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蒂大街九十六號是一家提供長期包房的家庭式酒店,酒店樓下的咖啡廳早上為住客提供咖啡,可頌面包,巧克力松餅,晚上的時候就成了一家對外開放的意大利面餐館。
剛到羅馬的那天晚上,因為暴雨,所有飛機都嚴重延誤。一直折騰到凌晨,好不容易過了海關(guān),又遲遲等不到行李。她坐在滿臉怒容的旅行團客人、哇哇大哭的嬰兒和因為疲憊不得不叫來輪椅的老人之間,等待著新生活的開始。
從機場坐巴士到特米尼車站,再走十分鐘的老式石板路到這家酒店。她一覺睡到中午,打開手機,收到奧利弗發(fā)來的一張手繪地圖:“我請你吃晚餐,晚上七點,酒店樓下見?!?/p>
她穿上隨身行李里唯一一條裙子(藕色的露背裙),化好妝下樓的時候,奧利弗正對著一瓶白葡萄酒自斟自酌。他穿著白襯衫,戴著金色的袖扣,坐在露天陽臺的盡頭,看起來比電視上更瘦一些。
“你怎么能在長途飛行之后看起來還這么美麗動人?!彼酶鑴“阋謸P頓挫的語調(diào)說。他站起來,伸開雙臂,對她伸出來的右手視而不見:“這里是意大利,可不是保守的美國。”他將她攬入懷中,在她左右兩邊臉頰上各親了一下。她希望自己沒有臉紅。
“你遠道而來,按理應(yīng)該請你去斗獸場邊上的米其林餐廳吃飯,但又覺得你不是那種喜歡排場的人,”他笑著舉杯致意,“這里是我最喜歡的餐廳,希望你也喜歡?!?/p>
“我當然喜歡,”她說。
“你還一口都沒吃呢。”他一臉好笑的表情。
頭盤是只放了奶酪和胡椒的奶油意大利面。味道簡單但是非常濃郁。主菜是煎牛小排和烤鱈魚,他各切下來幾小塊,放在她的盤子里。奧利弗不斷地向她講解著羅馬人烤魚時火候的精妙。
“雖然你賺的錢沒有在美國多,但是生活品質(zhì)卻能提高不止一個檔次,”他驕傲地說道,“而且,能夠從事這么崇高的事業(yè),帶來的滿足感是金錢不能比的。”
她一向不勝酒力,但奧利弗堅持吃魚必須要配些白葡萄酒。因為時差的緣故,她喝了一杯之后非常困倦。她只記得侍應(yīng)走過來撤走她面前還沒吃完的盤子,餐廳老板慷慨地贈送了甜品。
“再吃一口吧,”他親昵地給她喂巧克力熔巖蛋糕,“吃飽了明天開始工作,作好加班的準備。”
她吞下那口蛋糕,巧克力入口即化。奧利弗的臉離她很近,他的五官深邃如博物館中的雕塑,下巴微微翹起一個好看的形狀。他顯然非常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個人魅力。最讓她記憶猶新的還是奧利弗的眼神,他的注視中充滿了銳意和野心,她一直在找尋,但卻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充滿光芒的眼神了。
她研究生讀了金融專業(yè),剛畢業(yè)就找到了中國投資基金在美國分公司的工作,又運氣好抽中了工作簽證,便順理成章在美國留了下來。有那么幾年,她住在富人區(qū)的別墅里(雖然只租了其中一間房),每年去旅游兩次,冬天的時候去附近的山上滑雪,夏天的時候開車去馬里布海灘曬太陽。
去年和今年上半年,她公司投資的幾個項目都融到了更多的資金。創(chuàng)業(yè)者都是像她一般,甚至比她更年輕的人。他們什么都沒有,沒有經(jīng)驗,沒有產(chǎn)品,甚至那些被媒體交口稱贊的點子在她看來也不過如此,但是靠著有闖勁,又趕上了許多中國人紛紛來美國投資項目,只要稍微說上點關(guān)于VR、AI之類的專業(yè)術(shù)語,就能拿到幾百萬美金的投資。
他們看起來可真風光啊,但是他們能做到的,難道我就做不到嗎?她一邊給項目方安排網(wǎng)絡(luò)直播,一面這么想。期間,項目方的創(chuàng)始人打來電話痛罵了她一通,嫌棄她預(yù)訂的會議室不夠高級,非要改在四季酒店的套房里。
她的同事小楠和露露先后辭了職,雙雙跳槽去了項目方,擔任“首席××官”。這讓她更加蠢蠢欲動。最終拋下了洛杉磯的一切,東西賣的賣,扔的扔,只留下了兩個行李箱的家當,來到了羅馬。
“奧利弗不讓買彩色墨水,只能黑白打印?!泵滋m達把一疊皺巴巴的A4紙放在她桌上。
“那麻煩你去文具店里打印吧?!彼行┎豢斓卣f。
“五十份文件,去文具店里打印要二百歐元,預(yù)算不夠,”米蘭達攤攤手,“你去問奧利弗要。”
她看著米蘭達扭著屁股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拿起那些皺巴巴的紙,壓在書下面,轉(zhuǎn)而下樓去取定制的橫幅和易拉架——高清的奧利弗的照片的左下角有她設(shè)計的公司Logo。
奧利弗并不常出現(xiàn),他總是在世界各地參加活動,演講,交際,被采訪。他作為想要造福全人類的青年創(chuàng)業(yè)者代表,最近剛剛在赫爾辛基舉辦的全球論壇上面發(fā)言,發(fā)言之后,他又和家人一起留下來參加市長組織的觀光團。他離開的時候,一切都交給她全權(quán)負責。她感激他額外的信任,但亦苦惱于缺乏睡眠帶來的頭痛。雖然她是市場營銷總監(jiān),手下能差遣的人卻一個都沒有,工資只有之前在投資基金工作時的一半。
奧利弗允諾要再給她些公司股份,作為超額工作的報償。但是還沒來得及簽股份轉(zhuǎn)讓文件,他就飛去了赫爾辛基。
“我回來了?!?/p>
聲音由遠及近傳來。他拖著行李箱,肩膀上掛著飛行枕頭,臉上笑瞇瞇的。他和其他人打完招呼,就走到了她身后。
“你在干什么?”
“你下周要和保羅會面,我在準備幻燈片。”
“上次交待你設(shè)計的Logo設(shè)計好了?”
“設(shè)計好了。你沒回復(fù)我的郵件,我就自作主張地先用在海報上了?!彼T口努了努嘴。
“設(shè)計得真好!”他興奮地說,從背后環(huán)抱住她,“你太能干了!沒有你我該怎么辦啊。”
“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她努力掩飾住自己的興奮。
“不過照片要是換成我這回在赫爾辛基和市長拍的就好了?!?/p>
“你要現(xiàn)在發(fā)給我嗎?”
“不了,我實在太累了。我今天凌晨就起床去機場了?!彼杨^枕在她的肩膀上,他的呼吸逐漸放緩,凌亂的黑色短發(fā)輕輕刮著她的下巴。
她便把想要談?wù)摴煞莸脑捊o憋了回去。
他們正在準備一項和意大利南部滯留的數(shù)十萬難民有關(guān)的項目。奧利弗是年少有為的科學(xué)家,上過《福布斯》雜志青年企業(yè)家的榜單,手握可再生能源難民安置所的幾項專利,據(jù)稱已經(jīng)有幾位頗有名望的慈善家確定支持這個項目。
“把幻燈片修改得更煽情些?!眾W利弗說。
如果照片里面有死去的難民兒童的話,照片下面的評論也格外多。她把那些照片保存下來,用photoshop調(diào)整光線和陰影。
實在太困的時候,她就在休息室里的沙發(fā)上瞇一下。奧利弗會坐在她旁邊,他毛發(fā)濃密的大腿貼著她套裙里露出來的膝蓋,他很自然地抓住她的右手,操縱著她的鼠標,修改幻燈片中的字體。
“放心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很快就會融到很多錢,分給你的肯定不會少?!彼麑λf,用手把遮住她臉頰的劉海撥到耳朵后面去。
奧利弗的公司和她的設(shè)想很不一樣。招聘啟事上面那座靠近特米尼車站,可以俯瞰西班牙廣場的高級寫字樓原來是一座聯(lián)合辦公大樓,照片里的高級咖啡機,酒柜,沙發(fā),電視和游戲機都是共用。奧利弗只是在七層樓高的建筑里面租了一個小小的格子間。擁擠又密閉的空氣里,每個人的汗臭味和古龍水味交相輝映。
招聘啟事上面所寫的和微軟、谷歌等大公司的合作關(guān)系,亦只是奧利弗去拜訪過這些公司的負責人,希望他們資助這個和難民有關(guān)的項目。
“那我們把他們的名字寫在我們的宣傳材料里,是不是不合法?”她小心地詢問。
“未來的某天,他們一定會成為我們的合作伙伴的,我只不過提前預(yù)告了未來,創(chuàng)業(yè)公司都這么干,”他如此解釋道,“到時候就看我們愿不愿意和他合作了?!?/p>
他眼神堅定,仿佛可以透過他瞳孔深處窺見光芒萬丈的未來。
所以她還是留了下來,認為終有一天,自己將會成為成功男人奧利弗身旁的優(yōu)秀女性,不僅僅是貌美如花的那種,而是勢均力敵,和他并肩戰(zhàn)斗,他的每一寸榮譽里也有她的汗水。
小楠和露露開始創(chuàng)業(yè)之后,將她加進了一個微信群。群里面天天在分享成功創(chuàng)業(yè)者的事跡和采訪。有人二十一歲就用自己的錢在深圳買了五套房,有人應(yīng)邀參加了希拉里競選總統(tǒng)的籌款午宴,那些人看起來都那么輕巧,似乎毫不費力就獲得了一切。直到有一天,她一邊吃著火腿奶酪三明治,一邊在手機上點開奧利弗接受采訪時的一段演講,他說起難民的窘境時,美麗的褐色眼睛中淚光閃閃,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連接詞和敘述中的停頓,都讓她的心臟多跳動了一下。
“我想要號召所有想要改變世界的人。這或許不會是全世界工資最高的工作,但一定是世界上最有意義的工作?!?/p>
她被他的與眾不同打動,而在之后的視訊面試中,他用那雙迷人的褐色眼睛望著她,他說:“我需要你過來和我一起。相信我,我們所做的事情會被人寫在歷史書上的。一個人或許只有一次改變世界的機會,你難道舍得錯過嗎?”
黑色的加長林肯轎車停在酒店門口。奧利弗拉了下因為等了太久有些晃神的她,他們趕在帶著白色手套的門童前拉開了轎車的門。車里下來的老人比電視里看起來更老一些,他穿著藍白色的Polo衫,牛仔褲,踩著锃亮的麂皮皮鞋。
奧利弗走過去和老人親切擁抱,他們并肩走過旋轉(zhuǎn)著的自動門,她跟在他們身后,小心翼翼地走進裝潢成文藝復(fù)興風格的酒店大堂。大提琴和意大利語像羽毛一般輕輕滑過她的耳朵。
老人直到在酒廊坐下才想起問她的名字,奧利弗熱情地介紹她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女人。
“這么聰明又這么漂亮!”老人將侍者拿來的雞尾酒放到她手里,“為女性干杯?!?/p>
老人遞過來的名片上是他冗長的德語全名,名字和姓中間有一個von,這是他貴族出生的標志。他的家族在德國有城堡和封地,而老人則負責管理家族的財產(chǎn),進行投資。
“叫我保羅就好了?!彼@么說。她喝酒之后面紅耳赤的樣子讓他覺得有趣,又非要她再喝一杯。
“你喝完這杯,我請你吃魚子醬?!北A_請侍者拿來菜單,指著魚子醬讓她看價錢:用Beluga鱘魚所產(chǎn)的卵制成的魚子醬,二百八十歐元一盎司。
在保羅去洗手間的間隙,奧利弗示意她告辭。
“我們接下來要談融資與合作。你回去等著我們的好消息?!?/p>
“你啊,你啊,怎么這么厲害!”第二天,奧利弗幾乎是大叫著沖進了辦公室,同事米蘭達毫不避諱地皺著眉頭。
“保羅對你印象特別好,我今天和他通電話,他特別問起你好不好,昨天回家有沒有喝多了不舒服?!眾W利弗笑著說,他用胳膊把她箍在懷里,她能聽到他興奮的心跳聲。米蘭達大聲地嘖嘖嘴。
“保羅想要單獨見你。你要是能說服他投資,我再多給你一些股份?!彼盟裏o法拒絕的甜蜜語調(diào)說道。
清晨時分,她步行去保羅下榻的酒店。西班牙廣場附近的奢侈品商店里,粉色,藍色或者綠色的櫥窗被裝飾成海洋、森林等各種風格,模特和人偶日夜不停地揮著手,仿佛一出永遠不落幕的歌劇。
保羅已經(jīng)在酒店門口等她,一個門童彎著腰,雙手奉上林肯轎車的車鑰匙,保羅繞過門童,和她擁抱。
加長林肯在羅馬的車水馬龍中毫無用武之地。保羅在耀眼的陽光里瞇著眼睛開車,每次遇到紅燈,他都不耐煩地用指關(guān)節(jié)敲打方向盤。
“你去過阿瑪菲海岸嗎?”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緊張,問道。
“沒有。奧利弗說你經(jīng)常去?!?/p>
“是的。我經(jīng)常去阿瑪菲談生意,那的一間餐廳里有我的專屬包廂。”
“太棒了!”
他搖搖頭,表示并非像她想的那樣:“我從來沒遇到過有趣的客人。他們來見我,都是想得到我的錢。”
“這樣啊?!彼读讼?,奧利弗當然也只是看中了他的錢。而她呢,當然也是為了公司的股份才和他一起外出。
想了想,她問:“奧利弗說你有很多朋友,政要,商人,藝術(shù)家,作家。他們中一定也有幾個有趣的吧?”
他摸了摸下巴,扭過頭來看她,“我更喜歡和年輕人交談,他們都很純粹。那些有名的人啊,即使去咖啡館也要算計好時間地點,希望被狗仔拍照,被專欄作家報道。他們已經(jīng)什么都有了,還是貪得無厭地希冀享有不朽的名望。”
“是嗎?”
“是啊,我喜歡像你這樣有趣的人,女人。一句意大利語都不會講就敢來羅馬。而且你現(xiàn)在又上了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老頭子的車。”他哈哈大笑起來。她也跟著笑,只是為了捧他的場,等她回過神來,才察覺到他放在她膝蓋上的手。
“周六,保羅要在阿瑪菲宴請兩位名流,他的妻子抱恙不能出席,希望你可以陪他招待客人,順便你也可以在客人面前談一談我們這個項目?!眾W利弗和她說起的時候,她一直納悶:“為什么要我招待客人呢?我和他完全不是同一個階級地位的?!?/p>
“如果他想要你去,你就去。他已經(jīng)承諾我會投資五百萬歐元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這周就會預(yù)先支付五十萬歐元,用于項目的前期準備和支付薪水。你想想看,吃一頓飯!五百萬歐元!”
“會給我加薪嗎?。”
“當然了!”奧利弗看著她,“我的成功,就是你的成功。我們都是一體的呀!”
說不清是為了奧利弗,還是為了錢,她并沒有對保羅翻臉。而是以要下車去洗手間為借口,躲過了保羅放在她膝蓋上的手。之后的車程,她都閉著眼睛假寐,她能感受到保羅的目光在她臉上和胸部的停留。
拐進小路之后,有穿著燕尾服的男子站在路中央,他熟練地接過保羅的車鑰匙。又有穿著黑色無袖連衣裙的女士為他們指路。餐廳在靠近懸崖,面向大海伸展的一片空地上,餐廳后面的庭院是文藝復(fù)興風格,就連周圍的樹木看起來也很上了些年紀。
包廂的屋頂是玻璃做的,紫紅色的夕陽一點點滲進來。
“把我收藏的那瓶葡萄酒開了。”保羅叫來侍酒師,他指著她,“今天終于遇到了配得上這瓶酒的客人?!?/p>
來赴宴的兩位客人都是男性,他們看起來都不再年輕了,但肌肉并不松弛,小腹毫不突出,也沒有雙下巴。他們各自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外套,帶著鑲鉆的精工手表和結(jié)婚戒指。
“我在羅馬發(fā)現(xiàn)的寶藏,”保羅熱情地介紹她,“聰明伶俐,而且楚楚動人?!?/p>
“迷人極了?!笨腿思谞N爛地笑著,拿起她伸出的右手,在唇邊輕輕一吻。
夜色很快籠罩了整個包廂,光源只有燭臺上的幾支蠟燭??腿讼嗬^脫下了西裝外套。保羅向后靠在椅子上,將右手松垮垮地搭在她的椅子上,人也向她傾斜。
“你最近在拍的電影順利嗎?”保羅問起來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客人甲是獲過獎的知名導(dǎo)演,她總是在電視節(jié)目上看到他的臉,但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他的名字。
“還可以,可惜女主演整了容?!?/p>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在的整容技術(shù)都很高明?!北A_好奇地問道,他無意中搭在椅背上的手正巧碰著她肩膀上裸露出來的一小塊皮膚。
“別提了,我和她上床的時候,突然覺得她臉頰上的肉移動了一下,我嚇得當場就軟了?!?/p>
“那你后來和她睡了沒有?!?/p>
“沒有,”客人甲搖了搖頭,“下不了手?!?/p>
客人乙和保羅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最近也喜歡年輕的女孩子,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最好,對世界有種赤誠的熱忱。”客人乙說。他像保羅一樣,也是個投資人。
“看起來你最近有艷遇???”保羅聽了之后,直起了身體,他的指尖仿佛不經(jīng)意般沿著她的背部滑下。一定是包廂溫度太低了,她裸露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
“我最近應(yīng)邀去大學(xué)演講,你知道,比去那些行業(yè)峰會對著老頭們演講要好玩多了。我不小心丟掉了我的USB,負責接待的一個大三女生陪著我找了一天。她可真好看啊,穿著白襯衫,胸部簡直呼之欲出?!?/p>
“你是不是故意弄丟USB的?”客人甲大笑著問。
“不是。不過我以后會故意弄丟的?!笨腿艘倚ζ饋?。
她原以為話題會圍繞文學(xué)藝術(shù)電影展開,后來才發(fā)現(xiàn)整頓飯的主題都圍繞著女性的身體。保羅似乎是喝多了,他的手不小心滑到她的腰間,期間掠過了她的乳頭,又試探著游向她并攏的雙腿。
“你的新電影什么時候上映?”她覺得應(yīng)該問一些問題來調(diào)節(jié)氣氛。
“不知道呢,或許今年年底,或許明年年初?!笨腿思缀敛辉谝獾卣f。
“你,嗯,是不是很期待看到電影上映?”
“也不是,多拍一部電影,少拍一部電影,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我早就過了想要得獎想要出名的年齡了,只是想尋歡作樂?!彼麑⒈械耐考梢桓啥M。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被現(xiàn)實裹挾著偏離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笨腿艘艺f,“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想投那些約會軟件,社交軟件,但是,想要扎扎實實做點兒事情的項目反而虧了我不少錢。”
“幾年前,我還總感覺心中有團燃燒的火焰,要在世界上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北A_邊說邊嘆了口氣。
“你不是在采訪中說要做慈善?算不算人到晚年又找到了新的火苗?”客人甲問道。
“火苗算不上,可以少繳稅倒是實實在在的?!?/p>
“敬尋歡作樂?!北A_和客人乙非常嚴肅地舉起了各自的酒杯。
“放輕松,你就享受現(xiàn)在,好嗎?我會讓你舒服的?!?/p>
兩個小時之后,保羅將剛才客人甲說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讓我們也來尋歡作樂吧?!?/p>
他似乎喝醉了,似乎又很清醒。他以沒有辦法開車為理由,讓她攙扶他去餐廳后面的酒店,休息一晚。
還未關(guān)上客房的門,他已經(jīng)將她拉入懷中。他一邊安撫似的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喃喃地重復(fù)著讓她放松,一邊迫不及待地親吻她,拉扯著她胸罩的搭扣。
她小幅度地掙扎,在努力維持體面基礎(chǔ)上跌跌撞撞地往門口走去,他顯然將一切當做是她的欲拒還迎。他從背后橫抱住她,想要將她扔到床上去,她終于顧不上奧利弗的任務(wù),開始拼命尖叫,用手指在他皮膚上撓著。他那瓶珍藏的葡萄酒被打翻了,鮮紅色流淌了一地。
客人甲聞聲而來。他將保羅固定在地上,又喚客人乙過來把她帶去酒店大堂。穿著燕尾服的侍應(yīng)為她拿來毯子,讓她披在被紅酒打濕的裙子外面。她瑟瑟發(fā)抖,毯子上的羊毛倒是溫暖又柔和,多么高貴稀有的材料啊,充滿了金錢的觸感。
保羅氣急敗壞地走出來,他襯衫的扣子沒扣整齊,衣襟一高一低。他將一沓錢扔在她身上。
客人甲和乙一左一右將他架回房間,她察覺到自己用眼角的余光去數(shù)錢的多少。
說實話,能用這些錢買不少東西。她一邊想,一邊替自己的墮落感到羞恥。
保羅離開時,將食指豎在嘴邊,對她做了一個閉嘴的動作。
“他年輕的時候,多么風流倜儻,現(xiàn)在怎么淪落至此?!笨腿艘覈K嘖嘴。
“他喝多了,請相信我,他并沒有惡意?!笨腿思鬃屟辔卜凶哟螂娫捊衼碛嫵誊?,他塞了三百歐元給計程車司機,囑咐一定要把她送到肯蒂大街九十六號。
他走過來,將手伸進車窗和她告別,他看起來很無奈。
“我代他向你道歉。”他微微鞠躬。
她突然想起來他的名字,還有她曾經(jīng)看過的,他導(dǎo)演的那些電影。他是著名的女權(quán)主義導(dǎo)演,電影里面的女主角總是強大得無堅不摧。
她把自己關(guān)在肯蒂大街九十六號里,不接電話,不看郵箱。
小楠的公司開始轉(zhuǎn)型做區(qū)塊鏈行業(yè)的游戲產(chǎn)品,她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讓張帆買點兒比特幣。她索性關(guān)掉了手機。
到了不得不向奧利弗報銷酒店房費的時候,她才勉強掙扎著出了門。
她前腳才在椅子上坐下,奧利弗后腳就到了,他看到她,尖叫起來,一把將她摟在懷里。
她條件反射地推開了他,但奧利弗不以為意,反而將什么東西獻寶一樣地在她眼前晃動。她定睛一看,是保羅簽過字的五十萬歐元支票。
“保羅說和你交流非常愉快,因為相信你的能力,所以愿意為我們這個項目出資!”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瞪得大大的,雙手拽著襯衫的領(lǐng)子,“你不知道拿到資助對我來說有多么大的意義!”
有了保羅的投資,奧利弗夢寐以求的《紐約時報》的專訪也談妥了,接下來,他還要去給一個創(chuàng)業(yè)類的綜藝節(jié)目做導(dǎo)師。
“多虧有你。”他將她摟在懷里,他們頭靠頭,各自想著心事。
除去加薪和股份,奧利弗還額外給了她一千歐元,讓她買一身體面的晚禮服,和他一起接受《紐約時報》的訪問。來自德國的慈善家和手握專利的意大利青年企業(yè)家,攜手為來自北非和西亞的難民打造干凈,有秩序,使用可再生能源的難民營——這是許多家媒體的頭條報道。
這一切都不對!她從標準間搬到了套房,穿上了美麗的裙子和高跟鞋,面對媒體侃侃而談,但這一切并沒有讓她快樂,反而讓她更加不安。奧利弗請了不少新員工,她不用再天天加班了,但是她的睡眠反而越來越糟糕。
Me Too運動開始后,她決定向奧利弗告發(fā)保羅對她的性侵犯。她不得不這么做,不然她一輩子都看不起她自己。
“他只是喜歡上了你,你這么迷人,讓男人忍不住做出不恰當?shù)男袨閬?。”奧利弗看到她嚴肅的表情,以為是什么大事,但他聽完之后哈哈大笑起來,“我也很喜歡你啊?!?/p>
“我拒絕了他很多次,但是他一直違背我的意愿強迫我?!彼v著講著,聲音也低下去,仿佛是她自己沒見過世面,搞砸了。
“或許是你拒絕得不夠明確,他以為你只是害羞?!眾W利弗解釋道。
她張開嘴巴,突然發(fā)不出聲音。
“保羅雖然老了些,但還是挺有魅力的,被這么有錢又有魅力的男性追求,不好嗎?”現(xiàn)在變成了他咄咄逼人地提問。
“不……”她的嘴唇上下翕動,像離開水的魚。
“之前,我摸你的大腿,你為什么沒有反抗?”奧利弗的臉離她很近,他嘴巴一張一合,像能夠吞噬一切的黑洞,“你裝什么裝?你以為你現(xiàn)在很了不起了嗎?”
因為,我喜歡你啊。她閉上眼睛,淚水劃過她的臉頰。從一開始就喜歡上了你,所以不遠萬里過來,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當天晚上,奧利弗就開除了她,由米蘭達取代她的職位,他甚至沒有給她去辦公室收拾隨身物品的機會。
她只身回到洛杉磯,她找工作的時候,雇主總是免不了問她為什么突然離開上一份工作。
“為什么突然放棄那么有前途的工作?如果我們雇傭你,你會不會也在項目中途突然離開?”人力資源總監(jiān)反復(fù)詢問她,她失業(yè)了半年多,沒有錢,沒有隨身物品,沒有工作,那是她生活中最迷茫的一段時間。
“你啊,要是乖乖聽我話買比特幣,就不會這么窮了?!彼蛐¢桢X付房租的時候,小楠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她的腦袋。
六個月后,奧利弗陷入丑聞。他被揭發(fā)將保羅等個人和機構(gòu)的捐款,以咨詢費的名義支付給他的朋友和親戚,他所標榜的可以幫助難民營使用可再生能源的專利,根本無法有效運行,展示給媒體看的樣板房,都是作的假。
一切的起因,都是米蘭達做賬不夠嚴謹,引起了稅局的懷疑。政府深入調(diào)查之后,越來越多見不得的事情被公布在光天化日之下。
人們又轉(zhuǎn)而稱贊她聰明,提前看穿了奧利弗的把戲。
她并沒有再回到創(chuàng)投圈中工作,也退出了小楠和露露讓她加的微信群。群里面的許多創(chuàng)業(yè)者,因為資本市場的突然冷卻而無法融到更多的資金,現(xiàn)金流斷了之后只能申請破產(chǎn)。而比特幣在幾個月內(nèi),已經(jīng)跌去了三分之二的市值。
她在還小楠錢的時候,額外給了她一千美金的利息。
“這可真是幫了大忙,”小楠握住她的手,“還是你明智,做了記者,沒有再趟這灘渾水。我跟你說,現(xiàn)在我身邊創(chuàng)業(yè)的人,幾乎都在賣房賣車?!?/p>
下定決心退出這個圈子,其實是因為和奧利弗在洛杉磯的那次會面。
他陷入丑聞之后,遠走美國,在洛杉磯租了套公寓,竟然離她家不遠。
他發(fā)短信給她,說想和她見面。
她見到他的時候,他依然神采奕奕,依然穿著白襯衫,戴著金色的袖扣。
“上次的時候,欠你一個道歉?!彼麧M臉誠懇地說著。
“為什么要道歉呢?”
“保羅確實做得不對,我當時只想著捐款,忽略了你的感受。”他身體前傾,想要握住她的手。
她在被他碰到前就抽開了,她覺得惡心。
他頓了頓,叫來侍應(yīng),點了兩杯咖啡,和一塊巧克力蛋糕。
“你看,我還記得你喜歡什么?!?/p>
她穿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把手機放進背包里。
“你這是干什么?”他站起來,臉上露出焦躁的神色。他終于沒那么淡定了,她感受到一絲快意。
“你還喜歡我嗎?我很喜歡你的,自從第一次見面,看到你穿著那條藕色的裙子,我就喜歡上了你,”他試圖將她拉近,“我們再一起創(chuàng)業(yè),一起并肩改變世界,好不好?”
冬日下午,陽光鈍鈍的,她反復(fù)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
他把那些話語如此坦率地,坦蕩地說出來,這令她驚訝。
“我還認識一些人脈,也能搞到一些錢。我們再去弄幾個專利,重頭再來,不好嗎?”
她感覺到手心麻麻的,才意識到自己扇了他一個耳光。
她早就該這么做了。
作者簡介:
劉文,1988 年出生,江蘇常州人,現(xiàn)居美國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