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
在巴黎(十二首)
嗨,克里斯蒂娃(Hi, Julia Kristeva)
黑板。每天。嘴。
活著免了死的解脫。
是誰說過
“金屬成長,靈魂成長,虛無成長。”
你還在呼吸……
帶著行李與決心
能指大海、能指天地、能指星群
我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道快感
現(xiàn)在是女性細(xì)節(jié)時間
你那咳吐式語言——說:
人的身體是一個感性文本
上面豎起象征和主體動亂
“寫作是一門藝術(shù),
它扎根于恐怖與卑賤。”
它唯一表述之卑賤——
誠實過頭!腸子悔青?
你又說,
“女性具有攻擊性?!?/p>
“法國似乎在堅守一種古風(fēng)
……迷人卻不真切?!?/p>
路易十六之死
1793年1月21日,在巴黎,路易十六的頭顱滾入裝著糠的筐里。
——題記
人總在尋找與自己命運相同的人。
路易十六臨死前,亦不例外;在
書中(大量的),尤其在休謨寫的
英國史里,他讀到許多被廢黜國王
的事跡。其中還真有一個被處死了。
剩下的日子已屈指可數(shù),一天,他
對他的律師說:“我本著良心向你
發(fā)誓,我以一個要死的人向你發(fā)誓,
我一貫想的是人民的幸福,我從來
沒有起過與人民為敵的念頭?!苯又?/p>
他僅提了一個要求(處死前),“再
寬限三天,我想自由地和妻子兒女
待在一起?!钡c家人見了一面后,
路易冷靜下來,他在監(jiān)室里不停地
踱著錐心的方步:“我決定不見他們了?!?/p>
受刑前夜,他居然睡得很穩(wěn),直到
清晨五點,被仆人(遵他囑咐)喚醒。
吃完臨終圣餐后,他把一枚指環(huán)、一
塊圖章、幾根頭發(fā)交給仆人并以鎮(zhèn)靜
的口氣對來者說:“我們走吧。”鼓聲
早已在遠(yuǎn)方低沉地響起,兼雜隆隆的
炮聲和嗡嗡的人聲,路易登上了革命
廣場的斷頭臺,突然,他轉(zhuǎn)向左邊,
滔滔說道:“我是無罪而死的,我寬恕
我的仇人;你們,不幸的百姓們……”
鼓聲更加猛烈地敲擊,蓋過了他的聲音。
三個行刑手有力地架起他。十點十分,
他三十九歲的生命結(jié)束了。“一個最善良
又最軟弱的國王,經(jīng)過了十六年半一心
謀求幸福的統(tǒng)治之后”被他的祖國斬首。
輕陰中的Marcel[1]
“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甭犅?/p>
綠色的李子,藍(lán)色的李子,金色的李子
還有嗎?晚餐使她的面色更加紅潤……
秀色可餐(張棗偏愛)快變,Marcel,
書房絕對干凈,家具有一種恐懼
你會去到哪里?“我在少女們中間?!?/p>
看她右胸生了一個火瘡,今晨消腫
——膿被擠出(似細(xì)細(xì)的白蛆或牙膏)
那退燒美人感到高興。一場秋雨,自然
活著,而李子死去。Marcel!你說什么
“我死后,這些圓形的隆起的懸崖,
這大海,這月光,這天空還會在……”
注釋[1]:Marcel,指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Marcel Proust),20世紀(jì)法國偉大的小說家。
夏日讀杜拉斯
“瑪格麗特在廚房縫衣服
天花板上吊著一個燈泡”
書是黎明,日記是黑夜
她越特別,其實越普通
怎么還是無用?但有時
一杯茶而非酒就會革命
“浴缸是具白色的小棺材”
自由童年則是貧窮童年
有人強大到自殺
有人卑賤至傲慢
有人憂傷如階級
人平庸,人寫作,人恥辱
夏天,為什么總是夏天
生活的幻覺會令你害怕?
法國美
——讀劉楠祺譯《惡之花》
法國之春攜女巨人,攜尸體詩人
這哪是什么張力問題,是攻擊性!
肥臀[1]1846在巴黎(還不在高密)。
美是難的嗎,希臘?美也是怪的——
1855年——這句名言從法國傳來。
我敢肯定它出自某個社會主義者之口。
厭倦起源于遺傳基因,與政治無涉;
以憂郁和理想開篇,那是一種端莊。
“那比冰和鐵更刺人心腸的歡樂啊”!
“我一直覺得做個有用的人很可惡?!?/p>
注釋[1]:“肥臀”,也指《豐乳肥臀》,莫言的一部長篇小說。高密,地名,莫言家鄉(xiāng)。
想到……
想到瓦雷里,就想到他海濱墓園的詩歌……
他那“法國南方故鄉(xiāng)深夜沉鐘的回音”……
抽象的抒情,這里藏點,那里露點……
想到魏爾倫,就想到他正午秘密的催促
他那“高高的樹枝形成……半天的安寧”……
肉感的細(xì)節(jié),這里減點,那里加點……
想到維庸,就想到他的肺,他翕動的脾臟……
他那在陰濕監(jiān)獄里寫下的《絞刑犯謠曲》……
六百年后,我真想你寫的書有一種海洋美……
而誰猜得出那飛鴿的未來?雨果嗎?我想到
詩人的幼年,保留在他內(nèi)心最神秘的回憶——
“燈下讀書的祖父”傳說中兇年的兒子……
寫 作
——以瓦雷里的方式
物理學(xué)之后是形上學(xué),自然學(xué)之后是倫理學(xué)
注意!“只要聽到贊頌道德,雨果很不自在?!?/p>
愛是多么自然的事,自由生活就是驚險生活!
詩歌也不是領(lǐng)先,是避開,更不是不朽,是
音樂!它突然把你固定在了那兒,活在瞬間!
或活在二十年后,“否則你就被判詩歌死刑?!?/p>
注意!無論下面這句話是誰說的,都該記?。?/p>
“有一個尋找的天才,就有一個發(fā)現(xiàn)的天才;
有一個閱讀的天才,就有一個寫作的天才?!?/p>
注釋一:詩中引號內(nèi)句子,皆出自法國詩人瓦雷里。
注釋二:為何說詩歌活在二十年后?這里是指瓦雷里停止了詩歌寫作二十年。
在巴黎
一
攝影師亡命天涯[1]二十七年,
他住機場附近,離城很遠(yuǎn)。
馬奎斯[2]住Cujas旅館隔壁,
龍沙!在法蘭西學(xué)院門前——
有個陰郁人寫喜聞樂見詩,
吞三口酒,也吞三口頹廢。
正午,像數(shù)學(xué)家一樣漫游
在我遞來的一張小紙條上
轉(zhuǎn)世瓦雷里寫下Tilleul。
二
巴黎多少金不換來自溫州?
(還不包括包包和其它皮具)
為什么壞人總藏在盧浮宮
廣場黑車?yán)??大舌頭黑男人
一個,假埃及黑戒指一枚——
他說他喜歡他的上海女婿。
探尋怪書對弱者是危險的!
偵探很矮但好像不怕危險?
夜復(fù)夜,他喜歡獨吃中餐。
三
忘掉吧!中法條約和清朝,
去追求本質(zhì):干凈床單里
一個年輕的裸體。在巴黎
愛打扮的人垂死前也打扮……
(威斯坦開始寫日記,列
出一些暗示性名單)在巴黎
人絕不會因頭發(fā)的顏色被
起訴,我毫無目的地閑逛,
上午,我發(fā)現(xiàn)了謝甫琴科。
注釋[1]:亡命天涯的攝影師,指我早年認(rèn)識的成都攝影師高原,他已在巴黎生活了二十七年,目前住在戴高樂機場附近,離巴黎市區(qū)很遠(yuǎn)。
注釋[2]:馬奎斯(臺灣譯名),哥倫比亞作家,中國大陸譯成馬爾克斯。他在1980年代貧瘠的中國文壇爆得大名,人見人愛(唯我除外)。他某年曾在巴黎Cujas旅館隔壁的一家旅館住過,旅館名我記不得了。
注釋三:龍沙(Pierre de Ronsard,1524-1585),法國詩人。2016年3月,我逗留巴黎期間,總愛在法蘭西學(xué)院門前流連,觀看那里古老的椴樹,也欣賞靜立在那里的龍沙石像。
注釋四:“Tilleul”,椴樹。
注釋五:巴黎索邦大學(xué)旁, Cujas這條小巷里,有一家溫州人開的中餐館——中華樓,從其菜單知道許多菜名叫“金不換”,如金不換雞,金不換鴨,金不換蝦,金不換牛肉,金不換田雞……
注釋六:從《奧登傳》知奧登開出的暗示性名單:“我在德國有過的男孩:1928-1929:皮普斯、庫里、格哈德、赫伯特、過道的陌生人、(酒吧名不可辨)陌生人、科隆陌生人、(酒吧名不可辨)陌生人、奧托、我懷念的(名字不可辨)。他不和氣而且很臟。另一些很好?!鞭D(zhuǎn)引自《歐洲同性戀史》,商務(wù)印書館,2009,第186頁。
瓦雷里小像
——在法蘭西學(xué)院門前的回憶
德,細(xì)妙而矜持,
風(fēng)靈轉(zhuǎn)世瓦雷里?
陽光下那法國人
打開電腦,工作……
閑適充沛的一日,
詩是神來的數(shù)學(xué)。
注釋一:瓦雷里(Paul Valery,1871-1945),法國詩人,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
注釋二:詩是神來的數(shù)學(xué)(inspired mathematics),龐德(Ezra Pound,1885-1972)的一個詩觀。
在巴黎(二)
巴黎與黑人協(xié)調(diào),
與中國人協(xié)調(diào),
與印度人不協(xié)調(diào)……
某特立尼達(dá)男人在巴黎
艷遇了芬蘭女人,
協(xié)不協(xié)調(diào)?
頭頂越亮,頭發(fā)越稀;
年輕詩人!我請求你不要發(fā)胖。
還是在巴黎嗎?
毛姆總算說出了一句名言:
“美有點讓人討厭?!?/p>
但并非一定在巴黎!
知識分子才愛思索生死問題……
但并非所有國家的宗教人士
視生死問題為例行公事。
來了,
天文數(shù)學(xué)家在巴黎仰望星空,
指出了曼德爾施塔姆恒星。
時光如飛——
我們?yōu)橐娒娑鴾?zhǔn)備的老年,
只為一見面就老。
說明:此詩每句都在說一個人(其中唯有毛姆一句被明確點出)。但我并不想一一對應(yīng)指出。在此,僅指出三個:一是奈保爾(V.S.Naipaul,1932~2018),“某特立尼達(dá)男人在巴黎艷遇了芬蘭女人,協(xié)不協(xié)調(diào)?”二是法國巴黎第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教授Chenciner Alain,現(xiàn)在巴黎天文館工作,“來了,數(shù)學(xué)家在巴黎仰望星空,指出了曼德爾施塔姆恒星?!比俏嵊?,詩人楊鍵,“來了,時光如飛,我們?yōu)橐娒娑鴾?zhǔn)備的老年,只為一見面就老?!?/p>
西南方的光亮
你說不按感覺,按記憶來表白:
法國比中國小但比中國復(fù)雜。
西南方的光亮到西南方的語調(diào)
我的語調(diào)里有兩種社會主義。
純潔是聞一口暖和的煤油氣味
純潔絕非污染的一種可恥形式
這里面有一個階級聽覺的問題?
“實際上,只有童年才有家鄉(xiāng)?!?/p>
注釋一:“純潔絕非污染的一種可恥形式”,參見羅蘭·巴特《西南方向的光亮》:“氣味一完,反而就好像城市污染的發(fā)展正在驅(qū)趕家庭的溫馨,就好像‘純潔反而是污染的一種可恥形式?!保ā读_蘭·巴特隨筆選》,懷宇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第331頁)
注釋二:“實際上,只有童年才有家鄉(xiāng)。”出處同上,同頁。
在巴黎(三)
永恒的俄國北方星空晴朗,
天邊閃著電光和北極光……
世事難料,我開始了流亡
從敖德薩到君士坦丁堡,
再到普羅旺斯,又到巴黎。
未雨綢繆,任何時候都有必要嗎,
蒲寧?
“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只有二十歲”
心想著幸福也沒忘眼前生活,
那天,長圍巾一寸寸被扯出來,
就像解開一個木乃伊。
整整二十年,在巴黎
我零星寫作,不想說話
后來,為什么我寫得很多,
說得也不少?
注釋一:“長圍巾一寸寸被扯出來,像解開一個木乃伊?!币婈悥|飚譯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花城出版社,1992年,第244頁。
憶柏林(十二首)
柏林來信
在柏林,Kumiko家的花園里
我見識了一地嫩綠的核桃
那天下午,涼氣感人、室內(nèi)安靜
我們暢談著生活……
從一冊書里,我們甚至找到了
日語中精致的白居易
突然,她老年的眼光美極了
正迎向今后歲月的某個人;
突然,天色轉(zhuǎn)暗、寒風(fēng)叩窗
一位年輕的注定要來的中國人
他為我們帶來了朗讀
帶來了更多的風(fēng)景與前程……
柏林,1927年的事
一
說到柏林,我會想到礦冶學(xué)院
想到濃蔭下的馬路,跑步的人……
以及認(rèn)為時間就是金錢之列寧。
1927年,我小心地在冰上走,
Pankow的凍蘋果裹在羊毛毯里;
我不是5點走的,是下午4點;
“想想我在冷天漫步耗去的氣力!”
想想“德國,寫作唯一的要求
是結(jié)論?!蔽艺f你就干脆忘了吧
《單向街》中有關(guān)皺紋那一節(jié)。
盡管她的生活真不該如此艱難!
盡管我的白發(fā)在這里帶著靜電。
二
說到柏林“黨的信條之一是將
愛和性生活微量化。”1927年,
Walter Benjamin 早就說過了。
何時我才會習(xí)慣晚餐時不再
喝酒了呢?減少了長夜泥飲
他耳朵里反倒長出了一撮金毛。
老了,到了秋天,我們將討論
Plekhanov的藝術(shù)論;到了空
曠的醫(yī)院,每一個下午最難熬。
Post coitum, homo tristis
早熟的孩子(無論男女)長大了不老實
被父親虐待的男孩,長大了哭著想殺人
一個生于1980年的內(nèi)地中學(xué)生渴望生活
于是來到柏林;在自由大學(xué)翻譯吳文英
“我就喜歡看各種各樣的男生?!保▕W登)
一些敏捷如雌虎,一些迅速如雌豹……
柏林,一座最適合同性戀者散步的城市
你甚至可以穿一件藍(lán)色毛服,戴上干部帽
像張奇開那樣,雌雄同體、閃閃紅星,
從勃蘭登堡門出發(fā),開始二萬五千里長征
今晨任他去,在中國不是說開卷有益嗎?
他開始學(xué)習(xí)拉丁文,劈頭一句就讀到:
Post coitum, homo tristis (性交后,人哀傷)
注釋一:中國裔德國籍畫家張奇開(1950— ),2002年,在德國發(fā)起、組織、策劃了“國際新長征——穿越歐洲”紅軍行動(行為藝術(shù))。
憶柏林
我將何時憶起柏林,
十七年后?Michaela
“那長椅的木板接近腐朽,
腳下深處是胭脂的河流……”
它結(jié)冰前夕的美,真無與倫比
你還將愿意嗎,霍達(dá)謝維奇!
百年后的情侶們依舊擁抱如雕塑!
我合上書,像漫步街頭的人不眠不休。
整整兩個月,每臨黃昏
我都會念念有詞,Sascha,
人的一生終歸有多少次呼吸……
酒精不停地刺激著我的鼻子
我又會忍著怎樣的重病啊,柏林!
一座鐵路橋,一株赫塔·米勒的杏樹。
注釋一:“那長椅的木板接近腐朽,腳下深處是胭脂的河流,”見南開大學(xué)谷羽教授翻譯的納博科夫詩歌《夕照中》。
注釋二:霍達(dá)謝維奇(1886-1939),俄國詩人,作家,文學(xué)評論家。
注釋三:Sascha,一位研究馬雅可夫斯基的俄國學(xué)者。
注釋四:費特也寫出了驚人的一句:“隱忍著重病,我的白楊?!保ㄒ娰M特《白楊》)
注釋五:赫塔·米勒(1953-)羅馬尼亞裔德國小說家,詩人。
回憶瑪麗·安,兼憶蜜謝依娜
——和布萊希特
高天亮藍(lán),Pankow入秋
布萊希特在一株李樹下回憶:
瑪麗·安,吾愛;我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別人的生活……
有何秘密呢?人,轉(zhuǎn)瞬即逝
宛如那朵云數(shù)分鐘后便消失。
在柏林,讓我想想,十七年前
蜜謝依娜,你還記得那晚嗎,
你第一次來聽我朗誦夏天……
結(jié)束后我把這些詩送給了你。
再后來秋天結(jié)束了,離開時我在想
幸好,那風(fēng)神是一頭金發(fā),如你!
幸好,并非只有親愛的領(lǐng)導(dǎo)
不眠聽電臺,因風(fēng)恨西德……
注釋一:本詩題目前一半取自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 )一首詩的題目:Remembering Marie A 。
注釋二:Pankow,地名,位于東柏林。
注釋三:“宛如那朵云數(shù)分鐘后便消失”,化脫自Remembering Marie A (《回憶瑪麗·安》)中一句:And yet that cloud had only bloomed for minutes 。
柏林雄辯
——三贈臧棣
為了同情你!
為了同情德意志的誤解!
——尼采《答復(fù)》
冬天草枯,人覺暖和,心安理得
若是再逢閑身,那就更加暢快了……
可幻覺柏林好冷,夏天從來急得很
吾國因現(xiàn)代性,不,因現(xiàn)代化更急!
沒閑,缺了叢書和協(xié)會如何入門?
勃蘭登堡門前站著幾個中國新詩人
什么,真有個意大利詩人蒙塔萊!
什么,真有個三藩市也可以御用!
弄不好要搞砸的!親愛的托馬斯
莫非楊·瓦格納也讀《兒女英雄傳》
“黑翅膀,那個男人一路呼嘯而過”
一種對敗者的羞辱:戴花擦脂抹粉。
勝者為誰,臧棣兄?Sabina?可惜
酒媒子逗引水米無交人來一場雄辯——
殺人不過頭點地,某十三妹慣打硬漢
從柏林看東方
在柏林,理發(fā)很貴,眼鏡很貴,說話不貴,按摩不貴……Pankow樹木古如鐵,燈下影子先于你進(jìn)屋。人間還有什么值得人去看的呢?在東方,花園里的蛇如波浪起伏,好看,蛇飛起來好看。
——題記
離去是為了來到。革命是因為渴望。
風(fēng)吹病梨落,東柏林至今還在1997年
Kumiko來Pankow聽那莫斯科教授說下午……
(東方婆婆媽媽要保衛(wèi)祖國,執(zhí)勤!)
從來春蠶老了變成繭,哪來斷背之蝶?
無論有兒無兒,從來白頭人作白身歸。
自由的感覺!遠(yuǎn)的東西近了,近的遠(yuǎn)。
歡娛牢落事,無限少年意,一個對稱。
四年風(fēng)景憶江南,飛飛,一箭光陰——
向西!向西是因為杜尚別有我一位兄弟。
注釋一:柏林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同性戀之都。希望這個提示有助于閱讀。余不贅。
注釋二:“歡娛牢落事,無限少年意”,參見白居易詩《杪秋獨夜》。
來自東德的術(shù)語課
《竊聽風(fēng)暴》關(guān)心的是他人的生活。
——題記
吉姆[1]
窗簾迎風(fēng)飛了起來,有條活命
頭發(fā)迎風(fēng)飛了起來,有個燕窩
劍橋大學(xué)有什么軍事作業(yè)價值?
Stasi[2]
當(dāng)然有部《政治作戰(zhàn)工作辭典》
有歐派克[3](而非歐佩克)——
作戰(zhàn)性個人管制檔案,誰是誰?
什么!
啟蒙部(Aufklarung)即偵查部
OV最高級作業(yè),全面性作戰(zhàn)個案
IM
——線人——一個永恒的污點——
成熟極權(quán)主義的一種靜默腐敗形式。
注釋[1]:吉姆(Kim Philby,1912-1988),系英國劍橋大學(xué)間諜圈(Cambridge Spy Ring)中知名的第三人(The Third Man)。
注釋[2]:Stasi(斯塔西),東德國安部(MFS)的俗稱。
注釋[3]:歐派克,OPK,Operative Personenkontrolle,作戰(zhàn)性個人管制檔案。
注釋四:歐佩克,OPEC,Organization of Petroleum Exporting Countries,石油輸出國組織。
注釋五:IM,Inoffizielle Mitarbeiter,線人。
注釋六:“成熟極權(quán)主義的一種靜默腐敗形式”, 見(英)加頓艾什(Timothy Garton Ash)著:《檔案:一部個人史》,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第12頁。
論教育
好的教育一定由唯物辯證法完成?
童年,東柏林;長大了,西柏林——
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
人一生總得靠點什么,香煙酒水?
到1999年,他仍然喝得兇抽得兇。
誰說的背一段可蘭經(jīng)才允許逃命?
Call Me God. Kindly Call Me God.
偵查工作在所有國家都是一門考古工作。
注意聽:張力不來自痛苦,來自聲調(diào)。
注釋一:“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泵珴蓶|名言,可在任何一本《毛主席語錄》中讀到。
柏林晨景
主啊,這些事的結(jié)局會是怎樣呢?
去吧,但以理,這些話已被封印……
——《舊約全書·但以理書》
那曾有的氣味要等到八十七年后
某個五月的早晨才能被我精確嗅出
那死去的聲音是活的,每分每秒
都來到我的耳畔,不停地講述……
那司機扛著半邊凍豬肉,弓身穿過
人行道,快步踏入屠夫紅色的肉鋪
看見這幕晨景的人,為什么不是我?
納博科夫!這是韶華易逝的柏林啊
一個想說聲“謝謝”的柏林,合上書
高興之余,我想起舊約漆黑的開頭……
注釋一:本詩第二節(jié),說的是納博科夫一個清晨在柏林的觀感。詩并非總是“憂傷的玫瑰”等待著詩人去發(fā)現(xiàn),他能夠從正在工作的人的平凡行為中見出美:“騎著三輪車的臟兮兮的面包店伙計啦,把郵筒清空的郵遞員啦,甚至那個正在把牛肋肉卸下來的司機”。
但是也許最好看的是那些肉塊,鉻黃色,帶粉紅色斑塊,一圈一圈的渦形圖案,它們堆在卡車上,那個系著圍裙、戴著皮帽、后沿披掛到脖子上的人正把每片肉塊搭到背上,弓腰將它從人行道上搬到紅色的肉鋪里去。(參見博伊德:《納博科夫傳:俄羅斯時期》,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第331頁)
童年藍(lán)
初到柏林,她兩眼生輝如
看客;但活著也是個壯舉
黃昏時分她感覺呼吸困難。
困難里,悲傷從來不感人
只令人憤怒!至于“輝煌”
請莫亂用,歐洲是黑色的!
我說過詩人是分神的人嗎?
我的心跳“從不令我分神”
我說過生命的任務(wù)是求生?
求生不是任務(wù),只是本能。
當(dāng)那濕火花到來,菲利普
水消磨著水,命消磨著命
柏林一如既往地勻速運轉(zhuǎn)……
她死后的天空出現(xiàn)童年藍(lán)。
注釋一:“當(dāng)那濕火花到來”,參見Philip Larkin詩歌《針刻》(Dry-Point):The wet spark comes, the bright blown walls collapse(“當(dāng)那濕火花到來,那吹亮的四壁垮了”)。
Pankow
“呼吸的秋千翻滾起來”[1]1997……
從烏克蘭到東柏林的秋千……
離開了某人像離開了一個時代,
離開了某人像離開了一個世紀(jì),
離開了某人僅僅像離開了昨天。
對于來自德國的歡樂我是一個謎……
今天之后為何總會有一個明天?
Pankow“賬多不發(fā)愁,是不是”
明天,慈悲者怕走路,是不是?
當(dāng)占有沒有成為一種責(zé)任,今天
信馬列的東方人也會去信氣功。
而人不了解生活才想寫作,了解了
反而就不寫了。人的感情只是
一種氣味,記住那氣味就行了。
注釋[1]:“呼吸的秋千翻滾起來”,典出德國作家赫塔·米勒(Herta Muller)的長篇小說《呼吸秋千》(Atemschauk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