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賀
青年科學家趙佩老師的微信公眾號要開張了,囑咐我寫幾句話,這是我的榮幸,于是,不自量力地應承了下來。
趙老師自德國留學歸來,先后在復旦、同濟工作,主要從事材料和電化學這一前沿領域的應用研究,這和我熟悉的近現(xiàn)代文史研究相去萬里,彼此的學術訓練、背景和研究對象、理論、方法等差異極大。但必須承認,我們仍然同屬一個廣義的學術共同體,分享學術作為志業(yè)的光榮與夢想,也面臨著學術工作與高等教育全球范圍內的競爭、機遇與挑戰(zhàn),同時置身于今天急劇變革的學術生態(tài)之中。這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變革,也許就是微信這一基于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應運而生的即時通信工具所帶來的。
自騰訊公司于2011年1月21日推出微信(WeChat)以來,這一智能終端免費應用程序除了向用戶提供即時通信的基礎功能,也以朋友圈、公眾號(含訂閱號、企業(yè)號、服務號)、小程序、微店等多種形式,為我們帶來了海量的資訊、知識和不斷拓展的用戶體驗(如線上社交、購物、休閑等)。特別是公眾號,不僅為其讀者提供了一種新的信息傳播方式,構建了與讀者之間更好地溝通、管理模式,也由于微信用戶本身的迅速增加,在近三四年來出現(xiàn)爆炸性增長的趨勢。
獨立媒體“Morketing”發(fā)布的《微信2018影響力報告》顯示,“公眾號的注冊總量已經(jīng)超過兩千萬個,截至2017年9月,活躍的公眾號數(shù)量為三百五十萬個”。中國產(chǎn)業(yè)信息網(wǎng)的相關報道也披露,“2017年微信登錄人數(shù)已達九點零二億,較2016年增長百分之十七,日均發(fā)送微信次數(shù)為三百八十億,微信已成為國內最大的移動流量平臺之一”。盡管這樣的數(shù)據(jù)可能仍然很難充分說明公眾號在今天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中的重要地位,但在日常生活中,我想,有許多人和我的感受一樣:日常使用微信的頻率,已經(jīng)遠遠超過電話、短信、電郵及其他即時通信工具;微信公眾號也不僅早已超越了傳統(tǒng)媒體,而且正在取代門戶網(wǎng)站、博客、微博等昔日所謂的“新媒體”。
可以說,微信是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領域一個偉大的發(fā)明(如果我們可以忽略其模仿對象WhatsApp、Path等)。受益于這樣的技術革新,不少學界中人也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個人公眾號,在其上發(fā)表自己的文章、分享同仁的佳作、傳遞新鮮的學術資訊,而我們每一個微信用戶,也都或多或少訂閱、閱讀過這些公眾號的內容,并且已經(jīng)感受了它給予我們的好處。進一步來說,微信對學術工作本身的及時更新,學術規(guī)范、倫理的重構(例如,如何引用微信群組或朋友圈中他人的言論、表達,就成為一個重要問題),學院學術與普羅大眾的溝通,學術與知識的民主化乃至“信息經(jīng)濟”、“知識經(jīng)濟”的發(fā)展,都具有革命性的意義。
但在另一方面,面對微信日漸顯現(xiàn)的保守性,我不由得不懷疑、擔憂:它將會把我們帶向何方?這種保守性首先是指,隨著微信帝國的崛起,商業(yè)的邏輯、工業(yè)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邏輯已然不再被掩飾,而變得極為露骨、強勢,這使得用戶在信息消費和享受生活便利的同時,不得不逐漸讓渡自己被尊重的需要、充分保障隱私的權利等等。
例如,2018年12月21日最新發(fā)布的微信7.0.0版中,我們一旦點擊公號推文的文末“好看”按鈕,這篇文章就會出現(xiàn)在朋友的“看一看”的界面,而且會在文章標題之下同步顯示有哪些朋友認為“好看”的信息。但問題是,許多時候,我們究竟是否希望讓微信通信錄上的所有人知道自己覺得此文“好看”?無論我們的回答是什么,新版微信已經(jīng)成功地消滅了用戶悄悄“點贊”的權利,而讓“你無法選擇”。
也正如網(wǎng)絡觀察家所指出的:“好看的本質是另外一種朋友圈。在朋友圈,你的微信好友轉發(fā),會成為你信息流的一部分。而‘好看,則是你的微信好友點擊‘好看,會成為信息流的一部分。你有沒有注意到一件事:你的好友正在成為你的議程設置者?再進一步,你手上是有一個開關的:不看ta的朋友圈/ta的‘好看。所以,‘好看和朋友圈一樣,都是一種社交分發(fā)?!保ㄎ何鋼]《我們該如何獲取信息》)
與這一現(xiàn)象并行不悖的是微信審查制度,制度防范有其正當性和合理性,這給公眾號無疑造成一定的影響。不過,即便如此,從目前的形勢看,對于中文學術文章、資訊的傳播來說,微信公號仍然是一個不壞的選擇。這不僅是指微信公號利用智能手機、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所提供的基礎設施與條件,可以傳播包括學術文章、資訊在內的一切信息,或者說作為新的信息傳播方式與新的讀者溝通、管理模式,對我們有很強的吸引力,更指的是,它在為學術文章、資訊等任何信息創(chuàng)造了隨時隨地無障礙閱讀的環(huán)境的同時,還有效地彌補了微信朋友圈和群組基于熟人、私人網(wǎng)絡的信息分享機制所存在的天然的局限。也就是說,假如我們的通信錄里沒有一個朋友,至少還可以有公號。
無論是作為其他學術公號的聯(lián)合主辦者,還是一個普通的公號讀者,我自己正是通過諸多微信公號,得以及時拜讀海內外師友們的力作、新作(當然,通過手機閱讀長篇論文仍然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第一時間知道自己關心的領域又有哪些新書出版、哪些會議即將召開,并嘗試與公眾號文章的作者、讀者保持盡可能的聯(lián)系。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今天的學術與我們的時代、社會之間的關系,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社會都要緊密,呈現(xiàn)出“強連接”的狀態(tài)。由學術期刊、著作、團體所代表的傳統(tǒng)學術世界,似乎正在讓位于公號學術這一“復雜網(wǎng)絡中的強連接”所想象、重繪的新的知識版圖。一百多年前,流亡日本的梁啟超說:“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苯裉欤覀円苍S同樣可以將其賦予“新小說”的魔法般的力量,寄托在公眾號寫作身上。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沒有碰到別的麻煩和困難。對于學者個人主辦的學術型公眾號而言,是定位作一個自媒體還是一個相對嚴肅的學術發(fā)布、交流平臺?如何保證內容的學術性,避免無條件地迎合讀者,或成為商業(yè)營銷模式?如何在促進學術、知識傳播的同時,不再制造各種有形無形的信息鴻溝、生產(chǎn)新的權力關系和等級制度,讓我們以及我們所處的社會、社群變得更加多元、包容、健康?
對于主辦者個人來說,最初的學術激情抑或“網(wǎng)絡分享成癮”的沖動過后,是任其自生自滅,或選擇注銷,還是不忘初衷、砥礪前行?如何合理分配個人用于學術研究與運營公號的時間、精力等,這無疑是需要思考、應對的問題。如何思考、解決這些問題,既與一個公號的成長有關,也直接地介入了今天這個微信時代學術、知識的發(fā)展。
對于我們每一個讀者來說,如何獲取信息變得相當重要。包括微信在內的眾多軟件、平臺所采用的“社交分發(fā)”和“算法推薦”等信息分發(fā)機制,已經(jīng)成為決定用戶獲取信息的主要“把關人”(傳統(tǒng)學術、知識生態(tài)的“把關人”由學者、作家、編輯、教師等專業(yè)人士所擔任)。例如,你在某購物網(wǎng)站的購物紀錄,成為專門為你準備的同類商品推薦;從你的手機里竊取的短信和通信錄內容,成為你“可能認識的朋友”;如果看過數(shù)條某位藝人的視頻或新聞,不久就會有算法推薦系統(tǒng)推薦給你關于此藝人的其他視頻或新聞……
過于依賴“社交分發(fā)”和“算法推薦”的讀者、用戶,其閱讀品位、思想觀念等都很容易走向單一、偏執(zhí),很難容忍異己的聲音,以致出現(xiàn)“信息繭房”的可能性會不斷增加,從而沒有機會反思、挑戰(zhàn)、修正那些自以為是的觀點,甚至,有些學者認為,也導致了群體極化、政治極化的現(xiàn)象。盡管Levi Boxell、Matthew Gentzkow、Jesse M.Shapiro等人在《互聯(lián)網(wǎng)是否導致政治極化?人口統(tǒng)計學證據(jù)》(Is the Internet Causing Political Polarization? Evidence from Demographics)這一研究中反駁了此種觀點,不僅否定了上升的極端化趨勢和網(wǎng)絡使用之間存在直接聯(lián)系的說法,且對新媒體、數(shù)字媒體在其中所扮演的備受詬病的角色表示懷疑,但這似乎無法減緩我們的擔憂。
不僅桑斯坦所描述的“個人日報(daily me)”現(xiàn)象已成為可能,在“算法推薦”機制之下,讓我們不舒服、不感興趣的內容幾乎從來不會出現(xiàn);讓只有多個好友點贊、評論過的廣告,才同樣出現(xiàn)在我們的朋友圈,否則,它將永無露面之日?!吧缃环职l(fā)”則與之相配合,讓我們多了另一個不用點贊、評論的朋友圈,但如上所論,這也只是被通信錄好友點過“好看”的信息流?!翱匆豢础薄⑴笥讶?、微信公眾號,因此構成了微信三大信息流。
與“社交分發(fā)”相比,“算法推薦”是基要的、更關鍵的。但無論何種“算法推薦”機制,它們都有一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基本假設,認定喜歡相同物品的用戶更有可能具有相同的興趣,更不用說,它利用大數(shù)據(jù)精準地掌握你和朋友們共同的興趣、愛好。等而下之者,則有“大數(shù)據(jù)殺熟”現(xiàn)象的四處泛濫。
這就好像互聯(lián)網(wǎng)是一條河,我們每個人在享受著河流和沿岸的美景,以及它提供給我們的各種便利等的同時,我們忘了自己其實是在裸泳。能讓我們不再裸泳的,除了法律和相關制度的建立、健全和完善,個人媒介素養(yǎng)和數(shù)字素養(yǎng)的提升,也許還有一個力量,就來自于學術,亦即微信中專業(yè)、負責任的學術內容。雖然它同樣不可避免地成為被“社交分發(fā)”和“算法推薦”機制所處理的信息、對象,但在同時也內蘊著一種打破“信息繭房”,促進信息獲取和流動的平等、民主,乃至建構“網(wǎng)絡共和國”的力量,這也就是昔日我們所謂的思想的力量、觀念的力量。
至于事實如何,畢竟還需要更多的觀察、研究和解釋。不過,在我看來,這一信念也回應了余英時先生所謂的嚴肅、認真的學風有助于政風、世風之轉移的那種觀點。在這之前,余先生的觀點在人文、社科學術領域廣為流傳,但我現(xiàn)在更傾向于認為,一切寫作,包括科學寫作、微信公號寫作,與時代、社會之間可能都有類似的關系。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相信不少讀者和我一樣,樂見并期待著趙老師的公號能夠越辦越好,無論是為著促進與同行的交流,還是向公眾傳播更多的科學知識。但我們也同樣期待有越來越多的學者,在勤勉從事本業(yè)之余,可以放棄偏見、放低身段,擁抱這個充滿不確定性但同時也充滿想象力的未來。
未來,屬于熱愛生活,滿懷理想、情懷和希望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