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玲玲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39)
現(xiàn)代漢語中,“還X呢”是一個形義結合具有整體性,常用于日常交際,沿用成習并帶有一定評價或傾向性立場的規(guī)約性構式。目前,針對這一構式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該構式中的構件研究,如宗守云[1]20指出“還NP呢”中的NP具有推移性;沈家煊[2]487認為“還X呢”中的“還”表示元語增量,有別于“一般增量”,具有主觀性;楊玉玲[3]48認為只有指稱在某方面是高標準、高水平的典型代表的名詞才可進入該格式。二是整體構式的語法意義、語用功能和歷時形成等方面的研究,如楊玉玲[3]48指出“還NP呢”表示某事物應該怎樣而不(沒)怎樣,名不副實,有失身份,用于諷剌和指責;鄭娟曼[4]9-15將“還NP呢”構式區(qū)分為反預期信息和反期望信息兩種次標記構式;胡佳麗[5]10,39將“還XP呢”構式分為差評義和駁斥義兩類,認為“還XP呢”是由“虧N還XP呢”句式發(fā)展演變而來;宗守云[6]94-103指出“還X呢”是由行域貶抑、知域否定、言域嗔怪構成的一個完整的構式系統(tǒng),是在帶“還”反問句的基礎上通過反問語氣脫落或相關話語延伸而形成的。
本文擬從隱性量的角度切入,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尋找“還X呢”的認知語義基礎,揭示其內在的擴展承繼關聯(lián),考察詞匯和語法的互動關系。本文語料源自北京大學CCL語料庫、《口語習用語功能詞典》和已有相關研究中的少數(shù)典型例句。
《口語習用語功能詞典》將“還X呢”的語義注釋為:1.指責人或事物不具備應有的水平、條件,不能算作某種令人滿意的人或事物;2.表示沒有條件(物質、時間等)去顧及某種事物或從事某種活動;3.表示嘲諷,認為某人沒有資格、條件說某種話或進行某種活動[7]92。“沒有條件”串聯(lián)起了上述三層語義。那么,“還X呢”的語義類別是否僅限上述三類?串聯(lián)的條件又是什么?由于“還X呢”與漢語“連”字句共現(xiàn)頻繁,我們認為選擇較為統(tǒng)一的句式更有利于“還X呢”語義的比較研究,從而發(fā)現(xiàn)共性和差異。見下例:
(1)連這個字都不認識,還博士呢。
(2)他連大學都沒畢業(yè),還博士呢。
(3)這文章連博士都未必看懂,還碩士呢。
(4)他是碩士?我還博士呢!
按照鄭娟曼分析,例(1)“還X呢”是反期望信息構式,例(2)(4)是反預期信息構式,例(3)屬同形異構,不在研究范圍內[4]9-15。按宗守云分析,例(1)“還X呢”是行域貶抑構式,表達“你不該這么做事”;例(2)(3)是知域否定構式,表達“你不該這么認為”;例(4)是言域嗔怪構式,表達“你不該這么說話”[6]94-103。我們認為宗守云的分類較為合理,但就語義特征概括來說,例(1)(2)(3)所違背的內容并不能輕易區(qū)分清楚,如例(2)“還博士呢”可以說是違背了事實本身狀況,也可以說是違背了社會固有模式;宗守云注意到了例(4)的獨特性,但將其簡單地概括為違背了得體原則的言語嗔怪,不太準確。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義理解的基礎是一個涉及背景知識的復雜認知結構。這種復雜的認知結構反映著特定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的說話人對某個或某些領域里的經驗具有統(tǒng)一的、典型的、理想化的理解,這就是“理想化的認知模型”[8]61。以“理想化的認知模型”為基點,我們便有了觀察和把握外部世界的事物或事件之間內在聯(lián)系性的基本尺度。張旺熹把這種內在聯(lián)系性的大小稱作“情理值”。符合“理想化的認知模型”的事物或事件,情理值較高;不符合則較低[9]24。石慧敏、吳為善指出,否定性“連”字句具有隱性語義等級序列[10]449。那么和“連”字句頻繁共現(xiàn)的“還X呢”也必然存在語義等級序列。如果把情理小值看作量級序列的起點,把情理大值看作終點,那么我們就可以通過否定情理大值來實現(xiàn)對整個量級序列的否定。如例(1)(2),說話者選擇“認識這個字”“大學畢業(yè)”作為終點,因為在說話者看來,它們都是符合人們“理想化的認知模型”的事件,對這一情理大值的否定表達實現(xiàn)了對整個量級序列的否定,包括對“博士”這一身份的否定。例(4)通過反問句直接否定“碩士”身份這一相對情理大值,從而實現(xiàn)對“博士”身份這一相對情理小值的否定。例(3)“博士看懂文章”符合人們“理想化的認知模型”,是情理大值,而“碩士看懂文章”是情理小值,也符合這一規(guī)律。因此例(3)與例(1)(2)(4)一樣,是同一構式“還X呢”的子構式,并非同形異構。
由此可見,計量“情理值”的高低比探討“社會固有模式”“事實本身狀況”“表達得體原則”違背與否更符合認知心理。從“理想化的認知模型”到“情理值”再到“語義等級序列”的認知過程,是習語構式“還X呢”形成的語義基礎。因此,習語“還X呢”構式義具有同一性,可以表述為:作為X(事物)或發(fā)生X(事件)的情理值不足。
說話人認為交際對方的某一行為在程度上超出自己預料的范圍,反映出一種“反預期”的心理狀態(tài)。反預期表達式“還X呢”呈現(xiàn)出典型的非常態(tài)的匹配關系,即事件參與者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狀態(tài)與說話人或受話人的心理預期不匹配,體現(xiàn)出始料未及的語用心理,表達了一種超預期的主觀評述。如例(1)中,在說話人看來,博士不應該不認識這個字,與自己心理預期不符;例(2)中,大學沒畢業(yè)不可能成為博士,與受話人心理預期不符;例(3)中,碩士不應該看得懂博士都看不懂的文章,與受話人的心理預期不符;例(4)中,我不是博士,因此他不應該或不可能是碩士,采取推理否定的方法來反受話人心理預期。因此,反預期表達式“還X呢”可分為“反自我預期”表達和“反他人預期”表達兩類。
序列是會話行為的組織方式。從會話序列角度看,有些話語成分用作開啟言談行為,有些則偏向用于應答行為。方梅將負面評價構式分為序列自由和序列依賴兩類[11]142,同理適用于“還X呢”。如:
(5)“滾吧!出門就讓警察把你逮了去!還朋友呢!”(言談開啟型)
(6)“這包怎么樣?”“這玩意兒,還優(yōu)質名牌呢,使了不到三天就壞了?!保ㄑ哉劤薪有停?/p>
例(5)中“反自我預期”表達式“還X呢”用于開啟言談,例(6)中則用作回應語,因此“反自我預期”表達式“還X呢”對會話序列不具有依賴性,屬于序列自由,其意義解讀不依賴語境,規(guī)約化程度較高。
(7)“冬冬媽,該做飯了。”“還做飯呢,一個蠅子也沒打著。明天冬冬拿什么去交老師呀!”(言談承接型)
(8)“啊,考吹鼓手啊。我們立新正事都干不過來,還有閑心扯那個。還考呢,就是拿八抬大轎來請,咱也不去。”(言談承接型)
例(7)中“反他人預期”表達式“還X呢”明顯用于承接言談,例(8)雖未出現(xiàn)上下文,但通過語氣助詞“啊”和言語重復對方言談“考吹鼓手”可推測其為應答行為。因此,“反他人預期”表達式“還X呢”屬于序列依賴,其意義解讀依賴語境,規(guī)約化程度較低。
基本處于批評指責場景之中的“還X呢”總是伴隨著矛盾沖突,但是“還X呢”很少用于激烈的矛盾沖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降低沖突等級的功能。比較例(5)和例(9)矛盾程度的差異:
(9)“滾吧!出門就讓警察把你逮了去!”
顯然,例(5)通過使用“還朋友呢”,提醒聽者自身和言者之間的身份聯(lián)系,實現(xiàn)交際雙方之間情感的趨同和共鳴,從單純的怒罵轉向了情感的怨懟,降低了例(9)的沖突等級。
再比較例(7)和例(10)矛盾程度的差異:
(10)“冬冬媽,該做飯了?!薄白鍪裁达垼恳粋€蠅子也沒打著。明天冬冬拿什么去交老師呀!”
把“還做飯呢”改為反問形式“做什么飯”,不滿的語氣就變得強烈,矛頭從談話內容“做飯”直接轉向了聽者,沖突升級。因此,“還做飯呢”所表達出的不滿比較克制。
“還朋友呢”和“還做飯呢”具有移情功能。移情是指說話者描述事件或狀態(tài)時所采取的視角,即說話者站在某一言語參與者或行為參與者的立場或角度來進行敘述,即移情于該對象[12]397。李捷等指出,移情的目的在于實現(xiàn)交際雙方之間的情感趨同,縮短彼此間的心理距離,構建和諧的人際關系[13]62。
“還X呢”主要移情于言者自身,如例(5)中,對自身的移情是由于言者對聽者(朋友)的行為持否定態(tài)度,希求聽者(朋友)能夠感受言者自身的委屈和不滿,從而作出理解和改變;例(7)中,對自身的移情是由于言者(冬冬媽)對言談內容(做飯)持否定態(tài)度,希求聽者能夠認同和理解言者的處境、感情和動機,從而對言者產生關注和同情,是一種“自憐”。可見,對言者自身的移情使得“還X呢”具有降低沖突等級的功能。
“還X呢”的由來存在兩種觀點,一是由“虧N還X呢”句式發(fā)展演變而來[5]39;二是在帶“還”反問句的基礎上通過反問語氣脫落或相關話語延伸而形成[6]94。經過對CCL語料庫古代漢語語料的調查發(fā)現(xiàn),“還X呢”原型用法最早出現(xiàn)于元代。
(11)又把幾串珠子提將起來,道:“這般頭號的貨,他們還做夢哩!”(元代《老乞大新釋》)
“還X呢”構式用法最早出現(xiàn)于明代。
(12)黃鳳仙看見,說道:“你還自稱為大仙哩!你那里真是個大仙?所行之事,都是些妖邪術法,敢到我老娘的眼前吊甚么喉!”(明代《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13)黃鳳仙道:“是個烏雞法。蜘蛛看見了烏雞,自身難保,還肯吐絲哩!故此就破得他的?!碧茽钤溃骸懊钣?,妙計!”(明代《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例(12)為反自我預期,言者認為聽者成為自我理想認知中的“大仙”的情理值不足,可以在前面加上“虧N”,形成表意料之外、名不副實的“虧你還X呢”句式,不改變句子的語義;例(13)為反他人預期,言者告訴聽者他所以為的“蜘蛛吐絲”的情理值不足,可以變換為表否定的反問句式“還吐什么絲呢”,不改變句子的語義。由此可見,“還X呢”的構式用法剛一出現(xiàn),就存在反自我預期和反他人預期的功能差異。
通過分析“虧N還X呢”句式和帶表元語增量義“還”的反問句的最早用例,我們來追溯“還X呢”兩種反預期功能出現(xiàn)的源頭。“虧N還X呢”句式的最早用例出自元代,明清乃至現(xiàn)代漢語中也一直大量使用。
(14)(葛監(jiān)軍云)我說虧你還做管事的人哩,且休說我刀馬武藝,我見今為監(jiān)軍之職,我倒不合去,倒舉別人去不成?(元代《全元曲——雜劇》)
(15)青臉鬼說道:“虧你還有一雙眼,連鬼門關也認不得。”唐狀元轉眼一瞧,果真是那一座小小門上寫著“鬼門關”三個大字。(明代《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16)爹搖搖頭,說,“做了這點活,累啥?虧你還是年青小伙子哩。人家說志愿軍在朝鮮,幾天幾夜不吃東西不睡覺,還在前線和美國狼拼哩。我們車點水,就累了嗎?不車好水,捐獻計劃完不成了,快走!”(當代《上海的早晨》)
例(14)-例(16)中“虧N還X呢”句式均可以改成反自我預期表達式“還X呢”不改變全句語義。如“還做管事的人呢”“還有一雙眼呢”“還年青小伙子呢”等。
帶表元語增量義“還”的反問句的最早用例出自宋代,元明清乃至現(xiàn)代漢語中也一直大量使用。
(17)曰:“某說非破程子之說,程子之說卻兼得某說。程說似渾淪一個屋子,某說如屋下分間架爾。仁之方,不是仁之體,還是什么物事!今且看子貢之言,與夫子之言如何地?!保ū彼巍吨熳诱Z類》)
(18)鴇子說∶“奴才,慌甚么?驚著你姐夫?!苯议_帳子,床上空了半邊。梳樁匣也出空了,撇在一邊。丫頭說∶“還有什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臉往里睡著?!保ㄔ对挶具x集》)
(19)可是,咱們也會作文章!一條毛巾或兩刀稿紙,咱們還能沒地方去“拿”?“拿”來,送給他,這就叫不費之惠!我要連這個小過門都不會,還當什么庶務?(現(xiàn)代《四世同堂》)
例(17)-例(19)中帶表元語增量義“還”的反問句均可以變換為反他人預期表達式“還X呢”,不改變全句語義。如“還姐夫呢”“還當庶務呢”等。
我們認為,帶表元語增量義“還”的反問句和“虧N還X呢”句式同為習語“還X呢”的來源,帶表元語增量義“還”的反問句式發(fā)展出反他人預期表達式“還X呢”,“虧N還X呢”句式發(fā)展出反自我預期表達式“還X呢”。現(xiàn)代漢語中我們可以找到以下例子驗證習語“還X呢”具有雙來源這一結論。
(20)徐錫芳義正辭嚴:“虧你還是什么律師,這也叫懂法律?這個案子有什么問題,我負責!”(當代《1994年報刊精選》)
例(20)中,帶元語增量義“還”的反問句和“虧N還X呢”句式截省整合為“虧N還什么”句式,變換為反預期表達“還律師呢”,或“虧你還是律師”“還是什么律師”語義不變。可見,帶表元語增量義“還”的反問句和“虧N還X呢”句式,二者語義具有同質性。只是由于帶表元語增量義“還”的反問句的最早用例早于“虧N還X呢”句式,我們推斷“還X呢”的反他人預期功能的源頭更為久遠。
語言中任何構式都有其原型特征,在實際使用中一個原型構式可能會擴展出一個系列的“家族成員”。圖示型習語構式“還X呢”組成成分不固定,有可填充項,其內部承繼主要通過組配構件基于集合類次范疇特征的替換來進行。劉丹青認為漢語“連”字句中NP體現(xiàn)了可能性的低端,同時又是詞匯義的高端[14]1。那么,與“連”字句頻繁共現(xiàn)的“還X呢”是否也存在詞匯義的高低端現(xiàn)象?
(21)“霍元甲!”“還陳真呢!”
(22)粉絲?還腐竹呢。
(23)他是科學院院士?還壯士呢!
結合例(1)-例(4)分析發(fā)現(xiàn),例(1)(2)(4)中的“博士”處于詞匯義的高端,例(3)中的“碩士”和例(21)中的“陳真”處于詞匯義低端,例(22)中的“腐竹”處于詞匯義相等水平,例(23)中的“壯士”詞匯義不相關。需要說明的是,此處詞匯義的高低端均為相對水平。綜上,“還X呢”的構式差異如表1所示:
表1 習語“還X呢”的構式差異
我們對CCL語料庫所收錄的習語“還X呢”進行統(tǒng)計分析,發(fā)現(xiàn)詞匯義處于高端水平的構件X所在的表達情理值不足、反自我預期的構式“還X呢”占比最大,達52.7%,其出現(xiàn)頻率和規(guī)約化程度最高,因此我們將A式視為原型構式。例如:
(24)還男人呢,連個飯碗都保不住。
(25)大一時候借給我的錢也記著,還哥們兒呢!
(26)還一家人呢,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
A式在不同的上下文語境中,由于會話序列位置的不同,產生了變式一“B式”,反自我預期表達變成了反他人預期表達,凸顯了受話者的預期信息。
當進入一個句法框架的詞匯項目發(fā)生重大變化時,句法的意義也會發(fā)生或多或少的變化[9]166。而B式正是由于構件X的替換,產生了另外兩種擴展形式,句中X處于詞匯義低端,我們稱之為“C式”;句中X無特定序位,甚至和受話者預期信息無任何關聯(lián),我們稱之為“D式”。
綜上所述,“還X呢”原型構式(A式)在演化過程中擴展出BCD三種變式,它們之間具有某種承繼鏈接。歸納如圖1所示:
圖1:“還X呢”構式承繼關系
“還X呢”原型構式(A式)由于頻繁使用,形成了一個相對穩(wěn)固的、整體性的語言單位,其整體意思不是字面意思的簡單相加,語義透明度最低,構式整合度最高,已具熟語化傾向。
本文對現(xiàn)代漢語中高頻使用的習語構式“還X呢”的語義基礎、反預期心理特征、沖突降級和移情功能等方面進行了詳細的描寫分析,從歷時的角度對其形成過程做了簡要的勾勒,并對“還X呢”構式的變異情況進行了考察。
分析發(fā)現(xiàn),構式“還X呢”背后深藏著一個重要的認知范疇——量范疇,人們在量級概念的基礎上,根據(jù)情理值的大小來對所評價事物進行序位化。以序位化為核心,我們對“還X呢”的語義做出概括性的解釋:作為X(事物)或發(fā)生X(事件)的情理值不足。造成“還X呢”紛繁復雜現(xiàn)象的語用原因是說話人和受話人反預期的心理狀態(tài)。另外,說話者描述事件或狀態(tài)時所采取的視角(即對言者自身的移情)也會導致“還X呢”產生沖突降級的語用功能。在歷時形成方面,帶表元語增量義“還”的反問句和“虧N還X呢”句式同為習語“還X呢”的來源,帶表元語增量義“還”的反問句發(fā)展出反他人預期表達式“還X呢”,“虧N還X呢”句式發(fā)展出反自我預期表達式“還X呢”。會話序列位置的不同和構件X基于詞匯義序位特征的替換,使“還X呢”原型構式在演化過程中擴展出三種變式,由此我們更加清楚地看到句法意義與詞匯選擇之間的互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