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在西方道德哲學有關利己與利他二元對立架構的影響下,斯密試圖訴諸“看不見的手”解答只有利己動機的經(jīng)濟人為什么能夠通過市場交易行為增進社會利益的難題,結果將它變成了一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神秘理念。然而,從道德哲學的視角分析他的經(jīng)典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斯密在通過揭示交易通義自發(fā)地指認了交易者兼有利己和利他動機的時候,已經(jīng)看見了那只被他命名為“看不見”的手,我們則可以憑借這只手說明市場交易行為何以既有可能增進社會利益、也有可能損害社會利益的復雜機制。
關鍵詞斯密看不見的手經(jīng)濟人利己利他
〔中圖分類號〕B82-05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9)04-0051-10
“看不見的手(無形之手)”可以說是亞當·斯密經(jīng)濟學思想的一個標志性理念,不僅引發(fā)了后世學者迄今為止尚無定論的大量探究,而且還從中衍生出了另一個與之對應的“看得見的手”的理念。不過,人們在從各種角度闡釋這只看不見的手的神秘存在和神奇效應時,似乎忽視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斯密在有關交易通義的經(jīng)典論述中,已經(jīng)自發(fā)指認了這只看不見的手是怎樣的一只手了。本文試圖通過研讀斯密的原初文本,從道德哲學的視角出發(fā),揭示他在利己與利他二元對立架構的誤導下如何將自己業(yè)已看見的這只手命名為“看不見”的自敗悖論,以及這只手又是怎樣通過市場交易行為具有增進或損害社會利益的正反兩方面作用的內(nèi)在機制。
一、“看不見的手”的理念內(nèi)涵
斯密在《道德情操論》和《國富論》里討論資本經(jīng)營者從事經(jīng)營活動的自覺目的和實際后果時,兩次提到了“看不見的手”,原文如下:
盡管他們的天性自私貪婪,盡管他們只圖自己便利,盡管他們雇用千百人勞作的唯一目的是滿足自己永不饜足的無聊欲望,他們還是與窮人分享了他們所做一切改良的成果。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著他們,……在既沒有意愿、也不自知的情況下增進了社會利益,為不斷增長的人口提供了生活資料。[英]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蔣自強、欽北愚、朱鐘棣、沈凱璋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229~230頁。出于行文統(tǒng)一的考慮,本文在引用西方論著的中文譯文時會依據(jù)英文本或英譯本略有改動,以下不再一一注明。
他通常既不打算增進公共利益,也不知道自己正在什么程度上增進公共利益。……他只想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在這種場合下,就像其他許多場合一樣,他受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去達成一個完全不是他本意的目的。也不因為完全不是他的本意,就總是對社會有害。通過追求他自己的利益,他往往能比在實際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增進社會利益。[英]亞當·斯密:《國富論》下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8~30頁。
顯而易見,雖然兩部代表作的主題明顯不同(《道德情操論》偏重于探究人們主要基于利他同情心從事的道德行為,《國富論》偏重于探究人們單純基于利己自私欲從事的經(jīng)濟活動),斯密在這兩段話里陳述的是一個前后一致的見解,體現(xiàn)了他在這個問題上的一貫立場:經(jīng)營者在從事以市場交易為核心內(nèi)容的經(jīng)濟活動時,其自覺意圖只會考慮自己的利益(滿足自己的欲望),不會考慮他人和社會的利益,因此屬于后來人們所說的單純追求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利己經(jīng)濟人”。朱紹文:《〈國富論〉中“經(jīng)濟人”的屬性及其品德問題》,《經(jīng)濟研究》1987年第4期??墒?,處于這種“既沒有意愿、也不自知”的狀態(tài)中,他們卻能在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下,以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奇妙方式,超出他們的本來意愿有效地增進他人和社會的利益(滿足他人的欲望,為他人提供生活必需品等)。毫不夸張地說,這個見解不僅構成了斯密經(jīng)濟學的一個原創(chuàng)性理念,而且對于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也產(chǎn)生了深遠廣泛的重大影響。例如,當前流行的一本經(jīng)濟學教材便指出:斯密的這個見解是“全部經(jīng)濟學中最著名的觀察結果……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解釋這只‘看不見的手如何施展它的魔力”。[美]曼昆:《經(jīng)濟學原理——微觀經(jīng)濟學分冊》(第5版),梁小民、梁礫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0~12頁。
進一步看,斯密將這只手界定成“看不見”的,至少包含了兩層意蘊。第一層是說經(jīng)營者們看不見這只手是什么或在哪里,因為按照斯密的陳述,他們是在“既沒有意愿、也不自知”的情況下增進社會利益的,完全不了解自己基于利己動機從事的經(jīng)濟活動怎么會產(chǎn)生有利于他人和公眾的實際后果。第二層是說斯密自己也看不見這只手是什么或在哪里,盡管他沒有明白表達這層意思,但我們可以從下面的事實中略見一斑:他在這兩部長篇巨作里都僅僅是點到為止地提及了這只他無疑認為是至關緊要的手,卻沒有再做出任何自覺的理論努力,圍繞著這只手的實際存在和作用機制展開進一步的詳細闡釋,就是蜻蜓點水般地點到為止。無論如何,假如斯密認為自己已經(jīng)看見了這只手,鑒于它對說明市場經(jīng)濟的運行機制以及實際后果所具有的重大意義,他肯定不會單純滿足于這種蜻蜓點水般的點到為止。值得一提的是,在強調(diào)每個人改善自身狀況的持續(xù)努力可以強大到足以克服種種浪費和錯誤、促進私人和公共財富的增長時,斯密還曾特地談到了一個有趣的類比:“這就像人世間雖然既有疾病、也有庸醫(yī),但總有某種未知的力量足以讓機體自身恢復健康活力一個樣”;[英]亞當·斯密:《國富論》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24頁。后來米爾頓·弗里德曼和羅絲·弗里德曼也專門將這個類比與斯密看不見的手理念直接關聯(lián)起來。[美]米爾頓·弗里德曼、[美]羅絲·弗里德曼:《自由選擇》,張琦譯,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3年,第7頁。從這個角度看,斯密或許是真誠地覺得自己無力解釋這只手的神秘存在和神奇效應,所以才會用這種點到為止的方式將它的“未知”謎底敞開,留待后人去揭示。
無需細說,后世眾多論者確實對這只看不見的手做出了種種解釋,雖然細節(jié)不盡相同,但總體上可以大致歸結為市場經(jīng)濟通過自由競爭、供求關系、價格機制等中間環(huán)節(jié)展開的“自發(fā)”調(diào)節(jié)。楊春學:《關于“無形之手”的經(jīng)濟學解釋》,《經(jīng)濟學動態(tài)》2005年第2期。然而,盡管這類解釋的確從不同角度具體指出了某些有著重要作用的相關因素,卻還是沒能自覺地澄清這只手本身到底是什么以及在哪里,因為自由競爭、供求關系、價格機制等是如何促使只想利己的經(jīng)濟人通過從事市場經(jīng)濟活動增進他人和社會利益的關鍵原因,依然處于云山霧罩之中。畢竟,“自發(fā)”調(diào)節(jié)的流行說法就在很大程度上照舊回歸到了斯密說的“看不見”那里,因為其潛臺詞等于是承認:無論經(jīng)營者們還是經(jīng)濟學家,盡管都有“自覺意識”,卻就是沒法“自覺”地“意識”到這種調(diào)節(jié)是怎樣展開的。換言之,雖然人們可以憑借直覺或猜測宣布這只手不僅實際存在著,而且具有無從否認的重大影響,但還是難以運用理性的術語明確指出它是怎樣通過自由競爭、供求關系、價格機制等中間環(huán)節(jié),讓單純具有利己動機的經(jīng)濟人通過從事市場經(jīng)濟活動最終增進他人和社會利益的。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斯密命名為“看不見”的那只手,迄今為止還是未被人們自覺清晰地看見,仍然處在某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神秘狀態(tài)之中:雖然知道它存在著,卻不知道它存在于何處,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發(fā)揮自身那種從自覺利己突然躍升到自發(fā)利他的神奇效應的。
可以從一個側面佐證這一點的,是從看不見的手那里衍生而來的看得見的手理念。無論從凱恩斯主張的政府自覺干預的角度看,[英]凱恩斯:《就業(yè)、利息和貨幣通論》,金碚、張世賢譯,經(jīng)濟管理出版社,2012年。還是從錢德勒主張的企業(yè)自覺管理的角度看,[美]錢德勒:《看得見的手:美國企業(yè)的管理革命》,重武譯,商務印書館,1987年。所謂看得見的手著力突顯的都是行為主體有意識有目的的“自覺”狀態(tài),因此才與看不見的手著力突顯的經(jīng)營者們無意識無目的地增進他人和社會利益的“自發(fā)”狀態(tài)形成了強烈對照。就此而言,人們對于各種看得見的手看得越清楚,可以說也就越是襯托出了斯密說的那只看不見的手的神秘之處。
但反諷的是,如果我們仔細研讀斯密的原初文本,就能發(fā)現(xiàn)他其實已經(jīng)自發(fā)地看見了這只被他命名為看不見的手是怎樣的一只手,甚至還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這只手是如何發(fā)揮它對市場經(jīng)濟的自覺調(diào)節(jié)作用的。所以,比看不見的手更神秘的,或許是斯密為什么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堅持認為這只手是看不見的。
二、利己與利他動機的內(nèi)在交織
在此最值得我們注意的,首先是《國富論》第一篇第二章開始處人們耳熟能詳?shù)哪嵌沃谋?。眾所周知,在把分工原由歸因于人類互通有無的交易傾向時,斯密先是通過與其他動物的比較指出,人們在相互表達了“我想用我擁有的東西換取你擁有的東西”的意愿后,就會按照一致同意的“協(xié)議契約”,“公平審慎”地交換各自的物品以實現(xiàn)彼此間的“合作互助”,然后便進一步闡發(fā)了他所謂的“交易通義”:“一個人幾乎隨時隨地需要同胞的幫助,要想僅僅依賴其他人的仁惠是一定不行的。他如果能夠刺激他們的利己心使之有利于他,告訴他們?yōu)樗鍪虑閷λ麄冏约阂灿欣_到目的就容易多了。不論是誰要與旁人做買賣,他首先就要這樣提議。請給我以我想要的東西吧,同時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這是交易的通義?!覀兠刻煨枰氖沉虾惋嬃希皇浅鲎酝缿?、釀酒家或面包師的仁惠,而是出自他們的利己打算。我們不說喚起他們利他心的話,而說喚起他們利己心的話。我們不說自己有需要,而說對他們有利?!盵英]亞當·斯密:《國富論》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1~12頁。
撇開其中在分工與交換的因果關系問題上出現(xiàn)的失誤不談,斯密這段經(jīng)典論述的字面意思很簡單,就是想具體陳述那個支撐著看不見的手理念的有關利己經(jīng)濟人的基本預設:人們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從事交易行為的時候,單純基于利己動機,完全沒有利他動機,但這些行為依然能夠通過相互幫助的自發(fā)途徑,產(chǎn)生有利于他人的實際后果。這種理解也可以說是當前學界的流行共識了,幾乎沒有人對此提出過什么實質(zhì)性的異議。不過,要是緊扣文本進行語義分析,我們卻會發(fā)現(xiàn),這段論述的字里行間恰恰隱含著一層與斯密自己原本想要自覺證明的相反意思:人們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從事交易行為的時候,不僅基于利己動機,而且基于利他動機,并且只有將兩種動機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付諸實施,才能完成交易行為??紤]到這段論述涉及的是交易行為這種市場經(jīng)濟有機體的組成細胞的基本運行機制,澄清它的深層內(nèi)涵而糾正斯密自己造成的扭曲遮蔽,對于我們的理論研究可以說具有無論怎么強調(diào)也許都不會太過分的重要意義。
先來看作為交易通義核心內(nèi)容的那句話:“請給我以我想要的東西吧,同時你也可以獲得你想要的東西?!蔽阌怪M言,前半句“請給我以我想要的東西”無疑展示了交易者具有的自覺利己動機:我想要得到你擁有的那個好東西(作為我從交易中獲得的收益)??墒?,在這樣的語境關聯(lián)中,后半句“你也可以獲得你想要的東西”豈不是恰恰以類似的方式表露了交易者同時具有的自覺利他動機嗎:我也愿意給你我擁有的這個好東西(作為我在交易中付出的成本)?更有甚者,不僅在“我想要”與“你想要”之間存在這種關聯(lián),在“不說自己有需要”與“而說對他們有利”之間明顯也存在著類似的關聯(lián):我不說自己有需要,當然不意味著我自己就沒有利己的動機了,而僅僅意味著假如我只說自己有需要的話,你是不會因此就把你擁有的東西交給我以滿足我的需要、讓我的利己動機得以實現(xiàn)的(除非你是想要無償施惠給我、因此已被斯密排除在市場經(jīng)濟范圍之外的慈善人士);所以,我才有必要向你表達“我也會做對你有利之事”的真誠意愿,讓你相信我也愿意把我擁有的東西交給你以滿足你的需要,來換取你同樣愿意把你擁有的東西交給我以滿足我的需要——這正是“協(xié)議契約”的實質(zhì)所在:雙方一致同意。至于斯密提到的“同胞的幫助”,自然也意味著我和你都愿意去做有利于對方的事情(幫助對方);但這種互利的意圖倘若不能歸結為交易雙方既有利己動機又有利他動機,并且想將兩者關聯(lián)在一起付諸實施,又該做何解釋呢?就此而言,雖然斯密在這段論述里可以說始終都在自覺地強調(diào)經(jīng)濟人只有利己動機,但他的話語卻處處自發(fā)地暗示了經(jīng)濟人同時還有利他動機,并且后者還不是外在賦予的,而是在市場交易行為中總是與利己動機內(nèi)在地聯(lián)結在一起的。
要是這樣的語義分析還顯得比較空洞的話,我們不妨再反思一下日常生活中的具體事實:在市場經(jīng)濟氛圍下,有哪個商家會只考慮自己怎么賺錢卻完全無視顧客的需要呢?又有哪個顧客會只考慮自己如何弄到商品卻不肯把手里的鈔票交給商家呢?在這個意義上說,假如交易雙方只有利己動機,沒有利他動機,交易行為還能以符合交易通義的方式完成嗎?有鑒于此,倘若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廣泛承認的那條直接源于斯密揭示的交易通義的基本原理——“自愿交換對雙方都有利……可以改善雙方的福利”能夠成立,[美]約瑟夫·斯蒂格利茨、[美]卡爾·沃爾什:《經(jīng)濟學》上冊(第4版),黃險峰、張帆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1頁。我們就不得不承認:既然正常的市場交易行為總是建立在雙方自愿達成協(xié)議的契約性基礎之上,那么,他們通過買賣最終實現(xiàn)的“互利”后果(而非單向度的“利己”后果),當然就一定是以他們都有“互利”動機為前提的,而不會是以他們只有“利己”動機為前提的。畢竟,假如你心里壓根就不愿意自己付出一定的成本而讓對方也能從交易中獲取收益,你干嘛還要自愿簽訂那份一致同意的交易契約呢?
如果再從這個角度研讀斯密用來批判重商主義的那個論斷——“消費是一切生產(chǎn)的唯一目的,生產(chǎn)者的利益只有在它們對于增進消費者的利益必不可少的時候才應當關注”,[英]亞當·斯密:《國富論》下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33頁。我們或許就容易理解他在自相矛盾中流露出來的精辟洞見了:盡管斯密反復主張生產(chǎn)者只會考慮自己的利益,但在此還是明確承認了消費才是一切生產(chǎn)的唯一目的,以致我們從中勢必得出一個結論:即便生產(chǎn)者也不得不自覺地考慮消費者的利益。倘若進一步聯(lián)想到由此衍生出來的“消費者至上論”,事情便更清晰了:“顧客就是上帝”的口號肯定帶有夸張的成分,因為商家不太可能把顧客當成了崇拜的對象;但要是斷言他們連一點兒指向顧客的利他動機也沒有,未免就冤枉他們了。不管怎樣,要是商家的產(chǎn)品難以滿足顧客需要,無法吸引后者前來“惠顧”(這個詞語同樣隱含著顧客購買產(chǎn)品是基于指向商家的利他動機的意思),他們豈不是就會面臨生死攸關的危機了嗎?
不錯,在市場經(jīng)濟的氛圍下,如同交易者通常把付出成本視為獲得收益的手段一樣,交易者通常也是把利他動機視為達成利己動機的工具,亦即斯密清晰指出的“如果我能告訴你為我做事情對你自己也有利,我要達到目的就容易多了”。就此而言,在交易行為中,與作為目的占據(jù)第一位的利己動機相比,利他動機一般只是作為手段具有第二位的意義,甚至可以說是為了實現(xiàn)第一位的利己動機,才在市場交易這種特定的人際關系中形成的。主要也是由于這個緣故,在交易者的自覺意愿里,利他動機往往不像利己動機那樣明晰迫切,以致后者的主導性地位很可能遮蔽前者的實然性存在,讓他們誤以為自己從事市場交易的目的只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對方的利益。不過,假如我們因此就斷然否認交易者在利己動機之外還有利他動機,在邏輯上顯然是難以成立的,因為兩種動機在主次方面的上述地位差異,恰恰是以它們在交易者自覺意愿中的并立共存為前提的;否則的話,要是交易者像斯密自覺宣布的那樣根本沒有利他動機,他們怎么可能以利他動機為手段去達成利己的目的呢?更重要的是,如同下面將表明的那樣,也只有在利己與利他動機分別作為目的與工具通過交易行為一起得以實施的過程中,它們之間才有可能像收益與成本那樣,一方面形成交易雙方都無法避免的張力沖突,另一方面又在限定條件下實現(xiàn)交易雙方都努力達成的和諧統(tǒng)一。
作為有著眾多原創(chuàng)性理論貢獻的經(jīng)濟學家,斯密怎么沒有意識到自己業(yè)已自發(fā)指出的清晰事實,反倒自覺地聲稱人們從事交易行為只有利己動機卻沒有利他動機,以致落入了在事實維度上扭曲交易通義、在邏輯維度上也很難自圓其說的自敗境地呢?除了主次地位差異的一葉障目效應之外,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或許在于西方道德哲學中早已形成的利己與利他二元對立架構的積淀性影響。本來,斯密在《道德情操論》里已經(jīng)針對以往某些分別強調(diào)利他與利己的道德學說展開了批判,其中既包括主張“人的心智的完美德性在于……仁惠和關愛原則”的晚期柏拉圖主義,以及認為“德性必定只存在于純粹無私的仁惠之中”的哈奇森,也包括從“人們的目的主要是自我保存……在達到這一目的的過程中力圖摧毀或征服對方”的“自然法”出發(fā)宣稱“自然狀態(tài)就是戰(zhàn)爭狀態(tài)”的霍布斯,以及主張“人更關心自己的幸福而非他人的幸?!邪压怖嬷糜趥€人利益之上的做法只是對人類的欺詐哄騙”的孟德維爾等。②④⑤[英]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蔣自強、欽北愚、朱鐘棣、沈凱璋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95~400、406~407、420,5、96~108、164~170,76、164~165,413頁。正是與這些批判相呼應,斯密在《道德情操論》里不僅從實然性視角出發(fā)承認了自私欲與同情心在人的自然本性中的并立共存,主張“無論我們假定人是怎樣地自私,其本性中都明顯有某些原則促使他關心他人的命運,把他人的幸福看成自己的事”,而且進一步從“無偏私(impartial)旁觀者”的應然性視角出發(fā),明確要求人們憑借利他同情心克制利己自私欲的偏私性擴張,并且因此將“不可害人”的正義德性說成是個人行為不可突破的道德底線和人類社會的主要支柱,從而在倫理學研究中流露出了把利己與利他統(tǒng)一在正義底線之中的哲理傾向。②
然而,斯密在經(jīng)濟學研究中似乎并沒有完全擺脫上述二元對立架構的陰影籠罩,所以才會站在利己主義立場上,片面地強調(diào)了利己動機在市場交易行為中排斥利他動機的獨占地位,結果讓經(jīng)濟人落入了由于缺失利他同情心而無法約束利己自私欲的不道德地步,乃至生成了把經(jīng)濟人與道德人隔絕開來的所謂“斯密悖論”,并進一步引發(fā)了那種主張經(jīng)濟學研究應當避免卷入倫理因素、涉及道德評判的所謂“價值中立”傾向。王曙光:《論經(jīng)濟學的道德中性與經(jīng)濟學家的道德關懷——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和“斯密悖論”》,《學術月刊》2004年第11期。事實上,撇開《國富論》的大量論述不談,即便在《道德情操論》里,斯密也曾以與霍布斯相似的口吻宣稱,“人性中的原初利己動機……決不會限制我們?nèi)プ鋈魏斡兄谠鲞M我們利益而損害他人的事情”,甚至以“為富不仁”的偏激方式認為,通向德性和財富的道路有時候是截然相反的。④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他好像也沒有察覺到自己在闡釋看不見的手的時候,一方面運用“天性自私貪婪”等貶抑性語詞描述經(jīng)營者,另一方面又認為他們的行為會自發(fā)地增進他人和社會利益,與他猛烈抨擊的孟德維爾有關“所有把公共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上的做法只是對人類的欺詐哄騙”,“私人的劣行就是公共的福祉,因為沒有這些劣行就沒有任何社會能夠繁榮昌盛”的利己主義見解幾乎是如出一轍,因而也有可能造成他自己指出過的那種負面效應:“它至少會教唆由于其他原因所產(chǎn)生的罪惡,使之表現(xiàn)得更為厚顏無恥?!雹葸@個相關的案例足以從一個側面表明,源遠流長的二元對立架構是如何誤導斯密把自己業(yè)已看見的那只內(nèi)在兼容了兩種動機的手單向度地歸結為利己動機,卻斷然否定了利他動機的實際存在和重要效應,結果無從解釋這只手為什么能夠具有增進他人和社會利益的神奇作用,只好無可奈何地把它命名為“看不見”的,最終基于利己經(jīng)濟人的理論預設扭曲了市場經(jīng)濟的本來面目。
三、增進社會利益的正面效應
一旦澄清了斯密是怎樣自發(fā)地指認了利己與利他動機在交易行為中的內(nèi)在交織,我們或許就能以“斯密反對斯密”的方式,說明被他說成是“看不見”的那只手是如何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發(fā)揮增進他人和社會利益的神奇效應的:既然作為經(jīng)濟人的交易雙方并非只有利己動機、沒有利他動機,而是同時兼有兩者,那么,他們的正常交易行為能夠通過相互幫助的途徑不僅增進自己的利益、而且增進對方的利益,當然也就不再是無可理喻的天方夜譚了。歸根結底,與交易雙方擁有利己動機的實質(zhì)性內(nèi)容在于考慮自己的利益如何能夠通過交易行為得以實現(xiàn)相似,他們擁有利他動機的實質(zhì)性內(nèi)容也就在于:從相互幫助的角度考慮對方的利益如何能夠通過交易行為得以實現(xiàn),以便讓對方心甘情愿地同意從事交易行為;不然的話,按照斯密揭示的交易通義,他們自己的利益也沒法通過交易行為得以實現(xiàn)了。所以,鑒于交易雙方本來就是社會生活中的成員,在沒有與其他成員利益發(fā)生沖突的前提下,他們通過彼此間的正常交易行為直接達成的對雙方都有益的互利后果,自然也就等于間接地增進了社會利益。不難想象,在一個社會的所有成員都能遵循交易通義展開正常交易行為,同時各種正常交易行為之間也不存在張力矛盾的理想局面下,整個社會或全體公眾的利益肯定會因此得到提升,進入繁榮狀態(tài)。用斯密自己的話說就是:“別人需要的東西他能充分供給,他需要的東西別人也能充分供給,于是社會各階層就普遍富裕了?!盵英]亞當·斯密:《國富論》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9頁。
值得指出的是,奧地利學派經(jīng)濟學家米塞斯在依據(jù)他所謂的“行為邏輯學(praxeology)”批判“用來交換的物品和服務彼此等價”這個起源于亞里士多德而一直綿延到當代的流行說法時,曾提出了一個有助于我們理解這個問題的洞見(雖然他的自覺意圖原本不是想要說明看不見的手的神奇效應):“行為是用更滿意的狀態(tài)取代不太滿意狀態(tài)的努力……放棄不太滿意的東西是為了獲得更令人愉悅的東西?!藗儚氖沦I賣只是因為他們看重所換得的物品超過了被放棄的物品?!橙丝赡馨褍杉锲房闯墒堑葍r的,但這樣一來根本就不會有交換了。”[奧]米塞斯:《人的行動》,余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8、227~228頁。無論我們?nèi)绾误@詫于這個見解對于斯密自己也認同的等價交換說的顛覆性否定,它在邏輯上其實是與斯密自己揭示的交易通義根本一致的,甚至可以說進一步深化了后者的實質(zhì)性內(nèi)涵,因為經(jīng)濟人之所以愿意用自己擁有的好東西換取對方擁有的好東西,根本原因只能是他在權衡比較后得出了一個結論:對自己來說,對方擁有的好東西(自己想要從交易中獲取的收益)比自己擁有的好東西(自己應當在交易中付出的成本)更重要(更能滿足自己的需要);不然的話,他要是覺得自己獲取的收益在值得意欲的權重程度上還趕不上自己付出的成本,就會寧愿保留自己擁有的東西而放棄交易行為了。換言之,在交易行為中,雙方雖然都會遭受付出成本的損失(把自己擁有的東西交給對方),但同時也都能夠獲取自己認為是更重要更可欲的收益(得到對方擁有的東西)。哪怕某個交易行為是通過錙銖必較的討價還價達成的,以致雙方都覺得自己是做了一筆不劃算的買賣,經(jīng)過上述深化之后的交易通義在此照樣還是適用的:他們只不過是在默認了收益確實超過成本的基礎上,覺得自己付出的成本要比預期偏高一些罷了(“我原本希望能用更低的代價獲取這一收益的”),否則他們同樣不會在不得已的勉強心態(tài)中,勞神費力地從事這個交易行為。劉清平:《找尋經(jīng)濟學原理中的“人性邏輯”——米塞斯行為邏輯學批判》,《上海財經(jīng)大學學報》2016年第5期。
所以,反諷的是,倘若從斯密揭示的交易通義看,盡管米塞斯在主觀價值論基礎上提出的不等價交換說與斯密在客觀價值論基礎上提出的等價交換說不僅在基本理念上彼此抵觸,而且在術語運用上也相互有別,前者卻比后者更貼近交易行為的本來面目,更能澄清看不見的手如何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發(fā)揮神奇效應的內(nèi)在奧秘。畢竟,假如市場交易行為只是按照斯密主張的“等量”勞動交換原理展開的,它們怎么可以“增進”交易雙方以及社會利益的問題就很難得到解釋了。相比之下,按照米塞斯主張的不等價交換說,答案卻比較簡單:既然交易雙方都能從交易行為中獲取超過自己付出成本的收益,其結果豈不就是實際增進而非減少了他們各自的利益嗎?在這個意義上說,那只并非看不見的手能夠增進他人和社會利益的奇妙之處主要在于:盡管交易雙方在自覺意愿中都僅僅是把利他動機當成了實現(xiàn)利己目的的手段,交易行為的最終后果卻是他們既有效地增進了自己的利益,也有效地增進了對方的利益,以致對于自己來說原本只是“次要”的利他動機,居然出乎意料地生成了對于對方來說恰恰是“重要”的實際后果。
有必要指出的是,斯密雖然將等量勞動交換視為商品的真實價格,但同時也敏銳地注意到了由于交易通義所決定的事情的這個方面。例如,在談到商品的市場價格時,他就不再局限于單純強調(diào)經(jīng)營者為了制作商品付出的(勞動)成本的構成意義,而是著重彰顯了消費者對于這些商品的有效需求(收益)的主導效應,認為“每件商品的市場價格取決于它的實際供應量和愿意支付它的自然價格的人們的需求量之間的比例”,因此會受到“商品對于求購者的重要程度”的影響。[英]亞當·斯密:《國富論》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50~51頁。此外,他還指出:“在各個國度里,人類勤勞所能購買或生產(chǎn)的各種商品的數(shù)量都會按照有效需求(亦即愿意支付生產(chǎn)和經(jīng)營這些商品所需支付的全部地租、勞動和利潤的那些人的需求)自行調(diào)節(jié)?!雹踇英]亞當·斯密:《國富論》下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0、356頁。至于他引用的休謨在《英國史》里談論各種職業(yè)如何增進社會利益的那段話——“工匠知道了自己的利潤來自顧客的惠顧,就會盡可能增進自己的技術和勤勞。事情要是沒有受到有害的干擾,無論何時商品的供給都會與需求幾近相稱”,③同樣透過“勤勞”和“惠顧”這兩個含有特定語義的詞匯,潛在指認了工匠和顧客各自兼有的利他動機是怎樣通過商品供給和相關需求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不僅增進彼此的利益,而且增進社會利益的。
進一步看,主要也是基于這些洞見,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在探討自由競爭、價格機制對于市場經(jīng)濟的“自發(fā)”調(diào)節(jié)作用時,才會十分看重需求曲線與供給曲線的互動交織。按照前面的分析,這兩條曲線的實際存在和內(nèi)在關聯(lián)恰恰映射出經(jīng)營者基于利他動機對于消費者利益的認真關注:無論他們作為經(jīng)濟人怎樣優(yōu)先考慮自己的收益,都不得不同時考慮消費者的收益(如何“勤勞”地提供能夠滿足消費者需求的商品),不然的話他們就沒法在自由競爭中實現(xiàn)賺取利潤的目的了。說白了,商家之間基于利己動機展開市場競爭的實質(zhì)性內(nèi)容,也就在于誰才能基于利他動機更充分地滿足顧客需求,吸引顧客前來“惠顧”。所以,雖然商家之間在競爭中一般來說確實缺乏指向其他商家的利他動機(這也是誘導人們誤以為經(jīng)濟人只有利己動機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們卻依然擁有指向顧客的利他動機,不然的話我們就很難理解:他們?yōu)槭裁纯偸窃诟偁幹写虺觥邦櫩途褪巧系邸边@種旨在彰顯顧客“惠顧”的重要意義的熱情口號了。
不幸的是,與斯密相似,由于執(zhí)著于利己經(jīng)濟人的預設,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在這個問題上迄今為止仍然未能看到關鍵的一點:需求與供給兩條曲線通過價格機制對于市場經(jīng)濟所發(fā)揮的調(diào)節(jié)作用(其中也包括政府自覺干預和企業(yè)自覺管理借助于這兩條曲線展開的相關調(diào)節(jié)作用),歸根結底還是建立在經(jīng)營者兼有利己與利他動機的基礎之上的;不然的話,假如經(jīng)營者只有單向度的利己動機,他們的自覺意愿里就只會活躍著一條專注于最大利潤的上行直線,而不必考慮需求曲線與供給曲線的互動交織了。此外,與斯密相似,由于在不同程度上依然執(zhí)著于等價交換說的前提,大多數(shù)經(jīng)濟學流派在將市場價格的調(diào)節(jié)作用歸結為看不見的手的自發(fā)效應時,不僅難以說清楚經(jīng)營者怎么能夠基于利己動機增進消費者的利益,而且也沒有看到按照交易通義,消費者同樣能夠基于利他動機增進經(jīng)營者的利益:通過支付商品的市場價格,讓經(jīng)營者得到朝思暮想的收益——利潤。
毋庸諱言,由于整個社會中人際互動的宏觀情況遠比剛才分析的交易雙方的微觀范圍復雜得多,要從交易雙方的各自利益都能通過正常交易行為得到增進的前提出發(fā),得出這些行為能夠增進社會利益的結論,還需要一系列嚴格規(guī)范了正常交易行為的限定條件,尤其是有必要訴諸交易雙方的利益與其他社會成員的利益互不抵觸的必要前提。不過,上面的分析足以從某種角度表明:在市場經(jīng)濟氛圍下,交易雙方的確能夠通過正常交易行為直接達成對雙方都有益的互利后果,從而在這個意義上間接地增進社會利益。就此而言,斯密命名的那只看不見的手也就不再是神秘不可見的了;毋寧說,只要依據(jù)他自發(fā)指出的交易雙方兼有利己與利他動機的簡單事實,我們完全可以看見這只能夠增進社會利益的手是怎樣的一只手,又是如何按照交易通義發(fā)揮其重大效應的(雖然我們也許很難具體說清楚它實際發(fā)揮這種效應的所有細節(jié))。所以,假如我們今天依然把它說成是一只看不見的手,那只是意味著我們“不想”看見它,并不等于說我們“不能”看見它。說破了,不管我們宣布它是看不見還是看得見,這只手都在那里,通過經(jīng)濟人內(nèi)在兼有的利己與利他動機,發(fā)揮著它自身一點也不神秘的神奇作用。
四、損害社會利益的負面效應
在探究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看不見的手的神奇作用時,人們往往偏重于彰顯它能夠增進他人或社會利益的一面,卻幾乎忽視了它也會損害他人或社會利益的一面——雖然斯密自己曾通過“也不因為完全不是他的本意,就總是對社會有害”的命題暗示了這一點。進一步看,在澄清了看不見的手是怎樣的一只手之后,事情的這一面還會引發(fā)另外一個難題:在交易雙方都是基于利己和利他動機從事交易行為的情況下,市場經(jīng)濟怎么還會具有損害他人或社會利益的負面效應呢?
首先可以指出的是所謂的“非意圖后果”:交易者在做出權衡比較的時候,由于不夠?qū)徤?、缺乏信息、放縱欲情等諸多因素,針對收益與成本的權重做出了錯誤的評判,結果在心甘情愿地從事了正常交易行為后又生成了后悔自責的體驗,覺得自己當初不該做那筆買賣的。像“買買買”之后緊接著想“剁手”的現(xiàn)象,便是這方面的典型案例。當然,這類情況往往是由于交易者自己的判斷失誤造成的,直接損害的也主要是交易者自己的長遠利益,許多時候還能夠通過交易者的自我節(jié)制加以糾正,所以對他人或社會利益的間接損害通常不太嚴重。不過,它們卻呈現(xiàn)出一個鮮明的反諷特征:交易者在充分實現(xiàn)了利他動機、有效增進對方利益的同時,又由于增進了自己當下利益的緣故損害了自己的長遠利益,結果讓利己動機的實現(xiàn)陷入了自敗的悖論。事實上,斯密在《國富論》里也反復談到,人們在貪婪欲望的主導下,會從事某些揮霍財富、紙醉金迷、貪圖享受、濫用資本的交易行為,不僅會毀滅自己,而且還會損害社會利益。②[英]亞當·斯密:《國富論》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78~279、317~330,55~62、92頁;《國富論》下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40、480,69~72、212~215頁。
其次,交易一方有意利用自己在信息、資金、特權、機遇等方面的強勢地位,誘導或迫使弱勢一方按照自己提出的條件進行交易行為,結果一方面讓自己獲得了超出應得范圍的額外利益,另一方面在滿足對方某些應得利益的同時(假如沒有這個因素對方就不會同意從事交易行為了),又損害了對方的另一些應得利益。像某些經(jīng)營者憑借虛假信息、廣告宣傳、輿論操控誤導消費者購買不能充分滿足其需要的商品,為了降低自己的成本經(jīng)營假冒偽劣產(chǎn)品,利用壟斷特權、資金雄厚、突發(fā)災害等因素強買強賣等,便是這方面的典型案例。這類交易行為雖然也是在市場經(jīng)濟的氛圍下展開的,但同時又明顯違反了斯密揭示的“請給我以我想要的東西吧,同時你也可以獲得你想要的東西”的交易通義,而是呈現(xiàn)出“你給我以我想要的東西,我卻不給你以你想要的東西”的扭曲特征,結果否定了正常交易行為原本具有的平等公正等屬性,尤其會因為施害方的“有意為之”(而非第一類情況涉及到的“非意圖”)在道德維度上具有坑人害人的不義價值。斯密雖然在悖論中將經(jīng)濟人與道德人隔絕開來了,但也注意到了這類不正當?shù)慕灰仔袨椋栽罁?jù)自己在《道德情操論》里自覺劃出的“不可害人”的正義底線,在《國富論》里猛烈抨擊了某些扭曲交易通義的負面現(xiàn)象,尤其嚴厲地譴責了當時某些經(jīng)營者訴諸欺騙公眾、壓制競爭等手段追求不正當?shù)淖畲罄麧櫍Y果嚴重損害勞工、消費者和社會利益的不道德做法。②
值得指出的是,盡管這類不正當交易行為不可避免地會造成損害他人和社會利益的實際后果,但并不意味著施害方就是只有利己動機、沒有利他動機的了。正如剛才提到的那樣,在市場經(jīng)濟氛圍下,為了讓受害方同意從事交易行為,施害方仍然不得不通過在一定程度上滿足受害方某些急迫需要的途徑,來為自己謀取不應得的利益。否則的話,假如施害方完全缺失利他動機,他就會像斯密自己指出的那樣基于“人性中的原初利己動機”去做任何有助于增進自己利益而損害他人的事情,乃至像霍布斯按照所謂“自然法”指出的那樣,“憑借武力或機詐”從受害方那里奪取或騙來自己想要的東西,結果讓自己的所作所為變成偷竊或搶劫的罪行了。問題僅僅在于,在這類市場交易行為中,施害方不僅把利他動機看成了實現(xiàn)利己目的的單純工具,而且還把本來與自己在作為交易者方面享有平等地位的受害方本人也看成了實現(xiàn)利己目的的單純工具,從而以損他人利自己的不道德方式,在給予對方想要的某些好東西的同時,又把對方不想要的某些壞東西也強加在對方身上了,借此換取自己想要的好東西,最終導致了利他動機被利己動機所否定、不能像正常交易行為那樣達成和諧統(tǒng)一的負面后果。
最后,交易雙方為了謀取各自的不應得利益,從事了某個會損害第三方應得利益或社會整體利益的交易行為。像生產(chǎn)商和銷售商串通一氣,為了自己和對方得到最大利潤,經(jīng)營某些或者不能滿足消費者需要、或者會造成嚴重環(huán)境污染的商品,以及斯密提到的憑借同業(yè)組合形成壟斷優(yōu)勢以抬高或壓低交易價格的現(xiàn)象,便是這方面的典型案例。說白了,在日常言談中,人們往往就是因為某個交易行為會給交易雙方之外的第三方或社會利益造成損害的緣故,才會譴責說“這是一場交易”,從而賦予“交易”這個術語以貶抑性的內(nèi)涵。細究起來,在這類交易行為中,雖然交易雙方旨在滿足自己和對方需要的利己和利他動機都得到了實現(xiàn),以致的確達成了彼此間的互利后果,但這種后果同時又在更廣泛的人際關系中嚴重違反了正常交易行為的規(guī)范性條件,損害了其他社會成員的應得利益,因此與第二類情況相似,實際上是以某種擴展了的損他人利自己的不道德方式,讓交易行為具有了不義的負面屬性。
上面的討論肯定無法涵蓋現(xiàn)實中有可能損害他人和社會利益的所有交易行為,但足以讓我們看出,斯密已然看見的經(jīng)濟人兼有利己與利他動機的那只手在能夠發(fā)揮增進他人和社會利益的良性效應的同時,也會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產(chǎn)生損害他人和社會利益的惡性后果,其主要機制在于:當利己與利他動機出現(xiàn)沖突的時候(集中表現(xiàn)在實現(xiàn)利他動機要支付的成本與實現(xiàn)利己動機所獲得的收益之間的張力抵觸),經(jīng)濟人不是按照交易通義努力達成兩者的統(tǒng)一,而是設法在不同程度上憑借利己動機壓倒或否定利他動機(集中表現(xiàn)在為了讓自己獲取最大收益盡可能減少自己支付的成本,不惜妨礙對方獲取理應享有的正當收益),結果在范圍不同的人際關系中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不應得利益損害了他人的應得利益,最終生成了危害社會利益的不義后果。就此而言,如果像斯密自覺所做的那樣僅僅把看不見的手單向度地歸結為利己動機卻把利他動機排斥在外,我們同樣無法說明他自己給出的“并不總是對社會有害”命題的潛含意蘊,以及為什么會出現(xiàn)他反復抨擊的那些惡性現(xiàn)象的內(nèi)在根源,甚至有可能形成他在抨擊孟德維爾時業(yè)已指出的那種負面效應:無視甚至默許某些經(jīng)濟人由于“天性自私貪婪”所從事的損害他人和社會利益的不正當交易行為。畢竟,如果說在經(jīng)濟人的所作所為增進了他人和社會利益的情況下,引導他們的那只手究竟是看不見還是看得見的問題尚屬無關緊要的話,那么,在他們的所作所為損害了他人和社會利益的情況下,這個問題就不再是我們能夠以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漠然處之的了。
不過,與此同時也有必要肯定的是,正是由于察覺到了看不見的手還會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造成損害他人和社會利益的后果,斯密即便在《國富論》里也多次強調(diào),立法和政府機構應當一方面糾正那些有可能助長這類危害的法條政策,另一方面制定符合不可害人的正義底線的公平法規(guī),懲罰和防止種種道德上不義的交易行為。[英]亞當·斯密:《國富論》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14~139頁;《國富論》下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45、106~119頁。顯而易見,與后來看得見的手理念偏重于強調(diào)政府運用財政和貨幣政策等經(jīng)濟手段發(fā)揮的干預作用相比,斯密的這些洞見更深刻地指出了政府在自覺調(diào)控市場經(jīng)濟方面理應承擔的頭號使命:依據(jù)道德領域的正義底線,針對市場經(jīng)濟展開自覺有效的法律監(jiān)管,像對待其他領域突破正義底線的違法行為那樣,通過國家機器對于各種違法交易行為實施懲罰,防止損害他人和社會利益的不義后果。從這個角度看,在斯密所說的那只看不見的手變成了看得見的手之后,其他所有看得見的手就不應當再與它保持隔膜或?qū)α⒌臓顟B(tài)了,相反只有以它為樞紐,才能真正發(fā)揮出讓市場經(jīng)濟在正義基礎上盡可能增進每個社會成員應得利益的積極效應。遺憾的是,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卻對斯密的這些洞見缺乏足夠的重視,往往采取為經(jīng)濟而經(jīng)濟的所謂“價值中立”態(tài)度,主張在考察經(jīng)濟行為的時候避免道德評判,結果相對忽視了正義法律對于市場經(jīng)濟的底線效應,甚至以無關于道德的在商言商方式,鼓勵經(jīng)營者一味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卻不顧及由此可能產(chǎn)生的損害他人應得利益的負面后果。當然,反諷的是,這種對斯密洞見的麻木不仁歸根結底還是來自斯密悖論的自敗誤導,因為恰恰是他自己率先憑借看不見的手理念,依據(jù)利己經(jīng)濟人的預設將經(jīng)濟人與道德人截然分離開來了,結果不僅掏空了他自己在考察經(jīng)濟問題時實際看重正義底線的立論基礎,而且也誘發(fā)了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對他在這方面的有關洞見的置若罔聞。
進一步看,同樣由于未能自覺承認經(jīng)營者兼有利他動機的簡單事實,斯密從每個人都能比其他人更好地判斷自己利益的理據(jù)出發(fā),聲稱其他人特別是政府對經(jīng)營活動的指導干預“幾乎毫無例外必定是無用或有害的”說法,[英]亞當·斯密:《國富論》下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0~31頁。在理論上也有其片面之處。因為他顯然沒有注意到經(jīng)營者兼有的利他動機在此引發(fā)的一個重要問題:既然身為經(jīng)營者的我不見得能比消費者更好地判斷他們的利益,我如何確保自己基于利己和利他動機從事的經(jīng)營行為可以產(chǎn)生能夠充分滿足消費者需要、最終增進他人和社會利益的可欲后果呢?從這個角度看,即便在符合交易通義的情況下,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的經(jīng)營者依然會面臨某種內(nèi)在悖論:他們從事的經(jīng)營活動如何可能在基于利己動機充分實現(xiàn)自己利益的同時,又能基于利他動機充分滿足消費者的需求、實現(xiàn)社會的整體利益,以避免市場失靈乃至經(jīng)濟危機的結局呢?就此而言,倘若承認了利己與利他動機在經(jīng)營者自覺意愿中的內(nèi)在交織,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或許也能圍繞包括政府和智庫在內(nèi)的種種看得見的手怎樣自覺干預和調(diào)控市場經(jīng)濟的棘手難題,形成某些不同于以往的新視角和新見解。
綜上所述,斯密主要是因為意識到了市場經(jīng)濟的行為主體只有利己動機、沒有利他動機的基本預設無從解釋他們?yōu)槭裁磿谥幌霝樽约褐\取利益的同時還能增進他人和社會利益的現(xiàn)象,才訴諸看不見的手的神秘理念描述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的這類神奇效應。但他沒有意識到的是,他自己有關交易通義的精辟論述已經(jīng)自發(fā)地指出了這只看不見的手是怎樣的一只手、又是如何發(fā)揮神奇效應的:一方面,只有在經(jīng)濟人兼有利己和利他動機的前提下,他們才有可能憑借“請給我以我想要的東西吧,你也可以獲得你想要的東西”的公平機制從事符合正義底線的交易行為,達成增進自己和對方利益的互利后果,從而最終增進社會的整體利益;另一方面,如果經(jīng)濟人在處理收益與成本的沖突時憑借利己動機壓倒或否定了利他動機,他們就會以“你給我以我想要的東西,我卻不給你以你想要的東西”的扭曲機制從事違反正義底線的交易行為,結果在最大限度地增進自己不應得利益的同時,嚴重損害他人的應得利益和社會的整體利益。換句話說,只要以“斯密反對斯密”的方式澄清了經(jīng)濟人兼有的利己與利他動機在交易行為中展開交互作用的復雜機制,無論所謂看不見的手增進或損害他人和社會利益的復雜效應乍看起來怎樣玄乎其玄,都可以得到順理成章的清晰闡釋。就此而言,根本否定利己經(jīng)濟人的基本預設,深入澄清斯密業(yè)已自發(fā)指認的經(jīng)濟人不僅擁有利己動機、而且擁有利他動機的事實真相,既是我們破解將經(jīng)濟人與道德人隔絕開來的斯密悖論的先決條件,也是我們揭示在層層面紗中隱藏了兩百多年的那只看不見的手的廬山真面目的關鍵因素。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武漢傳媒學院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