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愛情悲劇詩解讀

魏詩筱

摘要：本文主要對白居易的愛情悲劇詩進行深度解讀，這類詩歌中所描寫的愛情往往初時美好，然而在歷經(jīng)種種波折后，男女主人公最終離散，結(jié)局不得圓滿。這些詩中表現(xiàn)出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悲劇愛情觀念，營構(gòu)了“幻夢總成空”“誤妾百年身”的獨特悲劇意蘊。這與白居易本人的心理創(chuàng)傷、身世投影以及那個時代所呈現(xiàn)出的情感壓抑有關(guān)。

關(guān)鍵詞：白居易 愛情悲劇 創(chuàng)傷

據(jù)考證，白居易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少年時在徐州符離，他與鄰居女孩湘靈相識，二人青梅竹馬，從初識走向初戀，從情竇初開的美好發(fā)展為咫尺天涯的悲劇。白居易考中進士，向母親表示要娶湘靈為妻，但是受當(dāng)時社會門第等級觀念和封建禮教的影響，遭到母親拒絕。后來白居易也多次向母親抗?fàn)?，但都以失敗告終，造成了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悲劇結(jié)局。

白居易把曾經(jīng)讓他刻骨銘心的愛情和愛而不得的悲痛都留在了他的記憶深處，把自己的生命體驗融入詩歌之中形成一種情結(jié)。“情結(jié)是一種以單一情感或者多種情感交叉為特征的關(guān)系中的內(nèi)傾化矛盾，其起因通常是創(chuàng)傷、情感打擊等類似的東西，是壓抑到內(nèi)部的個體無意識?！彼熏F(xiàn)實中無法滿足的愿望、無法得到的圓滿愛情結(jié)局，一一投射到了自己的詩句之中。《長相思》《感秋寄遠》把戀人離別的痛苦與相思的愁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顯示出詩人追求永恒愛情和渴望圓滿愛情結(jié)局的執(zhí)念?！毒滓y瓶》講述了雖然男女在初相戀時情深意篤，然而隨著封建禮教、等級觀念等外在條件的壓迫與另一半的變心、負(fù)心，曾經(jīng)一往情深的愛戀最終也只剩下無盡怨恨的愛情悲劇故事。

白居易用他平實的語言刻畫著古代男女身處愛戀之中的喜怒哀樂。這些人有向往愛情、追求愛情的勇氣，有對美好愛情的渴望，他們都曾為愛付出過真摯情感。同時，詩人也描寫了這些有情人在愛情出現(xiàn)危機時微妙的心理變化。這些因素共同映襯出詩歌深層的悲劇內(nèi)涵，使這些愛情詩在中國古代詩壇中表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這個悲劇是詩中男女的悲劇，是作家個人的悲劇，更是一個受壓迫的封建時代的悲劇。透過這些愛情悲劇詩，我們可以領(lǐng)略到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體驗與詩歌超越時空的藝術(shù)價值。

一、幻夢總成空——求之不得最相思

“幻夢成空”是白居易愛情悲劇詩獨特的審美意象之一，這一類型主要表現(xiàn)為男女之間真心相愛，而這種愛情最后的結(jié)果卻只能是愛而不得，未能如愿。這類詩極力表現(xiàn)愛情初時的甜蜜美好，其后在分別與相思中走向悲劇結(jié)局，表達了詩人深深的飄搖之感與無奈之情，形成了一種缺憾感傷之美。但恰恰是這種缺憾之美，營造了深沉悵惘、纏綿悱惻的悲劇意境。

（一）相思遺憾之悲

相思，是詩人們在愛情詩中從未停止描寫的話題，也是中國古典詩歌中表現(xiàn)男女愛情最有意味的表達方式之一。這類愛情表現(xiàn)模式并不是直接、熱烈、灑脫的，而是具有模糊之感與朦朧之美，間接地營造了無窮無盡的想象空間。這正與中國追求含蓄的傳統(tǒng)美學(xué)觀念及中正平和的思想相契合，逐漸發(fā)展為男女之間的愿望和需求得不到滿足的象征。古代男尊女卑的思想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儒家“發(fā)乎情，止乎禮”的傳統(tǒng)思想是男女行動規(guī)范的指南，它們強調(diào)男女之間要隔離與疏遠。相思便承載了道不盡的情思，說不出的情意。這種相思別恨在白居易的《長相思》中發(fā)揮到了極致，詩云：

九月西風(fēng)興，月冷露華凝。思君秋夜長，一夜魂九升。二月東風(fēng)來，草拆花心開。思君春日遲，一日腸九回。妾住洛橋北，君住洛橋南。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cè)。蔓短枝苦高，縈回上不得。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詩歌以“月”起興，月的盈虧變化、時明時晦，勾起了相思之情。“月”與“秋”形成時間意象上的組合，又與“風(fēng)”形成自然意象上的疊加?！拔黠L(fēng)”與“東風(fēng)”構(gòu)成超越時間的跳躍，“南”與“北”刻畫了空間上的阻隔。交叉錯綜的意象組合都是在為表現(xiàn)“一日腸九回”的相思之苦服務(wù)。相思之人由于空間的限制不能互訴衷腸，詩中表現(xiàn)了苦戀的隱忍，又有愛戀之長久的堅守篤定。全詩無一字直接表述相思之苦，卻把這段愛情的悲劇性表現(xiàn)得蕩氣回腸。高枝高不可攀，短蔓遙遙相望，深情相伴卻又縈回難依，只能像蘿草一樣伴在松樹身旁。

相思之情完全來源于詩人內(nèi)心，是詩人內(nèi)心渴望愛情的展現(xiàn)，也是對世俗約束的逃避。但是，即使愛意明確、相思纏綿，也逃不開兩地的阻隔與時間的蹉跎。這種愛情注定不能圓滿，“比肩行”的美好幻夢到超時空的“至天必成”，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不了的愛情只有寄希望于上天的眷顧。做人不能長相守的遺憾，就用“作獸”“作木”來實現(xiàn)。白居易的相思帶有濃厚的悲劇意味——遺憾之悲。悲的是愛的一往情深，卻逃不開八年愛戀在漫漫秋夜中的等待。痛的是南北分離的愛而不得，縱使相思之情可以穿過萬水千山，也不會真正把心愛之人帶到身邊。長相思，生別離。相思是相愛而不能在一起的悲痛心理的外在呈現(xiàn)。

（二）幻夢成空之悲

白居易表達男女之間的愛戀之情，總是會構(gòu)建出一種男女雙方身隔千里，“雖不能至卻心向往之”的愛情審美境界，在詩中表現(xiàn)出一種愁怨，是一種由愛的希望到失望的愁、一種愛的不能滿足的怨。中國古代男女的婚姻深受封建門第等級觀念影響，即使已經(jīng)考中進士的白居易也無法躲避。白居易與湘靈兩小無猜，但由于湘靈農(nóng)家女的身份不能與門第高貴、三代為官的白家相配，他們的愛情遭到白母的阻攔。白居易雖多次向母親抗?fàn)帲允「娼K，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詩人企圖用愛情堅定的態(tài)度，去沖破現(xiàn)實枷鎖的束縛，但終究逃不開幻夢成空的悲劇結(jié)局?！陡星锛倪h》就是白居易為校書郎時，與湘靈的婚事又一次遭到白母斷拒后所作：

惆悵時節(jié)晚，兩情千里同。

離憂不散處，庭樹正秋風(fēng)。

燕影動歸翼，蕙香銷故叢。

佳期與芳?xì)q，牢落兩成空。

雖深受兩地阻隔之苦，但黃昏時分給人帶來的悵惘愁思，卻成為維系雙方情感的紐帶。相隔遙遙，距離也阻擋不住兩顆相愛的癡心。心有靈犀，“兩情若是久長時”，身隔“千里”也能感同身受?！包S昏”的悲涼意味與“兩情千里同”的愛情堅定的美好構(gòu)成情感的矛盾。離愁別緒化作無形，充斥在周身，難以消散。無奈、落寞、惆悵恰似庭院中襲來的秋風(fēng)，他的愛情命運恰似庭院中的蒼老枯枝在秋風(fēng)中起伏搖曳。燕子還巢欲飛的展翅，蕙草掩去百花的芳香，都能勾起惆悵情思?！凹哑凇弊钤缫娪凇冻o·九歌·湘夫人》“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后用來指男女約會的日期。南朝梁武帝《七夕》詩云“妙會非綺節(jié)，佳期乃良年”，描繪男女兩情歡洽的約會之美好綺麗。彼時的白居易與湘靈已經(jīng)三十多歲，不僅年少時許下的諾言無法實現(xiàn)，青春也早已不在。二人曾許下承諾，彼此守候，白居易也一直在堅守心中美好的初戀，努力兌現(xiàn)曾對愛人許下的海誓山盟、一生一世的承諾，最終的結(jié)果卻還是如眼前景致一般凄涼。相愛的人不能相守，美夢成空，構(gòu)建出幻夢成空的悲劇意蘊。詩中忠貞不渝的美好愛情與世俗社會相互沖突，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讓白居易的內(nèi)心無法平靜，產(chǎn)生盤旋郁結(jié)的悲戚之感。

二、“誤妾百年身”——花開花落自有時

在白居易的愛情詩中，還有一類是“誤妾百年身”模式。這類愛情故事的走向總是初時美好熱烈，結(jié)局卻以一方背叛，另一方被拋棄而告終。這類詩歌是女性愛情悲劇的真實寫照。詩中描述的女子雖然身處封建時代，但追求愛情時往往義無反顧、堅定執(zhí)著，甚至試圖沖破禮教的束縛。她們憧憬愛情的美好，有追求至情的愿望。她們陷入愛情就百分百地全身心地投入，表現(xiàn)出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堅定。然而這份真情置于禁欲重禮的封建社會之中，必然產(chǎn)生無法彌合的悲劇意味，傳達著癡情男女對愛情悲劇結(jié)局的控訴與凄婉沉郁的感傷。

封建時代是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時代，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注定是被壓迫、被奴役的對象。在不平等的男女地位中形成的愛情，注定是女性悲劇命運的開始。不論男女愛情開始時多么纏綿悱惻、情真意切，隨著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性別觀念的滲透，婚后男子大多冷漠絕情，將女性的情感棄置不顧。白居易在詩歌中也描繪過這種因不平等的男女地位造成的愛情悲劇。如《琵琶行》中男子出門在外、經(jīng)商賺錢，把女子長期拋棄在家不聞不問。白居易又在《太行路》中發(fā)出“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的沉痛呼告。

這些詩中的女性把自己的真情、青春、勇氣甚至生命都獻給了心儀之男子，然而她們并沒有得到同等的回報。她們被忽略、拋棄、遺忘，卻無力改變和反抗，只能絕望地接受。白居易的《井底引銀瓶》就對這類女性的愛情悲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

憶昔在家為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

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zhuǎn)雙蛾遠山色。

笑隨戲伴后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

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

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

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xiāng)。

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

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詩歌前四句的“絲繩絕”“玉簪折”這兩個意象，象征了人物的心理和愛情的悲劇結(jié)局。詩中女性深邃悲痛的無奈落寞和整個愛情命運的遭際全部囊括在這兩個意象之中。“銀瓶”“玉簪”都是珍貴、美好之物，本象征愛情的純潔美好，是女子對真摯愛情的向往、渴盼和追求，是與心愛男子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和希望。奈何“瓶沉簪折”，自己的愛情也夭折了，一句“瓶沉簪折知奈何”的疑問表達了女子對男子的徹底絕望、對愛情的徹底絕望，也勾起了對美好往事的無盡回憶。

“殊姿”“秋蟬翼”“遠山色”，女子的美麗風(fēng)姿獨占那個少年心中的全部春色?！皯驁@”相伴的魂牽夢縈之渴盼、“青梅”墻頭和“白馬”之上一見鐘情的美好，注定了這份斷腸之戀。男子對女子許下了“南山松柏樹”的鄭重諾言，誓讓他的感情如柏樹般堅定不移、長長久久、永不枯萎。“逐君去”“五六年”“奔是妾”，被打動并陷入愛情后的女子便義無反顧了，她置封建禮教于不顧，大膽沖破封建牢籠，勇敢追求愛情，有一見鐘情的激情，有私訂終身的勇氣。然而，這份激情、這份美好在殘酷的封建禮教的壓迫下注定被壓抑、被扼殺、被毀滅。“大人頻有言”，表面上，阻撓他們自由戀愛的是家長，實際上是整個封建禮教。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男女沒有三媒六聘的私自結(jié)合注定不被世俗所接受，在“父母之命”的禮俗思想下，男子會回歸正統(tǒng)禮教，背叛愛情。“不可住”“無去處”“歸不得”，私奔后的女子注定不被接受，并要承受被背叛的痛苦與世俗帶給她的種種屈辱。這首詩揭示出“誤妾百年身”“將身輕許人”的深刻而凝重的悲劇主題。青梅竹馬、山盟海誓的美好初戀與世俗人情、社會約束帶來的矛盾沖突，使得這份悲劇愛情顯示出哀婉凄涼、動人心腸的深邃之悲。詩中女子錯付真心的悲劇命運與封建制度下生成的男權(quán)文化環(huán)境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最刻骨銘心、最生動深沉的悲劇效果。白居易在詩中創(chuàng)造了情之美好，又毀滅了這些美好，并為它們的消失而嘆息。

三、結(jié)語

白居易情路坎坷，一生追尋初戀未果，其詩歌中的愛情受到重重阻隔，得不到圓滿結(jié)局?！拔覀冊谒囆g(shù)中所感受到的不是哪種單純的或單一的情感性質(zhì)，而是生命本身的動態(tài)過程，是在相反的兩極——歡樂與悲傷、希望與恐懼、狂喜與絕望——之間的持續(xù)擺動過程。”白居易的愛情悲劇與坎坷情路給他帶來的創(chuàng)傷，使他極力在自己的詩中苦苦追尋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愛情結(jié)局，去撫平他心靈深處的創(chuàng)傷，去消解他凝重的愁怨。詩中表現(xiàn)出一種矛盾沖突，即男女之間初時相戀有多情深意篤、難舍難分，最終的結(jié)果就有多悲哀失望。

詩中也表現(xiàn)了中國古代文人追求真情的集體無意識內(nèi)涵。這些愛情悲劇詩用獨特的審美意象，表現(xiàn)了愛情緣起時的美好、愛情細(xì)節(jié)的纏綿悱惻以及愛情結(jié)局的悲涼無奈。這種模式是在封建綱常、世俗禮教的雙重壓迫下表現(xiàn)出的獨有特征。在中國古代，自由戀愛受到限制，男女心中的真實情感也受到壓抑。詩人給予這些愛情以情深義重與同情嘆息，表現(xiàn)出對他們的同情與悲憫，然而最終也沒有逃脫悲劇性的命運。白居易陷入自己的情感創(chuàng)傷中無法解脫，詩歌中的愛情悲劇是詩人內(nèi)心苦悶、抑郁情感的外化表現(xiàn)，更是那個時代有情人難成眷屬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