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詩箋證稿》缺失的“紅娘”

摘 要：《會真記》里的紅娘在西廂故事流播改寫過程中，人物形象變得豐滿立體，儼然成為西廂故事的一大主角。在當(dāng)代諸多改編的戲曲作品中，依然占據(jù)重要一席。然而在陳寅恪先生的《元白詩箋證稿》中考證了鶯鶯和元稹的家世背景，還原歷史語境，但并未考證“紅娘”這一人物。本文探究《會真記》中“紅娘”的名字可能來自元稹對《紅娘》曲的欣賞，以及“紅娘”這一角色受到世人追捧具有時代和功能原因，兼論《元白詩箋證稿》中沒有考證“紅娘”體現(xiàn)了陳寅恪先生考證有的放矢無一字無用意。

關(guān)鍵詞：紅娘；會真記；元??；元白詩箋證稿

作者簡介：陳卓爾（1995.2-），女，漢安徽滁州人，碩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08-0-03

一、由曲名到人名

“紅娘”一詞并非元稹獨(dú)創(chuàng)，唐人醫(yī)藥文獻(xiàn)中就記載用“紅娘”這種昆蟲入藥治療各種婦科疑難疾病。如“水蛭?蟲用紅娘”[1]金人藥方中也有相關(guān)的記載：“治婦人小便濁敗、赤白帶、下五淋、臍腹疼痛、寒熱口干，舌澁不思飲食……紅娘子去翅……?！盵2]甚至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也將“紅娘”作為治療婦人疾病的良藥，“紅娘子并行血”[3]。關(guān)于入藥的“紅娘”究竟為何物，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做了一些考察，“樗雞本經(jīng)中品，釋名‘紅娘子綱目花?。時珍曰：‘其鳴以時，故得雞名?！稄V雅》作‘樗鳩。《廣志》作“犨雞”皆訛矣。其羽文彩，故俗呼‘紅娘子?！盵4] “紅娘”其實(shí)就是“樗雞”，因?yàn)橛鹈挥谢y，才被俗稱為“紅娘”。清人方旭在《蟲薈》對“紅娘子”有更進(jìn)一步的考察：“圖經(jīng)本草，樗樹上一種赤色小蟲，人呼爲(wèi)紅娘子。旭按：《爾雅》螒天雞，郭注云：小蟲也，黑身赤頭，一名莎雞，一名樗雞，卽此物?！稄V雅》名樗鳩，其狀似斑貓，而小甲上黑色兩脅，及腹下正紅色。生樗樹上，能下胎?！盵5]可以看出“紅娘子”其實(shí)就是《詩經(jīng)·七月》中“五月斯蠡動股，六月莎雞振羽?！崩锏摹吧u”。經(jīng)過這樣梳理可知，“紅娘”這種昆蟲被用在藥里以治療各種婦科疾病乃是藥界共識。讀書淹博如元稹，未必不知道“紅娘”的功效。倘若如此，“紅娘”用藥于婦科疾病以及其他雜癥，暗合解鶯鶯張生二人相思之疾。不妨為一種有趣的假設(shè)。

“紅娘子”還是捕蛇的口訣。宋人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在蟲魚志中詳細(xì)記載了村人如何運(yùn)用“紅娘子”的口決來捕蛇，“蚺蛇大者如柱，長稱之其膽入藥，人臘其皮，刮去鱗，以鞔鼓。蛇常出逐鹿食，寨兵善捕之，數(shù)輩滿頭挿花趨赴蛇，蛇喜花，必駐視。漸近，競拊其首，大呼‘紅娘子。蛇頭益?zhèn)a不動，壯士大刀斷其首。衆(zhòng)悉奔散。遠(yuǎn)伺之，有頃。蛇省覺，奮迅騰，擲小木，盡拔力竭，乃斃數(shù)十。人舁之一。村飽其肉?！盵6]關(guān)于“紅娘子”是捕蛇口訣，宋代邵博在《聞見后録》中也有相關(guān)的記載，“廣西人喜食巨蟒，每見之，即誦‘紅娘子三字蟒輒不動且誦且以藤蔓系其首于木刺殺之”[7]。筆者尚未找到唐時及唐以前關(guān)于“紅娘子”捕蛇口訣的相關(guān)記載。因此，關(guān)于取名“紅娘”是因?yàn)椤凹t娘子”既是捕蛇的關(guān)鍵和引子，紅娘一角也是鶯鶯張生關(guān)系推進(jìn)關(guān)鍵的假設(shè)也暫只是一種空中樓閣。

元稹當(dāng)時是否真的遇到過名為“紅娘”的女子也值得深入探討，查宋人阮閲《詩話總龜》中有：“搢紳脞說，載《盧氏雜記》曰：歌曲之妙，其來久矣……柳青娘張紅娘皆一時之妙也?！盵8]由此可見，張紅娘是當(dāng)時有名的歌女。歌女以“紅娘”命名者不乏，宋人陳思《別館即事》中有“十年客里過春光，客里逢春分外狂。半堵碧云蝸路濕，一簾紅雨燕泥香。銜山西日辭春閣，拍岸東風(fēng)趁夜航。莫向錢塘蘇小說，東呉新髻李紅娘?！盵9]將李紅娘與錢塘蘇小并提，可見李紅娘應(yīng)是當(dāng)時歌女紅人。又有《新市雜詠》十首之一“一年不訪李紅娘，今日過門意已忘。嘶入畫橋東畔路，紫騮猶記舊垂楊?！盵10]記敘了李紅娘是當(dāng)時名流爭相拜訪的歌女。暫未能找到元稹其時或之前關(guān)于名為“紅娘”歌女的相關(guān)記載，關(guān)于“紅娘”一名是否確有其人有待進(jìn)一步考察。

最有可信度的推測當(dāng)是紅娘這一關(guān)鍵人物的名稱來自于曲名。唐人崔令欽《教坊記》中記有“曲名《紅娘子》”[11]，之后《紅娘子》這一曲名屢見于后人詞作，代表作品有宋人程垓《紅娘子》：“小小閑窗底。曲曲深屏里。一枕新涼，半床明月，留人歡意。奈梅花引里喚人行，苦隨他無計(jì)。 幾點(diǎn)清觴淚。數(shù)曲烏絲紙。見少離多，心長分短，如何得是。到如今、留下許多愁，枉教人憔悴?！盵12]以《紅娘子》這一詞牌寫離愁別緒。元稹本人詩作中也多次提及《紅娘子》這一取名，在《痁臥聞幕中諸公征樂令飲因有戲呈三十韻》一詩中說道“籌箸隨宜放，投盤止罰啀。紅娘留醉打，觥使及醒差?！盵13]其中自注道：“舞引紅娘拋打曲名，酒中觥使席上右職。”解釋這里的“紅娘”是曲名，在《狂醉》一詩中也提及了《紅娘》曲，“一自柏臺爲(wèi)御史，二年辜負(fù)兩京春。峴亭今日?狂醉，舞引《紅娘》亂打人?！盵14]自從做了御史，辜負(fù)了兩年的春光，今日在峴亭喝醉了酒，聽一曲《紅娘》，抒發(fā)內(nèi)心的幽悶。元稹在詩作中數(shù)次提及酒后聽《紅娘》，對《紅娘》曲作喜愛可見一斑，人格化寫進(jìn)文中更可理解?！凹t娘”這一人物名稱來源于曲名《紅娘》有較高的可信度。

二、從配角到主角

從唐元鎮(zhèn)《鶯鶯傳》到金董解元《西廂記》再到元王實(shí)甫《北西廂秘本》，紅娘形象逐漸突出。到現(xiàn)當(dāng)代改編的戲曲作品，如白先勇青春版《西廂記·紅娘》更是將紅娘這一人物提升到了主角的地位。誠然，故事在流播過程中必然會被賦予新的內(nèi)容，篇幅不斷擴(kuò)大，人物主角豐滿，但紅娘人物形象得以豐富并不是僅僅因此，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

時代風(fēng)氣不同，對鶯鶯紅娘二人道德評價標(biāo)準(zhǔn)也不同。元人施耐庵《水滸傳》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卷之四十五 《楊雄醉罵潘巧云 石秀智殺裴如?！分兄肛?zé)潘巧云行為不端的時，寫到：“自古道，人家女使謂之奴才，但得了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婦人女使可用，而不可多，卻又少他不得。古語不差。有詩為證“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家端的是奴才。請看當(dāng)日紅娘事，卻把鶯鶯哄得來?！盵15]同樣地以詩為證出現(xiàn)在了《繪圖今古奇觀》，并做出了鶯鶯和張生私會的根由：“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家端的是奴才。請看當(dāng)日紅娘事，卻把鶯鶯哄得來。這首詩是說壞法丫鬟之作。人家婦女不守閨門，多是丫鬟哄誘而成。這是人家最要防閑的了?！盵16]鶯鶯是被紅娘紅騙的，所以婦女不守閨門，不全是小姐的錯，多半是被丫鬟哄誘的。自唐至明對民的道德要求不斷提高，對于男女之情更是如此。對于鶯鶯和張生暗生情愫至致自薦枕席，相門之女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是不可理解也不可被接納的，必須有一個人來承擔(dān)造成這個故事的責(zé)任。這個人就是紅娘，于是紅娘被選擇成為推動故事發(fā)展的重要工具性人物?！凹t娘”在后世文學(xué)作品中不斷出現(xiàn)，替鶯鶯傳情達(dá)意，形象漸趨豐滿。

紅娘較鶯鶯形象可塑性更大，更具有象征意義。王渙十三首《惆悵詩》之一中有“八蠶薄絮鴛鴦綺，半夜佳期并枕眠，鐘動紅娘喚歸去，對人勻淚拾金五代”[17]此處的“紅娘”不僅指為張生鶯鶯牽橋搭線的紅娘，更暗含詩人希望有一個紅娘這樣的關(guān)鍵人物來為自己覓得一位佳人。秦觀《崔鶯鶯》一詩中也強(qiáng)調(diào)了紅娘的作用，“崔家有女名鶯鶯，未識春光先有情。河橋兵亂依蕭寺，紅愁綠慘見張生。張生一見春情重，明月拂墻花影動。夜半紅娘擁抱來，脈脈驚魂若春夢?！盵18]又有同名曲子，“春夢。神仙洞。冉冉拂墻花樹動。西廂待月知誰共。更覺玉人情重。紅娘深夜行云送。困亸釵橫金鳳。”[19]紅娘將崔鶯鶯送至張生面前，看似寫鶯鶯故事，實(shí)則表達(dá)自己的盼望佳人的念頭。

這樣的象征用法在后世漸漸流于俗語，明人馮夢龍《醒世恒言》里有“貴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個紅娘，替夫人傳書遞柬……”在后世作品中，紅娘成為月老式的人物。相比深閨里的小姐鶯鶯，紅娘被賦予了更多的象征意味。

三、無一字無用意

《元白詩箋證稿》中沒有考證紅娘這一人物并不是陳寅恪先生的疏忽，這與他對《會真記》的考證目的不無關(guān)系。陳寅恪先生通過《讀鶯鶯傳》一文試圖揭示元稹創(chuàng)作《會真記》的真正本意?！稌嬗洝返某霈F(xiàn)并非記下這段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感情，也非向世人炫耀佳人的一往情深，其實(shí)基于唐代科舉制度而為。陳寅恪先生考證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里記有：“唐之舉人先藉當(dāng)世顯人，以姓名達(dá)之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xiàn)，踰數(shù)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20]唐代科舉分生徒、鄉(xiāng)貢、制舉三層階梯?？忌彰┬型ò瘢聪蛲夤_，而非明清的糊名制。主考委托當(dāng)?shù)孛私榻B人才，所以是否考中，一是要看考生行文的好壞，而是看平時名人對自己文章的評價。陳寅恪先生還原歷史語境，分析《會真記》的文本結(jié)構(gòu)，得出元稹作《會真記》的本意在于唐代小說文備眾體，以便遇到機(jī)會就將行卷《會真記》呈給主考看?！皳?jù)此，小說之文宜備眾體。鶯鶯傳中忍情之說，即所謂議論。會真等詩，即所謂詩筆。敘述離合悲歡，即所謂史才。皆當(dāng)日小說文中，不得不備具者也?！盵21]正如《會真記》的最后元稹有一段看起來迂腐的論調(diào)，其實(shí)是借《會真記》來展現(xiàn)自己議論的功力。內(nèi)容并不是關(guān)鍵，引起主考名人注意才是關(guān)鍵。

基于這樣的考證目的，陳寅恪先生對崔鶯鶯和元稹家族地位進(jìn)行了考察，“若鶯鶯果出高門甲族，則微之無事更婚韋氏。惟其非名家之女，舍之而別娶，乃可見諒于時人。蓋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盵22]揭示了在當(dāng)時的歷史語境中，提升自我政治社會地位是普世的追求目標(biāo)，在婚姻上放棄寒門舊愛而另娶名門旺族是為時人接受并認(rèn)可的?！皬?fù)觀昌黎之志文，盛夸韋氏姻族之顯赫，益可見韋叢與鶯鶯之差別，在社會地位門第高下而已。然則鶯鶯所處并非高門，實(shí)無可疑也?！盵23]鶯鶯出身沒有韋叢高，自然會被替代。在鶯鶯和張生的故事中，紅娘只是一個功能性人物，對考察元稹為何拋棄崔鶯鶯，又出于什么目的創(chuàng)作《會真記》并沒有什么作用，故而可以忽略。如此有的放矢，既闡釋了《會真記》這一文本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投石問路引起名士關(guān)注，也解釋了元稹的始亂終棄是當(dāng)時人之常情?！稌嬗洝返募t娘在張生前往長安后就不再出現(xiàn)，形象相對單薄?！稌嬗洝菲^小，關(guān)于紅娘的描述也遠(yuǎn)不及崔鶯鶯和張生二人著墨多，紅娘形象在后世文學(xué)作品中才漸漸豐滿起來。陳寅恪在《讀鶯鶯傳》一文中對紅娘人物的忽視更見他學(xué)術(shù)的嚴(yán)謹(jǐn)和準(zhǔn)確性，無一字無用意。

注釋：

[1]唐 佚名：《司牧安驥集》卷二。

[2]金 劉完素：《宣明方論》卷十一婦人門。

[3]明 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三下。

[4]明 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四十。

[5]清 方旭：《蟲薈》卷三昆蟲。

[6]宋 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蟲魚。

[7]宋 邵博：《聞見后録》卷二十九。

[8]唐 阮閲《詩話總龜》増修詩話總龜卷之四十。

[9]宋 陳思《兩宋名賢小集》卷二百四十八翠微南征録《別館即事》。

[10]宋 陳思《兩宋名賢小集》卷二百四十八翠微南征録 《新市雜詠》。

[11]唐 崔令欽《教坊記》明古今逸史本。

[12]宋 程垓《書舟詞》明刻宋名家詞本。

[13]唐 元稹：《元氏長慶集》元氏長慶集卷第十一 《痁臥聞幕中諸公征樂令飲因有戲呈三十韻》。

[14]唐 元?。骸对祥L慶集》元氏長慶集卷第十六《狂醉》。

[15]元 施耐庵：《水滸傳》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卷之四十五 《楊雄醉罵潘巧云 石秀智殺裴如?！?， 明容與堂刻本。

[16]《繪圖今古奇觀》第七十五卷《朵那女散財(cái)殉節(jié)》。

[17]韋糓《才調(diào)集》卷七古律雜歌詩一百首 王渙十三首《惆悵詩》。

[18]宋 秦觀《淮海長短句》淮海長短句卷下 《崔鶯鶯》。

[19]宋 秦觀《淮海長短句》淮海長短句卷下 《崔鶯鶯》。

[20]陳寅?。骸对自姽{證稿》第120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4月。

[21]陳寅?。骸对自姽{證稿》第120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4月。

[22]陳寅?。骸对自姽{證稿》第11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4月。

[23]陳寅?。骸对自姽{證稿》第11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