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永峰
羊是奔著村莊來的,羊是奔著村莊一把把青草來的,羊是奔著村莊一把把青草成長自己壯碩的身體來的。不止一次,在村莊,我強(qiáng)烈地感覺到,一群群來來去去的羊,更像是村莊的一批批過客。來了一撥,又去了一撥。
無論是哪一只羊,一輩子都會好在一口青草上。黃土高原上的村莊成全了它們。春天,漫山的野草醒了,冒出來的綠芽,一茬接一茬,從春天一直綠到了深秋。
佇立在村莊一道道山梁上,藍(lán)天白云下,極目遠(yuǎn)眺,一片片像白云一樣浮動的羊群,把天邊的白云和大地一次次緊密地接連了起來,沒有留出一絲縫隙,讓人很難分得清楚,哪一塊是云,哪一塊是羊。
太陽懸在半空的村莊,靜極了,沒有一絲風(fēng)。羊群齊刷刷地低著頭,向著熱突突的大地挪動,向著眼前抽出新芽的綠草地挪動。一群群羊的嘴唇,與村莊的大地靠近,與大地上的草地靠近,與草地上的每一根綠草靠近。那么多的羊,安安靜靜地吃草,邁出的步子是那么的輕盈,從牙縫里擠出“咩咩”的叫聲又是那么綿軟和歡快。我的童年夾雜在羊群里,我能夠聽見每一只羊咀嚼青草的聲音。一只只羊與青草的接觸,小心翼翼,鋒利的牙齒,輕巧地叼去了嫩綠的草葉,一點力氣也不用,生怕將草連根拔起,弄疼了正在向上生長的每一根青草。
羊用叫聲和嘴唇接近村莊的角角落落。羊?qū)Υ迩f比誰都熟悉,哪里是山梁,哪里是陡坡,哪里是塬面,哪里是山泉,它們似乎都想去一探究竟。日子久了,村莊便有了許許多多的羊道。隔著一條溝望去,彎彎曲曲的似一條細(xì)帶子纏繞山間。羊順著羊道攀爬、奔走,相對是安全的。只不過,一群群羊開始探路的時候,總會有一兩只羊一只蹄子突然踩空,從半坡上伴隨著凄慘的叫聲重重的摔了下去。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不僅僅對一只羊是一次事故,對一個放羊的人甚至對一個家庭也是一次事故。
放羊的人,緊隨羊后面,最怕的就是羊跑到了沒有路的地方。一天,我看到一只小羊羔,被困在了一座山嘴上,“咩咩”地叫著像是向同伴發(fā)出求救的信號。放羊的人緩緩地向那一只被困的羊羔靠近,像護(hù)送自己的孩子一樣,展開雙臂緊緊地抱著,直至護(hù)送到平坦的草地上。那一連串動作,我感覺熟悉而溫暖。我想到了小時候我自己,一眨眼跑到高高的山峁峁上、柴禾垛的尖尖上,朝下一瞅,困在哪里哭著求援。每次母親像那個放羊的人一樣,展開雙臂把我抱回平地上。
我幼年跟隨一位放羊的哥哥到山溝里打柴禾,為了走捷徑,扛著一捆柴禾回家時心存僥幸地走上了羊道。沒想到,羊道只有一腳面寬,朝上看是近似陡峭的山坡,朝下看也是陡峭的山坡。我的身體被緊緊地斜貼在半山腰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正是晌午時分,太陽照亮了一面山坡,肩上扛的柴禾像是著了火了一樣,汗珠順著脊背流淌。怎么辦呢,想到母親為了給我們燒煮每一頓飯,在黃土窯里煙熏火燎的情景,我越發(fā)舍不得扔掉那一捆柴禾了。這一捆柴禾可以足夠燒熟一頓飯了,我似乎能夠看得見它在灶膛里噼里啪啦歡樂跳躍的火苗,這些火苗足以輕輕松松地煮熟幾鍋香噴噴的面條,蒸熟幾籠散發(fā)著麥香味的饅頭。自然,也能夠煮熟一年秋天農(nóng)忙過后犒勞一家人的一鍋羊肉。
那天,我扛著柴禾,一步一步地挪動著,我?guī)缀跄苈犚姀淖约后w內(nèi)發(fā)出“噗嗤噗嗤”的喘氣聲。我靠一只手穩(wěn)固柴禾捆,一只手緊緊地揪住草,腳手并用,硬是走完了那一條羊道。上了塬上,我扔下那一捆沉沉的柴禾,再朝下看看那面陡坡,渾身不由地在陽光下打了一個寒顫。
那年,我不舍得扔掉那一捆柴禾,就像一群群羊不舍得放棄一塊塊翠綠的草地。以至于后來,我漸漸長大一些發(fā)現(xiàn),羊糞蛋竟然像寶貝一樣,放羊人也不愿意放棄。那些年,一個個放羊的人,跟在羊屁股后面,肩上挎著一個敞口的蛇皮袋子,手里握著一把小鐵锨,順著羊踩踏過的地方撿拾羊糞蛋。后來我也才知道,羊糞蛋可是上稱的農(nóng)家肥,按一小袋一小袋賣給城里人,給盆景、菜地施肥。在村莊,羊糞蛋施在瓜根周圍,瓜藤扯得遠(yuǎn),瓜甜;施在果樹下面,果色紅潤,果甜。我和小伙伴們吃著甜甜的瓜和果,突發(fā)奇想地討論著羊糞蛋施過肥的瓜和果,為什么那么甜呢,難道羊糞蛋里裹著糖?我們踩碎一堆羊糞蛋,羊糞蛋里并沒有糖,羊糞蛋里裝著的全是村莊的草。
在村莊,連羊糞蛋都是寶貝,羊一定就是寶貝了。村莊人對羊的保護(hù)和照料幾乎是無微不至的。羊來羊去,在黃土高原上生存的三五年,跟村莊人共同生活在一孔深深的窯洞里。羊擁擁擠擠的站著或者直接臥在窯洞里的黃土上,一鐵锨黃土便遮住了羊只糞便的氣味。羊只也似乎通了人性,安安靜靜地呆在窯洞里,半夜里絕不打擾熟睡的村莊。
如今,我已中年,一群群羊早已被村莊人圈養(yǎng)了起來?;氐酱迩f,像童年一群群羊出出進(jìn)進(jìn)村莊的情景已經(jīng)很難看到了。見到活生生的羊,大多也是在送親人的靈堂前。羊,在村莊人看來,它們是通陰陽的動物。人去了,人們要給逝者獻(xiàn)羊。獻(xiàn)羊者可以是子女、外甥、侄子、孫子等。于是,一只羊被牽到了逝者的靈堂前,主持者對羊說“這只是誰誰獻(xiàn)給你的”“這一只又是誰誰獻(xiàn)給你的”“你就安心地去吧”等等。村莊的一只羊,哪里經(jīng)歷過如此高的禮遇,面對滿地跪著的孝子孝女、孝侄孝孫,有喊羊爸爸媽媽的,有喊羊叔叔舅舅的,有喊羊爺爺奶奶的。羊若“同意”,全身就會抖動。否則,主持者給羊耳朵、身上澆涼水,羊若抖動,濺起水花,也表示同意。羊代替了人,是對逝者的一種祭奠,一種告慰。人,給羊賦予了一種捎話職責(zé),充滿神秘感。這也是羊在村莊人眼里不同于別的家畜的金貴和不可替代之處。
長大了,我多次看到村莊人跪著給逝世親人獻(xiàn)羊的情景,我知道人真正跪得不是羊,應(yīng)該是靈堂后面那個逝世的人!但羊一定想不明白,人為什么會以那種方式祭奠親人、感念親人?數(shù)九寒天,偌大的院子里,哀樂陣陣,燃起的一堆堆火把整個院子照亮。院子里盛滿水的大鍋里已經(jīng)熱浪翻滾。一只只賦予了稍話職責(zé)的羊,最終結(jié)局還是和別的羊一樣,走向了人們的餐桌。餐桌上的菜已經(jīng)碼放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蛉獬闪嗣恳蛔乐鞔虻谋貍洳?,擺放在最中心的位置。我不知道,那位逝者,生前喝過幾碗溢滿蔥花和鮮姜的羊湯,吃過幾大塊羊肉,喝過幾大碗熱酒。這或許是一個令村莊人十分揪心,也令人十分傷感的推斷。
至于羊,誰吃它都是一樣的,被誰吃也是一樣的。吃著熱氣騰騰的羊肉,我想到了羊有跪乳之恩的故事。一個小羊羔,小小的就懂得跪謝羊媽媽。我想,小羊的這一跪,跪的不僅僅是羊媽媽,跪的一定還有黃土高原上的大地、山川、河流、嫩草和黃土窯里的放羊人。羊羔長成羊,它會像留下羊糞蛋、羊毛、羊皮和羊肉一樣留下“跪乳”的故事。一只成年羊還會記住村莊所有的羊道。羊道通往村莊所有的山梁、山脊和羊舍。羊道周圍到處彌漫著的是羊的氣息,羊徹徹底底地融入到了我們所有的村莊。
羊不是村莊的過客,羊的祖籍就是我們黃土高原上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