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久祥:讓孩子安心做孩子

賈方方

孩子的成長是不可逆的，陪伴他們長大的時光是寶貴的。身為父母，你給孩子帶來的到底是溫柔的雨露，還是刺骨的寒風？該怎樣給孩子最好的教育和陪伴？2019年，本刊將在每一期的“教育會客廳”邀請一位教育大咖來做客，告訴我們該如何做更好的父母，養(yǎng)出更健康的孩子。

采訪對象：

張久祥，知名實戰(zhàn)派心理咨詢專家，北京國奧心理醫(yī)院首席心理醫(yī)生，中國社會心理健康服務(wù)指導中心專家委員會委員、常務(wù)理事。從事心理學理論研究與實踐30年多年，積累了大量個案和豐富的咨詢經(jīng)驗。在抑郁癥治療、青少年心理咨詢、家庭婚姻指導等方面有獨到的咨詢理念和干預技術(shù)體系。

專家觀點：

唯有把孩子當孩子，孩子才能真正地健康成長。

和心理學的緣分有30多年了，接觸過很多父母和孩子，這也促使我在思考：父母和孩子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表面上，是父母在陪著孩子長大，進一步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也是父母自我成長的過程。因為沒有任何培訓，初為父母時，只是具備了父母的角色，卻不具備成熟的功能，常常會陷入關(guān)系錯位的泥潭。

根據(jù)這些年的實踐經(jīng)驗，我對這種親子關(guān)系中的錯位現(xiàn)象進行了概括和總結(jié)，在這里和大家分享最常見的3種類型。

把孩子當“成人”，他就真的沒辦法長大了

從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嬰兒成長為和社會多元互動的成人，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是按照一定規(guī)律逐漸發(fā)生的過程。然而，很多父母都忽略了這一點，從一開始就把孩子當作了成人。

他們把成人的規(guī)則和標準一股腦兒地輸送給孩子：不準貪玩，必須埋頭學習，好好考試;不要怎么舒服怎么坐，而要時刻直挺挺的;不要說幼稚的話，而要謹言慎行……完全摒棄了孩子這個年紀該有的心理滋養(yǎng)，要求孩子按照成人世界的規(guī)范行事。于是，就出現(xiàn)了很多“小大人”。有一次，我被邀請錄制一期“六一”兒童節(jié)的節(jié)目，主題是一群小朋友和心理學專家玩兒游戲，說說心里話。很快，主持人帶著一群小孩上來了。我一看，這哪是小孩子??！個個都像是領(lǐng)導干部，說的都是大人的話。我說：“你把這些小孩帶走吧，我沒法做這個節(jié)目。”

有人可能會說，學習、坐姿以及講話的藝術(shù)難道就不教了嗎？規(guī)矩當然要學，但不是直接把成人的標準丟給孩子，而是要讓孩子自己去理解和接受，從內(nèi)化到外化。這個過程可能是10年、20年甚至更長時間，但父母等不及，特別是恢復高考之后，人們活得很著急，3歲學琴棋書畫，5歲學小學的課程……恨不得什么都提前一步。

這樣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一方面，很多孩子剛上小學就對學習不感興趣了，“老師講的東西我都學過了，為什么還要學？”于是，他就開始玩。由于沒有養(yǎng)成好的學習習慣，他就可能一直玩到了六年級。另一方面，該玩的年紀被強制學習，日后就會想辦法補回來，很多網(wǎng)絡(luò)成癮的青少年都是在該玩的時候沒玩兒夠。

對于父母的這些要求，孩子是不理解的：“為什么這樣要求我？”“因為我是你爸（媽）?！薄拔揖褪菣?quán)威，我說的你必須做?！备改覆粡男睦砩吓惆楹⒆樱粡男袨樯霞s束孩子。于是，雙方?jīng)_突不斷，甚至反目成仇。在做心理訪談節(jié)目時，我遇見過很多父母因孩子離家出走來節(jié)目組找人的，有的孩子甚至十幾年都不肯見父母。

由于心理成長的規(guī)律遭到了破壞，孩子就用疾病、社會功能的弱化、社會行為的退避以及自我的不成長和不負責任來報復教育他的人。有一個男孩得了抑郁癥，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氣父母，“你們沒有教育好我，讓我沒有承受挫折的能力，我要休學兩年，把你們折騰死，我也拜拜了?！边@個孩子不是特例。我做過很多個案，他們的目標就是活到35歲，把爸媽的錢花完，死而無憾。孩子對自己負責任的能力和愿望在下降，這些都跑哪兒去了？跑到父母身上去了。所謂不進則退，一共就那么大的空間，父母把自己的角色功能擴大了，孩子那部分就縮小了。

真正好的教育是不焦急教育。沒有一個孩子是被變成社會人的，而是長成社會人的。他長成什么樣，父母就陪伴他長成什么樣，而不是把他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當然，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因為現(xiàn)實的壓力很大。這就要求父母對孩子有所了解，所有的期待必須建立在對他了解的基礎(chǔ)上。同時，也要對自己有所了解，對孩子的期待到底是誰的。我經(jīng)常對父母說，你把自己的孩子當作鄰家小孩，他就好了。有求必應(yīng)，無求不擾，才能各做自己，各成自己。

把孩子當戰(zhàn)士，父母就成了教官

父母覺得社會壓力大，競爭越來越激烈，擔心孩子競爭能力不夠。于是，想方設(shè)法地教孩子要爭、要搶。一定要拔尖兒，考第一，上重點大學;一定要獲得更多的社會資源，找份好工作;一定要成功……這不是在教育孩子，而是在訓練戰(zhàn)士。戰(zhàn)士就是要勝出，要把敵人消滅。班里有50個人，而孩子必須要考進前三名，這不就消滅了47個人嗎？這是社會大背景下功利的教育，也是當下很多中國父母在教育中的一個大問題：把孩子當成了戰(zhàn)士，把自己變成了教官。

教官實行的是工廠化教育，他們對所有人一視同仁，越趨同越成功。不管你有什么興趣愛好，必須做統(tǒng)一的事，不能搞個性化;不管你腿長腿短，該多高就得多高，走方陣的時候，抬起來的腿必須在同一位置成一條線……在這樣的教育下，戰(zhàn)士們到點就要睡覺，到點就得吃飯，而且飯量都是定好的，每個人都整齊劃一。這樣好不好？當然好，這是為了融入集體，為了上戰(zhàn)場打仗。

可是，把這套方法用在孩子身上，問題就來了。要求孩子必須吃多少飯，不行就打就罵?？墒?，高興就多吃點，不高興就少吃點，那是他自己的事，為什么不可以呢？每天必須按時睡覺，不睡就批評教育?？墒牵『⑻煨詯弁?，今天玩嗨了，為什么不能偶爾有特例呢？人的教育是柔軟的、有張有弛的，而戰(zhàn)士的教育則不允許有張力，即便再痛苦也要忍耐。

還有一個最常見的問題就是，要求孩子必須考第一，必須是那個最優(yōu)秀的。我們確實需要競爭意識，但如果因此沒法接納失敗，這個過程就毫無意義了。你永遠爭第一，那么，第二怎么辦？只能自殺了。其實，除了競爭，還有一種關(guān)系叫作共生共存。孩子們不是戰(zhàn)士，而是和平的使者，借此學習合作。

事實上，如果對孩子的教育如此刻板的話，也會導致親子關(guān)系緊張。有一個媽媽從小就把女兒當戰(zhàn)士一樣對待：要求疊的被子必須是豆腐塊，恨不得拿放大鏡檢查，不合格就打;她有潔癖，要求女兒必須把家里打掃得和賓館一樣;要求女兒考試必須是第一，有一次考了97分，不是第一，她打了女兒4個小時，就為了一句話：“那3分給我弄哪兒去了？”你看，媽媽就是教官，女兒就是戰(zhàn)士。而且，這個戰(zhàn)士被訓練得很出色，在家做家務(wù)是一把好手，在學校是尖子生，還一直是班干部，小學當班長，初中當團支書，高中一身兼數(shù)職。

高考那天，媽媽早上起來就給女兒做思想工作：“我也不讓你考全海淀第一，你必須考全校第一。如果考不了第一，你就給我滾。”考完后，女兒覺得考得不錯，特別高興，就在家里做飯和同學們一起慶祝。媽媽下班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里很亂，怒不可遏，把同學全都趕走，痛罵女兒：“這是我的家！我的家必須一塵不染，你怎么把我的家弄這么亂？”一邊是高考的壓力，一邊是當下的指責，再加上日積月累的怨氣和憤恨，女兒突然滿地打滾，拿起刀要砍媽媽。最后，家人報了警，把女兒送到了醫(yī)院，被診斷為抑郁癥。從18歲發(fā)作，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21年了，這個女兒一直在和抑郁癥做斗爭，心里對媽媽滿是恨，做夢都想要砍她。

孩子不是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士，而是一個戲中人，在演繹自己的人生。人生有各種角色，有主角，有配角;有群演，也有沒上過鏡頭的;有的人生來就是戰(zhàn)士，但有的人真的就不能去打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出戲，不能用一個角色去規(guī)制孩子，父母也不要去導演。尤其是在當下，80后、90后的價值融入在自我實現(xiàn)里，有張揚的個性，有自我的想法，需要做他能做的事。父母能做到的就是給孩子適度的物質(zhì)和溫暖的親情，還有在一些重大轉(zhuǎn)折時的支持和陪伴。

把孩子當作戰(zhàn)士，不如把他當作角色。這樣，他就不用去爭奪，而是去找最適合自己的。而且，所謂最優(yōu)勢的資源，其實不在外面，都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

把孩子當情人，孩子就要承擔兩個角色

一對18歲的雙胞胎姐妹從小就光著身子在家里走來走去，到了18歲還被要求和爸爸媽媽一起洗澡。小時候，她們覺得沒什么問題，可長大之后就覺得不對勁兒了。這時候，爸爸就會說：“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怕什么，來！”姐妹倆很糾結(jié)：去吧，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不去呢，又覺得對不起父母。時間久了，兩個人就抑郁了。先是老大，后是老二，都想自殺。

表面上看是孩子出了問題，但實際上是這個家庭的夫妻關(guān)系出了問題。妻子在外面做生意，丈夫在家做家庭婦男。后來，妻子有了別的男人。丈夫也知道這件事，但他沒有揭穿，因為一旦攤開了，這個家的經(jīng)濟支持就斷了。對妻子的恨、對自我的壓抑導致丈夫不得不找一個出口。而兩個女兒長得很漂亮，尤其是成年后，女性特征愈發(fā)明顯，他就把對妻子的占有欲和控制欲轉(zhuǎn)移到了孩子身上。說白了，他把女兒當成了妻子。

聽起來挺不可思議的，是不是？但其實，這種把孩子當情人的現(xiàn)象在生活中很常見。當夫妻關(guān)系出了問題后，一方就會把注意力轉(zhuǎn)向孩子。有的把對另一半的不滿轉(zhuǎn)嫁給孩子，還不直接說，而是轉(zhuǎn)變成挑剔，對孩子各種不滿;有的是把對另一半的期待轉(zhuǎn)嫁到孩子身上，對孩子過度培養(yǎng);有的則干脆直接把孩子當成了一個男人或者女人，要求孩子承擔伴侶要承擔的責任，比如感情的溝通、愛情的滋養(yǎng)等;還有的則是以上這些兼而有之。

有個案例就特別典型。男孩名牌大學畢業(yè)，工作也不錯，但是，感情卻很不順，因為他害怕見女孩，完全沒辦法和對方溝通。每次相親，都得他媽媽陪著，而且被媽媽挎著胳膊。媽媽打扮得很漂亮，比要見面的女孩打扮得還精心。見面之后，他不說話，全程是媽媽在和對方交流?；貋碇?，兒子就問媽媽：“你覺得這個女孩怎么樣？合適嗎？”然后，媽媽就會挑出一堆毛病，以至于相親對象見得挺多，但一個都沒成。

這是一個怎樣的家庭呢？爸爸是個老總，常常徹夜不歸，還在外面找女人。媽媽對此很不滿，但又無力改變，于是就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兒子身上。一方面，她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兒子身上，給他報各種培訓班、補習班，希望他能有出息。為了讓兒子專心學習，她連內(nèi)褲襪子都幫著洗，一直到兒子工作后都是如此。另一方面，她會把丈夫的種種劣跡全都告訴兒子，訴說自己的不易，發(fā)泄負面情緒。兒子對此全盤接受，會跟著一起哭、一起罵，還會不停地安撫她。

很有戲劇性的是，每天晚上，媽媽和爸爸都躺在床上了，兒子必須走進來，也不敲門。然后，他就摸著他媽媽的頭說：“喔，體溫還好，睡個好覺，晚安?！泵刻煸缟闲褋砗蟮牡谝患虏皇窍茨標⒀溃亲哌M媽媽的房間，問：“媽媽，昨天睡得好嗎？”媽媽說：“兒子，我睡得很好?！比缓?，兩個人一起來個大大的擁抱。這一系列動作嫻熟而親昵，就好像兒子和媽媽才是夫妻，而爸爸則是個局外人。

很顯然，這個兒子一直在承擔著雙重角色：一會兒是孩子，一會兒是丈夫;一會兒是未成年人，一會兒是成年男性。所以，他不得不在這些角色里不停地跳躍，以至于心理功能紊亂，完全沒有辦法發(fā)展出很多必備的能力，包括與異性相處的能力。他對女孩有恐懼感，實際上恐懼的是他媽媽對他的控制。但他又不敢離開媽媽，因為他會覺得：“你養(yǎng)了我20多年，我如果和別人在一起了，就是對你不忠。”

不管是成人、戰(zhàn)士，還是情人，都是不自然的角色，都是親子關(guān)系的錯位，會導致孩子內(nèi)心的焦慮、恐懼、憤怒及混亂。唯有把孩子當孩子，把父母當父母，父母和孩子各在其位、各謀其職，孩子才能健康成長，親子關(guān)系才能溫暖和諧。

（感謝2019年首屆全國婚姻家庭調(diào)解高峰論壇對此次采訪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