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王心源

文/周銘孫

中國青年鋼琴家王心源在2018年9月舉辦的“第19屆利茲國際鋼琴比賽”中獲得了第三名與“最受觀眾歡迎獎”。“利茲比賽”是當今世界上最高規(guī)格、代表了最高水準的幾大鋼琴比賽之一。王心源獲得如此驕人的成績，是非常令人歡欣鼓舞的！

我在網(wǎng)上已多次看到獲獎的喜訊及比賽演奏的部分實況。王心源的演奏極具個性，他的表現(xiàn)既繪聲繪色又細致入微，這都源自他內(nèi)心的充分體察與投入。一切都由心中流淌而出，因而具有震顫人心的魅力。一直非常期待能聽到他的現(xiàn)場演奏，卻沒想到與他的見面來得這么快，并且是真正面對面地與他進行交談并最近距離地聽了他的演奏，這件事情說來竟也十分有趣！

2018年12月21日，友人說王心源在回國之際，想安排一次與我的見面，原因是王心源自小學琴時，一直反復觀看我的考級曲目講解錄像，這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非常希望與我這個“兒時的偶像”見面并彈給我聽！這使我在真心歡迎的同時也深感惶恐。但我想能當面聽到他演奏，并有機會作一些交談，給《鋼琴藝術(shù)》的讀者與鋼琴同行們作一些報道，應是一次很好的機會。所以我專門邀請了鮑蕙蕎老師前來共同訪談——在國際比賽與名家采訪上，她是真正的權(quán)威！

王心源在聯(lián)系人蔣寧的陪同下來到我家。他是一個敦厚、壯實的年輕人，樸實無華，平易近人。雖然我家的鋼琴并不夠好，近期也未調(diào)音，但他說他并不在意鋼琴如何，而主要是自己如何去適應鋼琴。他這么說，也頓時減輕了我對演奏條件不夠理想的心理負擔！

王心源一口氣為我們演奏了四首曲目。他首先演奏了巴赫的《帕蒂塔》第一組，接著演奏了勃拉姆斯的《間奏曲》（作品118之2）。演奏完古典與浪漫抒情的作品之后，他說變換一種風格吧！就為我們彈了巴托克《奏鳴曲》的第一樂章。之后他又問我們還想聽什么？并問舒曼的《幽默曲》行嗎？我說：“太好了，這首曲子太好聽了！”鮑老師也說很好，他說：“那我就彈全部吧！”這是一首長達二十多分鐘的大曲子，結(jié)構(gòu)復雜，曲思多變。連續(xù)四個曲子彈下來一口氣未歇，真是難為他了。那么全力以赴、全情投入，我們作為聽者當然是非常過癮，只覺得我家的鋼琴從未發(fā)出過如此震撼人心的巨大響動，聲音有如此多變的絢麗色彩，真是一次音樂的盛宴。王心源頭天到北京，長途乘坐飛機，時差還沒倒過來，也沒有機會練琴，直接為我們彈，我完全理解他的不容易和他的真心誠意！久經(jīng)賽場的他一再表示彈琴給我們聽，他十分緊張。是的，這種近距離的小場合，確實會令人不太自在，但他越彈越投入，越來越進入演奏的佳境，彈得非常率性和盡心，尤其他獨到的個性與演繹，進入音樂時完全忘我的演奏狀態(tài)令人印象尤其深刻。我感到他是具有成為鋼琴演奏大家的潛質(zhì)的！鮑蕙蕎老師也對他相當贊賞，說他對舒曼《幽默曲》的演繹非常具有獨到的個性。

聽完他的演奏后，我們便開始了訪談，主要有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他學琴的經(jīng)歷；二是參賽的情況。

說到王心源的學琴經(jīng)歷，應該說是十分不容易的，因為他的家鄉(xiāng)在貴州省的清鎮(zhèn)，對我們大多數(shù)人來說，都不一定聽說過這個地方。他開始學琴的路也并不順利，8歲才學“琴”。剛開始時，他爸爸帶他去琴行，先學的是小提琴，因為剛學，拉不成調(diào)，覺得特別難聽，所以想在琴行中換一樣樂器學，這才第一次開始上了鋼琴課。學了一年以后參加了考級，考過了二級。起初并沒有目標，只是看到琴行里有一位琴童去參加比賽得了一個優(yōu)秀獎回來，家里就想換更好的老師，于是去貴陽找到向耀麗老師，又一次從改手形開始學。王心源當時用但昭義和王雁老師的兒童鋼琴入門教材，又跟著全國鋼琴考級教材學，?？次业匿撉倏技変浵竦缴钜?，所以印象很深，像《歡樂的牧童》等曲子，都是那時學的，因為努力，進步很快。

兩年之后（2005年），王心源在向老師的帶領(lǐng)下到成都參加一個小比賽，同時被帶到“川音”推薦給了王雁老師。這個來自偏遠山區(qū)胖胖的小男孩起步晚、程度淺，但在比賽中表現(xiàn)出的“特別真誠的心和一種強烈的執(zhí)著與渴求”打動了王雁老師的心，決定收下他。

王心源說，他當時才學了兩年，程度是“849”。到了成都，跟隨王雁老師學了六年。他的爸媽從此兩地分離，爸爸在貴州工作，媽媽帶著他在成都，為了尋找更合適的居住條件，以利學習，在一年里就搬了四次家。真是不容易?。?/p>

10歲時王心源從“299”第一首開始練，打基礎(chǔ)。進步還是很快，一年以后彈到了“740”。王雁老師讓他報名參加“星海鋼琴比賽”的業(yè)余B組，沒想到拿到了第一名，對他鼓舞特別大。

12歲時，王心源以專業(yè)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四川音樂學院附中。2007年在香港舉行的“第四屆中國作品鋼琴比賽”中獲少年組第一名和評委會頒發(fā)的特別獎。在14歲時，他在“施坦威全國青少年鋼琴比賽”中獲專業(yè)B組的第一名，他以扎實的功底與嚴謹?shù)娘L格處理，演奏了兩首古典樂曲——莫扎特《C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K330）與貝多芬《c小調(diào)32變奏曲》并奪冠，是非常彰顯其功力的。在王雁老師的教導下，他在這六年中已打下了相當扎實的功底。

2011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參加了波蘭老師阿莉恰·克勒齊克（Alicja Kledzik）的大師班，被她選中。王心源說，在當時大多數(shù)人都去美國和西歐的情況下，他卻選擇了波蘭，主要是因為經(jīng)濟方面的原因。他認為只要自己努力，都能學到東西。這一年王心源16歲，老師對他特別好，像母親一樣關(guān)照他，無條件地天天給他上課，在生活上也無微不至，甚至細致到為他買衣服、買機票。在波蘭期間，王心源參加過幾次比賽，包括他剛到波蘭才四個月，就在波蘭“克拉科夫國際鋼琴比賽”中獲得第一名。也是在16歲這一年，他已首次通過錄像選拔到英國參加過“利茲國際鋼琴比賽”，還進入了第二輪。鮑蕙蕎老師正好是2012年“利茲比賽”的評委，對王心源當年的演奏還頗有印象，很高興地與他交流了那年的情況。之后，王心源又參加了波蘭的“國際小肖邦鋼琴比賽”，獲得了青年組的第一名。

2014年王心源在波蘭已學習了三年，到了考大學的年齡，由于波蘭經(jīng)濟文化地域等條件的局限，為了獲取更多的知識，拓寬自己的視野，王心源考慮要去德國學習，他報考了幾所學校，后來被魏瑪?shù)睦钏固匾魳穼W院錄取了，他的老師彼得·瓦斯（Peter Waas）是維爾薩拉澤的學生，對王心源特別好，教了他很多東西。這位老師擅長教德奧的鋼琴作品，特別是著重研究所有曲目中的復調(diào)性和如何傾聽低音的感覺。除了練琴，王心源努力學習德語，并節(jié)衣縮食，買了大量的CD。王心源說他在德國期間，每天聽CD的時間比練琴要更多，除了聽鋼琴，他還大量聽弦樂，聽歌劇，為了尋找真正歌唱性的聲音與感覺。同時他還聽了很多音樂會，譬如到慕尼黑買了站票聽歌劇，坐十二個小時火車到瑞士去聽普萊亞的音樂會，席夫、齊默爾曼、阿格里奇的音樂會他都趕去聽，僅索科洛夫的音樂會就聽了有五六次之多，這真是特別好的條件和氛圍。王心源說他的媽媽在他小時候就時常放CD。他認為“有時聽比彈更重要，音樂本身是聽的藝術(shù)，不學會聽是彈不好的”！他就是這樣通過聽和觀摩去思考、研究和修煉自己，造就了自己獨特深入的音樂領(lǐng)悟能力和鮮明突出的音樂表現(xiàn)個性！

2017年，德國老師為他推薦了自己的好友，匈牙利鋼琴家佐科萊依·巴拉茲（Balázs Szokolay）。他是席夫的師弟，這位老師“非常厲害”（即非常棒、非常有辦法）。從2017年的9月轉(zhuǎn)到他班上，王心源便到匈牙利李斯特音樂學院旁邊租了賓館住下來，這一年上了一百多次課，為了準備“利茲比賽”，老師巴拉茲也是全力以赴，后來幾乎是從早到晚地為他上課與指導，王心源說這位老師對鋼琴的掌控之好，功力之深，令人震撼。老師本人在1990年曾參加過“利茲比賽”，獲得第四名，他認為這次準備過程如果配合得比較完美，王心源進決賽拿獎并非不可能！因此師生共同配合，全力以赴，這一年幾乎都在一起。老師對比賽曲目要求極嚴、極細，許多細節(jié)的處理，都是共同討論，共同商議。王心源說：“在課堂上我和老師之間的爭論特多，因我極有個性。巴赫的裝飾音如何處理，上了五次課才確定，《帕蒂塔》的連斷運音法，全用鉛筆仔細畫好，這些處理確定了就不能變，必須要全部仔細做到。”王心源把他的譜子拿出來給我們逐頁觀看，各種標記明確細致、一絲不茍。他說：“師生之間不是簡單的服從關(guān)系，我本人比較好學，而老師又特別有奉獻精神！”我們看了舒曼《幽默曲》的譜面，所有松緊、速度都有明確標明，每一個隱性聲部都被勾劃出來，設(shè)計到了精確?！八宰x譜需要非常細致，而且每一次上課都會有很大的壓力”。

王心源認為“練琴不在于時間多少，而在于練到了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彈，有時并不解決問題，甚至不能叫記練琴。練琴需要冷靜，甚至是冷酷的”！

王心源還說，老師光是與他一起準備室內(nèi)樂——貝多芬《c小調(diào)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就上了二十次以上的課，但最后卻沒被選用，而是讓他演奏勃拉姆斯的《f小調(diào)五重奏》。王心源認為也就是這一項稍弱，否則很可能就是第一名。而這首五重奏為弱項的主要原因是不大可能湊五個人來一起練，老師平時把小提、大提聲部都在鋼琴上彈，努力幫王心源一起練“五重奏”。我們聽了后都感到這位老師真是太敬業(yè)、太有奉獻精神了。而到了比賽階段，老師就一直守在電話旁，在電話里聽王心源彈，跟樂隊合，老師也在電話里聽，然后就是交談，甚至直到深夜，這樣的老師真是太令人嘆服了，鮑蕙蕎和我聽到此處，都深深地表示欽佩！

“利茲比賽”的曲目準備量是十分巨大的，五輪比賽曲目均不同，加上后幾輪都要準備兩套曲目，由評委會選擇后決定比賽時演奏哪一套，所以都得準備好，花了大量時間準備的樂曲也許最后根本沒用上。

“利茲比賽”首先是通過預選從全球選出68位選手，而后參加入圍賽（分別在德國、新加坡和紐約舉行），并從中選出24位選手參加正式比賽。在入圍賽中，王心源彈了莫扎特《降B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K570）和勃拉姆斯的《降e小調(diào)間奏曲》（作品118之6）。

王心源到利茲正式參賽的初賽階段需準備兩套四十分鐘的曲目。第一套是舒伯特《四首即興曲》（作品90號）和勃拉姆斯的《三首間奏曲》（作品117號）；第二套是舒曼的《幽默曲》和巴托克的《奏鳴曲》。評委選了第二套。

半決賽是最困難的，兩套七十五鐘的曲目，包括一首室內(nèi)樂。第一套是巴赫的《帕蒂塔》第一組、拉赫瑪尼諾夫的《科雷里主題變奏曲》和勃拉姆斯的《f小調(diào)五重奏》，同時還有占時十分鐘的本屆比賽規(guī)定的委約作品。第二套則是同樣的委約作品，肖邦的兩首《夜曲》（作品37之2和作品48之1）、勃拉姆斯的《亨德爾主題變奏曲》和貝多芬的《c小調(diào)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最后評委會選定了第一套曲目。

決賽是在兩套協(xié)奏曲中選一首，極有個性的王心源選了巴赫的《d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與舒曼的《a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結(jié)果評委選定了舒曼。王心源之前從未與樂隊合作過，也沒有與弦樂合過五重奏，比賽上臺時都是第一次合作，心情當然緊張，但是我們看到現(xiàn)場錄像，王心源全身心地沉浸在音樂之中，與樂隊呼應得如此默契，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我不禁要說完美，真是完美！個性化的音樂表現(xiàn)戰(zhàn)勝了一切！

王心源終于獲得了成功，但他一直保持著明智的心態(tài)。他說：“‘利茲大賽’選擇了我，壓力非常大！這次獲獎，實在是誠惶誠恐！我還需要更多地學習！”

王心源現(xiàn)在還要回到魏瑪去完成他大學最后一年的學業(yè)，他說：“先過一段學生生活，過一段時間再演出吧。我不是天才，基礎(chǔ)也不是很好，需要時間積淀。2019年畢業(yè)，我要排室內(nèi)樂、準備畢業(yè)音樂會，要寫論文，英國方面每個月會請我去演出，還要準備下一年音樂會的曲目……我希望比較有思想地彈琴，不想當音樂的暴發(fā)戶。我喜歡音樂，并不局限于鋼琴，室內(nèi)樂也可以，給歌唱家彈伴奏也可以，越多彈越好，從音樂里找到自我，找到真實的自己。我會集中在一些比較嚴肅的音樂，譬如說德奧的，我只彈我自己喜歡的東西，找到自己心靈相通的東西。我不敢說作曲家一定想說什么，因為資料難免會有不準確。彈琴首先要對自己有意義，肯定也會對觀眾有意義，我的內(nèi)心活動很豐富，讓觀眾自己去感受，一定會得到什么，這就是音樂的魅力！”

從交談中可以看出，王心源想的不是到處演出與表演。他愿意安靜下來，踏踏實實學習、研究、進步、提高。他說：“我不看重現(xiàn)在誰能彈，而是在于三十年、五十年以后誰還能彈！許多經(jīng)典的曲目已經(jīng)被彈了千萬遍，怎么樣才能做好二度創(chuàng)作？這才更有意義，這就是我的理想！”看來他還真是有著長遠打算，并有著遠大的志向，準備有目標、有計劃地走向更高、更遠的天地和境界！

在跟王心源的隨意交流中，他隨時會冒出很多心里真實的思想火花，看來表面不是很善言辭的他，思想境界、考慮問題還真是非常豐富和開闊。以上，我把這些話記錄下來，呈獻給大家，其中有不少想法會給我們很多啟示。

我們的交談在愉快與融洽的氣氛中結(jié)束，與如此真誠和樸實的王心源的見面，無疑是令人難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