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磊
全國300多種地方戲,知道秦腔的人不少。這自然緣于著名作家賈平凹獲茅盾文學(xué)獎的小說《秦腔》,他在小說中常用秦腔來烘托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和人物性格。他的散文《秦腔》,則是字里行間充滿了對秦腔高亢激越的喜愛。作為家鄉(xiāng)戲,并且自己至今仍生活在那塊土地上,賈平凹對秦腔情有獨鐘不難理解。但秦腔這個劇種在全國范圍內(nèi),如果沒有讀過賈平凹的作品,究竟有多少人熟悉和喜愛呢?這就很難說了。然而今年8月22日晚,在江蘇昆山舉辦的“2019年戲曲百戲盛典”上,昆山藝術(shù)中心大劇院的一場由陜西省戲曲研究院眉碗團創(chuàng)作的秦腔碗碗腔《李十三》演出,戲場里的氣氛和觀眾的反映有些出乎意料。一個北方戲在南方一個小城演出,竟能不時響起南方觀眾的鼓掌聲和叫好聲,這是十分可喜的現(xiàn)象。
秦腔碗碗腔《李十三》之所以受到歡迎,首先是劇情感人,這就需要有個好的劇本。這部戲的主要人物李十三,即清代陜西著名劇作家李芳桂。因出生于陜西渭南一個叫李十三村的地方,人們出于對他的愛戴和崇敬,死后就以出生地相稱。就如明代大儒昆山人顧炎武,因其房屋旁有條亭林河,而以亭林尊稱他一般。李芳桂39歲中舉,51歲出任洋縣儒學(xué)教喻(也算一種官職,縣里的教官),在職一年。52歲放棄,62歲因同情保護朝廷追殺“離經(jīng)叛道”皮影戲藝人而受到迫害。他一生為民寫戲,為事立言,以身殉戲。李芳桂的主要貢獻是用碗碗腔為皮影戲藝人寫戲,他把“北曲”的武夫鼓怒、馬上殺伐之聲與“南曲”的嫵媚婉轉(zhuǎn)清音融匯為一體,形成了清雅飄逸的時腔新調(diào)。他一生寫了八部大戲和兩折小戲,就是流傳至今的“十大本”,成為中國戲曲藝術(shù)寶庫中的經(jīng)典。參加昆山會演的陜西秦腔碗碗腔《李十三》,全劇就是圍繞這些內(nèi)容展現(xiàn)李芳桂的一生。這是尊重歷史的一個創(chuàng)新作品,非常具有歷史價值和意義!
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在《李十三》劇中,曲調(diào)唱腔的變化。在賈平凹的作品中,秦腔是以吼為主旋律的,就是那種帶有黃土高原的高亢和粗獷的味道。曾有在陜西生活工作過的朋友說過:“秦腔就是吼,一開口能讓你渾身掉渣渣!”大約就是這個意思。然而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李十三》,整臺戲的唱腔并沒有聽到想象中的吼,反而聽起來十分優(yōu)美,甚至可以說是婉轉(zhuǎn)動聽。這是因為這出戲融合了陜西兩種地方戲的曲調(diào):一個是因賈平凹的文章《秦腔》傳播,而為人們所知曉的秦腔;另一個則是名氣不太響的碗碗腔,許多人可能聞所未聞。這兩個曲種唱腔上各有特色:秦腔嗓門高,就是人們常說的吼,表現(xiàn)的是慷慨剛烈,適合演歷史劇;而碗碗腔雖然沒有秦腔流傳廣,是個小劇種,但曲調(diào)柔和細膩,音樂入耳動聽,適合演才子佳人。將一個省份的兩種風(fēng)格的地方戲唱腔糅合起來,放在一出戲中,一個粗一個細,拓寬了戲曲的表現(xiàn)。這是很好的也是非常成功的嘗試,使戲中的唱腔既表現(xiàn)為適度的收攏,又保持了秦腔的味兒。讓觀眾有推陳出新、別具一番韻味的感受,難怪聽上去那么悅耳。應(yīng)當(dāng)說,這也是地方劇種生存發(fā)展的一種創(chuàng)新必然。如果光靠秦腔的吼去演戲,觀眾就不愛看了。歷史上有李芳桂把“北曲”和“南曲”融合為一體,今天陜西劇團把秦腔和碗碗腔融合在一起,真有異曲同共之妙!秦腔碗碗腔《李十三》的這種可貴的探索,既為增強戲曲的觀賞性提供了保證,也是把年輕觀眾吸引進劇場的明智之舉,很是令人振奮。
秦腔碗碗腔《李十三》的演出中,另一個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新,是將皮影戲糅合進戲中,形成戲中戲,煞是有趣,很能抓觀眾的眼球。皮影戲也是中國民間古老傳統(tǒng)藝術(shù)的一個戲種,目前已經(jīng)進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過去的皮影戲是以獸皮或紙板做成的人物剪影,藝人們在白色幕布后一邊操縱影人,一邊唱戲。而在秦腔碗碗腔《李十三》這出戲中,采用了真人版。不時有真人飾演的皮影戲穿插其中,讓人耳目一新。這種創(chuàng)新的變化,對我而言是第一次見到。在《李十三》的表演中,皮影戲演員根據(jù)劇情需要,或是在幕后擺出造型,顯示出剪影;或是走到前臺,與演員同臺唱戲,進行心靈對話。所以說,這出《李十三》戲,不僅僅有秦腔和碗碗腔的在曲調(diào)上的融合,也是秦腔、碗碗腔與皮影戲三個戲種在形式內(nèi)容上的組合。這種組合,讓舞臺有了更加生動的變化,有種妙筆生花的意味。
在劇情安排上,秦腔碗碗腔《李十三》也有出乎意想的獨到之處。譬如李芳桂中舉那場,當(dāng)官差前來報喜,眨眼工夫他那同甘共苦的妻子就換上幾十年前的大紅艷麗嫁衣—她要李芳桂陪她回娘家,并得到了同樣滿臉喜氣的李芳桂的快樂呼應(yīng):“去!去!去!”一般來說,幾十年的懸梁刺股,一旦高中,都是喜極而狂,喜極失態(tài),就如《范進中舉》中所描寫的一般。而《李十三》卻用“妻子要回娘家”這個出乎意料卻在情理之中的情節(jié)來表達喜悅,就有藝高一籌的意味。更讓觀眾從中讀出心酸—參加科舉考試贏得功名,是那個時代文人一生的追求。但李十三屢試屢敗,受到身邊人包括親人的歧視。如今“十年寒窗”就要苦盡甘來,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自然不能免俗地告示天下。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表現(xiàn)了每個人都有歷史的局限性,反倒使李十三這個人物的塑造更加豐滿,也為后面的劇情發(fā)展和人物的心理刻畫鋪墊了伏筆—在遭遇不幸之時,會承受更多的心理磨難、糾結(jié)和矛盾。
一部好戲離不開主角對戲曲人物個性的塑造。整場戲看下來,李十三,即李芳桂的扮演者李建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優(yōu)秀演員。在舞臺上,李建勛隨著跌宕起伏的劇情的精彩表演,時而引發(fā)觀眾會心一笑,時而將觀眾帶進揪心到窒息的體驗。他妙趣橫生地給鄉(xiāng)村孩子授課—生
動詼諧,寓教于樂;他寫劇本時自言自語與劇中人對話—癡迷可愛,語不驚人死不休;他為救皮影戲藝人而丟失一生孜孜追求的官位—失魂落魄,心灰意冷;為保護碗碗腔藝人與告密的同窗田東升的激烈爭論—不怕威脅,義正詞嚴(yán);為保護戲曲十大本躲避官兵追殺出逃—悲憤難抑,啼血而亡……特別是最后一場,他絕望中欲撕毀終身的心血—十大本劇本時,與妻子跪在地上悲天愴地地呼喊爭搶,那一段絕望的呼叫和唱詞,把人性和心理變化表演得淋漓盡致,讓觀眾的心都在為之顫抖!舞臺上,他那碩大的身軀,躬著腰、小碎步,或搖晃著腦袋,或腦袋前傾與人對話,或者甩起那條長辮子……讓人覺得他渾身都是戲。他塑造出一個即便曾經(jīng)在官場,卻沒有官氣,與碗碗腔藝人情同手足,始終保持著低姿態(tài)的可愛小老頭形象的人物!特別是他以六十歲的年紀(jì),居然低空360度翻滾,以表達自己受到迫害的強烈憤慨,最后帶著絕望以90度的姿勢直挺挺往后轟然倒地離世,展示了演員的高超而深厚的功底,從而激發(fā)起觀眾的呼應(yīng)!我覺得這種表演很新奇,很獨特,也十分符合戲中人物的心理特點。他刻畫的李芳桂,豐滿而又有人性的剖析,不愧為梅花獎得主!
《李十三》的成功演出,讓我們記住了這位以身殉戲的偉大名字:李十三(李芳桂),這位清朝杰出的劇作家!秦腔碗碗腔的成功演出,說明傳統(tǒng)戲曲只有不斷求新求變,才能老樹綻放新芽,增強活力,受到觀眾的歡迎。
作者? 上海藝術(shù)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