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實非“漢隸”

◇ 楊柳青

本文經(jīng)過梳理，認為“八分書”并非成熟的漢隸，而是存在于西漢早期甚至更早的古隸，隸書波磔尚未完成，扁形取勢的字形尚未普遍，主要來源于篆書的快捷書寫，保留篆書構(gòu)字部件與用筆特征。

一、“八分”名稱的來歷及爭議

啟功先生曾說：“八分這個名詞是漢末才有的?！薄?〕他舉證《古文苑》（卷十七）魏聞人牟準《魏敬候碑陰文》說：“魏大饗群臣上尊號奏及受禪表覬，并金針八分書也?！贝颂幷f《受禪表》是衛(wèi)覬所書。衛(wèi)覬（155—229），字伯覬，三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書法家。又引宋周越〔2〕《古今書苑》所載蔡文姬的話說：“臣父造八分，割程隸八分取二分，割李篆二分取八分?！辈涛募У母赣H蔡邕（133—192），字伯喈，陳留郡圉縣（今河南省開封市圉鎮(zhèn)）人。東漢時期著名文學家、書法家?！短屏洹肪硎f：“四曰八分，謂石經(jīng)碑碣所用?！碧拼鷱垜循彙稌鴶唷肪砩希骸坝挚`初制，大范幾同，故后人惑之，學者務(wù)之，蓋其歲深，漸若八字分散，又名之為八分?！蓖鯋衷疲骸按沃偈家怨艜綇V，少波勢，建初中，以隸、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模楷?！庇质捵恿荚疲骸办`帝時，王次仲飾隸為八分。”以上可以看出古人或是因為“八分”字體特征而命名，或是因為“八分”字體的構(gòu)成而命名?！鞍朔帧弊钤缫彩菛|漢時期提出來的。

圖1 天水放馬灘秦簡《乙種日書》

圖2 里耶秦簡

從“八分書”的命名也可以看出關(guān)于“八分”的判定頗有爭議。啟功先生認為“八分書”是人們?yōu)榱藚^(qū)分新產(chǎn)生的字體而起名于“舊隸字”。出啟先生認為“八分”和“舊隸字”是同一種字體，“八分”的命名也是為了和“新隸字”加以區(qū)分。這里的“新隸字”指的如漢永壽瓦罐、漢熹平瓦罐、魏鐘繇表啟、魏景元木簡、魏成熙木簡和吳谷朗碑上的字體，這類字體接近于楷書又不是規(guī)范的楷書。這類字體有很濃重的隸書意味，可以斷定是隸書向楷書的過渡性字體。如南朝王愔所云：“次仲始以古書方廣，少波勢，建初中，以隸、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蹦铣捵恿荚疲骸办`帝時，王次仲飾隸為八分?！碧拼鷱垜循彙稌鴶唷肪砩希骸鞍赴朔终?，秦羽人上谷王次仲所做也?！鄙鲜鲇^點認為“八分”書是由“王次仲”所造，若真如此，那么王次仲不詳?shù)纳淠甏o“八分”的產(chǎn)生年代又披上的了一層面紗。或以為王次仲是秦始皇時期人，或以為王次仲是漢靈帝時期人。張懷瓘《書斷》中指出：“案《序仙記》云：‘王次仲，上谷人，少有異志，少年入學，屢有靈奇。年未弱冠，變蒼頡書為今隸書。始皇時官務(wù)煩多，得次仲文簡略，赴急疾之用，甚喜，遣使召之，三征不至，始皇大怒，制檻車送之，于道化為大鳥，出在檻外，翻然長引，至于西山，落二翮于山上，今為大翮小翮山，山上立祠，水旱祈焉?！治骸锻恋赜洝吩疲骸陉柨h城東北六十里，有大翮小翮山?！謼罟獭侗倍假x》云：‘王次仲匿術(shù)于秦皇，落雙翮而沖天?！笖?shù)家之言，明次仲是秦人，既變蒼頡書，即非效程邈隸。案蔡邕《勸學篇》‘上谷王次仲初變古形’是也。始皇之世，出其數(shù)書，小篆古形，猶存其半。八分已減小篆之半，隸又減八分之半，然可云子似父，不可云父似子，故知隸不能生八分矣。”如果王次仲歸為秦時人是合理的，那么“八分”就是由王次仲變篆書這種古形，割程隸八分取二分，割李篆二分取八分。

《漢書·藝文志》和《說文·序》中指出隸書開始出現(xiàn)于秦代，漢代就有程邈為秦始皇造隸書的傳說。但是，隨著考古證據(jù)的出現(xiàn)，戰(zhàn)國晚期隸書已出現(xiàn)。字體產(chǎn)生年代較早，書法史嘗將這種字體創(chuàng)造嫁接予一人，如隸書的“創(chuàng)造者”程邈即如是。順著時代推進到漢末階段，成熟的漢隸在人們眼中即是“隸書”，再將“漢隸”取名“八分”似乎有些依據(jù)不足，與“常理”不合。蔡文姬的話“臣父造八分”略顯可疑。按照上述邏輯，命名與漢末的“八分”產(chǎn)生的年代似乎要向前推進。

我們能看到的漢隸不乏精美的作品?！恫苋房逃跂|漢，書法史上此碑作為成熟漢隸的經(jīng)典，藝術(shù)價值足以代表后漢的較高水平。若“八分”是“漢隸”，《曹全碑》便可以歸類于上述中的“八分”之列，但是在書法史中并沒有任何觀點承認類似《曹全碑》的隸書為“八分書”?！鞍朔帧睉?yīng)該是區(qū)別于成熟“漢隸”的字體。

圖3 （西漢）馬圈灣習字觚

圖4 （西漢）甲渠候官文書

關(guān)于“八分”命名的滯后性。

“八分”就是具有篆書和隸書字體特征的字體。產(chǎn)生于秦末漢初的的“八分書”，為什么在漢末才給予了“八分”命名？隸變是書法史的“分水嶺”。之所以稱“隸變”為一個時期，是因為隸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并不是短期的產(chǎn)物。在這個階段產(chǎn)生了較多的形態(tài)變化程度較小的字體，分布于戰(zhàn)國至兩晉時期，因為字體變化幅度較小，所以難以明確區(qū)分。漢代是書法意識萌芽和發(fā)展的階段，歷史上第一篇書論東漢趙壹的《非草書》，雖然沒有筆法或者字法的深度認識，但是它是最早對草書進行非議的一篇賦文。通過《非草書》可以感受到漢代對于書法審美意識的覺醒。啟功先生指出人們是為了區(qū)分字體才給具有篆書和隸書形素的字體以“八分”命名，這恰恰也表明“八分”命名滯后性。所以早于漢末的字體，到漢末才給出了明確的區(qū)分加以命名。從秦代權(quán)量上的銘文可以很明確地看到秦小篆受到隸書的影響，這種包含著較多隸書成分的詔書銘文與一部分秦簡文字也有相似。隸書字形符號產(chǎn)生的具體年代已經(jīng)無從斷定，但是很清楚，隸書書寫的年代肯定早于成熟隸書的年代。將意識轉(zhuǎn)化為實踐需要一段時間去完成，而將實踐結(jié)果相互分享傳播，再達成共識，這一階段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完成。加之在秦漢之際，學習文字、使用文字的人相對少數(shù)，這樣使傳播就更加困難。借鑒文字發(fā)展的規(guī)律，例如“北”字，最早見于甲骨文，其本義是背離，隨著使用出現(xiàn)了敗走、敗逃者的意思，后引申為北方、北部地區(qū)等。人們?yōu)榱耸褂玫姆奖?，又造出“背”字加以區(qū)分。同理也可以看出隨著文字進一步變化，人們會將新的事物與舊事物通過命名上的不同進行區(qū)分。而“八分書”正式印證了蔡文姬“割程隸八分取二分，割李篆二分取八分”的定義。“八分”即為具有八分篆書書寫元素和二分隸書書寫元素的字體。從文字發(fā)展規(guī)律上來說，這類字體就是秦末漢初，甚至產(chǎn)生于秦代也是極為可能的?！鞍朔帧泵臏笮詥栴}，宋寧在題為《“隸書”“八分”實名再梳理—兼論書法史寫作的“倒敘”問題》〔3〕中也提到。

二、從簡牘書法中論證“八分”

西漢碑刻罕有傳世，我們可以從秦末漢初的簡牘中間找出“八分”的字體。

1. 天水放馬灘秦簡《乙種日書》〔4〕（圖1）

從放馬灘秦簡的字體可以看出，篆書字體筆法解放。從橫向入筆的筆法看來，藏鋒入筆，橫畫趨于平直。橫畫沒有波磔，字體中收筆幾乎沒有露鋒出筆。字體方正，很少有成熟漢隸那樣方扁的字形，甚至可以看出有少數(shù)的豎長形的字。

圖5 （西漢）馬王堆漢簡

2. 《里耶秦簡》（圖2）

《里耶秦簡》中橫畫藏鋒入筆，橫畫處于篆書筆法解散的初期，從曲變直的過程，進化的速度較慢，所以橫畫少波磔，但是并非完全沒有波磔。因為從上述簡書字體中可以看出字體快寫對于字體“有意識”的改造，少數(shù)的波磔也是快寫的結(jié)果。

3. 《西漢·馬圈灣習字觚》〔5〕（圖3）

從《馬圈灣》漢簡可以看出捺畫出鋒向上挑起，略微有燕尾之勢，但是沒有成熟漢隸那樣的明顯。轉(zhuǎn)折處使用篆書的圓轉(zhuǎn)用筆，字體較方。隸書字體里存在較多的篆書元素。這就是西漢“八分書”的例子。

4. 《西漢·甲渠候官文書》（圖4）

西漢簡牘中此類字體整體形態(tài)見方，入筆藏鋒運筆，形成了圓形的橫畫起筆形態(tài)，筆畫平出空回或者無挑鋒出筆，基本形成波磔筆畫。這種字體形態(tài)和成熟的“漢隸”有本質(zhì)區(qū)別。

5. 《馬王堆漢簡》（圖5）

從《馬王堆漢簡》中可以看出這中隸書也保留了較多篆書用筆特征，整體字體呈現(xiàn)出豎長的姿態(tài)，沒有隸書明顯的波磔，波磔幅度較小，字體平正，明顯是“八分書”。

6. 《勞邊使者過界中費》（圖6）

這批簡牘是金塔縣肩水金關(guān)遺址出土的西漢簡牘，圖中的字整體呈現(xiàn)出豎長的狀態(tài)，并沒有顯示出隸書偏的特征。同樣是書寫于簡牘上的字體，第二字“見”是出現(xiàn)了輕微的挑筆，也沒有成熟漢隸應(yīng)該有的波磔，轉(zhuǎn)折處大多為提筆圓轉(zhuǎn)的結(jié)果。

三、“八分書”出現(xiàn)多重解釋的原因

裘錫圭先生在《文字學概要》中指出：“秦簡所代表的隸書還只是一中尚未完全成熟的隸書。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有很多字的寫法仍然接近正規(guī)篆文。其次，有些字雖然有了跟成熟的隸書相同或相似的寫法，但同時仍然使用接近正規(guī)篆文的寫法。”〔6〕我們不難解釋蔡文姬所述“八分書”產(chǎn)生的時間可能是東漢之前的秦代，這種承載八分程度篆書、其余兩分是隸書的字體與西漢成熟的漢隸，以及上文所提及的“新隸體”，都屬于隸書范疇，但在字體特征上有細微不同。西漢幾乎無碑刻傳世，大量的簡牘出土后，為此類研究提供了更多的證據(jù)。裘錫圭說：“八分筆法的萌芽出現(xiàn)得很早。在拋棄了正規(guī)篆文的筆法之后，如果把字寫得很快，收筆是迅速提筆，橫畫和向下方的斜筆很容易出現(xiàn)尖端偏在上方的尾巴。如果把這種筆法‘正體化’，八分的挑法就形成了?！薄?〕字體的逐漸演變是一個較長的過程，是建立在實踐基礎(chǔ)上慢慢改進的過程，改進本身涵蓋正在探索的因素，使之呈現(xiàn)出多樣的狀態(tài)。不管是“秦隸”“八分”“隸書”還是“新隸字”，都是隸變過程中字體產(chǎn)生的不同形態(tài)。正因為這些變化較為微觀，變化不是很明顯，所以對于書法意識較為薄弱的古人來說，區(qū)分這些字體是有難度的，在現(xiàn)實使用遇到困難以后，不得已區(qū)分的情況下進行細致的分類?！鞍朔謺睍r間跨度較長，或是與古人歷來擁有“復(fù)古”“尚古”情節(jié)有關(guān)系。裘錫圭先指出：“在少數(shù)東漢晚期的碑刻上，還可以看到有意按照小篆字形來寫隸書的復(fù)古現(xiàn)象?！薄?〕因為漢代墨跡較少，我們從簡牘書中可以尋覓隸變階段文字演變的規(guī)律，并足以得出一定的結(jié)論。

圖6 西漢簡牘《勞邊使者過界中費》

可見“八分書”是存在于早期的古隸，這種存在于西漢早期、秦甚至更早時期的字體，所呈現(xiàn)出來的樣貌擁有對應(yīng)時期字體特征?！鞍朔謺闭w取勢較為平直，比起隸書字體波磔較少，還保留篆書藏鋒入筆的筆法，字體方正。對比金文字體，“八分”文字筆畫較為平直，整體取向平正?！鞍朔謺备酉袷枪烹`這類字體，字體間的筆畫中有大量的篆書元素，因為與篆書書寫年代較為接近之故。與之對應(yīng)的“新隸體”便是接近楷書字體的雜糅字體，這種字體也是演變成楷書之前無限接近楷書書寫的字體。在整個字體演變過程中，一種新的字體出現(xiàn)并不是瞬間產(chǎn)生的，這種變化是一種較慢的“化學反應(yīng)”。

結(jié)論

可以得出，蔡文姬所述“八分”是“割程隸八分取二分，割李篆二分取八分”的字體，這個觀點是對的。“八分書”就是篆書和隸書用筆共存并且產(chǎn)生于秦末漢初期的一種俗體，其特征篆書的元素多于隸書。經(jīng)過長時間的使用，在楷書形成之際慢慢消亡?！鞍朔謺笔且环N過渡性的字體，在字體演變中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對于命名滯后性來說，這種現(xiàn)象符合書法史發(fā)展規(guī)律。“隸變”存在各種多變和復(fù)雜因素，古人并沒有留下確切的定義，只是給這種“神秘”字體以“八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