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的金閣寺與永生的三島由紀夫

柴向榮

摘要：《金閣寺》是三島由紀夫最出色的作品之一，在小說結(jié)尾他安排了主人公選擇了生存，但是現(xiàn)實中的三島選擇了壯烈自戕，當然不可能完全將他的死與文學作品同等看待，講到底，他說到做到了，而且都是別人不能觸及、不敢陷入、更不得其法、無法模仿的事情。三島由紀夫不僅寫出了嘆為觀止的文學，也以藝術(shù)化的方式塑造了他的生生死死，儼然是一種拿生命做材料的行為藝術(shù)。

關(guān)鍵詞：《金閣寺》三島由紀夫永生

《金閣寺》可以說是一部杰作，尤其是在重讀時，我們把這部作品置于三島的作品整體之中，就像把樂章放在一支交響樂內(nèi)部的時候，我們才能意識到這一點。三島的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的情節(jié)都是與即時當下的情況、社會新聞相關(guān)聯(lián)的。金閣寺是京都附近的圣地，因其建筑之美和位于湖泊岸邊的地理位置而聞名，1950年，在這里修行的一個年輕僧徒，把這座擁有近五個世紀的歷史，浸潤著義光時代的光輝記憶的建筑付諸一炬《金閣寺》就是三島借助訴訟文件，按照自己的需要重新構(gòu)建這宗罪案的動機和過程。罪犯的諸多動機中攙摻著未酬的壯志和怨恨，作者卻只從中摘取一個動機：對美的恨，面對凝結(jié)著數(shù)百年的完美的金閣寺這件被過分吹捧的珍寶的憤怒。

就這個有血有肉的縱火者的情況來看，結(jié)巴和丑陋使溝口這個見習僧得不到人世的友誼，他被戲弄，被嘲笑，只有一個天真的鶴川和一個惡毒又玩世不恭的柏木是他的朋友，鶴川因愛情而抑郁自殺，他的父母卻把自殺偽裝成事故，而柏木則利用自身的殘疾獲得女性的同情然后引誘她們再殘酷地拋棄她們。三島塑造的敘述者溝口，平庸的乏味生活使他看起來具有明顯的真實感，但三島同時在他身上注入了一部分讓人能夠理解并重建人物的敏感性，而且還賦予人物以詩人的特權(quán)，即言說和調(diào)整所感之事的才能。

在受到轟炸威脅的時期，溝口對金閣抱有的感情是愛，他們一同經(jīng)受著威脅。之后在一個臺風的夜晚，“金閣，塑造著溝口的內(nèi)部宇宙結(jié)構(gòu)的金閣奇跡般地躲過了侵襲，風暴掠過湖面卻并未爆發(fā)”w。溝口的靈魂在某種程度上為此而分裂，一半是站在建筑杰作一邊，一半是與狂風為伍。然后，隨著溝口變得陰郁乖戾，與在自身的完美中悠然自得的金閣變成敵對。但同時，對于這個丑陋的年輕人來說，金閣，恰恰又正是他自己。有著病態(tài)心靈的少年成功地想象出了一座并不更廣大的金閣，就像他最初看到的那樣，一座在自身中包含著世界的所有美麗的金閣。它是極小的，這其實回到了同一點上，它是一顆種子，是自身也在其中孕育著的閉合的微粒。在另一個時刻，單純的鶴川與殘酷的柏木就像扔進池塘中的石子，打碎了這個完美的客體的倒影，并把它幻化成涌動的波浪。溝口在波浪推動下精神越來越危險，摧毀金閣這個美的杰作的欲望越來越膨脹。最終，溝口將金閣點燃，縱火者的計劃就是與金閣同歸于盡。他試圖打開已經(jīng)變成柴火堆的神社的大門，但徒勞無功令人窒息的滾滾濃煙讓他退卻了。最終，他還是非常渴望活下去。但是1970年11月25日，東京市谷，陸上自衛(wèi)隊，東部軍團司令部，三島卻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自殺。在他上路去進行一次轟轟烈烈的自殺前，他把一個便條留在家中，上面這樣寫著：“人生是有限的，但我想永生。”

日本人對自殺有著一種崇尚的態(tài)度。就像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一書中，分析得出日本文化是一種不同于歐美的“恥感文化”，日本人認為用適當?shù)姆绞阶詺ⅲ梢韵此u辱并獲得身后的好評?！拔涫康溃巳∷廊魵w途之道。”這是三島由紀夫奉為圭臬的武士道典籍《葉隱》中最著名的句子《葉隱》要求武士常住身死，看透死亡，生死兩難之際要當機立斷選擇死。在這種背景下，切腹這種日本特有的自殺方式在武士階層受到了推崇，成為武士獨有的權(quán)力、勇氣、尊嚴和榮譽的最高證明。

在基督教發(fā)明“精神”之前，古希臘人不相信外部世界，希臘人思考的內(nèi)部世界，總是保持著與外部世界的左右對稱。因而，眼看肉體與理性的均衡即將打破的時候，就會在難以打破的緊張中產(chǎn)生美。三島在《阿波羅之杯》中寫道：“希臘人相信外部世界，這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因為最終可以有形存留的只有作品?！雹龒u的自殺是預(yù)先計劃好的，并且精心算計到了最微小的細枝末節(jié)?？梢哉f三島如此深思熟慮的死亡正是他的作品之一，他把自己的身體和死亡都雕琢成令人難以忘懷的作品。三島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受到古希臘思想的影響，即死亡也是人生體驗之一，直面這一過程，就是直面事物的發(fā)展和宇宙的力量而對死亡進行思考，能讓人類加深對自己的認識，通過這種方式人類才能夠在宇宙中、在時間中擺正自己的位置，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只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加繆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也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卮鹱罨镜恼軐W問題就是回答生命是否值得活，所有其他問題都是隨之而來的。”同樣，《葉隱》是把生和死作為同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來對待，它并不是勸人求死，而是尋找生的意義的哲學。我們每一天在心內(nèi)承載著死，我們也就是每一天在心內(nèi)承載著生。

那么既然懼死是為了向生，三島為何最后仍然選擇了死亡？在三島對《葉隱滸論中，我們也許可以找到這一問題的答案《葉隱》其實是嘗試著將死作為調(diào)和所謂太平盛世的一劑良藥。這樣的烈藥，在過去的戰(zhàn)國時代是如日常茶飯般被隨意亂用的。只是進入現(xiàn)代，人們似乎對于死這樣的烈藥，懼之、畏之，避之猶恐而不及。但是三島恰是在死這一劑烈藥里，發(fā)現(xiàn)了療治人之精神疾患的功效。在所謂的太平盛世中，只是思慮死已經(jīng)不足以為人們敲響警鐘，讓人們意識到社會的弊端，三島毅然決然地服下了自殺這劑猛藥。

“可我心之所向是死亡、黑夜和鮮血”，三島由紀夫在自傳體小說《假面的告白》中這樣說到。1948年11月25日，他開始著手寫作《假面的告白》，欲圖以此分析他自己的“美的虛無主義”，也期待能用寫作滌除內(nèi)心的魔鬼。誰能料想到呢？二十二年后的同一個日子，他切腹自殺了。三島曾在寫給好友澀澤龍諺的信件中寫道：“在今后的人生中我可能會演出一些蠢行來，然后全日本的人都可能瞧不起我、嘲笑我。這完全是概率性的問題，至于是政治問題還是個人問題，我也說不清，不過我體內(nèi)應(yīng)該有這種因子?！?此處的“蠢行”雖然不直接指闖入自衛(wèi)隊、切腹自殺的事，但這幾句話清楚地告訴我們?nèi)龒u早前就察覺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有種無可奈何的、無從抑制的東西。他本人將其稱作蠢行，且預(yù)測大概全日本的人都可能瞧不起他、嘲笑他。事實上，事件一發(fā)生，日本的總理大臣就在記者招待會上說，只能認為三島是瘋了。但按三島由紀夫自己的方式來回答的話，只能說因為全日本國民太不瘋癲了，所以三島決意至少自己要漂亮地演示出瘋癲給他們看。結(jié)果不知不覺地他就成了完美的瘋癲。

三島充滿矛盾的四十五年似乎可以劃分成四條河流，那就是——寫作、舞臺、肉體、行動——這四條河流，匯總流向“豐饒之?！?。寫作的河流以其湯湯之水孕育了三島人生的曠野，他以此為生，但河水也時常泛濫，滔滔湍流幾乎將他吞沒。同樣，無論季節(jié)如何更替、時間如何流逝，也是這條河流命令他抱有無限的耐心，日夜不休的艱苦勞作。寫作和耕耘是何其相像，神經(jīng)總是要保持高度警惕，隨時迎戰(zhàn)暴風雨和霜凍。在他筆耕的田野上警醒了這么久，歷經(jīng)無止境的想象力、操勞于無止境的詩文，他是否能確認自己收獲頗豐？‘我所寫作的文字都已離我而去，從不曾滋養(yǎng)我的空無，它們什么也不是，但唯獨又變成無隋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為了得到這些寫作的成果，花費了多少個困苦掙扎的夜晚？多少個絕望無助的時段？若我能疊加這些痛苦夜晚的回憶，恐怕能確定自己必將瘋狂?？墒俏胰匀粵]有其他的道路能存活下去，只能繼續(xù)地寫下一行、再是一行、如此一行一行地寫下去。”

而舞臺就像歡鬧的晚會，是三島在忙碌工作一天之后最樂于參加的事情，在那里他可以找到另一個世界——彩燈迤邐，有他親手創(chuàng)造的人物，穿著瑰麗華美的戲服，站在壯麗秀美的舞臺中央，歡笑著，叫嚷著，哭泣著，舞蹈著。創(chuàng)造并主宰著舞臺世界里一切的人，就是身為劇作家的三島。但是，如此愉悅，也將會漸漸變?yōu)榭酀?。舞臺的魔力便是給予人們幻象——那些生命里的偉大瞬間、那些人世間的幽魅，而這魔力開始敗壞三島的心。因為他自己是一個被排斥在舞臺外的劇作家，舞臺上虛偽的鮮血奔涌在追光燈下，或許可以用比真實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更強有力、更深層次的體驗去感動人們、滋養(yǎng)人們。三島在舞臺那抽象的、理論化的結(jié)構(gòu)中找到了美，在音樂和建筑中也一樣，這種特定的美作為“為藝術(shù)而理想的”保留在他內(nèi)心深處，是三島從來沒有減免分毫的美的終極形象。

而肉體這條年輕的河流在三島生命的中途突然開始流淌起來。過去很多次三島都意識到一個事實：僅靠無形的精神無法塑造切實可見的美，他對此極度不滿。為什么他自己就不能成為值得一看的、可見的美呢？出于這種意念，三島就不得不讓自己的肉體變得美。但是肉體是注定要腐壞的，他很清楚，他將違逆自然規(guī)律而行，三島是強迫自己的肉體走入了一條萬劫不復(fù)的道路，而肉體的河流很自然地匯成行動的河流，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行動的河流給予三島在寫作的河流中從來不曾找到過的淚水、鮮血和汗水。在這條新鮮的河流里，他遭遇了無需任何語言干擾的靈魂。這也是所有河流中最具殺傷力的地方，它不會對擁有者慷之以慨，它既不會帶來財富，也不會帶來和平，更不會讓人安歇。事實上，最終這四條河流，這豐饒之海，它們只能匯合于死亡的瞬間。

中國當代作家莫言曾在《三島由紀夫猜想：卜文中追溯了三島的一生：他寫了那么多作品，干了那么多事情，最后又以那樣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生，好像非常復(fù)雜，但其實很簡單。三島是為了文學生，為了文學死。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文人。他的政治活動骨子里是文學的和為了文學的?！把芯咳龒u必須從文學出發(fā)，用文學的觀點和文學的方法，任何非文學的方法都會曲解三島。”唧

在1955年的散文《空白的作用》中，三島由紀夫曾寫道：“我膽小，不能自殺。但這種丑惡滑稽的念頭，我總是拿它沒辦法，實在討厭，所以我就用寫小說的方法來代替自殺?！比欢髞硭娴钠矢棺詺⒘恕；仡^去看，這篇小文章好像契合亞里士多德對柏拉圖藝術(shù)無用論的反駁，藝術(shù)品其價值在于它是一種治療方式，藝術(shù)能在喚起和凈化危險情感方面有作用力?；蛟S這多少可以解釋三島在自殺之前已經(jīng)對寫作之虛無的無數(shù)遍質(zhì)問。但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去闡釋，引用蘇珊·桑塔格的精辟比喻，闡釋并非庸人對天才的恭維，只不過是一些生生包裹偉大作者的硬殼。 對我們來說，或者可以把三島的切腹自戕看作一部作品，而且是三島最精心籌劃的作品。當然，三島的死亡是真實的，不可能完全將他的死與文學作品同等看待，講到底，他說到做到了，而且都是別人不能觸及、不敢陷入、更不得其法、無法模仿的事情。我們不得不佩服他在這一點上的意志力，這亦是能夠拋開所有外界評論的硬殼而直見的最根本的人性部分。三島由紀夫始終生活在悖論之中，一方面，他在眾人面前運用開朗自信的面具，虛張聲勢地追求異國格調(diào)，不能接受與眾類同，大多數(shù)時日里的瘋狂工作和偶爾袒露病疾似的疲憊和緊張;另一方面，對世俗生活舉重若輕，幾乎稱得上駕輕就熟。但終于還是有一則本質(zhì)矛盾他無法解決，使用任何面具都無效，那就是使自己變成美的任務(wù)、緊接著就是美的宿敵，而靈魂只在冷眼旁觀。矛盾越尖銳，帶給他的力量也就越強大，少年的自卑厚厚郁積在他的心中，于是，他用一生的努力、追求絕對的暢銷、絕對的功名、絕對的身體的美，以此來覆蓋深厚、卻陰暗矮小的自我內(nèi)核。從這個角度看，三島由紀夫不僅寫出了嘆為觀止的文學，也以藝術(shù)化的方式塑造了他的生生死死，儼然是一種拿生命做材料的行為藝術(shù)。當他塑造肉身和名譽的時候，也許固然有著虛榮心，足以讓別人將他歸入俗人之類，但最終的血泊和殘尸證明凡俗軟肋下實則有著修羅般不可仿效的勇猛，這令他足以成為傳說。他如心所愿，建成一座美的神廟，以壯年自戕之尸收下世間所有過于輕易的貶抑、過于草率的質(zhì)疑。他拋棄的文字，便成了靈魂。書本猶如無法銷毀的存在感，鮮活豐滿又如肉身。他的話和他的死加上死后流傳的文字，便成就了他渴望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