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
我和李水財都是下崗工人,我是水泥廠下崗工人,他是造紙廠下崗工人,我1998年下崗,他1994年下崗,之前我們井水隔著河水,一點兒瓜葛沒有。
我是在2008年與李水財成為同事的。
我們共事的那家企業(yè)叫“順發(fā)發(fā)展有限公司”,是家族企業(yè),也是當?shù)刈畲蟮钠髽I(yè),工業(yè)總產(chǎn)值占全市(縣級市)三分之二強,納稅總額占市財政半壁江山。
公司榮譽室雪白的墻壁上,相框鱗次櫛比,照片全是各級領導考察順發(fā)時留下的光輝形象。也有被淘汰下墻的,那是該領導被反腐判刑,或者調離了,與公司沾不上邊。
政府在市中心廣場打出巨幅標語:順發(fā)強則西坪強,順發(fā)富則西坪富,順發(fā)好則西坪好。
順發(fā)之所以好、之所以富、之所以強,是因為出了個劉尚財。劉尚財軍人出身,當過班長、排長,多次立功,復員沒幾年下海創(chuàng)辦順發(fā)。順發(fā)能夠做大做強,得益于他的軍人作風;順發(fā)能否做穩(wěn)做久,取決于他是否改變軍閥作風。
劉尚財對軍裝情有獨鐘,除了出差,平時基本穿軍裝。員工制服也是軍裝,周一和重大活動必須統(tǒng)一著軍裝,違者罰款一百元。
劉尚財?shù)能婇y作風充分體現(xiàn)在會議上,與會者必須統(tǒng)一著軍裝,違者罰款二百元。
劉尚財動輒在中層會議上拳打或掌擊桌面,黃河般咆哮:“告訴你們,在順發(fā)有老子一個腦袋就行了,你們要做的就是服從服從再服從,執(zhí)行執(zhí)行再執(zhí)行,不需要有想法,想法多了,簡單的事情反而做不好。我叫你們往東,你們就不要往西;我叫你們這樣做,你們就不要那樣做。老子是個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員工同樣要以服從指揮為天職。軍人不服從命令,蹲禁閉槍斃。員工不服從指揮,罰款開除。聽明白沒有?大家還有沒有不同意見?沒有?那好,散會!”
實行軍事化管理的順發(fā),一切服從命令聽指揮。劉尚財把加班加點比作“連續(xù)作戰(zhàn)”,把克服困難搶占市場比作“攻克碉堡”,把競爭激勵比作“比武練兵”。一句話,要想在順發(fā)混出個人樣,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厚其臉皮,傷其自尊,空乏其腦,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順發(fā)員工私下有個說法:在順發(fā)干滿三年,不是一般人;干滿五年,是了不起的人;干滿十年,簡直不是人。
如果這個說法成立,下崗第二年就進入順發(fā)的李水財已經(jīng)不是人,是妖魔或者神了。
我下崗后做了十年自由撰稿人,受網(wǎng)絡沖擊寫作難以維持生計,在朋友推薦下作為人才引進到順發(fā)從事宣傳工作。
干了不到一個季度,我就不想干了。
在順發(fā),最痛苦的不是加班加點,也不是尊嚴掃地自由入籠,而是找劉尚財簽字。順發(fā)財務支出就憑劉尚財一支筆,大到汽車中到桌椅小到拖把,都要找他簽字。
劉尚財辦公室門口經(jīng)常排起長龍。有些膽小的員工,找劉尚財簽字的時候,會出現(xiàn)心悸、臉紅、盜汗,甚至低燒、發(fā)抖等生理現(xiàn)象。
有一回,一個新來不久的女員工找劉尚財簽字。她是采購部的,報的是原料付款發(fā)票,厚厚一疊。她由于拿發(fā)票的手瑟瑟發(fā)抖,臉色蒼白,劉尚財板著鋼板一樣的臉質問支出的來龍去脈,她更加緊張了,全身發(fā)抖滿臉是汗,支支吾吾哆哆嗦嗦答不上來。
劉尚財猛一拍桌子,咆哮起來:“混蛋,怎么搞的,一問三不知,給我出去?!迸畣T工嚇得哭了起來,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到辦公室,懇求經(jīng)理今后不讓她去報發(fā)票。
經(jīng)理說:“這是你的工作,怎么能不去?”女員工繼續(xù)懇求,經(jīng)理是劉尚財拐了十八彎的親戚,不高興了,拍著桌子訓了她一頓:“難怪北大才子要去賣肉,你們大學生真是不中用,這點事都做不了,別人想找老板想見老板還沒有機會呢,我這是重視你,看得起你!”
女員工說:“那我不干了?!北悴晦o而別。
劉尚財小學文化,斗大的字好歹認識一轎車廂,會寫的字只有一后備廂。劉尚財寫得最多最好的是“同意”和“劉尚財”五個字?!巴狻倍謱懙脴O有特色,不是橫著并肩而立,而是豎著疊在一起。說疊在一起其實不準確,應該是合為一體,因為整個“意”字全塞到“同”字門框里去了。
如此一來,“同意”兩個字,像一扇堅不可摧高聳入云的古城門,足有雞蛋大?!皠⑸胸敗比齻€字耀武揚威倚在“同意”右側,仿佛看守城門的猛士?!柏帧迸月涔P蒼勁有力,好似一長一短兩把利劍;“才”字那一撇,猶如一把橫掃千軍的長槍,與“刂”旁的那把利劍交叉在一起,殺氣騰騰。
這個簽名不是劉尚財自創(chuàng)的,而是有一年去北京出差,花兩千塊請高人設計的。簽字筆則花了一千塊,是從北京古董市場淘來的。劉尚財香腸般粗壯的手指,握著雪茄般粗壯的簽字筆,仿佛握著一把快槍。
“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筆桿子里面出財權?!边@是劉尚財?shù)目陬^禪。
因為一筆宣傳費用,我去找劉尚財簽字。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辦公室。辦公室好大,給我一種幅員遼闊的感覺。老板桌有臺球桌那么大,兩頭堆滿了報紙報表畫冊之類的印刷品,博古架上的獎牌獎杯琳瑯滿目,墻上掛著幾幅筆法拙劣的字畫。碩大的真皮沙發(fā)隱隱散發(fā)出動物的氣息。劉尚財手中的茶杯也大得驚人,估摸可裝一斤水。
劉尚財一天三包煙,一根接一根,基本用不著打火機?;ㄅ枥锏木G色植物被熏得蔫頭耷腦,有的已經(jīng)枯萎。
放眼四顧,看不到一本書。
我一進門,桌上的電話就響了。
劉尚財臉上本來風和日麗,一接電話便風起云涌電閃雷鳴。忐忑的我不敢走近,站在十米開外,正猶豫是否離開,劉尚財“啪”地摜下話筒,感覺話筒被摜裂了。
他惡狠狠地盯著我,叱道:“你敢偷聽?”我小聲道:“不敢不敢,我什么也沒聽見,我是來報發(fā)票的?!眲⑸胸斆鸵慌淖雷樱骸盎斓?,報什么發(fā)票,給老子滾出去!”
這一刻,我猛然雄起,心說:你不就是土豪嗎?有什么了不起!士可殺不可辱,老子不干了!我把發(fā)票往桌上一扔,以眼還眼瞪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劉尚財又拍了一下桌子:“你給我站?。 蔽议煵较蚯?。劉尚財突然大笑起來:“你小子有種有個性,給你開個玩笑,不要生氣嘛。告訴你,公司還從未有人敢跟我甩臉子。”
我停下腳步,轉身,警惕地望著他。
劉尚財抽了一大口煙,鼻孔尾氣滾滾,瞇著眼向我招了招手。
我遲疑地走到桌前,劉尚財揮筆把發(fā)票簽了,邊簽邊說:“下次我打電話的時候,不要找我簽字?!庇终f:“我剛才的樣子很嚇人吧,有沒有嚇著你?嚇壞了我可不付醫(yī)療費。”
冷靜下來的我連忙拍他一通:“你個大老板,雄獅一樣威武,我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山羊,怎么能不害怕!”劉尚財哈哈大笑:“看不出嘛,你小子挺會說話,好好干,老子虧待不了你!”
劉尚財說罷,朝我揮了揮手,雖然有趕狗的嫌疑,但旗開得勝的我已經(jīng)不那么在乎了。
那以后去報發(fā)票,劉尚財都比較給面子。
回到辦公室,李水財?shù)难酃庠谖夷樕贤A袅藥酌搿N易x懂了他的眼光,他想從我臉上讀出報發(fā)票的遭遇,但是一無所獲。一出劉尚財辦公室,我就用從容和淡定化妝了表情。
我和李水財同一個大辦公室,辦公桌緊挨著。
我們那個辦公室明里叫“綜合辦”,暗里叫“打雜辦”。我除了做好本職工作,還要兼顧迎來送往陪酒吃飯乃至環(huán)境衛(wèi)生等各種雜務,總而言之,領導一句話,叫你干啥就干啥。有時一個人頂兩個人用,有時頂三個人用,一頂一的日子很少。
李水財?shù)闹饕ぷ魇菍懜鞣N各樣的材料,匯報材料、評審材料、項目材料,通過這些材料,獲取國家各種政策扶持和資金補助(貼)。
我的主要工作,是編纂出版每月一期的企業(yè)內(nèi)刊,集采寫發(fā)行于一身,以及撰寫各種各樣的講話稿,甚至老板及其家族的悼詞、婚禮祝詞、孩子作文都要我代勞。我的字寫得不錯,請柬什么的也得代寫。
我和李水財?shù)墓ぷ饔薪徊?,但平起平坐,誰也無權指揮誰,統(tǒng)一接受綜合辦副總經(jīng)理的領導。
推薦我的朋友和劉尚財有一定交情,我雖然孤家寡人沒有一兵一卒,但一去就是副經(jīng)理待遇。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劉尚財才沒有因為我的大不敬讓我滾蛋,反而另眼相看。
李水財混了十二年才是個副經(jīng)理,心里難免不平衡。
我明顯感覺到李水財?shù)臄骋?。我到公司不久,便有文筆比他好、水平比他高、為人比他謙遜的傳聞。我沒來之前,他是公司唯一的筆桿子,很有存在感。我一來,他就不是唯一了,雖然我主動示好,他卻擺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熱臉貼冷屁股,我也就和他不冷不熱著。
四十出頭的李水財身材修長,濃眉大眼,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一張臉棱角分明,玉樹臨風,文質彬彬。但是李水財為人拘謹不善言詞,喜歡背后打小報告,上司面前唯唯諾諾,下屬面前高高在上,喜歡他的人寥寥無幾,白長了一副好皮囊。
2010年秋的一天,李水財突然消失了。他第一天沒來上班,我沒在意;第二天沒來上班,我也沒在意;第三天沒來上班,我感覺有點蹊蹺,問他下屬,下屬說不知道。
我想了想,打他手機。關機。
我去問副總經(jīng)理,副總經(jīng)理閃爍其詞:“水財家里出了點事,請了半個月的假,他不在期間,你要多承擔些工作?!?/p>
我還想問出了什么事,副總經(jīng)理擺了擺手:“我還有事,你忙去吧?!?/p>
我只好打住。
半個月后,李水財現(xiàn)身,瘦了一圈,更加沉默寡言,一閑下來就坐在那里發(fā)呆,目光渙散情緒低落,時不時嘆氣,偶爾拍一下桌子。此前他也嘆氣,但是頻率很低,一天也就嘆那么一兩次,從不拍桌子?,F(xiàn)在嘆氣的頻繁程度,跟煙民的煙癮有一拼。
最大的變化,是他濃密的頭發(fā)剃了個精光,光頭上罩著一頂棒球帽。
我小心翼翼問道:“李總,家里出了什么事?”
李水財不看我,面無表情道:“沒什么事?!?/p>
我說:“健康第一,身體是打工的本錢,多保重啊?!彼麌@了口氣,摘下眼鏡擦起鏡片來,擦了三四分鐘,好像上面有污點,卻什么也沒說。
我只好閉嘴。
下屬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對他不聞不問,像過去那樣不卑不亢應付著他。
下屬對他非常不滿,嘴上雖然沒說什么,眼里的怨恨劃根火柴就能點燃,心里怨恨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有個“80后”女員工,經(jīng)常對著他的背影翻白眼。
幾天后,我和副總經(jīng)理一起陪客。副總經(jīng)理五十多歲,是老板近親,不抽煙不好色不貪玩,似乎也不太貪財,就是好酒。因為幫他女兒捉刀的畢業(yè)論文被評為優(yōu)秀論文,他對我刮目相看。
酒酣耳熱之際,副總經(jīng)理把嘴附到我耳上:“你前幾天問我李水財家里出了什么事,其實不是家里出了事,是他自己出了事?!?/p>
我連忙端起酒杯,輕輕碰了碰他的杯子,說:“領導,我再敬您一杯。”說罷一飲而盡。副總經(jīng)理這人其他方面喜歡以權壓人以勢欺人,跟李水財是一路貨色,但酒桌上公平公正,敬酒必喝來者不拒。
副總經(jīng)理干罷,我一邊斟酒一邊問:“出了什么事?”
“也不是出事,是病了。”
“病了,病在哪里?”
“病在這里,開刀!”副總經(jīng)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嚴重嗎?”我雖然猜到幾分,卻明知故問。
副總經(jīng)理不說話,端起酒杯和我干了一杯。
我一邊斟酒一邊問:“是什么???”
副總經(jīng)理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王顧左右而言他:“貴平啊,你酒量不錯,自從你來了,我就輕松了許多,李水財酒量小得像娘們兒的心眼,在綜合辦不能喝酒,干什么干,工作不好開展嘛。再說了,男人不喝酒,活著有個什么勁,我培養(yǎng)了他十幾年,還是不能喝,真是爛泥扶不上墻。他這人就是怕死,越是怕死越容易得要死的病……”
副總經(jīng)理似乎意識到說漏了嘴,拿起酒瓶往桌上一頓:“不說這個,喝酒!貴平,你再打個通關!”
一周之后,我獻出一瓶珍藏六年的茅臺,請那位推薦我的朋友作陪,專門請副總經(jīng)理喝酒。副總經(jīng)理喝得很是暢快,不僅告訴我李水財?shù)昧耸裁床?,還告訴我他得病的大致原因。
根據(jù)副總經(jīng)理口實,我又暗地打探一番,基本弄清李水財患病的前因后果。
李水財?shù)玫氖悄z質瘤。
通過百度和醫(yī)生朋友,得知膠質瘤是發(fā)生于神經(jīng)外胚層的腫瘤,又稱神經(jīng)膠質瘤。神經(jīng)外胚層發(fā)生的腫瘤有兩類,一類由間質細胞形成,稱為膠質瘤;另一類由實質細胞形成,稱為神經(jīng)元腫瘤。由于從病原學與形態(tài)學上還不能將這兩類腫瘤完全區(qū)別,而起源于間質細胞的膠質瘤又比起源于實質細胞的神經(jīng)元腫瘤常見得多,所以將神經(jīng)元腫瘤包括在膠質瘤中,統(tǒng)稱為膠質瘤。
膠質瘤一般長在腿手之上問題不大,無生命之憂,有的甚至不治而愈。若長在腦袋上,問題就大了,臨床治愈率僅百分之三十,且容易復發(fā)。
非常不幸,李水財?shù)哪z質瘤長在腦袋上,他消失的那半個月,其實是到省腫瘤醫(yī)院做手術了。
李水財初次發(fā)病前六年,也就是2004年,順發(fā)開始上市運作,內(nèi)部先進行股權配置,副經(jīng)理以上管理層享有數(shù)額不等的股權,每股一元。
李水財那時還是主管,劉尚財額外開恩,配給他四萬股。李水財不想要,又不敢不要,借了兩萬塊,加上兩萬塊存款,買了四萬原始股。
和李水財一樣,少部分人不想要又不敢不要。劉尚財發(fā)了話,不要就是不信任老板,信任是互相的,一個不信任老板的人,老板憑什么信任他?
西坪地遠人自偏,見識少,以為上市像上北大清華一樣難,能夠上市的公司,管理那是相當規(guī)范的,薪資報酬那是相當豐厚的,老板那是相當親和的,辦事那是非常公平公正公開的,制度那是非常合情合理合法的。
西坪管理混亂,主要部門主要負責人皆是劉尚財?shù)摹盎视H國戚”,打罵員工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還拖欠克扣工資和貨款,開人跟開票一樣隨意。這種公司如果上市,豈不亂了套?怕是劉尚財借上市之名,行非法集資之實吧?這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劉尚財曾有這方面的“前科”。
創(chuàng)業(yè)初期和中期,融資困難的劉尚財兩次強行內(nèi)部集資,員工若不參與,便以開除相威脅,實在拿不出錢,每月從工資中扣除,直到扣滿集資額。說好回報銀行利息的三至五倍,實際只付銀行最低利息,說好三年償還本金,拖到第五年才還。員工敢怒不敢言。
也有人心存僥幸,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上市呢?到時一元變成十幾元甚至幾十元,錢來得跟水一樣,幾輩子都賺不到這么多錢,賭一把吧。
李水財堅決不信,打死不信,以每股一塊五的價格,全部轉讓給堅信順發(fā)能夠上市的人,輕而易舉賺了兩萬元。
如果說2004年之前,順發(fā)上市還在紙上談兵,那么到了2007年,則進入實際操作階段。正是為了樹立企業(yè)形象的上市需要,才辦起了內(nèi)刊,才有我的加入。
與此同時,劉尚財花重金從北京請來專業(yè)團隊,外稱“上市小組”,對公司進行重度包裝。為上市小組隨時提供材料和服務,也是綜合辦的重要工作。
劉尚財對上市充滿信心,多次在中層會議上放言,2009年一定能夠上市,到時在座的一夜之間改變命運,不是千萬富翁就是百萬富翁,那些不相信公司能夠上市偷偷把原始股轉讓或者賣掉的人,會把腸子悔爛悔斷,我告訴你們,這就是不相信公司和老板的下場!
自那以后,李水財就變得心事重重起來,直至抑郁成疾。
得知前因后果,我對李水財充滿同情,主動示好,甚至迎合他,幫他做這做那的,尤其接待上主動替他出面。
李水財最怕陪客吃飯。他曾經(jīng)說過,陪客吃飯對我們是享受,對他來說比吃中藥還難受。
脾氣再怪的人也經(jīng)不起巴結,李水財對我的好感與日俱增,開始主動跟我搭話,話雖不多,畢竟有了一點兒共同語言。當然,對于股票和膠質瘤這兩個敏感話題,我避而不談。
時間過得很快,2009年過去了,順發(fā)未上市。我發(fā)現(xiàn)李水財情緒明顯高漲心情明顯好轉,很少嘆氣,話明顯多了起來,有時還跟我講講笑話,這在以前從未有過。
2010年過去了,順發(fā)仍未上市,李水財容光煥發(fā),基本不嘆氣。迫不得已陪客吃飯,還會喝上一點兒啤酒,最多喝兩杯就死活不肯再喝。據(jù)他自己說,超過三杯,他就會酒精中毒全身過敏。
通紅的臉、脖子和胳膊,可以證明他所言不虛。
轉眼到了2011年。這年9月,順發(fā)成功在深交所上市,上市當天,股價三十元零六毛八。
順發(fā)上下歡欣鼓舞之際,李水財卻如喪考妣面如死灰。那以后,李水財回歸到原來的李水財,略有不同的是,股票跌了心情好些,跌得越慘心情越好;反之則不好,漲得越多越不好。
上市后,順發(fā)管理日益規(guī)范,為加大宣傳力度,專門成立宣傳部,我升任經(jīng)理,有了兩位下屬,還有了獨立辦公室,和綜合辦隔著一層樓,雖然抬頭不見低頭見,與李水財?shù)膶嵸|性來往卻少了。
李水財依然是副經(jīng)理,這對他是個沉重打擊,對我的敵意或者說醋意死灰復燃。
2012年夏,李水財舊病復發(fā),再入省腫瘤醫(yī)院手術。恰好我在省城出差,從副總經(jīng)理那里得知情況,便前往探望。
李水財又瘦了一圈,沒了人形。
據(jù)他老婆講,我是公司唯一到醫(yī)院探望他的人。也許出于感動,也許病有所悟,李水財跟我說了不少掏心話,不僅說到股票,還說到他老婆。
以下這些話,是他支開老婆時說的。
李水財告訴我,雖然他一股原始股也沒了,老婆卻一直關注著順發(fā)股票走勢,與他的心態(tài)大相徑庭。他是恨不得跌,跌得越慘越好,跌得越慘,感覺損失越小,心里越好受,反之越漲越難受。老婆則巴不得漲,漲得越高越好,漲得越高,越興奮越憤怒,對他的責罵越猛烈。
“我的腦殼都要她被罵裂了!”李水財無可奈何地說。
當初老婆極力慫恿李水財購買原始股,借的那兩萬塊錢,是她求爸媽告兄妹借來的。李水財賣掉原始股,她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反對,但是李水財一意孤行,她也沒有辦法。
順發(fā)上市后,她把所有怒氣和不如意都發(fā)泄到李水財身上,動不動就河東獅吼:“天殺的,造孽啊,一百多萬啊,兩套房子啊,就被你這樣白白扔掉了,祖宗三代也掙不到這么多!”
更要命的是,她產(chǎn)生了幻覺,以為四萬原始股還屬于李水財,鼓動他從轉讓對象手上要回來,不行就打官司。
她不但每天關注順發(fā)股票走勢,還對李水財數(shù)落不止,比如:“今天整整漲了九毛,四九三十六,你又損失了三萬六,你這個豬頭、敗家子……”
“今天跌了八毛,就是跌了八塊,依然包賺不虧,原始股那是一本萬利的生意,你卻把它們?nèi)恿?,你這個天殺的,不得好死!”
“這個歹毒的婆娘,鉆到錢眼里了,老子不死也要被咒死!”李水財越說越氣憤,越說越難過。
我連忙安慰他:“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有錢不一定有一切,沒健康就沒有一切,別跟她一般見識……”
正安慰著,他老婆走了進來,李水財連忙閉嘴。她問我有沒有公司原始股。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我說了句沒有,連忙告辭。
李水財老婆卻纏住我不放,堅持送我到院外,問李水財剛才跟我說了什么,是不是在說她壞話。敢情送我是假套話是真。我連忙說:“說了,說的都是你的好話。”她哼了一下:“他把我說得再好也沒用,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一百多萬啊,天殺的,就這么打水漂了……”
我不想安慰她,也沒法安慰她,快步走出醫(yī)院。
李水財復發(fā)的膠質瘤是惡性的,幸運的是尚未擴散,經(jīng)化療三個月后恢復。住院期間,他居然沒有被停發(fā)工資,沒有劉尚財指示財務絕不敢這么做。別看順發(fā)管理混亂,財務管理卻極為嚴謹,針眼大的漏洞可能有,扣眼大的漏洞絕對沒有。
李水財一出院,就在自家客廳掛上了配有精美相框的劉尚財大頭照。
上市后,劉尚財?shù)耐缛罩刑欤總€辦公室和車間廠房,懸掛著他的由綜合辦統(tǒng)一提供的十六寸彩照。照片上的他神采奕奕,那么大氣或霸氣,笑得那么慈悲或慈祥。
那張照片是我拍攝的,劉尚財非常滿意,難得表揚了我?guī)拙?。他這個人基本不表揚下屬。
總部門口矗立著一尊高達三米的劉尚財青銅塑像,員工進出門要向它行注目禮。部分中層領導和員工家里掛著劉尚財大小不一的照片,并想方設法讓劉尚財知道。
至于劉尚財親屬家里,無一例外掛著劉尚財?shù)恼掌?,照片一張比一張大,相框一個比一個精美。
李水財特意把掛著照片的那面墻拍了張照片,發(fā)彩信給劉尚財。劉尚財收到彩信,特意接見了李水財,請他落座請他喝茶請他抽煙。李水財受寵若驚,去了劉尚財辦公室N趟從未受此禮遇。李水財雖然不抽煙,卻把劉尚財發(fā)的那根香煙收藏了。
劉尚財笑著說:“你什么意思,我還沒死,掛我照片,是不是咒我?”李水財呼地站起身,畢恭畢敬道:“老板,我對您的崇敬可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天地可鑒。我父親前年去世,家里連他的照片都沒掛,您在我心里,跟父親一樣親切。”
劉尚財說:“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順發(fā)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是上市公司公眾企業(yè),不搞個人崇拜,你趕快把照片摘了?!崩钏斦f:“老板,這是我的個人自由,您無權干涉?!眲⑸胸斉牧艘幌伦雷樱骸澳愀也宦犂献拥脑??”李水財咬牙道:“老板,這次我豁出去了,斗膽不聽!”
劉尚財哈哈大笑,笑得驚濤拍岸,卻不說話,朝他揮了揮手。李水財剛要轉身,劉尚財突然叫住他:“聽說你又住院了,身體恢復得怎么樣,沒事吧?”
李水財眼里隱隱有淚:“托老板的福,還好,死不了?!眲⑸胸斦f:“別說喪氣話,工作重要身體也重要,沒有身體,怎么為公司出力!你上次住院的發(fā)票還在不在?”李水財連忙說:“在在在?!眲⑸胸斦f:“連同這次的發(fā)票,你明天一起拿來簽字,你是老員工了,我心里有數(shù)?!崩钏斶煅实溃骸爸x謝,謝謝老板!”劉尚財說:“你這個人啊,就是目光太短淺,聽說你把原始股都轉讓給別人了,這下?lián)p失大了吧?”李水財連連點頭:“我鼠目寸光,活該……”
雖說這時候我和李水財幾乎無話不談,但以他的個性,他是不會把這些告訴我的。這是通信員告訴我的。通信員進去倒水的時候,撞見這一幕,活靈活現(xiàn)情景再現(xiàn)給了我。
一般的老板,皆配有秘書;不一般的老板,皆配有女秘書。順發(fā)上萬員工,相當于一個師的兵力,無論怎么衡量,劉尚財都是個不一般的老板。不一般的劉尚財,不配男秘書也不配女秘書,不配工作秘書也不配生活秘書,而是像部隊首長那樣,配通信員。
劉尚財對通信員的要求,說高不高,說不高又高。說高,一是要帥,二是要當過兵,年齡不超過三十,三年一換;說不高,是沒有文憑和能力限制。通信員沒有職務,工資卻遠遠高于經(jīng)理,員工背后稱之為“公公”。
劉尚財辦公室前面有休息廳,休息廳前面,是通信員辦公室。通信員辦公室是個通間,不設門,可隨意進入。休息廳有門,門是虛掩的,征得通信員同意,方能進入。進了休息廳,如果沒有其他人在場,你可以敲門了。
敲門有學問,敲太重,劉尚財認為你沒修養(yǎng);敲太輕,劉尚財聽不見。不敲門擅自進去,心情好的時候,讓你退出重新敲門;心情不好的時候,讓你滾蛋。不幸的是,劉尚財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多于心情好的時候。
報發(fā)票的人,無不對通信員客氣有加,男的敬煙,女的媚笑。劉尚財那幾個從不對下屬露笑臉的兄弟去找他的時候,也要皮笑肉不笑地對通信員笑一下,有時還會扔一支煙給他。
我跟通信員分享了一條“軟中華”之后成了哥們兒。不管我有沒有預約,皆可優(yōu)先找劉尚財簽字。通信員非常喜歡聽我講黃段子,作為回報,在我的暗示下,他會把發(fā)生在劉尚財辦公室的一些我所感興趣的人和事透露給我。
李水財曾經(jīng)問我家里掛了老板照片沒有,我沒有正面回答他:“愛戴老板不一定要在家里掛他的照片,反正我心里永遠銘記著老板的光輝形象,腦子里永遠閃耀著老板的光輝形象?!崩钏?shù)匦α诵Γ骸澳銈€大作家,就是會說話!”
2014年,順發(fā)原始股解禁,解禁那天,股價飆升至四十二元,李水財老婆嘴角冒泡眼球充血,歇斯底里起來:“天殺的!一百六十萬啊,要千刀萬剮啊……”
李水財?shù)诙纬鲈汉?,處于半休半工狀態(tài),劉尚財非但沒有解雇他,還發(fā)給他全額工資。
2016年春,李水財腦袋里的膠質瘤第三次復發(fā)并擴散。李水財?shù)谌巫≡菏中g。
醫(yī)生對李水財老婆說:“他這個狀況,堅持不了多久,你要有心理準備。”
住院期間,順發(fā)股票持續(xù)下跌。李水財病情越來越糟,心情卻越來越好。
李水財生前最后一句話是:“跌得好,跌得好啊?!?/p>
2017年初秋,李水財死在醫(yī)院。李水財死得安詳,嘴角甚至掛著一絲微笑。
那一天,順發(fā)股票一瀉千里,從兩位數(shù)狂跌至個位數(shù),直至跌停。幾乎同時,李水財停止呼吸。
李水財死在西坪醫(yī)院。省腫瘤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老婆要有心理準備后不久,為了省錢,老婆就把他弄回了當?shù)蒯t(yī)院。
期間,我去探望,李水財頭腫如斗,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已經(jīng)認不出我,當然也認不出別人。
李水財死的時候,我正請假在外開筆會。副總經(jīng)理打電話給我:“貴平啊,水財昨晚去了,你能趕回來就趕回來見他最后一面,能不能趕回來,你都要給他寫悼詞,這個任務非你莫屬……”
那是我迄今寫得最為動情和艱難的悼詞。
那天,天氣極冷,滾滾烏云仿佛冰凍在天空,讓人懷疑明天的陽光是否能夠融化、穿透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