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嬋
小秋姐有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兩條長長的烏黑油亮的大辮子,驕傲地掛在胸前。小秋姐是玲芳的堂姐,玲芳是我的好伙伴。按輩分,小秋姐應(yīng)該叫我孃孃,比我晚出生三個月的玲芳要叫我孃孃。玲芳才不叫呢,她天天把我的小名掛在嘴上,一點(diǎn)禮性也不懂。我才七歲,小秋姐已經(jīng)十八歲了。輩分真是個不講理的東西,我總不能叫她小秋吧,只好叫她小秋姐,她則直接叫我的小名。我叫小秋的媽媽也叫姐姐。有一次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問題,問外婆:“我怎么都叫她們姐姐呢?”外婆說:“不叫姐姐叫什么呢?”是啊,叫什么呢。所以,我就一直小秋姐小秋姐地叫。
小秋姐很驕傲的,像她胸前那兩條大辮子。小秋姐的父親高大魁偉,當(dāng)兵復(fù)原后在鄉(xiāng)供銷社工作。小秋的姐姐叫運(yùn)秋,兩姊妹跟著父親生活,不在村里勞動,幾乎不在村里出現(xiàn)。不像運(yùn)榮姐和小榮姐———運(yùn)榮小榮都是小秋姐的堂妹,她倆天天待在村里,得下地下田勞動。小秋姐只在星期天和他父親一起回到村里來,運(yùn)秋姐則是隔幾個星期才回來一次。運(yùn)秋姐已經(jīng)在鄉(xiāng)供銷社上班了,小秋姐也在鄉(xiāng)供銷社做事,等著頂替父親的職。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頂職”是什么東西,但從大人們無比羨慕的口氣中猜出,這一定是一件大好事。平時他們家里只有小秋姐的母親一個人,守著一個代銷店。小秋姐回到村里后也不帶我們玩,不像運(yùn)榮姐和小榮姐,走到哪里都帶上我和玲芳。小秋姐只和村里的“插隊(duì)青”玩。我也一直不知道“插隊(duì)青”是個什么東西。長大后看了捕天蓋地的關(guān)于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書才知道,“插隊(duì)青”就是到村里插隊(duì)的知識青年,村里人簡稱為“插隊(duì)青”。真是一個絕妙的稱呼,可惜我一直迷惑好多年。“插隊(duì)青”們來自上海,他們的皮膚光潔細(xì)膩白皙,衣著跟村里人迥異。外婆村是很富裕的,所以專門為“插隊(duì)青”蓋了房子,他們集中住在一起。有時候我也到“插隊(duì)青”那里去玩??此麄儼迅稍锏哪静衽煽曜哟旨?xì)的木條,再把木條一頭劈得更細(xì),用來引火。引火對他們來說好像是一件非常復(fù)雜非常細(xì)致的工作,一男一女聚精會神地忙活好久,那火苗才燃起來,細(xì)細(xì)的,斯斯文文的,像那些“女插隊(duì)青”講話的聲音。我外婆引火用松毛(干枯后掉落在地上的松針),劃跟火柴湊上去,“呼”的一聲火苗就飛快地闖出來了,粗枝大葉、來勢兇猛的樣子,一點(diǎn)也不斯文。小秋姐學(xué)“女插隊(duì)青”一樣說話,走路,托她們從上海買衣服,只是那兩條烏黑油亮的長辮子一直舍不得剪。小秋姐不用生火做家務(wù),否則,她一定會學(xué)著“插隊(duì)青”的樣子生火。
十八歲的小秋姐已經(jīng)有了對象。原先定好在小秋姐滿十九歲后兩人結(jié)婚的,但快要結(jié)婚了,對象卻到部隊(duì)當(dāng)兵去了,婚事就耽擱下來。小秋姐的對象叫新民。玲芳常常驕傲地把“新民哥哥”幾個字掛在嘴邊。左一句我們新民哥說的,右一句我們新民哥哥做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新民哥哥,但通過玲芳的描述,我覺得新民哥哥很神秘,很了不起。有一天,玲芳把我?guī)У叫∏锝慵依?,指著墻上一張穿軍裝的年輕人的照片說:“看,新民哥哥?!焙孟裥旅窀绺缡谴蠹业母绺缢频摹A岱嫉目犊蠓阶屛矣幸稽c(diǎn)小小的喜悅和激動。于是我在心里也輕輕地叫了一聲“新民哥哥?!蹦鞘且粡埡诎渍掌熊娒?,軍裝,領(lǐng)章和五角星,但我沒有記住那年輕人的面容。
外婆村里的年輕人談婚論嫁都早,姑娘們十八、九歲就嫁人了,小伙子二十歲左右就討老婆了。過了這個年齡段,就讓人著急了,不管是年輕人本人,還是他們的父母。像老發(fā)哥哥,二十三了還沒有對象,老發(fā)哥哥的母親急得不行,逢人就央求,央求人家給老發(fā)哥哥講個老婆來。還有金秀姐姐,談了幾個對象沒成,滑過了二十歲,村里就有人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好像過了二十歲還沒有嫁出去是個大錯誤似的。金秀的媽媽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忙忙地給十七歲的金玉定好了婆家。金玉是金秀的妹妹。于是金玉就大方而做作地在人群里準(zhǔn)備起嫁妝來。她把火紅的鞋墊隨身帶在身上,一有空閑就掏出來縫上幾針。夏天的夜晚一般沒事,姑娘們就湊在一起閑聊,我們這些小孩子當(dāng)然要去湊熱鬧。那種時候,金玉姐一般是不說話的,她要就著燈光扎鞋墊哪。她把嘴抿得緊緊的,手指頭靈活之極,一針下去,一針上來,棉線拉得“嗤嗤”直響。我湊過去一看,紅色的鞋墊上是一行行白色的針腳,整整齊齊,密密麻麻?!斑?,別人鞋墊都繡花啊鳥啊,你怎么就是一針針的,沒有花?”我大惑不解。金玉姐姐頭也不抬,懶得搭理我。金玉姐姐很快就出嫁了。金秀姐姐暗暗嘆息,暗暗著急———哪有妹妹嫁在姐姐前頭呢。我還聽見她還跟同伴哭訴:“早稻沒割割晚稻……我得的口嘴可多了……”后來,金秀姐姐草草把自己嫁了出去。金秀姐姐高挑秀麗,皮膚白皙,鼻子挺直,五官如雕刻一般立體而精致。金秀姐姐嫁的男人實(shí)在不好看,個頭還沒有金秀高,背微佝,頭頂微禿,講話也不利落。哪里配得上金秀姐姐。可誰讓金秀姐姐談了好幾個對象沒談成呢。
有了金秀姐姐的前車之鑒,運(yùn)榮姐姐和小榮姐姐可不敢怠慢,如趕集一般,在十八、九歲就嫁人了。運(yùn)榮姐姐還好,老實(shí)本分,聽?wèi){媒妁之言,嫁到了鄰村。小榮姐姐初中畢業(yè),加上長相出挑,當(dāng)然心高氣傲,她定下了目標(biāo)要嫁到縣城的,可是,目標(biāo)是目標(biāo),現(xiàn)實(shí)是現(xiàn)實(shí)。連著談了兩個縣城的對象沒成,在父母的高壓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嫁了。連她們的弟弟,雪軍哥哥也在十八歲時定下了對象。這在雪軍哥哥的同齡人中是最早的,他的伙伴們對他有了妒意。大家一起騎單車上街,一個個拚命地蹬車往前沖,只有雪軍哥哥的后座坐著對象,也紅著眼拚命地蹬車往前沖。他可不能掉了隊(duì),在對象面前丟臉。
雪軍哥哥帶著對象騎著單車從我眼前呼嘯而過時,我已十二歲了,上了初中,不再跟雪軍哥哥玩了。小時候我是雪軍哥哥的“小尾巴”,他走到哪我跟到哪,甩也甩不掉。我常常是放下飯碗就跑去他家里:“雪軍哥哥呢?”小榮姐姐經(jīng)常嘲笑我:“女孩子為什么總找男孩子玩?!焙髞恚纱嗬侠蠈?shí)實(shí)地帶著我玩。
五年里,發(fā)生了很多事。金秀姐姐、金玉姐姐抱著小小孩回娘家了。運(yùn)榮姐姐、小榮姐姐出嫁了??尚∏锝憬氵€是那樣驕傲著美麗著。她不著急。村里也沒有人議論她。她有新民哥哥呢。她等著和新民哥哥結(jié)婚,誰敢在她背后說半句閑話,誰敢給她“口嘴”。
在小秋姐二十二歲那年,新民哥哥復(fù)員了。村里人都說:“復(fù)員了復(fù)員了,新民復(fù)員了,小秋要嫁了。”小秋姐一家人都忙碌起來,準(zhǔn)備嫁妝,計(jì)劃彩禮單,預(yù)備吃酒席的人數(shù)。正熱火朝天著呢,新民哥哥托媒要傳話來:“剛復(fù)員回來,剛參加工作,好多事情沒忙清楚,等一段時間吧?!蹦蔷偷纫欢螘r間吧,三年都等了,還差這一段時間,剛參加工作就結(jié)婚,確實(shí)也不太好……村里人都這么說,都理解。小秋姐當(dāng)然也理解,她沉默而斯文地笑笑。等到小秋姐二十三歲了,可新民哥哥還是不想結(jié)婚。等到小秋姐二十四歲了,新民哥哥再次托人傳話來說:“他不是不想結(jié)婚,而是不想和小秋姐結(jié)婚了。他要和另外的人結(jié)婚?!边@怎么行呢。新民都已被看成小秋姐的家人了,在小秋姐家里的相框里放了好多新民的相片,穿軍裝的,不穿軍裝,一個人照的,和小秋姐兩個人照的,還有好幾個人照的,都有。新民來小秋姐家里,村里人都“新民,新民”地叫,好像叫雪軍一樣自然。小秋姐從十九歲起就等著新民哥哥,一直等了五年,就等著跟他結(jié)婚,怎么能說不結(jié)了呢。小秋姐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村里人都不答應(yīng),都認(rèn)為新民在講一個笑話。大家都不把這話當(dāng)真,包括小秋姐。大概是新民哥哥在工作上遇到了煩心事,所以說不想結(jié)婚吧。
小秋姐二十五歲那年冬天,仍然像往年一樣提著豐盛的禮品去給新民的母親做生日。自從訂了親以后,小秋姐年年要去給新民的父母過生日的,不管新民在不在家。那一次,小秋姐看見新民家里多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大著肚子,糯米粑粑一樣粘著新民。旁邊的人都講那個女人是新民的老婆,看小秋姐的目光就有了些躲躲閃閃和不好意思。小秋姐當(dāng)然氣憤不過,狠狠地在那女人的大肚子踹了一腳。外婆村里的人都這么說的,可是誰也沒有看見小秋姐是不是真的狠狠地在那女人的大肚子上踹了一腳。然后,小秋姐就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在途中經(jīng)過一座高高的水泥大橋時,小秋姐縱身跳了下去。
小秋姐從醫(yī)院回到家里以后就添了一種病,她癲了。小秋姐不是整天整天地癲,是癲一陣,好一陣,癲的時間短,好的時間長。癲的時候小秋姐有時會亂跑,亂喊,有時候會大哭,邊哭邊罵;有時候會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拍著胸脯喊:“我清清白白一個大姑娘,等了他6年,6年?!庇袝r候,小秋姐會急匆匆地從外面往家里跑,一邊跑一邊著急地說:“新民要回來了,新民從部隊(duì)回來了,要回去做飯呀,菜也沒得……”小秋姐好的時候很安靜,不笑,不講話,但她的眼睛不再水汪汪的,大辮子也不亮了。小秋姐的哥哥嫂子們跑到新民家里大鬧一場,放話出去要打斷新民的腿。新民嚇得躲起來。小秋姐再不能在代銷社住了,她天天在村里呆著,也不干活,吃飽了就在村里溜達(dá)。久不久癲上一陣。小秋姐剪了辮子,漸漸胖起來,開始是膀大腰圓,后來胖成了一堵墻。走路都不利落了,上氣不接下氣地。
初三那年寒假,我從外婆家回到自己家里。有一天,我看見小秋姐的嬸娘,也就是玲芳的媽媽,帶著玲芳最小的弟弟小平坐在我家里。我媽正陪著他們母子喝茶。我媽和小秋姐的嬸娘咬著耳朵嘁嘁喳喳。我隱隱約約聽見“小秋仔”三個字。小秋仔是大人們對小秋姐的稱呼,這三個字加在原先美麗而驕傲的小秋姐身上,有著些許親昵和愛護(hù)。但現(xiàn)在她經(jīng)常發(fā)癲,已經(jīng)胖得像堵墻,再這樣稱呼就有些讓人發(fā)笑。外婆家離我們家很遠(yuǎn)的,小秋姐的嬸娘更是從來沒有來過我家里。真奇怪。更奇怪的是小平,一個淘得不能再淘的十來歲的小子,那一會竟然破天荒地安靜著,穿得整整齊齊,圍著一條藍(lán)色的大圍巾,極其乖巧斯文地陪坐在一邊喝茶,吃瓜子,對我的弄眉擠眼假裝視而不見。我感覺不太對勁,心里想著將會發(fā)生什么大事呢?臨近中午,鄰居玉英奶奶極其罕見地端著瓜子、紅棗、糖、餅等茶點(diǎn)殷殷勤勤地到我家來了。玉英奶奶是我們村里出了名的極其吝嗇的人。他的老伴長發(fā)爹爹不論刮風(fēng)下雨都在田里地里干活,可回到家里只吃剩菜剩飯。有時候天熱,飯菜餿了臭了,玉英奶奶舍不得丟,留給長發(fā)爹爹吃。洗碗也舍不得用水,誰吃完飯誰負(fù)責(zé)洗凈那一個碗,如果不洗,下一餐仍就用那一個。村里的小孩甭想從玉英奶奶手里得到半塊餅干或一粒糖果。眼前的事讓我非常納罕:“奇了怪了,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玉英奶奶有一個寶貝得不得了的獨(dú)生兒子。三十多歲了,整天陰沉著一張臉,不太愛說話,腦子不太靈光,但也不惹事,有氣無處發(fā)泄時就拿長發(fā)爹爹或者玉英奶奶打一頓。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叫他“江乃拐”。有時候小孩不聽話,做母親的嚇唬他:“江乃拐來了?!笨摁[的小孩立馬噤聲??山斯帐怯裼⒛棠痰拿?,只有她親昵地叫他大名:江林,跟別人說話,更要時不時帶出“俺江林”三個字。江乃拐那兩年不知跟誰慪氣,不在家里住了,在山里挖了一個洞,一個人住著。我跟伙伴們?nèi)ド缴峡巢?,見了那山洞都遠(yuǎn)遠(yuǎn)的繞著走,生怕與江乃拐碰個正著。
吃過午飯,玉英奶奶又來到我家,客客氣氣地把我媽,玲芳媽媽和弟弟接到他們家里喝茶去了?!半y道我媽要把小秋姐介紹給江乃拐?不會的,不會的。他們可一點(diǎn)也不配,我媽不會那么傻的?!蔽覜]法接受小秋姐要嫁給江乃拐的事實(shí),只能自我安慰。但是這件事沒有我說話的份。小秋姐的嬸娘回去后,玉英奶奶一家很快忙碌起來,江乃拐也回家里來住了。一天,江乃拐的妹妹來我家里,跟我媽說她要去街上買把接新娘子用的傘,還有其他的東西。江乃拐的妹妹是個老大姑娘,她和玉英奶奶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長相和性格都是。傍晚,我看見江乃拐的妹妹挑著籮筐回來了,手里提著一把最便宜的、模樣丑陋的木柄黑傘。我簡直驚呆了,心里嘀咕:“就用這種傘去接親?不會的不會的,肯定是給玉英奶奶用的?!蔽以僖淮巫詥栕源穑晕曳穸?。很不幸,我的兩次自我否定都錯了。
寒假快過完時,小秋姐不聲不響地嫁過來了。小秋姐剪了短發(fā),光頭凈臉,衣著齊整,似乎瘦了一些。她安安靜靜地坐著,任由我們村里的人品頭論足。因?yàn)檎?dāng)華年,安靜下來的小秋姐驚艷了眾人。去外婆村里接親回來的小伙子對著我媽贊聲不絕:“你娘家里村的妹仔可真漂亮啊?!逼渌抉R昭之心,顯而易見。我媽很得意,自覺是個大功臣。我憤憤然,覺得我媽真是亂點(diǎn)鴛鴦譜。我還聽說,小秋姐的嬸娘見了那把丑陋的黑傘后,勃然大怒:“我一腳踩斷它!”旁邊人死拉活勸好一陣才平息下來。再買傘是來不及了,小秋姐就在那把丑陋的黑傘的引導(dǎo)下嫁到了我們村。
玉英奶奶家罕見地徹底清掃了一回。斑駁的木門上罕見地貼了一張胖娃娃的圖畫。在整個房子暗淡的基調(diào)上,那張胖娃娃圖畫非常明亮,非常不協(xié)調(diào),讓人覺得非常非常稀奇,非常非常不習(xí)慣。要在平時,玉英奶奶是打死也不會花這種冤枉錢的。凡是不能吃不能喝的東西,在玉英奶奶眼里都是花冤枉錢。玉英奶奶還讓出了家里最寬最好的房間,盡管暗淡不已,破舊不已。老屋子陳舊、暗淡,跟光鮮飽滿的小秋姐一點(diǎn)也不協(xié)調(diào)。小秋姐和胖娃娃圖畫像都是那個屋子里的另類,硬生生地被塞了進(jìn)來。
小秋姐嫁到江乃拐家里以后一次也沒癲過。玉英奶奶和江乃拐對小秋姐很好。連內(nèi)衣內(nèi)褲都幫她洗。小秋姐天天吃飽了就溜達(dá),一邊溜達(dá)一邊吃零食。小秋姐吃零食只管伸手向玉英奶奶要:“媽,我要吃東西?!庇裼⒛棠叹腿o她一把花生,幾粒糖,或幾塊紅薯干,反正她家的零食從不給別人吃,都讓玉英奶奶收著。有時候,玉英奶奶要去地里干活,就塞給小秋姐一整塊紅薯片。紅薯片是我們村里的特產(chǎn)。紅薯蒸熟后去皮搗成泥。在一個木模具里鋪上手絹或紗布,將紅薯泥平平的、薄薄地?cái)偵?。然后提起手絹,將紅薯泥倒扣在稻草上曬干,既成紅薯片。紅薯片便于貯存,可直接吃,味道不錯,高級一點(diǎn)的吃法是剪成一條條的用油炸,香甜酥脆。我媽平時只舍得撕下一小條紅薯片給我們吃,從來不整張整張地給。小秋姐剛剛吃飽了飯,便將紅薯片卷成一個小卷,抓起手里,玩一會,攤開來看看,又卷成一個小卷,握著。玩好久,再一口口將紅薯片吃掉。很快,小秋姐懷孕了。我媽說:“小秋仔真會玩,把紅薯片像卷竹墊一樣卷起來,放開,再卷起來,再放開?!薄耙豢谝У魝€碓阿叉。”奶奶也笑著說。小秋姐像個孩子,單純,不諳世事。盡管她自己也快要生孩子了。
玉英奶奶一家與另外兩家人合住在一座老式大房子里,粗大的圓木柱子,發(fā)黑的木頭墻壁。夏天的夜晚,同屋住的人還在天井里乘涼。小秋姐房間里的燈就熄了?!盁崴纻€人,你壓到我身上做什么?”小秋姐尖銳的聲音從房里毫無顧忌地傳出來。天井里的人們一怔,不約而同地噤了聲,再不約而同地側(cè)耳傾聽一陣,卻再無聲息,于是大家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去,彼此心領(lǐng)神會而又故作神秘地笑了。第二天,一村人都在故作神秘地在談?wù)撝@件事,咬著耳朵,壓低了聲音,“嗤嗤”地笑著。見到小秋姐,一些人的目光里就有了內(nèi)容,還有一些人望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想問她些什么,可是,問什么呢,怎么問呢,于是,想探究的人自己倒有些訕訕的了。小秋姐倒是渾然不覺,她目光純凈,對每個人都是笑瞇瞇的。晚上,到玉英奶奶堂屋里乘涼的人多起來。
小秋姐生下一個女孩,可她和江乃拐都不會帶。幾個月后,小孩夭折了。有人說小孩是被小秋姐睡覺時壓死的。但也只是聽說。那時候,村里夭折個小孩很平常,大人們傷心一陣也就淡忘了。可那件事對玉英奶奶來說太不平常了。她傾盡積蓄幫兒子討老婆,就是奔著為家里添孫子孫女去的。小秋姐不干活倒也罷了,竟然連小孩也不會帶,娶她回來做什么。玉英奶奶開始對小秋姐兇聲惡氣。趕她外出干活??尚∏锝闶裁匆膊粫觯z草會把苗挖掉,放牛會把牛丟了。這讓玉英奶奶怨聲連天,打發(fā)小秋姐跟長發(fā)爹爹吃剩飯剩菜。小秋姐不吃,她說咽不進(jìn)。有時候,母親把她帶到我們家里吃飯,她就狼吞虎咽地吃,直吃得行走困難為止。玉英奶奶不愿意管她,小秋姐就在村里村外閑逛,饑一頓飽一頓。她漸漸地瘦了。
我高中畢業(yè)那年,小秋姐的嬸娘將小秋姐接回去了。回家后的小秋姐又過了上吃飽了閑逛,逛累了吃的日子。又過了兩年,小秋姐嫁到了外省,一個非常遙遠(yuǎn)的地方。那個男人死了老婆,有兩個孩子。又過了幾年,有人在那個遙遠(yuǎn)的地方見到了小秋姐。小秋姐胖了,生了一個女兒,也不癲了。男人和三個孩子對小秋姐都很好,很有耐心。
小秋姐,在我心里曾經(jīng)那么驕傲過,美麗過的小秋姐,愿你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幸福地、安靜地生活。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