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
抗戰(zhàn)期間,國學大師顧頡剛曾寓居四川。他發(fā)現(xiàn),當地民間對“解手”這個詞的來歷眾說紛紜。顧頡剛撰文一篇,進行了一番考證。在他看來,“解手”源于清初的強制移民,湖廣填四川造就了“解手”。
那么,這場中國歷史上浩浩蕩蕩的大移民行動,除了留下“解手”的典故之外,還留下了哪些歷史記憶?它對今天的中國人口布局和經濟結構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呢?
康熙三年(1664年),四川巡撫張德地新官上任,從重慶溯江而上,前往瀘州。一路上觀風問俗,發(fā)現(xiàn)“舟行竟日,寂無人聲”。對于即將治理的這個大省,張德地感嘆“寥寥孑遺,儼同空谷”。
人跡罕至,土地拋荒,意味著百業(yè)蕭條,稅收無著。長此以往,官府就得喝西北風。張德地焦慮萬分,他已經顧不得抱怨眼前這一幕的誘因——明末清初四川境內的大規(guī)模戰(zhàn)亂了,而是立刻奏請朝廷下令,要求各省督撫檢查戶籍,給發(fā)路條和盤纏,把流浪在各地的川人全部攆回四川。
其時,天下剛剛安定,各地百廢待興,急需勞動力恢復重建。張德地的奏請,就是赤裸裸的“搶人”。哪個督撫會乖乖配合呢?盡管清廷給予支持,但三年過去,應者寥寥。
無奈之下,康熙帝對湖廣(湖南、湖北)高層進行了密集人事調整,消除了“湖廣填四川”的最大行政障礙。有湖廣帶頭,各地督撫再不敢怠慢,只好忍痛割愛,放川人西行。
新政 康熙十年(1671年),清政府出臺了“招民授職”不拘省內省外和“準令五年起科”兩項新政。
單純的行政措施顯然不夠??滴跏辏?671年),清廷出臺了“招民授職”不拘省內省外和“準令五年起科”兩項新政。前者的意思是,不管原籍是不是四川,只要入川,就可以根據文化程度和履歷給予官職;而后者則是,入川定居的流民,一律免稅五年。新政通過經濟手段給新移民帶來了實惠,具有很強的示范意義。
有清廷的兩項新政引領,四川各州縣也搞起了“自選動作”,比如鼓勵墾荒、興修水利、輕徭薄賦、種植經濟作物等惠農舉措。官府的政策引導,對四川人口的迅速恢復和膨脹,確實起到了推動作用。明末清初,四川人口只有50萬左右,遠低于萬歷年間的300萬。經過近百年的恢復,到乾隆元年(1736年)基本恢復到了萬歷年間的水平。
政策雖然利好,但腿是長在老百姓身上的。做出大搬家、大移民的決策,對每位逃難到湖廣等省的川人,以及其他后來入川的民眾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劉家大院,位于四川中江縣西北的富興鎮(zhèn)。大門早已沒了門板,一眼可以望到里面的正屋。有些屋子的頂瓦有掉落,顯得破敗蕭索。然而,正是這個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承載著這個家族篳路藍縷的隱約記憶。
劉家祖籍江西,明代遷到湖南。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劉廷寄離開湖南,成了劉家入川的第一代人。對他來說,告別故土,前路未卜。因此,他沒有徑自動身,而是派16歲的長子劉朝珪(字漢卿),先一年入川打前站,選定在中江縣龍居里安家,這才舉家遷來。
位于湖北麻城市區(qū)中心的麻城移民博物館。很多川人認為,“湖廣填四川”的移民,多數來自湖北麻城縣孝感鄉(xiāng)。
這是一次艱辛的旅程,全家人背井離鄉(xiāng),跋涉數千里。這是一片處女地,“人煙稀少,林密山深,鳥獸縱橫,鬼物恣寄”。條件雖然艱苦,但總算活了下來。
事物總是辯證的。條件差或許也意味著機遇。當時官府規(guī)定,允許先入川者隨意占墾。于是,先到者在缺乏競爭對手的情況下,有的“跑馬為界”,有的“插竹為界”,有的“削樹皮為界”,把“圈地”的“姿勢”發(fā)揮到了極致。劉家也不例外。等到雍正年間劉廷寄去世,長子劉朝珪當家時,劉家儼然已是中江縣的大家族了。
到乾隆年間,入川的兩湖人士越來越多,能占的地卻越來越少,甚至無地開墾。后來者只能給地多的先來者當佃戶,租種謀生。劉朝珪不僅把多余的耕地拿出來租佃出去,并用獎勤罰懶式的方法對待佃戶。
劉家族譜里記載,劉朝珪對佃戶“時有暇,省其禾麥。勤而善者,則減其租而擬獎之,惰而劣者,則升盒取盈而加責焉”。這樣一來,佃戶打的糧食多,不僅自己能吃飽飯,劉家的租糧收入也有了保證。就這樣,劉家的底子越發(fā)雄厚。當地干脆也從“龍居里”改名“漢卿村”“劉家溝”。
在祖宗觀念濃郁的清代前期,告別祖墳和宗祠,跨省另立門戶,是需要極大勇氣的。然而,“樹挪死,人挪活”,千千萬萬的“劉家”抓住了“湖廣填四川”的時代契機和政策契機,改變了家族命運,也改變了自身命運。他們是敢于吃螃蟹的時代弄潮兒。
很多川人認為,“湖廣填四川”的移民,多數來自湖北麻城縣孝感鄉(xiāng)。然而,從宋代到明代,麻城的縣志里就找不到孝感鄉(xiāng)這個詞。而到清代,孝感鄉(xiāng)雖然冒了出來,但沒有大規(guī)模移民入川的記載。顯然,孝感鄉(xiāng)在“湖廣填四川”的進程中,被人為地神化了。為什么川人會對孝感情有獨鐘呢?
“湖廣填四川”的進程并非一帆風順。“土客矛盾”異常尖銳。由于來川的湖廣移民最多,相對強勢,便自然推到了土客矛盾的突出位置。雙方械斗不斷,官府也無可奈何。為了占據優(yōu)勢,湖廣人索性紛紛自認老家在孝感鄉(xiāng),從而靠祖籍地凝聚力量。有些移民干脆冒籍孝感鄉(xiāng),就為了“大樹底下好乘涼”,跟著大家有飯吃。甚至一些“賤籍”百姓,趁亂冒籍,居然搖身一變成了“良民”,社會地位大大提高。
不管孝感現(xiàn)象有多少貓膩,“湖廣填四川”確實造福了四川。根據嘉慶《四川通志》記載,順治十七年(1660年),四川墾田不足1.2萬頃。到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突破46萬頃,百年間翻了40倍。番薯、玉米、甘蔗等農作物,以及陶瓷等工藝也大量引入四川,不僅搞活了當地經濟,也增強了人口承載力。
“湖廣填四川”也有歷史局限性,比如零門檻“搶人”,造成乾隆后期四川人口膨脹,人均資源萎縮,滋生流民問題,激化土客矛盾,增加了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等。不過,它改變了中國的人口布局版圖,為推進西部開發(fā)、開辟中國經濟新的增長極奠定了堅實的歷史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