩噩,沒有他給我不斷打氣,我就像一個癟了的皮球,有氣無力。但是他一回來,我馬上又恢復了那種“大口吸氧”的狀態(tài),每天沉浸在大量知識信息中,特別興奮,沖勁兒十足。其實過度依賴老師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但是我相信不光是我,跟他學琴的其他人大抵也都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記得那時候我經(jīng)常彈《恰空》、李斯特的《西班牙狂想曲》、舒曼的《交響練習曲》、普羅科菲耶夫的《第七鋼琴奏鳴曲》這些特別需要體力的曲子,上臺之前如果不給他聽幾遍,就覺得渾身難受,彈起琴來特別心虛;相反,要是上臺前給他聽過幾次了,馬上就變得特別有底,信心十足。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我在課上彈普羅科菲耶夫的《第七鋼琴奏鳴曲》,第二樂章的結尾有一段重復開頭素材的Coda,他說這里是片尾,該出字幕了,意思是開頭出現(xiàn)和結尾出現(xiàn)同一素材不能做相同處理,這叫“心理過程”,英文有個詞叫“bittersweet”,即“苦甜”。我在臺上彈“普七”的時候,馬上就聯(lián)想到他說的這個“苦甜”的意境,將這種情感帶入音樂表演中,其實也是一種境界。韋老師經(jīng)常說:“在臺上沒人能救你,能救你的只有音樂?!?/p>
韋老師剛回國那陣,還不是那么忙,經(jīng)常中午會叫學生跟他一起吃飯聊天。有一次,他說我們這群學生整天都不知道練琴要干什么,也不上臺,他認為學琴的人上舞臺表演是特別重要的。然后他就說想辦個比賽,這個比賽后來叫“沈音杯”,據(jù)我所知目前已經(jīng)連續(xù)辦了七八屆(甚至可能更久)。但是,第一次聽他說要辦比賽的時候,我覺得他可能就是隨口一說。兩年后,我參加了首屆“沈音杯”鋼琴比賽,當年參加比賽的一共就二十幾位鋼琴系的學生,我得了第一名,獎品非常實在,4000塊錢,錢是韋老師自己出的。第二年,“沈音杯”改變了形式,變成了協(xié)奏曲比賽,還增加了初中組和高中組,我參加了大學組,又得了第一名。這次第一名的獎勵是跟樂隊合作,這種機會是多么難得,相信每一個學琴的人都知道,我第一次和樂隊合奏拉赫瑪尼諾夫《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心情非常激動,韋老師“搭工又搭料”,不僅出了樂隊的報酬,還整天參與指導我們排練。這兩件事,就足夠我們佩服了。由于比賽有規(guī)定,得過第一名的選手就不能再參加了,于是,我后來成為了一名“觀戰(zhàn)者”,默默地注視著韋老師繼續(xù)辦每年的比賽。
可以說,韋老師的到來,部分地改變了“沈音”鋼琴專業(yè)的風氣。在此之前,鋼琴系雖然生源不少,但是水平良莠不齊,大家練琴的勁頭也不足,和國內其他院校比起來,并沒有什么明顯優(yōu)勢。自從韋老師到來以后,士氣大振,加上又辦了比賽,強化了大家互相比較、好學上進的心態(tài),激發(fā)了大家對良好審美的追求,以及上臺表演的欲望。要說這個事對他本人有什么好處,其實好像也沒有。但是他這么做的目的,顯然也不是為了想得到什么。
韋老師經(jīng)常鼓勵我們走出去多彈多聽,因此我也得以有兩次參加音樂節(jié)的機會,第一次是2010年夏天,我去北京參加“BIMFA國際音樂節(jié)”,音樂節(jié)上有很多大師來上課演出,我?guī)缀趼犃嗣恳惶脕碜允澜绺鞯氐囊魳芳业墓_課,各有千秋,但比較下來,總覺得還是韋老師比較會講課。他能把一個特復雜的事說得簡單易懂,也能把一個很簡單的事說得特別深奧,讓我們思考并反省自己的人生,我就是在這樣的深刻與簡單的交替中,度過了和韋老師學習的這六年。第二次是2012年的意大利“佩魯賈音樂節(jié)”,當時我已經(jīng)到杭州工作了一個月,我又一次見到了久違的韋老師。音樂節(jié)期間,他帶我們去了佛羅倫薩和羅馬,他說每次來意大利都帶學生參觀烏菲茲美術館和大衛(wèi)雕像,等等,說學音樂的人一定要多看這些東西,這是人類藝術造詣的極致體現(xiàn)。站在梵蒂岡的圣彼得教堂里,他讓我們抬頭看穹頂上的雕梁畫棟,那些人類最偉大的天才的技藝和審美的結晶。這時候,你仿佛離你之前彈得東西更近了一點兒。這些景點我估計他都來過多回了,但他還是每次不辭辛苦地帶學生來看。得益于韋老師的教誨,我是發(fā)自內心地喜歡音樂,音樂帶給我的快樂,早已填補了我之前在這件事上的辛苦汗水及付出。
2014年我寫的一篇《生活就是音樂,音樂就是生活——記我的老師韋丹文》,刊載在當年3月的《鋼琴藝術》上,我特意發(fā)給他,他說看了,寫得挺好,只是那篇文章用一種歌頌的口吻,寫出一個學生對老師應有的崇拜。但我真正想說的,其實遠遠超過那篇文章里的任何一段話,總覺得這種真實的感受,一旦形成文字,勢必流于表面,成為一種膚淺的頌贊。
2017年,韋老師結束了在沈陽音樂學院長達十三年的工作生涯,去中央音樂學院教書了。我看著朋友圈里墻上海報全部被摘去的723琴房,忍不住號啕大哭。韋老師說他最后一次離開723琴房的時候,都走到門口了,忽然走不動,又回去坐了一會兒。他說走出那間屋。比他想得要艱難太多?,F(xiàn)在只要我閉上眼,還能清楚地構建那個房間的所有細節(jié):鋼琴、椅子、書桌、窗臺、花瓶……只是這些細節(jié),在歲月中,慢慢地流動、變形、聚合、消散。我們每個學生曾在此承載的青春和夢想,都由最后坐在屋里的韋老師,做以漫長的總結和道別。
之后,我在韋老師的新單位——中央音樂學院見到了他,他現(xiàn)在是鋼琴系為數(shù)不多的博士生導師之一,比之前更忙,社會活動也更多。我在綜合樓下見到他,那一刻,我一眼就透過十三年的光陰,看到尚未蒙塵的最初,那個我十三年前第一次在723琴房見到的,教我彈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