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亞娟
(北京服裝學院 語言文化學院,北京 100101)
在當下的時尚政治場域中,人們對于時尚與政治的研究往往集中于時尚在國際、國內政治關系中對政治家個人形象和國家形象的建構作用[1]1和時尚在提高國家軟實力方面的作用與影響[2]405。在這方面,20世紀80年代阿瑪尼設計的“權威套裝”(Power Suit)及其擁躉撒切爾夫人常常被當作典型案例加以討論。不過在2016年美國大選中,美國時尚界出現(xiàn)了一系列與政治相關的活動,二者緊密互動,似乎時尚之于政治不再是塑造權威形象那么簡單的事情了,以至于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發(fā)文驚呼“時尚圈更政治化了嗎?”文章稱,一些政客或者與之關系密切的人不僅為選民提供了各自的選舉綱領,而且提供了各種可以追隨模仿的時尚風格,于是選民們開始根據(jù)自己的政治好惡去支持或者抵制政客及其相關人物所推崇的時尚品牌或者時尚風格。[3]例如,特朗普參加美國大選的過程中,一部分具有強烈品牌意識、支持多元化社會、關注全球氣候和貧窮問題的時尚設計師或者時裝公司公開反對特朗普的政策。伊萬卡·特朗普的時尚品牌直接遭到了部分選民的抵制。當然支持特朗普及其團隊的時尚界人士也很多,新任美國第一夫人梅拉尼婭·特朗普就身著美國本土老牌“拉爾夫·勞倫”的時裝出席了特朗普的就職宣誓儀式。
面對洶涌而來的時尚與政治緊密互動的大潮,2016年12月18日 《紐約時報》一篇題為《時尚的政治轉向正在到來》的文章在開篇說道:“過去的一年,政治占領了我們的衣櫥,服裝已經(jīng)超越商品界限轉而成為一種政治立場?!盵4]時尚僅僅變成了一種政治立場的表達嗎?時尚與政治的緊密互動難道只是為了表達支持哪個政黨嗎?美國前第一夫人米歇爾·奧巴馬對時尚品牌的影響力告訴了我們事情的另一面。據(jù)統(tǒng)計,擔任美國第一夫人以來,米歇爾鐘愛的19間服裝公司的平均市值上升了2.3%,遠遠超過明星帶來的0.5%升幅。在一次電視采訪中,米歇爾提及她穿的一條裙子是在平價品牌J.Crew(J.克魯)的店里購買的。隨后J.Crew集團的股價一周之內上漲了25%。到節(jié)目播出后的14個月,這個平價品牌的股價累計上漲了175%以上,在資本市場獲得了18億美元的收益?!豆鹕虡I(yè)評論》發(fā)表的一篇名為《米歇爾效應》的文章認為,她在紐約時尚界創(chuàng)造的經(jīng)濟價值超30億美元。[5]
以上數(shù)據(jù)似乎在告訴我們,在商業(yè)化、信息化、網(wǎng)絡化及全球化的當下,時尚與政治之間的關系不再是簡單的工具關系,時尚不僅是政治場域中政治精英塑造權威形象、表達政治立場的手段或者工具,更多地表現(xiàn)為時尚與權力的相互利用、互為手段,這是一種深度合作,二者以資本轉化的形式緊密結合在一起。或者說,當下時尚政治場域中時尚與政治之間的緊密互動是一個以增值為目的,時尚資本轉化為權力資本、經(jīng)濟資本以及符號資本的過程,最終達到時尚與政治的共贏。下文將結合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從三個方面對時尚政治場域中的資本構成、轉化及其策略進行分析。
布爾迪厄是法國當代著名的社會學家,他集中研究了經(jīng)濟資本(貨幣與財產)、文化資本(包括教育文憑在內的文化商品與服務)、社會資本(熟人與關系網(wǎng)絡)和符號資本(合法性)之間的區(qū)分、相互作用及轉化過程。西方有學者認為:“布爾迪厄超越馬克思的一個關鍵性貢獻就是發(fā)現(xiàn)了范圍更廣的構成權力資源的勞動類型(社會的、文化的、政治的、宗教的、家庭的等,這里我們只能提及有限的幾種),它們在一定條件下,并以什么方式利用資本積累策略、投資策略以及各種形式的資本轉化策略,以便維護或強化他們在社會秩序中的位置的研究?!盵6]87這些發(fā)現(xiàn)構成了布爾迪厄社會學研究的焦點,也為我們分析時尚政治場域中的資本轉化提供了有力的理論支撐和研究思路。
在對資本的研究過程中,布爾迪厄把資本概念擴展到所有的權力形式——不管它們是物質的、文化的、社會的還是符號的。個體與群體憑借各種文化的、社會的、符號的資源維持或改進其在社會秩序中的地位。當這些資源作為“社會權力關系”發(fā)揮作用的時候,也就是說,當它們作為有價值的資源變成爭奪對象的時候,布爾迪厄就把它們理論化為資本。[7]375按照資本的這一定義,時尚作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現(xiàn)象首先是物質的、有形的。其次,其由于內在的與人類發(fā)展史中各民族、種族的生活習性、文明程度、教育水平、經(jīng)濟發(fā)展等問題的密切相關,成為一種文化的、社會的及符號性存在。同時,無論在過去還是現(xiàn)在,時尚都具有區(qū)分個體身份地位、社會階層、文化程度、經(jīng)濟水平等的作用,是時尚個體及群體維持或改善自身品位、身份地位、社會階層的重要內容之一,并作為一種有效的、可供利用的社會和個體資源引起人們爭相追逐、競相擁有。在這種意義上,我們不妨把時尚政治場域中的時尚作為一種資本納入資本研究的范疇。
在對文化資本的分析中,布爾迪厄認為,文化資本以三種不同的狀態(tài)存在。首先,它指一種培育而成的傾向,這種傾向被個體通過社會加以內化,并構成了欣賞與理解的框架。其次,文化資本是以一種涉及客體的客觀化形式存在的,比如書籍、藝術品、科學儀器,它們對我們提出了專門化的文化能力的要求。第三,文化資本是以機構化的形式存在的。[8]241-258就時尚而言,首先時尚個體的時尚品位和時尚認知是不斷受到來自家庭、學校及社會影響和熏陶的結果,是在后天成長過程中逐步形成的,沒有人天生就是時尚達人。如孩童在幼兒時期,就會在穿衣方面得到來自家長的暗示,女孩應該喜歡穿粉色衣服,而男孩應該喜歡穿藍色衣服。其次,時尚作為一種資本是可以通過社會教育機構獲得的,各種時尚機構、服裝院校都在這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因此,考慮到上述因素以及在當下社會中時尚個體和群體的品位、受教育程度、文化背景等因素都與文化有著更緊密的關聯(lián),我們可以將其歸入文化資本的范疇,視其為一種文化資本。
在對時尚政治場域中的資本轉化進行分析之前,我們有必要先討論一下該場域中資本的構成情況。首先,在時尚政治場域中擁有強大政治和權力資本的一方無疑是國家、政府及其代理人,簡單地說就是政治家、政客以及與這些人關系密切且同樣具有一定政治影響力的群體,我們暫且稱之為政治精英。這些人通常作為國家或者政府的代理人出現(xiàn),他們的政治地位決定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擁有普通人沒有的社會號召力和政治影響力。但他們也是時尚的穿著者、消費者或者從業(yè)者(如伊萬卡·特朗普),這就意味著時尚也可以和他們的官職或者政治地位一樣成為他們手中的資本。因此,政治精英擁有大量權力資本和部分時尚資本。
其次,廣大的時尚從業(yè)者是時尚政治場域中的另一個重要群體,與時尚有關的文化、知識、技能和管理能力構成了他們手中的時尚資本。時尚從業(yè)者主要包括兩個群體。一是與時尚生產相關的人群,如設計師、生產商、經(jīng)銷商等。這一群體中,有的擁有重要的時尚資本,如設計師及其所屬時裝公司;有的擁有強大的經(jīng)濟資本,如大型的時尚集團。另一部分是與時尚管理、時尚教育和時尚傳播相關的從業(yè)者,如時裝協(xié)會、時裝院校、時尚媒體等。這部分人的工作內容和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們擁有雄厚的與時尚相關的文化資本及數(shù)量不等的經(jīng)濟資本。因此,與政治精英相比,廣大的時尚從業(yè)者一方擁有大量的時尚資本和部分經(jīng)濟資本。
再次,在時尚政治的角逐場上,社會上普通的時尚追逐者和消費者也是不甘寂寞的,盡管在時尚的產業(yè)鏈條上他們站在最末端,在權力和政治的階梯上他們站在最下方。這部分人群充分利用時尚表達個人品位、提升自身社會經(jīng)濟地位,同時也會在必要的時候通過時尚表達政治見解和立場,如在一些維權或抗議活動中,人們會自發(fā)定制、穿著統(tǒng)一的“標語T恤”(也稱“口號衫”“文化衫”),從而使得時尚成為他們手中的權力資本。簡單地說,普通時尚消費者擁有少量的時尚資本、經(jīng)濟資本和權力資本。
下面本文將以時尚資本的流動為出發(fā)點分析時尚政治場域中的資本流動情況。
1. 政治精英
在時尚政治場域中,政治精英的社會地位最高,他們擁有雄厚的權力資本,因而他們在這個場域中處于核心位置,占據(jù)主導地位。對于這個群體而言,時尚不僅是一種鞏固其政治權威、輔助其權力得以順利運作和實施的手段或工具,也是一種可以投放出去獲取經(jīng)濟效益和更大權力的資本。過去,政治精英主要是通過時尚外觀的塑造,如穿戴某種風格或某種品牌的服飾來塑造個人外在形象,增強自身外觀的權威性、影響力或者個人魅力。前文提到,以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為代表的一些女性政治精英非常喜歡在公開場合穿“權力套裝”,近年來,“權力套裝”這種時尚風格逐漸被大眾淡忘,政治精英開始尋找新的時尚路線和時尚風格,在這方面?zhèn)涫懿毮康牟粌H有前述的伊萬卡·特朗普等與政治精英關系密切的人物,還有德國總理默克爾、英國首相特蕾莎·梅、美國前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在將時尚資本轉化為權力資本的過程中,這些政界精英不再拘泥于運用某種時尚風格來塑造權威形象,而是走出一種新的時尚路線,即利用時尚塑造具有個性和人格魅力的外觀,凸顯政治精英個體的時尚品位,從而獲得選民或者普通民眾的追隨、擁戴和支持。這一過程不僅是她們將手中的時尚資本轉化為可以在政治角逐中為己所用的權力資本,而且同時存在經(jīng)濟資本的轉化。伊萬卡·特朗普經(jīng)常在一些重要的政治場合穿戴自家品牌的珠寶和服裝,通過名人效應來帶動自家時尚產品的銷售,而這一過程顯然也是她利用權力資本將時尚資本轉化為經(jīng)濟資本的最好例證。
不過,對于政治場域中的政界精英來說,時尚資本向經(jīng)濟資本和權力資本的轉化主要還是通過與時尚從業(yè)者的密切互動來完成的,即政治精英充分利用其權力資本(政治影響力)幫助時尚政治場域中的另一方——時尚從業(yè)者將他們手中的時尚資本轉化為經(jīng)濟資本。在這一個過程中,時尚從業(yè)者會得到更多的經(jīng)濟資本,政治精英則會從對方那里獲得對自身政治立場和執(zhí)政理念的認可,有助于政治精英鞏固、增強手中的權力資本。文章開頭中提到的“米歇爾效應”就是最好的證明。這種資本的轉化具有重要意義,政治精英和時尚從業(yè)者各取所需,良好互動。前者贏得了時尚從業(yè)者對他們所代表的政府及所持政見的支持,后者獲得了直接的經(jīng)濟效益,最終時尚和政治達成了雙贏的局面。
2.時尚從業(yè)者
前文已經(jīng)提到,時尚從業(yè)者主要包括時尚生產、時尚營銷、時尚教育、時尚管理及時尚傳播等領域的從業(yè)人員及各種時尚公司或集團。這些時尚從業(yè)者的共同特征是他們都從事著與時尚相關的工作,與時尚有關的文化、知識、技能和管理能力構成了他們手中的時尚資本,使得他們有資格在時尚政治場域中尋找資本轉化和增值的途徑和可能性。對時尚從業(yè)者來說,時尚資本轉化的途徑基本上有兩種:一是依附于政治,支持當政者的政治立場,認同他們的政見。在2016年美國大選中,美國本土品牌“拉爾夫·勞倫”在眾多時尚品牌因為反對特朗普的政見而明確表示不給第一夫人定制設計服裝的情況下,與當政者站在一起,緊密依附于政治,愿意提供相關服務,這樣他們就可以充分利用政客的影響力,順利將手中的時尚資本轉化為經(jīng)濟資本,賺取利潤。在奧巴馬當政時也是如此,巴黎2009年春夏時裝周上,讓·夏爾·德·卡斯泰爾巴雅克(Jean Charles de Castelbajac,服裝設計師及同名品牌)與索尼亞·里基爾(Sonia Rykiel,法國服裝設計師及同名品牌)都推出了向奧巴馬致敬的時裝,他們還不約而同地將奧巴馬的經(jīng)典語錄“I have a dream”(我有一個夢想)印在服裝上。在易貝(Ebay)上,印有奧巴馬頭像的T恤的價格曾被炒到了1 000美金。
以抗議、抵制、嘲諷、揶揄、丑化等方式公然反對某些政治精英及其政治理念、立場,則是時尚從業(yè)者在時尚政治場域中實現(xiàn)時尚資本轉化的另一路徑。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可能無法得到來自政治精英的青睞和權力的庇護,但是可以得到那些不認同政治精英代表的主流政見的群體及個人的擁護和支持,從而擴大其時尚商品的影響力,提高銷售額。特朗普競選期間,公開反對特朗普及其政見的時尚設計師或者時尚公司中,GUCCI(古馳)曾經(jīng)的功臣、美國年輕設計師湯姆·福特說:“很多年前就有人要我為梅拉尼婭·特朗普設計服裝,但我拒絕了,她的形象不符合我的品牌?!?該品牌還在大選期間推出了一款酷似特朗普發(fā)型的拖鞋,這款標價1 000多歐元的長毛拖鞋很快就在各個網(wǎng)站一賣而光。
此外,時尚從業(yè)者在將時尚資本轉化為經(jīng)濟資本的同時也將其轉化為權力資本,甚至后者的功用勝過前者。在這種資本積累和轉化過程中,時尚從業(yè)者運用的方式和手段主要包括:積極參與一些敏感政治話題、重大社會事件的討論,如為貧困人口、弱勢人群(婦女、兒童等)爭取權利。約翰·加利亞諾(John Galliano)2000年為迪奧(Dior)高定推出的“無家可歸”系列,他的設計靈感來自于身裹報紙無家可歸的流浪兒,最終通過這種占據(jù)道德高地的形式幫助迪奧品牌重振聲譽。2015年,來自非洲與臨近中東的難民成為國際社會頗具爭議的話題,攝影師諾伯特·巴克薩(Norbert Baksa)在“照片墻”( Instagram)上貼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身穿奢華品牌的模特,站在匈牙利難民營前面。其次,大力提倡、推動道德時尚、生態(tài)時尚等一些與當下公眾生活聯(lián)系日益緊密、與社會主流價值觀相一致的時尚主題,借此增加時尚對整個社會生活的影響力,同時提高時尚品牌、時尚公司、時尚產品在社會公眾中的知名度和影響力,為時尚品牌、時尚產品樹立積極正面的公眾形象,在將其轉化為經(jīng)濟資本的同時也為時尚爭奪話語權,積累權力資本。
大眾傳媒是時尚從業(yè)者推廣產品、完成資本積累和資本轉化的重要依托和必要條件。時尚教育機構、時尚管理機構、設計師、時尚品牌、時尚雜志等都在充分利用傳媒手段進行包裝宣傳,從各種時尚賽事、時裝周到電視時尚節(jié)目、網(wǎng)絡時尚專版、時尚廣告等,從來都是不失時機、不遺余力。因為在這一過程中,他們不僅為自己積累了時尚資本,也為實現(xiàn)時尚資本向經(jīng)濟資本和權力資本的轉化在積極地準備條件。在這方面,標語T恤出現(xiàn)在高級秀場或者時尚雜志上早已不是新聞。模特穿著印有各種“時尚宣言”的文化衫走臺、拍攝特寫已經(jīng)是時尚界最常使用的表達政見、參與社會政治活動的方式。相關案例不勝枚舉,2017年巴黎春夏時裝周秀場上,迪奧把女權主義的標語“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我們都應該是女權主義者)印在了T恤上。
3. 普通時尚消費者
對于普通時尚消費者來說,在時尚政治場域中他們能夠做的就是用時尚或者自己的時尚外觀對政治及各種相關問題進行表態(tài)——支持或抗議、反對。通常情況下,穿著具有某種政治意義的服飾是他們實現(xiàn)政治參與、表達政治態(tài)度的主要途徑。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將自己的時尚資本轉化為權力資本,并在可能的情況下,繼續(xù)將這種權力資本轉化為經(jīng)濟資本。這其中時尚傳達的政治意義(無論是支持還是抗議、反對)非常明顯,同時也具有很強的儀式性和符號性特征,使普通時尚消費者的時尚資本首先成為一種可資利用的符號資本,符號資本是否能夠合法化決定了這種時尚資本是否能夠順利轉化為權力資本和經(jīng)濟資本。換言之,逐漸合法化的符號資本才有可能轉化為權力資本和經(jīng)濟資本,否則就沒有任何成效。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英美亞文化時尚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時尚資本在轉化為符號資本后再轉化為權力資本和經(jīng)濟資本的案例。
眾所周知,這些年來一直深受年輕人喜愛的“嬉皮風”和“朋克風”都來自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英美青年亞文化運動,這是一場特色鮮明的、以反“越戰(zhàn)”為主線展開的反體制青年文化運動。朋克一族為了表達對主流社會的不滿和抗拒,拋棄了一切主流時尚所欣賞的穩(wěn)重感和貴族氣,把各個時期的不同元素結合在一起組成不同的時尚符碼來打造自己獨特的時尚風格,借此表達內心反對“越戰(zhàn)”的政治立場,以及希望逃離社會、回歸原始狀態(tài)的生活態(tài)度。在這一過程中,別針、金屬拉鏈、皮帶、耳釘、鼻環(huán)、戒指、緊身皮夾克、瘦腿褲、色彩鮮艷的襪子、笨重的皮靴等時尚穿搭都成為了朋克一族的身份符碼。不過,隨著時代的變化,他們的奇裝異服和前衛(wèi)大膽的外觀逐漸為社會大眾所接受,成為街頭時尚的一部分,隨后又被“朋克教母”維維安·韋斯特伍德搬上了T臺,在更大范圍的社會層面上流行開來。
因此,從實際效果上看,嬉皮族和朋克族與眾不同的時尚外觀成為那個時代街頭的一道奇異景觀,成功吸引了社會大眾的關注,也有效傳達了這些青年人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的政治立場。更重要的是,這些與眾不同的時尚外觀成為他們手中重要的時尚資本。他們前衛(wèi)的時尚外觀被大眾接受,又被主流時尚秀場接納的過程就是他們的時尚資本轉化為符號資本并逐漸合法化的過程。維維安·韋斯特伍德,這個昔日的服裝店主成為高級時尚設計師,不僅意味著主流時尚文化對青年亞文化時尚的認可、接納和收編,在某種程度上,也標示著某一特定時尚消費群體在時尚政治場域中成功將自己的時尚資本轉化為符號資本后又轉化為經(jīng)濟資本的經(jīng)典案例。當然,這個問題的另一方面是政治精英主導的政府權力部門成功利用手中的權力資本將異己的時尚資本轉化為能夠為己所用、管控及贏利的經(jīng)濟資本。
為了讓上述時尚資本的轉化情況更為清晰,本文繪制了時尚資本轉化前后時尚政治場域資本分布情況表。(表1)
表1 時尚資本轉化前后時尚政治場域資本分布情況表
時尚政治場域中時尚資本轉化的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場域中各方的斗爭關系始終存在,支持或反對某種政治立場和政治理念是激活和推動時尚政治場域運作的驅動力。“場域”強調的是內部的力量關系及其沖突和變化,用布爾迪厄的話來說:“場域是力量關系——不僅僅是意義關系——和旨在改變場域的斗爭關系的地方,因此是無休止地變革的地方?!盵9]142這一點在時尚政治場域中有著非常突出的表現(xiàn),那就是時尚從業(yè)者、時尚消費者以認同或反對來自官方的某些政治理念為中心展開一系列斗爭,表現(xiàn)為時尚從業(yè)者、時尚消費者與政治精英之間的各種矛盾沖突,參與各方的力量關系不斷變化、調整,以及時尚資本的轉化。換言之,在政治精英占據(jù)重要地位的時尚政治場域中,不同方向的資本轉化主要圍繞文化和政治這一核心要素展開,支持或反對某種政見成為驅動時尚政治場域運作的力量。其中,支持和認同某種社會、文化、政治理念的表達方式較為單一,主要是時尚從業(yè)者積極參與各種與政治相關的活動,主動配合或者攀附。在這種情形下,時尚和政治相互利用,各取所需,雙方各自實現(xiàn)資本的增值,達成共贏。反對者則通過各種方式——抗議、抵制、嘲諷、揶揄、丑化、篡改等,與政治精英及其代表的占主導地位的政治理念、觀點進行斗爭。在斗爭過程中,會有更多持相同意見的群體或者個人加入進來,通過購買其產品表達認同,從而實現(xiàn)時尚資本向經(jīng)濟資本的轉化。當然還有一部分時尚從業(yè)者在政治方面盡量保持中立,甚至遠離政治,這部分人就不在時尚政治場域的考察范圍之內了。
其次,在時尚政治場域中,時尚資本的轉化呈現(xiàn)出明顯的景觀化和娛樂化特征,而且與時尚的商業(yè)化過程密不可分,這主要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時尚活動背后基本上都具有直接或間接的商業(yè)目的,是商業(yè)運作的結果,時尚資本的轉化正是時尚商業(yè)化過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一。需強調的是,由于成像技術、信息傳輸技術的快速發(fā)展帶動了傳媒產業(yè)的興起,也促使景觀化和娛樂化成為商業(yè)化之外時尚的重要存在方式,而且二者已經(jīng)和商業(yè)化一樣成為促進社會資本轉化的重要因素。所以接下來我們要思考的是時尚與政治的角逐中,時尚資本如何成功借助其景觀化和娛樂化特征,一方面有效地顛覆政治的嚴肅性,一方面成功地提高時尚的話題性和影響力,而這也是時尚商業(yè)化過程中,時尚資本成功轉化為權力資本、符號資本及經(jīng)濟資本的主要策略。
1. 景觀化的時尚
通常情況下,社會上的時尚景觀可以分為動態(tài)景觀和靜態(tài)景觀兩部分。動態(tài)景觀主要指存在于社會生活空間和立體媒體(如電視、電影、網(wǎng)絡視頻等)之上的大量時尚信息,這些信息通過視覺、聽覺等渠道進行傳遞和轉換,會給受眾帶來較強的視覺沖擊力。除了人們的日常穿著外,時裝表演、時尚節(jié)目、網(wǎng)絡視頻等都在隨時隨地地為人們制造著視覺幻像。靜態(tài)景觀主要指大量存在于社會生活空間和平面媒體(如時尚雜志、報紙等)上的由時尚圖片、文字報道或廣告等信息構成的圖景。與時尚中的動態(tài)景觀相比,靜態(tài)的時尚景觀對受眾的視覺沖擊力似乎小些,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的存在缺乏意義和價值,平面媒體中的時尚以其靜態(tài)方式相對延長了其存在的時長,同時也給受眾更多理解和反思的空間。很多時候,二者能夠實現(xiàn)優(yōu)勢互補,如動態(tài)景觀中的某些鏡頭會被挑選出來作為圖片成為靜態(tài)景觀的一部分,或者被人們用文字記錄下來成為有據(jù)可查的資料。
時尚的景觀化存在是現(xiàn)代景觀社會的一個縮影。在現(xiàn)代化信息社會,時尚生產過程中自動化程度的日益提高直接導致了生產力的提高,這讓原本在機械化大生產時代已經(jīng)發(fā)展起來的時尚產業(yè)更上一層樓,但這也是后現(xiàn)代消費社會帶來的必然結果,是景觀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人們生活及消費水平的提高,各種時尚產品充斥于人們狹小的生活空間,時尚儼然成為大眾日常生活中不容忽視的一道景觀。
2.娛樂化的時尚
自現(xiàn)代時尚誕生以來,時尚與娛樂業(yè)的關系就非常密切,現(xiàn)在更是如影隨形,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任何形式的娛樂都離不開時尚,時尚已經(jīng)深入到電影、電視劇、動漫、音樂等各個領域,或許時尚不是其中的關鍵因素,但絕對不可或缺,是其獲得成功的必要條件。具體來說,時尚的娛樂化主要體現(xiàn)在時尚人物明星化、時尚活動國際化、時尚節(jié)目娛樂化等幾個方面。當下的娛樂界,除了明星之外,一些時尚人物,如設計師、模特、時尚雜志主編等也已經(jīng)成為眾人追逐熱捧的明星,頻繁出鏡或現(xiàn)身報端,同時擁有大量粉絲。每年定期舉辦的五大國際時裝周(巴黎、倫敦、紐約、米蘭、東京)、“五月首周一”( Met Gala,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每年五月定期舉辦的以邀請時尚名流為主的大型慈善晚宴活動)等時尚活動早已成為世人矚目、娛樂媒體爭相報道的話題,甚至戛納電影節(jié)也已經(jīng)成為重要的時尚舞臺。國內則有每年舉辦的以時裝表演為主的中國國際時裝周(北京)、上海時裝周等時尚活動,以時裝推廣和貿易交流為主要目的的中國國際服裝服飾博覽會、香港國際時裝節(jié)等。網(wǎng)上、電視上出現(xiàn)了各種時尚類娛樂節(jié)目,其中廣為人所知的有美國電視及網(wǎng)絡真人秀節(jié)目“天橋風云”( Project Runway)和“全美超模大賽”(America's Next Top Model),這些節(jié)目的嘉賓、評委及主持人都是時尚界的名流和專業(yè)人士,從超模、著名設計師、時裝雜志總監(jiān)、時尚評論家到時裝學院的教授不一而足。尤其是“天橋風云”,自2004年開播以來備受關注,目前已經(jīng)更新到第16季。此外,許多時裝模特成名后或進軍演藝圈(如林志玲、瞿穎、孟廣美、陳學冬等),或成為娛樂節(jié)目的主持人(如“天橋風云”的主持人海蒂·克魯姆、李艾等),這樣的雙重身份使他們自帶話題,在時尚業(yè)和娛樂業(yè)之間來去自如。
此外,時尚的娛樂化絕不僅僅關涉到時尚在娛樂圈和娛樂產業(yè)的參與度,重要的還有時尚自身的娛樂化傾向,時尚早已不能用“一段時間內流行的服裝款式”這樣淺顯的話語來定義。時尚運用各種設計方法(解構、混搭、復古等)和表現(xiàn)手段(如花樣翻新、極具戲劇化的T臺展示)不遺余力地顛覆著各種固有的時尚樣式,挑戰(zhàn)著人們對于時尚的理解,在獲取大眾關注的同時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時尚的自身發(fā)展,時尚人物、時尚活動、時尚類節(jié)目的廣泛存在,使得時尚最終走下神壇,不再高高在上,成為人們日常休閑娛樂生活的一部分。
然而,在當下的時尚政治場域中,時尚的景觀化、娛樂化并不是時尚資本進入政治場域的決定性因素,時尚資本通過景觀化、娛樂化等策略轉化為經(jīng)濟資本、權力資本或者符號資本之前還需要政治的配合,沒有政治自身的景觀化和娛樂化趨勢,沒有政治與各種社會景觀及娛樂業(yè)的聯(lián)姻,時尚資本打入政治場域絕非易事,甚至不可能。這正是本文接下來要論述的問題。
3.景觀化、娛樂化的時尚與政治的聯(lián)姻
(1)政治景觀化
“政治景觀”一詞是由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提出的景觀社會理論引申而來,主要指生活中各種服務于政治訴求的社會景觀。當下社會中的政治景觀可以簡單分為三種:首先是官方或政府組織的各種大型政治活動,既包括國慶閱兵、軍事演習、各國元首政要到訪時的歡迎儀式等活動,又包括官方出面組織的各種正式和非正式的大型國內和國際會議。其次是建筑中的政治景觀,如各種具有政治教育意義的紀念碑、紀念堂、紀念廣場、人物雕像,印有各種政治口號的大幅宣傳標語、廣告等。此外,一些大型文體設施(如鳥巢、國家大劇院等)、展覽中心(如上海世博園)等也成為政治景觀的完美象征物。第三,民眾抗議或維權活動也極具景觀化特征。人們在進行游行示威、靜坐、上訪等抗議活動時常常會著統(tǒng)一顏色和款式的服裝,在衣服上印各種標語口號,如果沒有統(tǒng)一著裝也會佩戴統(tǒng)一的袖標或者手舉標語橫幅,晚上還會拿上點燃的蠟燭或者熒光棒,因此這些形式在視覺上極具景觀性,引人注目的同時,也非常利于電視和網(wǎng)絡媒體的傳播。在這方面,2006年泰國前總統(tǒng)他信遭遇軍事政變被趕下臺后,上街游行支持他的“紅衫軍”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韓國民眾抗議樸槿惠閨蜜干政要求她下臺時,除了在有些集會中穿著統(tǒng)一的“口號衫”外,還有會手舉統(tǒng)一的抗議標語。
德波在《景觀社會》一書中用“景觀”指代由各種以符號、象征物以及視覺為載體的物或事件,這些物或事件被用來與政權的形象和實力相連接,以起到使公眾信服和歸附的效用。景觀的本質是強制性的獨白和拒斥對話,在購買景觀和對景觀生活方式的無意識順從中,人們直接肯定著現(xiàn)存體制。然而,從前面列舉的幾種顯著的政治景觀表現(xiàn)形式來看,似乎問題要復雜得多,政治景觀化對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政治主體來說,更多的是一種維持和鞏固其統(tǒng)治的策略,而對于普通民眾來說則是一種可資利用的抗爭方式,尤其是與時尚景觀結合在一起運用的時候。所以,從這種意義上來看,當下社會中的時尚景觀有著比表面上看來更深刻的社會意義,不僅是包圍著我們的物,而且是可被不同利益群體加以利用的資本,只是不同的運作方式?jīng)Q定了時尚資本以何種方式影響人們的行為方式、價值取向和世界觀。對此有著深刻體察的政治精英也正是認識到時尚景觀在當下社會中的合法性存在而與其密切合作、積極互動,最終實現(xiàn)權力資本的轉化與增值。
(2)政治娛樂化
正如政治的景觀化趨勢給時尚的景觀化策略提供了與之聯(lián)姻的契機一樣,近年來政治與娛樂之間的密切互動同樣說明,政治的娛樂化為當下高度娛樂化的時尚資本順利進入政治圈打開了方便之門,二者找到了契合點,而且很快打成一片。1966年,美國前總統(tǒng)里根就曾經(jīng)說過:“政治就像娛樂業(yè)一樣。”[10]150尼爾·波茲曼在1985年出版的《娛樂至死》一書中細致分析了電視時代的娛樂業(yè)如何將政治與娛樂融為一體,并得出了“所有的政治話語都采用了娛樂的形式,審查制度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10]169這樣似乎有些過激的結論。然而,在當下以網(wǎng)絡和移動媒體為代表的新媒體時代,他的觀點似乎正在變成現(xiàn)實。這方面的案例數(shù)不勝數(shù),大致可以從兩個層面來分析。一是以政治精英為代表的政客們將政治舞臺作為展示國家實力、個人權威和魅力的秀場。奧巴馬執(zhí)政時每年發(fā)表國情咨文的場景都像走紅毯;每次總統(tǒng)出訪,第一夫人的時尚裝扮都是媒體大肆報道的話題,其熱度甚至超過了總統(tǒng)出訪這一外交事件本身。以美國為代表的歐美國家總統(tǒng)大選每次都像是一場全民嘉年華,近年來甚至成了“全球嘉年華”。候選人幾乎都有自己的形象設計團隊,甚至有自己的專屬時裝設計師。候選人公開利用各種媒體互相抨擊,每一次公開露面都是一次精彩表演,從講話內容到形象設計都有專門團隊負責。
其次是電視節(jié)目、網(wǎng)絡論壇、自媒體及報紙等各種媒體和民眾對政治表演和政治事件的娛樂式調侃與吐槽。在美國,政治精英們的表演無論精彩還是拙劣,都會在媒體上引發(fā)各種評論,或是調侃、譏諷、分析、預判,或是爆料、陰謀論,其娛樂化程度之高,比影視劇有過之而無不及。英國下議院每周首相辯論的娛樂程度和中國的對口相聲不相上下。我國政治娛樂化則主要表現(xiàn)為媒體及大眾對政治人物參與政治、外交及社會活動時著裝風格的熱切關注,春晚的政治化宣傳,網(wǎng)絡上各種與政治有關的吐槽等。就這樣,政治和時尚在娛樂界一拍即合:前者使后者具有了更多的話題性,得到了更多的話語權,而政治自身也在這一過程中得到更多的關注和討論,無論正面還是負面的內容都實實在在地進入了民眾的生活,拉近了和普通民眾之間的距離,成為了大眾生活中一道不容忽視的娛樂景觀,當這道景觀在民眾生活中成為常態(tài)化的存在,也就逐漸被大眾習以為常,默默認可和接受了;時尚則進一步消解了政治的嚴肅性,實現(xiàn)了時尚資本向經(jīng)濟資本或權力資本的轉化和增值。時尚政治場域中的這一景觀也再次印證了德波的景觀社會理論——景觀是一種更深層的無形控制,它消解了主體的反抗和批判否定性,在景觀的迷霧之中,人只能單向度地默從。景觀的存在和統(tǒng)治性的布展恰恰證明了今日資本主義體制的合法性,人們對景觀的順從無意識地肯定著現(xiàn)實的統(tǒng)治。[11]15-22
總之,景觀化和娛樂化的時尚與政治在運作策略方面不謀而合,你來我往,頻繁互動,各取所需,時尚政治場域中的各種景觀成為資本主義合法性的“永久在場”。
通過上述對時尚政治場域中時尚資本的轉化及其策略分析,不難看出,這個場域不僅是一個由生產和消費所組成的功能系統(tǒng),還是一個建立在斗爭關系上的動態(tài)的資本轉化系統(tǒng)。時尚資本利用自身的景觀化和娛樂化特征,與政治的景觀化和娛樂化運作策略及發(fā)展趨勢結合在一起,向既有的時尚生產和傳播機制發(fā)起挑戰(zhàn),拉伸、沖破和擴張了既有制度的邊界,形成一種充滿張力的時尚生產方式,形成時尚政治場域特有的力量關系及生產邏輯。當然,最重要的是這種結合為時尚參與政治活動,表達政治觀點,提高時尚的社會知名度、自身影響力和領導力奠定了基礎,成為時尚資本轉化過程中的重要策略之一。時尚政治場域中相互角逐的各方在實現(xiàn)資本轉化的同時,也使得時尚再生產成為可能。當然問題的另一面是這種景觀化和娛樂化也為政治控制時尚資本、贏取權力資本和經(jīng)濟資本提供了契機和保障。最終,時尚政治場域中相互角逐的各方在實現(xiàn)資本轉化的同時,也使得時尚再生產成為可能。國內有學者認為:“時尚不僅僅是流行文化現(xiàn)象,也不僅僅是個人審美的產物,而是一種由場域的力量關系所決定的社會產品?!盵12]1因此,我們研究時尚資本的轉化實際上也是在研究時尚政治場域中參與各方力量關系的轉化及其由此驅動的時尚再生產。
最后必須指出,時尚政治場域中時尚與政治之間的相互利用、斗爭和轉化只是時尚這一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的部分存在方式,并不是所有人在任何時候都會把信仰穿在身上,時尚還是重要的心理學、社會學現(xiàn)象,是全人類共有的追新逐異本能的具體顯現(xiàn),這一點使得時尚可以脫離政治場域而存在,呈現(xiàn)為各種各樣的存在方式,成為新的意義來源,也是時尚學界一直在深入思考和闡釋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