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珊
【摘要】關(guān)于《紅樓夢》中的人物塑造,前人解析出不少的認識和方法。本文認為,對于這些認識和方法,有更本質(zhì)的描述可以加以概括,即“角度靈活”和“層次豐富”,大部分的技巧都可以被這兩點涵蓋。
【關(guān)鍵詞】紅樓夢;人物塑造;角度;層次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紅樓夢》中人物眾多,但在作者筆下,每個主要人物形象都被塑造得活靈活現(xiàn)、各有各的神采。作者在人物塑造方面有哪些比較典型的技巧呢?關(guān)于此論題,學界討論頗多。有謂 “多維構(gòu)筑”者,即將人物多層面的形象分別在不同事件中加以展示,再共同構(gòu)筑出人物立體豐富的形象;有謂“兩山對峙”者,即將重要性相當?shù)膬蓚€人物合寫,以達到互相凸顯的目的;有謂“烘云托月”者,即以襯托的方式,以他人的語言行為來彰顯所寫人物的形象。另外,還有所謂的“影子描寫術(shù)”“詩詞暗示法”“器物象征法”等。對于這些人物塑造的技巧,有沒有更本質(zhì)的描述方式呢?筆者認為將這些寫作方法歸納起來,不外乎兩點:一是角度靈活,二是層次豐富。
一、角度靈活
從塑造人物的視角來看,有三種情況:
第一種角度是對“本人”進行正面的描寫。如第三回對黛玉外貌神態(tài)的直接描寫: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又如對寶玉容貌衣著的描?。?/p>
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劍袖,束這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項上金蠣瓔珞,又有一根五花絲絳,系著一塊美玉。
這兩段描寫都是對人物的外在形貌進行直接刻畫,是所謂的正面描寫。當然,正面描寫也包括對塑造對象的語言描寫、神態(tài)描寫、動作描寫等,而這些描寫的共同特點都是所要塑造人物本身。
第二種角度是從“他人”或“他物”進行側(cè)面表現(xiàn)。如冷子興對寶玉的描述:
(冷子興道)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命根一樣。
第二回冷子興這段話是對寶玉的第一次描述,不僅交代了寶玉的身世、姓名,還交代了其性格、主要家長與他的關(guān)系。這段敘述為寶玉出場做了鋪墊,補充了正面描寫的空缺,在藝術(shù)手法上更為立體。除了“他人”的語言,“他人”的形象亦可成為塑造紅樓人物的工具。脂批曾指出“晴為黛影,襲為釵 副”,意謂從晴雯和襲人身上,即可反映出黛玉和寶釵的人物形象特征。這也正是文學史上所說的“影子描寫術(shù)”。
另外,寫“他物”亦可起到“旁見側(cè)出”的藝術(shù)效果。如作者以“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牡丹暗示出寶釵端莊高貴的品格,以“竹籬茅舍自甘心”的梅花暗示出李紈安分守己的性情,又以“玫瑰花”別號暗示出探春兼具美麗和潑辣的人物形象等,都體現(xiàn)出“以物襯人”的筆法。
第三種角度是將幾個人一并關(guān)照,以差異來凸顯人物形象。這種“并置”可以是兩個人。如四十四回中,鳳姐回房途中遇到的兩個替賈璉放風的小丫頭,一個“見他兩個來了,回身就跑”“只裝聽不見”,另一個卻“見躲不過了,越性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痹趯Ρ戎?,第一個小丫頭的怯懦和第二個小丫頭的油滑都躍然紙上。這種“并置”也可以是多個人。如四十九回中,賈母讓琥珀帶話給寶釵不要管緊了寶琴,于是有了一段對話:
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來的這點福氣!你倒去罷,恐怕我們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玩,卻有人真心是這樣想 ? 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里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辩暧中Φ溃骸安皇撬?,就是他?!闭f著,又指黛玉。湘云便不作聲。寶釵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甚呢,他那里還惱?你信云兒混說,他那嘴有什么正經(jīng)?!?/p>
在這段對話中,作者通過琥珀的穿插,以湘云前后不同的表現(xiàn)襯托出了寶釵的寬厚、寶玉的隨和、黛玉的多心,又以寶釵的對答反襯出湘云的耿直??梢哉f,在短短一個場景中,寶釵、湘云、寶玉、黛玉四個主要人物的形象都被凸顯出來了。
二、層次豐富
從人物塑造的內(nèi)容來看,《紅樓夢》中的人物層次相當 ?豐富。如王熙鳳這個人物,作者就寫出了很多層次:以“毒設(shè)相思局”一段寫其心腸狠毒——只因賈瑞對其有非分之念,她便設(shè)局折磨其體膚,勒索其錢財;以“協(xié)理寧國府”一段寫其手段高超——她初到寧國府理事,即可令全府上下“兢兢業(yè)業(yè),不敢偷安”;以“弄權(quán)鐵檻寺”一段寫其逞能大膽——只因為靜虛一句激將之語:“倒像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似的?!彼悴活櫡o,獨斷專行;以“正言彈妒意”一段寫其精明潑辣——對李嬤嬤這樣的資深下人,她懂得不可呵斥,否則傷其主人面子,所以連勸帶哄將其穩(wěn)住。而對賈環(huán)這樣的庶出主子,她卻敢誡之訓之,這是因為她深知賈環(huán)形容猥瑣,不得老爺太太寵愛;以“尷尬人難免尷尬事”一段寫其世故圓滑——剛勸邢夫人不要去碰釘子,眼見其不悅,便立刻改換聲氣立場,令邢夫人“又喜歡起來”。對賈母,她能“效戲彩斑衣”,得其歡心,這體現(xiàn)出她的智慧;對賈璉,她以各種方式進行嚴密的控制,這體現(xiàn)出她的霸道;對劉姥姥,她又能不吝接濟,以至埋下“巧得遇恩人”的善因,這體現(xiàn)出她的良知。不難看出,在《紅樓夢》中,僅就王熙鳳這個人物的形象層次來討論,就有十幾個之多。這些層次共同構(gòu)成了完整的“王熙鳳”,這也是前人說的“多維構(gòu)筑”的實質(zhì)。
《紅樓夢》人物描寫的“個性化”也是由人物形象豐富的層次造就的。如果兩個人物之間個性差異顯著,那是因為這兩個人物形象的各個層面很少有重合,就像襲人和晴雯、黛玉和寶釵、鳳姐和李紈——固然她們每個人的形象都有很多層面,但每個人的形象層面幾乎都形成對立的關(guān)系,絕不雷同。另一方面,如果兩個人物之間的個性差異比較小,那這就是兩個人物各自的形象層面同中有異的緣故了。
不妨略舉一例,例如將襲人和紫鵑比較,她們的形象都有體貼的一面:于襲人,第九回寫在寶玉上學之前,“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于紫鵑,第八回寫她讓雪雁送手爐給黛玉,十分細心。她們的形象也都有忠心的一面:于襲人,第三回中寫她“伏侍寶玉,他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 玉”;于紫鵑,在第五十七回中她曾說過“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是和襲人、鴛鴦是一伙的,偏把我給林姑娘使,偏偏她又和我極好,比她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也離不開”。她們的形象也都有智慧的層面:于襲人,第十九回中,她騙寶玉自己的母親和哥哥要贖她出去,以此勸誡寶玉改掉積習;于紫鵑,第五十七回中,她也騙寶玉說林姑娘過一年半載要回蘇州老家去,以此試探寶玉對黛玉的真心。但是她們兩人在有些形象層面上又有所不同,對襲人,作者常著力渲染她隱忍的一面。在第十九回,李嬤嬤吃了寶玉留給她的酥酪后,襲人怕寶玉生氣,便忙以笑語化解:
襲人便忙笑說道:“原來留的是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因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鬧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擱在這里白糟蹋了。我只想風干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
第三十回,襲人開門被寶玉踢倒,為了讓寶玉安心,還能安慰寶玉:
襲人道:“誰說是安心呢?素日開門關(guān)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得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要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剛才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而對紫鵑,作者卻常渲染她隨和的一面——無論在任何場合,紫鵑總是笑著說話。如在二十六回,黛玉故意冷落寶玉,對紫鵑說:“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弊嚣N笑道:“他 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紫鵑的回答既答應了黛玉的吩咐,又對寶玉不失禮儀。在第三十五回,瀟湘館中的鸚鵡念出黛玉的《葬花吟》,詞本悲涼,而紫鵑卻避重就輕,笑道: ? ? “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么記了?!鼻擅罨饬四氐臍夥?。甚至在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的過程中,面對兇神惡煞的抄檢之人,她仍能笑語以對:“直到如今我們兩下的賬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是哪年哪月有的了?!?/p>
不難看出,雖然襲人和紫鵑在一些形象層面有所重合,但她們也有部分形象層面是相異的。而這同中有異的部分,就形成了相似人物之間的“個性化”。黛玉和妙玉、寶玉和秦鐘、李紈和尤氏等,皆可作如是觀。
三、結(jié)語
綜上所述,大部分前人所述的《紅樓夢》人物塑造法都可從“角度靈活”和“層次豐富”這兩方面來理解,如“多維構(gòu)筑”,實際上即刻畫人物形象的不同層面。而“兩山對峙”可被前文所說的第三種角度涵蓋——將幾人一并關(guān)照,相互襯托著寫——兩個人互襯即“兩山對峙”,實際上三個人甚至更多個人亦可并峙;“旁見側(cè)出”“烘云托月”“影子描寫術(shù)”“詩詞暗示法”“器物象征法”也都是寫作角度的問題,以“他人”和“他物”來映射“本人”;“個性化描寫”指作者善于凸顯人物的某一種或某幾種形象層次,以達到與其他人物區(qū)分之藝術(shù)效果。唯一需另行討論和解析的是“千皴萬染”之法,它指的是在不同情境下對人物形象的某些層面反復渲染,實質(zhì)上在人物形象層次的基礎(chǔ)上著墨多少,力度控制的問題。
作者簡介:高珊,女,1980年生,廣西桂林人,碩士,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桂林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寫作與現(xiàn)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
(編輯:龍賢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