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怡
我是個虛偽的人,從不在別人面前談女色。與人上街的時候,遇到年輕貌美的女人往往目不斜視,實(shí)在想看了,就做不經(jīng)意狀瞟上一眼。因此我周圍的人都說我正派,像個君子。然而我來這家公司應(yīng)聘時,眼光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坐在電腦前打文件的女文員吸引,像鐵片遇上磁石那樣不能自己,像老葛朗臺發(fā)現(xiàn)金子那樣貪婪。她不是頂漂亮,但長得很順眼,極耐看,長碎發(fā)配著一張圓圓的臉。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拿這句話來形容她實(shí)在恰當(dāng)不過,我總覺得,她白嫩肌膚包裹著的就是一汪清清澄澄的水,或者就連骨頭也是水做的。她穿著件米黃雪紡吊帶連衣裙,偶爾站起了一次,身材也很平常,但是胸脯卻格外突出,撐得裙子緊緊的,很惹人的眼睛。說真的,我有些心蕩神弛。
公司只招一個人,來應(yīng)聘的卻有五個。很幸運(yùn),最終被錄取的是我。后來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脫穎而出,并不是因?yàn)槲议L得高大威猛,也不是因?yàn)槲覒?yīng)對自如,而是負(fù)責(zé)招聘的主管覺得只有我一個人經(jīng)受住了考驗(yàn),沒有對阿楓發(fā)生令她反感的關(guān)注。阿楓就是那個女文員,全名叫顧秋楓。主管是個暴戾的胖子,一天到晚鎮(zhèn)守在辦公室,員工們雖然見到他就像青蛙撞上鱷魚,可還是不憚冒被吃的危險,得空兒就鬼頭鬼腦往辦公室里蹭,只為多看阿楓一眼。男人的好色心大起來真是包得住天,眼看著這些家伙的沒出息樣,我理解了李隆基為什么不惜搶兒子的老婆,吳三桂又怎么下得了背一個民族罪人這樣千古罵名的決心。
好看的女人讓男人神經(jīng)錯亂。每天晚上下班后,一陣吵鬧上了床,大家的話題自然而然就匯攏到一起,聚焦在顧秋楓身上。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總要意淫著她入睡,但我篤定,能做一個有她的夢是所有這些精力旺盛的年輕家伙們的美好愿望。因?yàn)樗夭堪寥说耐怀?,大家叫她“波霸”。我很反感這個南方味道的詞匯,有人向我說起“波霸”如何如何,我總裝作不知何人。他們難以置信,教導(dǎo)我說:“就是阿楓嘛?!蔽矣谑亲骰腥淮笪驙睿芭?,原來是說那個奶媽呀!”眾人大笑,從此便也就常稱之為“奶媽”。
三周后,我又榮幸地升任了班長,成了管理十幾個人的小頭目。我之所以升遷,并不是因?yàn)槲业墓ぷ髂芰没蛘哂蓄I(lǐng)導(dǎo)管理才能,而是因?yàn)槲也┑昧酥鞴艿暮酶?。但這“好感”并不是吊他的膀子或者拍他的馬屁換來的。我可以起誓,我是個不會媚上的人,打死我也做不了丁春秋的弟子。
三個月前,我有個比在這個又破又小的公司不知好多少倍的工作,結(jié)果就因?yàn)槲也粓A滑而飯碗自毀。主管之所以對我有好感,主要是因?yàn)槲冶容^“脫俗”,沒像其他員工那樣蒼蠅逐肉般粘著阿楓?!鞍魇俏业模l敢跟我爭,我就要他好看!”這是那次喝酒正酣時主管放出的一句心里話。我對他這決心深信不疑,我已經(jīng)知道,為了獨(dú)占阿楓,他已經(jīng)擠走了一個會計,趕跑了三個班長,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前任。
主管鍥而不舍地追著阿楓,而且全公司看上去就他條件優(yōu)越,他也時常擺出一副紳士派頭,以欣賞競爭者們徒勞無功的努力來取樂??墒前鞑皇且欢鋵樗`放的冰雪玫瑰,不僅與他周旋,對其他獻(xiàn)殷勤的同事也同樣親熱,這讓主管妒火中燒。我對他充滿了憐憫,一天到晚在這種情緒折磨下度日,他一定又苦又累。他應(yīng)該是個百萬富翁,這樣可以把她包養(yǎng)起來,藏在金屋里,叫人看不到她;或者應(yīng)該是個黑道老大,派幾個戴墨鏡的貼身保護(hù),叫人不敢看她??上裁炊疾皇?,只是個月收入六千的小公司主管,沒有將她與世隔絕的能量和能力,只好自己受苦,過分的愛總得付出過分的代價。
雖然也覺得看顧秋楓是件賞心悅目令人愉快的事,但我并沒有跟著工友們?nèi)ネ撇ㄖ鸀?、添油加醋地刺激主管敏感而又脆弱的神?jīng)。這不是因?yàn)槲腋呱谐?,?dāng)體內(nèi)雄性荷爾蒙含量超標(biāo)的時候,我也會把她當(dāng)作性幻想的對象,但這并不足以讓我去對一個女人發(fā)癡,進(jìn)而轉(zhuǎn)化成愛慕。比如說,看三級片的時候我會激動,但我并不會因此成為那些脫星的追慕著,為了能看到她一眼而不惜舍生忘死。何況,我之所以來這個小公司,完全是在賭氣,自我放逐,目的是通過肉體的苦累消磨精神上的郁卒,好比是判自己的一個勞役,隨時可以開釋走人。
然而主管卻對我好感起來,抬舉我做了班長。一個已在這里干了很長時間的陜西人對班長的位子可是垂涎已久,向往至極,并因此契而不舍地對主管討好獻(xiàn)殷勤,只是很遺憾主管并不領(lǐng)情。這要怪他自己,一見到顧秋楓就一臉色相,兩只眼瞪得要掉出來,下巴不由自主地往下垂,洞開一個大嘴,口水像鼻涕一樣嘩嘩地往下流淌。這副尊容是很不雅觀的,不用說令主管很惱火,他百般討好換來的一點(diǎn)好感,隨即就被抵銷,甚至還要倒欠。不被主管找個茬兒趕出公司已是客氣,班長的位子哪兒還輪得到他。
在我被任命的前幾天,他好像聽到了風(fēng)聲,非常恐慌,人前人后對我大肆攻擊。本來我無意在此地久留,所以也不愿意做什么班長。可經(jīng)他這么一搞,我生氣了,我偏要做,于是我就做了。
走馬上任那天晚上,我請主管和幾個關(guān)系不錯的同事去飯館里喝酒。大家肆無忌憚,并且說定誰不醉誰烏龜。我酒量本來不大,三杯下肚就暈了起來,指著一個上菜的女服務(wù)員,對大家說她像花紫。大家問花紫是誰?我說是我女朋友,不過她跟他們廣告公司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好上了,就把我甩了。一個同事說不知道你還有這個能耐,一喝醉就會編故事,老弟長得是文氣些,還能跟廣告公司的女人纏到一起?我醉眼朦朧地說:嗯,難道你們看不出我渾身上下掩蓋不住的過人氣質(zhì)嗎?我可是我們省最好的大學(xué)中文系研究生,不信明天我把文憑拿出來給你們看。接著我就爬到了桌子上說起了胡話。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醒來時,發(fā)現(xiàn)竟睡在了公司里,腦袋還昏沉沉的有點(diǎn)暈痛。一個同事進(jìn)來說,有個叫花紫的找你,在公司門口。我愣了一下,立即跳下沙發(fā)沖了出門去。公司門口人來人往,哪兒有花紫的影子!我早忘了昨晚醉后都說了些什么,兀自站在公司門口東張西望,仿佛一只饑餓的狐獴。顧秋楓拿著只大信封從傳達(dá)室里走出來,我忙問她看沒看到一個長得如她一樣的女孩子?她搖頭,說沒見到。我悻悻不樂,不經(jīng)意瞥見幾個同事正擠在二樓窗戶前,朝我擠眉弄眼,便大聲問:人呢,她在哪兒???他們嘻嘻哈哈地怪笑起來。原來是耍我!顧秋楓也跟著笑起來。她將手里那個大信封朝他們一揮,說,杜瑾在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讓他咱們吃飯。同事們一陣騷動,蜂擁著跑了下來。我從顧秋楓手里接過信封,抽出樣報瞅了瞅,被大家簇?fù)碇埖曜呷ァ?/p>
我們剛坐定,主管就尾隨而至。他擠坐到我旁邊,把我和顧秋楓隔開,先對我表示祝賀和贊美,緊跟著拿花紫開起了我的玩笑。我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這是在給顧秋楓打預(yù)防針,讓她知道我已心有所屬,以防她對我產(chǎn)生好感。同事們也跟著主管起哄,拿我昨晚醉后的話當(dāng)笑料,比如說花紫很漂亮,比如說花紫不要我是因?yàn)槲遗粊礤X,比如說花紫說了寧愿做有錢人的情人,也不做窮光蛋的老婆。因?yàn)橐粋€男人弄不到錢,只能證明他沒本事沒能力,她沒有道理勉強(qiáng)自己愛上這樣的人,等等等等,并且嘲笑我昨晚說著說著竟呼哧呼哧哭起來的糗樣兒。
這些家伙們涮起人來熱情洋溢,鮮辣生猛,堅(jiān)決不積口德。我知道自己喝醉后愛說胡話,但沒想到昨晚竟然胡到了那個田地,不禁有點(diǎn)惶恐?;仡^又一想: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隨他們吧,珠三角這地方不相信眼淚,也拒絕多愁善感,是它物欲支配一切的現(xiàn)實(shí)賜給我的傷。今天我偏不痛苦,偏不向它示弱,偏要開心地笑!于是我也拿自己開涮。我舉起杯說,來,哥們們,為本班長的失戀干杯!
主管的預(yù)防針白打了,沒有對顧秋楓起半點(diǎn)作用。她開始接近我,甚至明目張膽地表示對我的關(guān)心。那幾天我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不知從何處飛出塊磚頭,砸我個頭破血流。那位陜西兄弟料定了我不會在這個工廠久留,反而更加急不可耐,煽動同事們怠工,又拿顧秋楓挑撥我與主管的關(guān)系。雖然他的努力成效不大,但我也真的覺得不能久呆下去了。一個名校的大學(xué)生在這么一個又小又破的公司里,本來就是件非?;氖?,人家會認(rèn)為是我太沒能力,大學(xué)白上了,儼然成為一個笑話。所以我不得不考慮走人,不然要惹大伙瞧不起了。
主管也一直淳淳善誘地勸導(dǎo)我離開這個公司,另謀高就,他說我在這兒是沒有出路的,也屈了我的大才。我說我還沒玩夠,等玩夠了馬上就走。主管本能以為我說的“玩”是跟阿楓玩,勸導(dǎo)得便更加用力,滔滔不絕地講,創(chuàng)業(yè)當(dāng)趁年輕,不能使光陰虛度之類的大道理??粗葱募彩椎哪?,如果我再不走,早晚要被他推論成歷史的罪人。我被弄得很慚愧,自嘲是盛名之累。再呆下去實(shí)在沒趣,杜瑾班長決定了:走!
但是要走也沒那么簡易,還得先向公司上級申請,半個月后才能放行,不然當(dāng)月工資泡湯。沒辦法,只好委屈陜西兄弟和主管再忍耐半個月。既然決定要走,我開始胡鬧了,不但當(dāng)眾接受顧秋楓的關(guān)懷,還要放大了讓大家看。有一次為了感謝她幫我洗衣服,單獨(dú)請她出去吃飯。反正要滾蛋了,為什么不氣氣那兩個家伙?我可不是君子!
最后那個星期天前夜,我又夢到了花紫,夢里她對著我笑。我很開心,開心得居然醒了過來。醒來后我很亢奮,無端認(rèn)定她一定后悔了當(dāng)初的決定,一定在到處找我,于是急忙起來梳洗打扮,去城市那一端找她。我花了一個月的工錢,買了一大束玫瑰,一盒她喜歡的巧克力,以及一瓶香奈兒香水。
我站在商場一面鏡子前照了照,感覺自己還算精神帥氣,這才往她住的公寓樓走去。繞過一棟樓房,迎面看到她所住那棟樓的樓門打開,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來。我一眼認(rèn)出其中那個女的是花紫,另一個男的,正是他們廣告公司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我本能地轉(zhuǎn)過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二十米之外有一叢萬年青,我躲在萬年青后面張望,只見花紫挽著總監(jiān)的胳膊,邊走邊親密地說話。
他們已經(jīng)同居了么?我頭暈得厲害。
我倒提著那把花兒,像死人一樣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在工廠附近一個車站下車的時候,我遇到了顧秋楓。她笑嘻嘻地說,這么靚的一束花,送給誰的?我有點(diǎn)狼狽,淡淡地說,不送給誰。隨手把花塞進(jìn)了旁邊的垃圾桶,包括那瓶香水和巧克力。顧秋楓說,真沒人要,送給我也行呀,丟了干嘛?多可惜呀。我說,我再買一束送你。我四處張望,見不遠(yuǎn)處有家小花店,就走了過去。
然后我們一起吃飯,一起逛街,又一起看了一場電影。當(dāng)我們一起回到公司的時候,幾個正在閑聊的家伙的眼睛就直了。接著,我看到其他工位的隔斷有人看我們,隨即整個辦公區(qū)里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們身上。我橫掃一眼,又看到主管也立在一個位子里,眼光陰郁地望著我們。好吧,就讓你們好好看看吧!我伸出胳膊,一把攬住了顧秋楓的腰。顧秋楓臉立刻紅了起來,但是卻沒有拒絕,只是把頭垂了下去。那束便宜的紅色太陽花被她緊緊地攥在手里。
回到辦公桌,我開始收拾東西。幾個平時要好的同事有點(diǎn)依依不舍,不過他們更關(guān)心阿楓會不會跟我一起走。我說不會。幾分鐘后阿楓就過來了,同事們不懷好意地笑著,吵吵鬧鬧出去了,陜西那位兄弟沒走,愣是被別人拖了出去,砰地將大門關(guān)上。顧秋楓幫我收拾東西,對我說,我跟你一起走吧,好不好?我說,你在這兒干得好好的,待遇也不錯,如果走了,萬一找不到工作怎么辦?她說,你總得有人照顧。我說,我現(xiàn)在一無所有,不可能給你什么承諾。她說:我什么都不要。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但我知道這對她來說需要多大的勇氣。我叫了聲阿楓,把她擁在懷里。我吻了她,她有些顫抖。
第二天領(lǐng)到工資,我們就一起走了。同事們心情復(fù)雜地送行。然后,我們理所當(dāng)然地同居了。
我們沒有馬上找工作,想給自己放幾天假好好玩玩。一天傍晚,她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打完后神色悵然。我問怎么了?她說她媽的病又重了。我說,那就回去看看吧。她說,你陪我回去好不好?我說,好。
她家在四川一個偏遠(yuǎn)的山區(qū)。那里山清水秀,茂林修竹,風(fēng)景十分美。難怪四川出美女,有這樣的鐘秀山水,當(dāng)然也就得有這樣的美麗女子。與美麗風(fēng)景和漂亮女人極不相稱的,是這里的貧窮,沿途所過的村村寨寨,大多是破舊的石砌房子。偶有幾幢漂亮的小樓,在破房堆里不協(xié)調(diào)得刺眼。阿楓說,這些人家不是在本地做官的,就是在外地做妓的。她說這話時一臉不屑。我笑了笑。
阿楓的父母對我很熱情,確切說,是熱情得過火,叫我有點(diǎn)難以適應(yīng)。阿楓的母親精神很好,容光煥發(fā),說是看到我們,她的病就好了一大半。下午我有些累,就睡了一覺,阿楓和她父母嘀嘀咕咕地說話。傍晚醒來時,我大吃一驚,只見不大的屋子里黑壓壓坐滿了大爺大嬸。阿楓爸說,把你吵醒啦?我說沒關(guān)系,站起來與大家打了招呼。滿屋子人沖我點(diǎn)頭賠笑,上下打量,說真是好,人才!我被看得心里發(fā)毛,感覺像是動物園里的稀有動物。后來我才知道,這班本家爺舅全是阿楓爸叫來看高材生姑爺?shù)摹_@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我惶恐了。
第二天阿楓帶我出去玩。遠(yuǎn)遠(yuǎn)的有人在后面跟蹤,我看出是她家左鄰的一個年輕人。從昨天來到秋楓家,我一走進(jìn)院子,就看到他站在他們院里,隔著石壘的圍墻陰郁地看著我。我本能感覺到這中間必有什么故事,就不懷好意地笑著問阿楓。阿楓皺了皺眉,讓我不要瞎猜,拉著我不走了,回頭等他走近??墒悄悄贻p人也不走了,還東張西望的,裝作看別的東西。阿楓有些沒好氣,高聲叫他過來。小年輕怯怯縮縮地走過來。他圓臉,皮膚有些黑,長得粗壯結(jié)實(shí)。阿楓很生氣地質(zhì)問他為什么跟在我們后面?年輕人說,我哪里跟著你們,我是在找東西。阿楓問,找什么?他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來。我同情地笑了笑,對他說沒關(guān)系,一起玩兒吧。阿楓打斷我。你沒聽他說他要找東西嗎?不要打擾他,咱們走吧!她拉著我的手,問他,你準(zhǔn)備去哪邊去找?他胡亂指了一下東邊。秋楓說,那好,你去找吧。拉起我便朝西走去。我回頭望一眼,只見小年輕呆立在那兒,像只傷心的鼴鼠。我覺得阿楓有些過分,我的責(zé)怪讓她有點(diǎn)意外,解釋說是怕我誤會,生她的氣。
我說,怎么會。
我說的是真的。我不但不會生氣,甚至還有些巴不得他們好起來,好讓我從中脫身。從昨天他們家的架勢看,他們基本已經(jīng)認(rèn)定我做了他們家的姑爺。可是我哪里想到過這些!事情一下子變得不可收拾,令我措手不及,心生懊悔。默然走了一會兒,秋楓說,其實(shí),他對我是很好的,他沒有出去打工,就是為了替我照顧爸媽。我認(rèn)真傾聽,她卻不再說下去了。可是我知道,這么簡單的一句話,其實(shí)概括了那個青年對她的愛和付出。我對比出了我的卑鄙和無恥。
我問她,他叫什么?
羅二娃。
三天后我們起程回廣東,阿楓的姑伯姨舅們又來送行,鄭重把阿楓托付給了我。我賠笑應(yīng)答著,心里卻苦澀澀像吃了黃連。揮手與他們道別時,我發(fā)現(xiàn)羅二娃正站在他們家大門口望著我們,眼光陰郁,仿佛雷雨天。
回到廣州,錢花得也差不多了,我們不敢怠慢,馬上開始找工作。阿楓由同鄉(xiāng)幫忙,進(jìn)了一家玩具公司,我則去了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上班下班,一起生活,卻也平靜快樂。她在我的要求下開始讀名著,并報名去學(xué)電腦繪圖與動畫設(shè)計,我知道這有些難為她。我想改變她,讓她向我這個世界靠攏。
我們的廣告公司與我以前和花紫同在的那家公司是對頭,彼此爭奪客戶挖墻角,兩個創(chuàng)意總監(jiān)也有怨隙。所以我在這家公司工作很賣力,尤其是遇到與那家公司競爭的單子時,頭兒對我的表現(xiàn)很滿意。一次,我們搶了對方一單生意,并且做得很好,總監(jiān)請客,大家去一家酒店喝酒慶祝。突然一個同事指著街上說,這女人就是那公司的。我隔著厚玻璃往外看,只見一個女人正踽踽地走在街道上。是花紫!
我心里仿佛有幾只青蛙,受到驚動之后咚咚亂跳。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與同事們敷衍了幾句,借口去洗手間,悄悄溜出了酒店,從一條巷子抄近路繞到了花紫前面,然后迎頭向她走去。這個刻意制造的邂逅很成功,看著花紫臉上浮現(xiàn)出驚訝的表情,我也假裝很吃驚,對她說真巧啊。她說你怎么在這兒?我說剛跟同事吃過飯,現(xiàn)在要回去。她問我現(xiàn)在在哪兒高就?我說在某某廣告公司。她悠長地哦了一聲,說,你們剛搶了我們一單生意。我說,搶你們生意的不是我,你不要把這筆賬也往我頭上記。不過我以后會努力上進(jìn),爭取盡快親自去搶你們的生意,把你們逼垮是我以后幾年最大的奮斗目標(biāo)。花紫笑起來,她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長進(jìn)了?我說,從我發(fā)現(xiàn)你們同居那天起。花紫的笑容就像風(fēng)干的漿糊,僵硬地粘在臉上。她不再說話,從我身邊走過去,高跟鞋踩著臟兮兮的柏油路,發(fā)出一種怪異的聲音,隨即又淹沒在大街喧囂的噪聲里。
我從她的反應(yīng)里感受到了一些想要的東西,心里立即冒出許多這樣那樣的泡沫,每個泡沫上都浮現(xiàn)著一種可能。于是我跟上了她。
他呢,怎么沒陪你?我問。
她說,我們分手了。走了幾步,她回頭望著我。看來你好像也沒事,陪我走走吧。
好啊。我說。
我們走到珠江邊。珠江的晚風(fēng)夾雜著這片繁華塵世的種種味道,沒有一絲清新。她俯在欄桿上,望著對面的燈火,不說話,眼里臉上滿是寂寞。我望著她,心里澀澀的。我無可奈何地發(fā)現(xiàn),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原來是不可替代的,哪怕是被她毫無保留地傷過。我突然無法恨她。感情這東西啊,真是荒謬!
我走到她身邊,輕輕擁抱她。她沒有拒絕,反而說,借你肩膀用用,行嗎?我說,可以啊。她就把頭靠在我肩頭。我說,有沒有那種可能?她抬頭看我。什么?我說,重新開始。她笑了。不要說這些。她說。我也笑了笑,眼光落到江面上。江水在污濁的夜色下粼粼閃蕩,就像不堪細(xì)看的人生。
午夜前我送她回住處。在公寓樓下道別,我仍不甘心,又問她,真的沒有可能了么?她笑著看我,說,給你個機(jī)會吧,如果你能在三個月內(nèi)掙到三十萬,寬容些吧,二十萬,我就考慮跟你重新開始。晚安。
她的拒絕如此尖刻!我苦笑。就是從明天起改喝不要錢的西北風(fēng),改睡不要錢的大街,每月六千多塊錢一分不花,加在一起也擠不到一個零頭。我震驚她物欲化的迅速徹底,更要命的是,我居然從潛意識里認(rèn)可了她擁有這種思想的無可非議。阿楓沒有睡,還在等我回來。我懶懶地回應(yīng)著她的話,做愛時也不投入。她望著我問,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說沒有。于是她也不再說話,只瞪著一雙大眼看著我。我問阿楓,我能不能在兩個月里掙到二十萬?她說,你需要錢嗎?我說,有錢總是好事,不是嗎?
第二天晚上,她給我洗衣服,從衣袋里摸出一大把彩票,笑嘻嘻對我說,你從來不買彩票的,今天怎么一下子買這么多?我說,試試看有沒有中大獎的運(yùn)氣。她說,那也不用買這么多啊,買幾注碰碰手氣就是了。我說,多買幾注不就多幾分可能嘛。她奇怪地看看我,沒再說什么,埋頭洗起了衣服。我也不語,拿筆在紙上亂畫。畫來畫去,只是二十萬這幾個數(shù)字。
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總監(jiān)趙景讓我陪他去見一個客戶。之所以讓我陪,是因那個被稱為魏總的客戶是我同鄉(xiāng),敘起來,老家相去不足一百里。有個老鄉(xiāng)在場,話會好說一些。我們是北方人,天性比較爽快,而且看重鄉(xiāng)情是我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所以席上氣氛熱烈,我們用家鄉(xiāng)話滔滔不絕說了許多家鄉(xiāng)的事物。聊到高興處,我給魏總斟著酒,說,魏哥有什么發(fā)財?shù)穆纷?,指一條給小弟。魏總說,看得出老弟也很能干,如果愿意,就來跟著我干吧,我在緬甸開著個農(nóng)場。經(jīng)常往國內(nèi)送貨,需要人打理,如果你有意,就過來干,老哥我不會虧待你。說著沖趙景咧嘴。趙總可不要怪我當(dāng)面挖你的人才啊。然后扯開嗓門驚天動地地笑起來。
我心頭狂喜。單子輕松拿下來,告辭時,魏總給了我一張名片,讓我隨時去找他?;毓镜穆飞?,趙景看我喜形于色,笑說,動心了?我口不由心說,哪兒啊,在公司跟大家一起做得好好的,這樣就走,我還舍不得。趙景冷笑。是嗎?他說,我可提醒你,魏總是有黑道背景的,他緬甸的農(nóng)場,據(jù)說是種罌粟的。在珠三角,流光溢彩的風(fēng)景下到處是陷阱,你小心些。我吃了一驚。喝酒時那些是扯淡的玩笑話。我說,干得好好的,我怎么會去投靠他?
可是我的心終究是動了。魏總在這邊做的是正當(dāng)生意,而且做的很大,倘若他在那邊真的種罌粟,怎么可能安然無事?晚上睡前,我對阿楓說起了魏總,說想投奔他,只是魏總可能會有黑道背景讓我擔(dān)心。阿楓默默聽我講完,說,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急著需要錢?我說,我好好的,哪有什么事?不要瞎猜。阿楓說,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告訴我,就算了。我說,真的沒有什么,讓我怎么告訴你?她不說話,只用一雙大眼睛望著我。我被她看得心虛,便沖她假笑了笑,將她摟在懷里。真沒什么,別多想。阿楓枕在我胳膊上,眼睛依舊盯著我。你不覺得,這些天你對我很冷淡么?我感到愧疚,把她的頭扳過來,吻她的腦門。對不起,這些天工作忙,太累了。
因?yàn)閺V告的事,我與魏總又見過兩面。他一再說對我這個小老鄉(xiāng)印象很好,私下里又問我愿不愿去跟他干。我越加猶豫,有一次差點(diǎn)當(dāng)場答應(yīng)。趙景發(fā)現(xiàn)了我情緒的異常,一次開會后,送給我兩個字:自重。我又拿不定主意了,有點(diǎn)心煩意亂。睡前又與阿楓提起這件事。阿楓無語。第二天晚上吃飯時,阿楓對我說,她要去浙江出差,大概得半年時間。我訝異。你只是個小文員,出什么差,還這么久?阿楓說,老總在浙江新開了個公司,要從這邊調(diào)一批人過去開場,等新手培訓(xùn)好后再回來。我有些不舍,抱著她說不讓她去。阿楓笑了。
又不是永別,半年后還會回來,再說啦,那邊工資比這邊高很多。她說,我走以后,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嘆氣。也好。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阿楓走后,生活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少了許多內(nèi)容。紅燈綠酒背后浮躁的夜讓孤單的游子飽嘗寂寞,我害怕了公寓的冷清,常常很晚才回去。半個多月后,我漸漸適應(yīng)了沒有阿楓的生活,卻又不可抑制地想起花紫,一如遇到阿楓以前的那些日子,整天整夜地想她給我的那個充滿羞辱的“機(jī)會”。一夜失眠后,我決定孤注一擲,要去投靠魏總,拿自己的年輕去冒個險,博一下這個無聊生活的彩。我無法控制地這樣想像:在兩個月的時候,我要拿著錢,不管是真賺到手的,還是先向魏總支借,去找花紫,將錢甩到她臉上,然后轉(zhuǎn)身而去。那一定很快意吧!我想。
我給魏總打電話,說要跟他混碗飯吃。魏總熱情地表示歡迎,讓我隨時去找他。剛好是星期天,我當(dāng)即起身。魏總的家在白云山下一個別墅區(qū),出租車一路開過去,剛好途經(jīng)花紫的公寓樓。我突然心慌得厲害,隔著車玻璃往外望,看到一個女人正挽著一名中年男子的胳膊,說笑著走向一家便利店。是的,是花紫。我叫司機(jī)停下車,向他們走了過去。
花紫!我叫了一聲。
花紫回頭看到我,有點(diǎn)驚訝,隨即笑起來。真巧??!她說。我說,是啊,真巧!我指指那個中年男。這位是?花紫說,我們副總。她依舊在笑。她的笑真好看,明媚得仿佛雨后晴空下的玫瑰花。我仿佛被人從懸崖上一腳踢下去,往下落往下落,一直落到了地獄里。花紫說,我們要進(jìn)去了,再見。
我說,再見。
滿大街的商鋪門前都有巨大的音箱,都有傷心的歌手在歌唱,唱來唱去都是令人絕望的歌謠。我輕易淹沒在這繁華都市的漫天風(fēng)塵與喧囂中,在凌亂的街巷里茫然穿行,覺得胸口一陣陣發(fā)涼,我知道有個東西在里面一點(diǎn)點(diǎn)死去。
我回到公司,重新做起了我的工作??墒前饕蝗o消息,電話打不通,短信不回,QQ上也沒有只言片語。這是不正常的,我無法斷定她是真的去了浙江新公司,還是對我失望,別有新歡離開了。我想,或許是后者吧。但是就算要離開,又何至于要這樣呢?我又不會糾纏不放。這讓我有點(diǎn)怒氣,但在孤枕難眠時,卻又格外想她。我覺得有必要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去他們公司打聽。我在公司外遇到了幾個她的老鄉(xiāng),他們以前曾經(jīng)去過我們住處,所以認(rèn)得。突然看到我,他們表情很古怪,還帶著一點(diǎn)——卑夷。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問他們有沒有阿楓的消息?他們說沒有。我又問他們老板究竟有沒有在浙江開分公司?他們說不知道,然后隨即走開了。我攔住他們,請他們務(wù)必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他們說沒什么,繞開我進(jìn)了公司。
他們說沒什么,可白癡都知道這里一定有什么。我想進(jìn)公司找他們主管詢問究竟,傳達(dá)室的老頭一聽說與阿楓有關(guān),堅(jiān)決不讓我進(jìn),也不替我傳達(dá)。我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只好先回去。大概是看到我實(shí)在可憐,走不多遠(yuǎn),阿楓一個小老鄉(xiāng)悄悄趕上來,告訴了我真相。
阿楓姐被臺灣老板包養(yǎng)了。她說。沒幾天老板的老婆就聽到了風(fēng)聲,從臺灣跑過來,找到阿楓姐,潑硫酸毀了她的容。阿楓姐在醫(yī)院養(yǎng)了幾天,一周前出院回家了。
這真是個晴天霹靂,我差點(diǎn)昏死過去,胸口里咯地一聲響,心臟碎作了粉未,變成灰飛散在昏蒙的市空里。
這個世界真不美好。我像木頭人一樣,機(jī)械地工作、機(jī)械地吃飯、機(jī)械地回應(yīng)同事的說笑、機(jī)械地回住處孤獨(dú)地入睡。一周后,我收到一封信和一張匯款單,都是從四川寄來的,落款是顧秋楓。我看了一眼匯款單,大吃一驚:匯款數(shù)額巨大,整整二十萬。我忙拆了信看。信是秋楓親筆書寫的,黑色水筆寫在大紅格的稿紙上。
我知道你有事瞞著我,這件事對你很重要,它讓你魂不守舍,甚至忘記了我的存在。你不愿說到底是什么事,我也不勉強(qiáng)你。我愛你,就尊重你的決定。而且我知道,我終會失去你。你不是我的,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當(dāng)我清楚認(rèn)識到這一點(diǎn)時,我很痛苦。我要先離開你,這樣我心里也平衡一些。但是在離開前,我想為你做些什么,其實(shí)也不是為你,而是為了我付出過的愛。你為了那件我不知道的事,一再起冒險的念頭,我很痛心。老板垂涎我的姿色,要包養(yǎng)我,我答應(yīng)了他。我寧愿出賣自己的身體,也不愿看你出賣自己的靈魂。如果一定要在墮落中尋找出路,我寧愿代替你。
我的心仿佛放在砧板上被砍刀亂剁,喉嚨如同被一只冷硬的手卡著,淚落雨下。我請了幾天假,買了張去四川的車票。他們村尚沒通車,要抵達(dá)阿楓家,還需走十幾里的山路。當(dāng)我氣喘吁吁地跑到他們村口,聽到喇叭放著喜慶的曲子。我喘著氣一步一步走過去,看見阿楓家門外一棵大槐樹上貼著碩大的紅喜字,一班嗩吶隊(duì)正在樹下吹打得熱鬧,人群川流不息地在阿楓與羅二娃兩家走動。接著,阿楓家院里鞭炮大作,一對新人在一群人簇?fù)硐伦吡顺鰜怼P吕纱謮呀Y(jié)實(shí),我認(rèn)出來是羅二娃。新娘一身大紅的衣服,頭上罩著一方紅紗,遮著一張我再也看不到的臉。我失魂落魄地轉(zhuǎn)身,沿著來時路跑出了村莊。一陣眩暈,仰面倒在山道上。
天空碧闊幽遠(yuǎn),那么藍(lán),那么藍(lán)。我一點(diǎn)點(diǎn)變作空殼,融解消散,卑微空無,竟還抵不上一粒塵埃。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