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紹學
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參加過許多國內設計競賽的評選,但在1996年11月參加的“香港回歸中國紀念碑”國際設計競賽,是我第一次以評審委員的身份參加。在那次評選活動中,我認識了一些朋友,主辦方的同仁們以及絕大多數(shù)競賽參加者的愛國情懷也使我感受頗深。
這場設計競賽是由香港建筑師學會發(fā)起并組織的。香港建筑師學會是一個非政府性學術團體,此次設計競賽面向全世界,歐美國家的建筑師參加者較少,但有很多亞洲國家的建筑師參與,其中,香港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的建筑系學生、中國內地的建筑系學生占大多數(shù)。
這場國際設計競賽的參賽報名文件在1996年2月底向國際建筑界(包括建筑院校)公開發(fā)布,我在2月初收到了組委會發(fā)出的相關文件以及邀請函,詢問我能否作為評委參加此次活動,并希望我能盡快回復,以便他們及時公布競賽文件。我還記得文件中關于舉辦此項競賽活動的宗旨和目標的大致內容:“為了紀念香港于1997年7月1日回歸中國這一劃時代的事件,擬征集紀念碑概念設計方案,建造地點由設計者自定,……紀念碑(物)應體現(xiàn)出史無前例的‘一國兩制’的意義和精神,并應能喚起國際上對香港1997年回歸的認識……”
這份文件寫得很好,我覺得香港建筑師學會的同仁們在香港回歸中國一年半之前向全世界建筑界發(fā)布這樣的文件,充分說明了他們對回歸祖國的期盼和擁護,以及他們對“一國兩制”意義的準確認識。那時候港英當局特別是那位英國的末代香港總督彭定康先生正在不斷地做一些節(jié)外生枝的小動作來干擾和拖延香港回歸中國的進程,在那種形勢下,香港建筑師學會的同仁們發(fā)布這樣的文告,確實令人尊敬。
文告中說紀念碑的地點由設計人自選,這句話是很有意思的。要知道,在香港這個地方,蓋任何重要的公共建筑(包括紀念性建筑),其建造地點都必須要經過當時港英當局屬下的市政規(guī)劃管理部門核準,這次建筑師學會決定要建造一個紀念碑,而且是紀念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港英當局當然不可能批準或有任何協(xié)商態(tài)度。“既然這樣,干脆咱們就繞開你,自己選地點,反正這是我們中國人的事,要建這個紀念碑,也必然是在香港回歸之后的事,你管不著了……”這段話是我自己猜想的,但我覺得這可能也是香港建筑師學會同仁們的想法。有意思的是,后來參選的方案中就有把紀念碑放在香港總督府門前廣場上的。
設計競賽的文件中也公布了評審委員的名單,一共五個人,除我之外,香港地區(qū)兩人,馬來西亞一人,日本一人。香港地區(qū)的評委是香港大學建筑系主任黎錦超教授和香港中文大學建筑系主任李燦輝教授,馬來西亞的評委是楊經文博士,日本的評委是槙文彥教授??吹竭@份評委名單,我很高興,因為黎教授和李教授我以前都見過,是老熟人,楊經文先生當時在國際建筑界相當有名,是綠色生態(tài)建筑的專家,日本的槙文彥教授更是國際建筑界有名的人物,也是丹下健三先生的大弟子。我覺得香港建筑師學會在選擇評委這件事上做得很恰當。很快我就回信給香港建筑師學會,同意擔任評委并將準時到會。
這次評選是在1996年11月進行的,參加競賽的方案有一百三十個左右,經過幾輪淘汰最后只剩下三個方案,由評委們投票選出第一名及第二名,剩下的那個方案便是第三名。
第一名的方案最終被揭曉,是一名日本建筑師做的。很有意思,所有方案都匿名,我們評選時也不知道每個方案設計者的名字,完全根據(jù)自己的獨立判斷進行投票,五名評委“所見略同”,最后都把票投給了這個方案。可見第一名確實有它的獨到之處。
這個紀念碑造型簡潔、體型挺拔有力,最有意義的是,碑身由兩根高聳的矩形斷面柱子組成,兩個長方柱體緊挨著,碑身下部和上部緊緊組合在一起,但其中一個柱體在中間部分向外扭了一下,然后又向旁邊的柱體靠攏,合成一個整體。從建筑師的眼光看來,這個紀念碑的造型是完整的,挺拔的,在嚴謹中有變化,而且巧妙地表明了這個造型所包含的意義和象征,兩個柱體本來緊密組合在一起,但在中段位置,一個柱體卻向外扭了一下,然后又彎回來向另一個柱體靠攏,合為一體。這不正好反映了香港的歷史嗎?香港本來是屬于中國的,但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硬生生被帝國主義掠奪,離開母體成為殖民地,在走了一段彎路之后,終于又回歸祖國。香港和祖國再也不會分開!許多人也都說這個方案不錯,令我欣慰的是,我們五位評委意見也高度一致。雖然設計師是一位日本建筑師,但他能如此深刻地理解香港回歸中國這一歷史事件以及“一國兩制”的重要意義,并能以抽象的藝術化手法將其表現(xiàn)出來,確實證明了他本人的高超的設計水平以及他對現(xiàn)代中國的正確認識。這個方案獲得這次設計競賽的第一名,可謂實至名歸。
還有一件事令我很高興,在這次評選活動的過程中,我和黎、李兩位教授得以重逢敘舊,同時我又認識了兩位新的同行朋友。
槙文彥教授的名字我并不陌生,好多年前我們在了解日本現(xiàn)代建筑的過程中就已知道他的業(yè)績了。槙文彥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紳士風度:瘦高個兒,戴一副金絲眼鏡,一頭白發(fā),走路時兩眼直視前方,目不斜視,也很少說話,但實際上他為人很和氣友善,彬彬有禮。初次見面握手寒暄時,他對我說:“我知道您是清華大學建筑學院的教授,認識您很高興,希望以后有機會能去清華拜訪您……”我也高興地答道:“認識您我也很高興,您的大名我可是早就知道了,只是今天才第一次見面。期待您能來清華訪問……”隨后我告訴他,下個月我要隨一個高教代表團去日本訪問,還要和丹下健三先生見面商談他訪問清華的事,隨后我說:“我知道您是丹下健三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您現(xiàn)在的名氣也不亞于老師??!”他一聽就笑了,并立即說:“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丹下先生是我們日本建筑界的一面旗幟,我們都是在他的指引下成長起來的……”槙文彥在和楊經文以及李燦輝見面時,也都像老朋友那樣打招呼,還拍拍對方肩膀,卻并沒有寒暄問候的對話,看起來他們早就認識了。
但槙文彥在談正事時卻嚴肅得很,他是這次評委會的主席,我們五個坐在一起開會討論評選辦法時,他以主席身份宣布本次評選辦法。他說這次掛在墻上的方案圖太多,一共一百多個參賽方案,只能采用淘汰法,各位評委按自己的獨立判斷投票,第一輪淘汰三分之二左右,第二輪再淘汰三分之二,剩下十幾個方案后,第三輪再通過一次投票留下三個方案,最后投票決定這三個方案的名次。我們大家都同意這個辦法,沒有不同意見,他接著又宣布了“不能相互議論”的規(guī)則,他說:“各位在觀看方案時,互相不要討論交談,各看各的,每一輪結果出來后,也不要對這些具有進入下一輪評選資格的方案進行討論,直到留下最后三個方案。在投票決定三個方案的名次之前,我們依然不能討論……”這使我感到很新鮮,同時也覺得是否太嚴肅了。在國內評選方案時,評委們在聽完各個方案的多媒體介紹后,通常還可以談談自己的看法,最后再進行投票,即便沒有多媒體介紹,評委們在觀看掛在墻上的方案圖時,也可以對著圖互相討論,但槙文彥的辦法是從頭到尾只能自己看圖,最后選出三個入圍方案后依然不討論。這確實是最徹底的“秘密投票”了。我們定出第一、二、三名后,槙文彥終于宣布:“評選已完畢,現(xiàn)在到了寫本次評選報告的時候了,請大家對前三名的方案談談自己的看法?!边@次評選,一天內從一百多個方案中選出三個,干凈利落,沒有拖泥帶水,也沒有因為不同意見進行討論而拖延時間,效率確實很高。另外我也明白了槙文彥這個辦法的公正性,他考慮到,評選過程中如果有評委對某個方案發(fā)表意見,其他人又產生不同意見,大家相互討論后就會相互影響,這不太合適。難道投票前非得統(tǒng)一意見嗎?而且這次是國際設計競賽評選,所以辦法要嚴格些,槙文彥先生在這種事情上確實是一絲不茍,嚴格公正。
第二天晚上,主辦方請大家到香港本島南面海中一個離島餐廳去吃晚餐,槙文彥又仿佛換了一個人,他談笑風生,對我說香港的海鮮咸味太重,沒有日本北海道的海鮮好吃,北海道的“蜘蛛蟹”特別大,兩條腿拉直可以長達一米,我當時以為他在吹牛,但后來去了北海道,才知道他所言不假。
楊經文博士是一個有趣的,同時又很隨和的人,和槙文彥不太一樣。他愛開玩笑,說話比較隨意,一見面就能成為朋友。那次評選會后我邀請他來清華訪問,他痛快地答應,而且在第二年春天就來了。那時候我正在設計一座“設計中心樓”,這也是我院的工作場所和辦公大樓,因為是我院自籌資金建樓,又是自己的工作場所,所以我們設計團隊有一個共同的理念,就是要將其打造成一棟綠色、生態(tài)、節(jié)能的辦公樓,而且要省錢。楊經文在綠色生態(tài)建筑方面有很多成功的實踐,所以這次來清華訪問,我請他對我們的設計方案提了些建議。看完我們的設計方案后,他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建議:將方案中的“中庭”(atrium)放到建筑南部,改為“邊庭”,這樣做有利于自然通風、可調節(jié)室內溫度,也有利于節(jié)能。我說:“你這個建議很好,我接受,我們會修改一下設計的。”他攤開手掌笑著說“ Two Thousand Dollars.”我也笑說:“你要價不低??!”兩個人大笑起來,氣氛輕松愉悅。我們吸取了他的建議,雖然并不是完全按照他說的位置設計“邊庭”,但他的想法確實很好。而且請他提意見,他就實實在在地提意見,是一個很實在的建筑師。在那以后的幾年中,我在某些評圖會上又見過他,兩人也因此變成了朋友。90年代初去香港時,我已經認識了黎錦超教授和李燦輝教授。黎先生是香港資深的建筑教育家,1992年我們去香港大學建筑系訪問時他就是建筑系主任了。黎先生長期從事建筑教育工作,在香港很有聲望,也有很多學術研究成果和著作。那次評選會之前,香港大學建筑系按照黎先生的意思發(fā)了邀請函給我,所以活動結束之后,我應邀到香港大學建筑系做了一次學術報告,講的主要是國內建筑院校師生參加設計實踐的情況以及當代的中國建筑設計。港大建筑系學生們聽了之后,都很羨慕內地的大學本科生和研究生能有機會參加實際工程項目的設計工作。第二年,黎先生也應我邀請,來到清華建筑學院訪問,也給學生們做了一次學術報告。黎先生對清華校園贊不絕口,我安排他和夫人住在校園內的“近春園”,他特別高興,早上還和夫人逛了荒島。他對我說,清華園有這么好的條件,這是港大沒法比的,港大校園內地形高高低低,地方又小,沒辦法搞成公園一樣,能住在清華園內真是享福啊。
李燦輝教授也是清華建筑系不少教授的朋友,他前前后后來過清華好幾次。2014年,他還帶美國MIT建筑學院的一組學生來北京調研,那次我在中關村一家餐廳請他吃飯。當時他鬢發(fā)全白,但精神依然很好,他是閑不住的人,每天總有事忙著。他還特別重朋友情誼,1992年以后,我去過香港三次,除了香港回歸中國紀念碑國際競賽評選活動以外,另兩次去香港,他都請我去馬會俱樂部吃飯,我才知道他和香港馬會的人也很熟。楊經文在英國上學,生活和工作在馬來西亞,英語講得自然好,李教授和黎教授平時也講英語,黎教授有時還能和我講幾句廣東口音的普通話。李教授和我在一起時只講英語,但我的英語水平有限,和他交談時感到很吃力,我曾問過他能不能講普通話,他笑著說:“我能聽懂,但不會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