繳公糧

劉仁前

向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奉上痛徹心扉的愛。

——題記

繳公糧嘍——開船！

隨著香元支書一聲高喊，香河堤岸上燃起幾掛鞭炮，噼啪作響。十幾條糧船，“嘩嘩嘩”地離開河岸，鯉魚咬籽似地一條銜接著一條，吃著很深的水，行駛在香河中央，向縣城糧庫進發(fā)。香河大隊秋季上繳國家公糧行動，由此拉開序幕。

幾丈寬的河面，船行道兩邊滿是開著四瓣小白花的菱蓬，擠擠簇簇，由河心鋪向兩岸。遠遠望去，綠成一片，隨微波蕩漾著，起伏不定，樣子很是輕柔。

穿菱而行的糧船，多半是木制大船，船艙較一般農(nóng)船寬大，且深。這樣的船，正常情況下，載重過千斤?，F(xiàn)在，船幫加上了簧板，簧板內(nèi)側用稻結子（一種一尺見寬、數(shù)米長的長條形篾制編織帶，有韌性，可卷曲，為鄉(xiāng)間屯糧器具）加高，這就讓河中行進著的十幾條糧船的載重，一下子增至數(shù)千斤之多。

糧船中央主體部分，簧板一塊一塊夾在艙邊上，簧板內(nèi)側，稻結子一圈套一圈，往上盤旋，壘砌，形成高出船幫許多的糧墩。暫且無須勞作的社員，此時多半坐于高高的糧墩之上，閑話，觀景，養(yǎng)精蓄銳，等著換班。亦有婦女，沒有行船任務，借機干些納鞋底之類的針線活兒。

其時，這樣的糧船，尚無機械動力。推進其向前行駛的動力源，純粹靠人力。算起來，一條糧船上，通常得有兩把篙子、兩把槳、一把櫓，這就得四五人矣。有的船上還有一根纖，又得一人。如若篙、槳、櫓、纖一樣不缺，五六個大勞力一起用勁，那糧船“嘩嘩嘩”地吃著浪頭向前，速度算不得慢。

一般說來，糧船上篙、槳、櫓、纖配不到這么全。繳公糧，屬突擊性任務，需要各地限期完成。因此，突擊抽調(diào)壯勞力上船，數(shù)量往往得不到滿足。于是乎，雙篙變單篙，雙槳變單槳，上船的勞力也就不一定個頂個的硬掙，只好稍稍馬虎一些，將就著開船。如若是離縣城糧庫路途遠的，當天則到不了目的地，需在途中過宿。

繳公糧的船頭上，均砌有俗稱“鍋腔子”的一種土灶。上糧船的勞力，還須自帶鍋盆碗筷。其實，這鍋灶之類是糧船上必備的。要完成一趟繳公糧任務，不花上幾天時間是返不了程的。不僅是途中要過宿，即便途中無須過宿，當日到城里糧庫，也不一定就能當日卸糧。前面說了，這繳公糧屬突擊性任務，各地都在相對集中的時段內(nèi)發(fā)動。那時節(jié)的縣城糧庫碼頭，擠滿了糧船，才真叫水泄不通。排隊等候，成了繳公糧必須經(jīng)過的一道程序。

排隊等候過程中，社員們的吃住多半在糧船上自行解決。這些被抽調(diào)上糧船的社員，舍得進城上館子的，少。各生產(chǎn)隊都為糧船備了糧食，安排了婦女在船上燒煮。誰還愿意自己進城去花冤枉錢呢？

凡事不能一概而論。難得進趟城，在糧船上幾宿住下來，還真的會有人愿意花這冤枉錢。有人愿意花，其實是因為有人愿意接受。

香河大隊秋場第一趟繳公糧，香元支書親自帶隊上了頭船。

前一天，香元支書就點了三狗子的將：老三，明兒頭趟繳公糧，你上頭船。還是老本行：拉纖。

香河村民中，稱得上大勞力的不少。能將撐船、劃槳、搖櫓、拉纖樣樣拿得出手的，不算多。柳春耕算一個。矮冬瓜，不僅有把膀勁，還會用巧勁，有耐力。他離家出走至今不見影蹤，眼下賣秋糧肯定指望不上。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三狗子，搖櫓、拉纖均是一把好手。

在糧船上撐船、劃槳、搖櫓、拉纖均有講究。幾十里水路，糧船吃水又深，講究的是既要有爆發(fā)力，還要有耐力。沒有爆發(fā)力，糧船行進途中，碰到擱淺、拐彎之類，便難以化解。行這樣的船，最忌諱只有程咬金的三板斧。開船時行得呼呼的，沒行幾里水路，船速慢了，人力竭了，想歇氣矣。顯然，是沒有耐力所致。

三狗子身高個大，三十來歲的壯漢，渾身肌肉鼓鼓的。手指粗的纖繩，往他厚實的肩頭一搭，腮幫子鼓起道道肉棱來。纖，繃得緊，繃得急，拉得穩(wěn)。但見糧船“嘩啦嘩啦”吃著浪頭，輕快地前行。

這樣的時候，搖櫓的往往變櫓為舵，幫著舵手一起把方向;撐船的變成了“打水的”（正規(guī)運輸船上的一種職業(yè)），在船頭用船篙試水之深淺，選擇航道。與三狗子一同行船，無論是用船篙的，還是劃槳、搖櫓的，均輕松得多。只要三狗子一拉纖繩，他們便盡可以歇著，抽煙、閑話。

三狗子自然不去計較。俗話說，力氣有個財，日里去了夜里來。他三狗子這身力氣，總該派上用場的。三狗子篤實肯干，讓香元支書很是愿意點他的將。

香玉盡管不是香元支書點的將，也上了頭船。大伙兒都知道，香玉做得一手好飯菜，頗合香元支書口味。因此，她上頭船似鼻涕往嘴里流，極自然。

香玉自己心里清楚，她上頭船不僅僅是為燒飯做菜。

香玉丈夫譚駝子偷魚被抓到公社去了，一家子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譚駝子在楊家莊偷魚啦！消息傳到香河，一村人都不信。平日里，那么老實和善的譚駝子，一直以取魚摸蝦為樂的譚駝子，偷魚啦？打死我也不信。

在香河村民印象里，譚駝子很少出現(xiàn)在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田里。整日穿著摸魚專用的連體皮褂褲，背著魚簍子，提著根哨棒，轉漕溝，下湖蕩，取魚摸蝦，動輒展示“柳下取呆子”的拿手好戲。在香河一帶，譚駝子摸魚的名氣大得很。

村上因有譚駝子，來人到客需要幾條魚，從不犯愁。手頭不方便的，說一聲，記賬。譚駝子人極和善，從魚桶里往外抓魚的當口，應聲道：好嘞，記賬。

在譚駝子的賬簿上，村民記賬的少，大隊上記賬的多。公家來人到客，習慣了記賬，到年底結算時，一并結賬。摸魚鬼子譚駝子，與公與私都顯得不可或缺，因此，他在不在生產(chǎn)隊勞作，誰也不去跟他較真。

不知從何時起，譚駝子有了晚上外出張網(wǎng)的習慣。村民們從譚駝子張網(wǎng)中，亦得到些實惠。張網(wǎng)的魚，不及捕獲的魚那般活蹦亂跳，出價要便宜一些。對于村民而言，這張網(wǎng)的魚，與捕獲的魚，似乎無太大區(qū)別，自然選擇便宜的。久而久之，村民上門時，總先問一聲：今天有張網(wǎng)的魚么？

張網(wǎng)魚大受村民歡迎，讓譚駝子張網(wǎng)積極性空前高漲。一天，張網(wǎng)張到鄰近的楊家莊集體放養(yǎng)的魚塘里去了。被發(fā)現(xiàn)時，小船上已經(jīng)白花花，滿艙草魚、鰱魚、鳊魚。

譚駝子被公社來的人抓起來帶走了。這不由得香河村民們不信。這個譚駝子怎么會是這樣一個人呢？村民中還是有人想不通，疑惑得很。

經(jīng)過審問，譚駝子交代出，他在楊家莊張網(wǎng)，事先與村上干部有約定，每次張網(wǎng)所得對半分成，每年張網(wǎng)總量在四百斤內(nèi)，免得張多了，年終清塘時，魚失蹤過多，村民起疑心，惹麻煩。不想，譚駝子這才張了幾晚，離約定數(shù)量還早著呢，東窗事發(fā)矣。

譚駝子就這么在公社關著，一家子名聲也不好聽啊，況且黑菜瓜說了楊家莊一門親事，春節(jié)期間想辦大事呢！香玉思前想后，整個香河，也只有香元能跨得進公社大門，跟公社領導說得上話。除了求香元支書幫忙，沒有更好的辦法。

有過幾次交道之后，香元的特性，她多少有所了解。但自從香元婆娘巧罐子夜鬧大隊部之后，香元在大隊部的那張“龍床”基本被廢棄。在村里，人多眼眾，不如以前那么方便行事。天賜良機，繳公糧了，一趟得好幾天，且又是離村進城，可謂機會多多。香玉自然不會讓這大好機遇像船外的香河水一般，從自己跟前白白流走。

頭船引領著香河賣秋糧的船隊，蜿蜒行駛了袋把煙工夫之后，便出了村莊，駛入了烏巾蕩更為寬闊的水面。

這時候，三狗子丟下手中的船篙，背了一筐纖繩，一躍上了河岸。只見他把纖繩抖撒開，將帶圈的套上肩膀，快跑幾步，纖繩立馬急繃了，之后便躬下身，拉起纖來。

三狗子一人拉纖，頭船上撐船的、劃槳的、搖櫓的一干人等均松懈下來。畢竟是秋天了，岸邊的楊柳被纖繩刮得柳葉紛飛，漂浮在水面上，隨波逐流。

糧墩上的香玉低頭納著鞋底，香元站在船頭，也沒有主動上去搭腔。這一點上，香元跟“祥大少”、阿根伙他們都不一樣。沒有實質性內(nèi)容，打情罵俏那一套，不玩。這會兒，香元掏出根“飛馬”銜在嘴上。只覺得河岸上的樹一棵接一棵會不停地后退。三狗子拉纖賣力，糧船行得真不慢。這讓迎風而立的香元頗為滿意。看來，今年秋季第一趟繳公糧，能在公社放個響炮仗矣。

沒等這響炮仗炸響，秋季賣糧第一趟之后，香元就因違反公社宅基地規(guī)劃，被宣布停職檢查，成了他在支書任上的第一次滑鐵盧。此為后話。

過河汊的當口，三狗子回到船上，一只腿半跪在船頭，兩只蒲扇般的粗手一拼，捧幾口清清的河水潤潤嗓子，隨手撩起白粗布褂子的一角，擦了擦嘴和臉。之后，從口袋掏了半天，才掏出一支八分錢一包的“經(jīng)濟”，準備點起來。

說起這抽煙，當時有則順口溜是這么說的——

公社干部兩邊分，

大隊支書四腳奔，

生產(chǎn)隊長吃八分，

廣大社員煙窩悶。

“兩邊分”，指的是“大前門”。這種煙的盒子上，繁體的“門”字兩邊分得很開。這一特征被人們記住，成了香煙本身的代名詞?！八哪_奔”，說的是“飛馬”。這種煙比“大前門”檔次低些，也是不錯的。這種煙的盒子上是一匹四腿飛跑著的駿馬，“四腳奔”之意十分明了?！鞍朔帧睙o需多說，言指此煙八分錢一包。常見的牌子便是“經(jīng)濟”。“煙窩悶”當然是說抽旱煙。熟練的老煙槍，煙桿子伸進布煙袋里，一剜，拿出來手指壓壓，點了火，悶頭就抽。悶，既說這裝煙的過程在暗中進行，又說抽旱煙的一般不招呼他人抽煙。抽紙煙的，才有臉面給他人發(fā)煙，顯示自己的身份。叫人家抽旱煙，拿不出手呢。

其時，村民們多半抽旱煙。自家長的煙葉子，摘下來曬曬，干了，掛在屋檐口通風處。想抽了，拽幾片葉子下來，揉碎，用小布袋子裝好，拴在銅煙桿子上。之后，從布袋子里抓碎煙葉，裝進煙窩里，點上火，便可吞云吐霧享受一番。

說實在的，三狗子平時是不抽這種紙煙的，多半是卷煙葉子。這回跟支書出門，抽煙葉子不大像話呢。前天晚上才到“二侉子”代銷店里買了包“經(jīng)濟”，有點裝門面的意思。

老三，來，抽根“飛馬”！香元見三狗子在掏煙，量他再怎么掏也掏不出“飛馬”來。于是一揚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根“飛馬”，遞到三狗子跟前。

哪能抽支書的煙呢！我這有，有的。三狗子誠惶誠恐的，從沒想到過香元支書會給自己敬煙，連忙舉著自己手中的“經(jīng)濟”，示意道。

老三，支書這是獎賞你的，還不趕快接過去？我想抽支書還不給呢。糧墩上納鞋底的香玉見狀玩笑著，替三狗子解圍。

哎，你還別說，我這香煙，也就是香玉想抽，隨時都可以。其他人想都別想，門都沒有。有半天沒跟香玉搭話，香元這話既是說給香玉聽的，也是說給船上其他人聽的。不要以為只要一張口，香元就會給煙。這可不是一根煙的事。至于更深一層的話意，香元料定，眼前這個納鞋底的婆娘是聽得懂的。

既是支書獎賞，那我就接下。三狗子一反拉纖時的硬朗，抖抖索索地從香元手頭接過香煙，一臉的過意不去。這才將剛掏出來的“經(jīng)濟”放回紙煙盒，重重地劃了根火柴，點著“飛馬”，長吸兩口，滋味實在是兩樣。

哎，老三，支書給了好煙，可要拉到南門嘍。船上其他人眼饞三狗子嘴上的“飛馬”呢，況且是支書給的，更讓人高看一眼。

三狗子聽歸聽，并不搭腔。他正細心品嘗著“飛馬”的味道。

糧船過了河汊，在三狗子跨上岸之前，香元毫不吝嗇地又掏了一根“飛馬”遞到三狗子手上：老三，早到糧庫，早心安。穩(wěn)住腳步，加把勁！

三狗子這回沒有推讓，將尊貴的“飛馬”接了過來，極小心地放進衣兜之后，跨上岸，又賣力地放開了腳步。

這會兒，香元支書也從船頭移上了糧墩，與香玉相距不遠，但也沒靠在一起。他沒再跟香玉扯什么閑話，而是雙目微閉，倚在糧堆旁吞云吐霧。他感到，這糧船行進得似乎比先前更快矣。

縣城出現(xiàn)在了人們的視野之中。

整個船隊興奮起來。望哦！縣城就在眼前。望見啦，望見啦。有高樓呢！大伙兒七嘴八舌，言語之間充滿著期待。沉寂多時的糧船上頓時熱氣騰騰。

大伙兒再加把勁，前面就是縣城，我們距南門糧庫沒多遠啦！香元從糧墩上站起身來，手朝后邊的其他糧船舞了舞，很有力道。

噢，上街嘍，上街嘍！一直悶頭做針線的婦女們已無聊了老半天，沿途看來看去，就是水啊樹啊蘆葦蕩啊，沒什么真正吸引眼球的?，F(xiàn)在好了，望到縣城，可以上街逛一逛。街上一定有好玩的所在。要不然，村上有人進一趟城之后，總是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勢，神氣得很。

在香河村民的口中，進城不叫進城，叫上街。村民們此說自有其道理?？h城算不得大，只有東西走向一條街。如此，城便是街，街便是城，城街一體。村民們將進城說成上街，倒也頗為確切。

縣城四面環(huán)水，東西南北各有城門。早年間新四軍浴血奮戰(zhàn)時，都在城門口留下了難以磨滅之印記。據(jù)說，三奶奶的丈夫——“王排長”在攻打縣城搶翻城墻時，被鬼子砍掉了雙手，之后才壯烈犧牲的。那場戰(zhàn)斗甚是慘烈，死傷無數(shù)，血流成河。

不過，現(xiàn)時的縣城四城門，各自派上了各自的用場。東門豬行。鄉(xiāng)里人，草繩網(wǎng)兜往肩膀上一搭，抓苗豬，就要到東門。抓回去的苗豬，在自家豬圈里喂養(yǎng)個一年半載，劃條小船賣肥豬，也到東門。翠云做姑娘時，就曾和大哥柳春耕劃船到東門賣過肥豬。為討好司磅員，他們兄妹特地從家里帶了些山芋芋頭之類的土產(chǎn)，為的是在自家肥豬出售時，一不要等候太久，二不要過多敲打。

那時賣豬，司磅員在給肥豬過磅秤時，先要根據(jù)豬腹存食量，對豬的重量打個折扣，這叫“折食”。村民們在賣肥豬前一天和當天，都會給豬喂上好的精飼料。村民們想的是，一斤精料一斤肉。這哪蒙得過司磅員呢，他們有的是對付村民的辦法。見豬腹過于飽脹的，等一等，不急于過磅秤。在候磅過程中，豬多半會排泄，這就讓村民先前所做的前功盡棄。至于木棒敲打，目的也是為加強豬的腸胃蠕動，誘導豬的排泄。如司磅員尺度上松一松，同樣一頭肥豬，在斤兩上一正一反，相差頗大。像翠云兄妹這般，帶些土產(chǎn)，一來二去跟司磅員熟識之后，過折食這一關便容易得多。

西門為班船站點。這班船站點設立較晚，且不同于國營的輪船公司。班船站點上的機班船，經(jīng)營權屬私人所有。幾條機班船均為一天一班，往返于城鄉(xiāng)水上，送人上街，接人下鄉(xiāng)。來回船費三四角、四五角不等，根據(jù)路程遠近定價。童叟無欺。

南門糧庫。四鄉(xiāng)八村繳公糧，不論是夏糧還是秋糧，都到這南門糧庫。整個縣城就一座國家糧庫。

北門火葬場。場不小，生意很是清淡。這一帶，多為土葬。骨肉親人，不忍去燒。一般上了年歲的，在世就叫兒孫做好了棺材，這叫“喜材”。柳春雨就曾堅持為老父親做了副喜材，在老人去世時總算派上了急用。老話說，入土為安。這成了香河村民處理這類事情的人生信條，沒有不遵守的。

眼下，繁忙的是南門。各鄉(xiāng)繳公糧的船隊，在南門糧庫大碼頭水面上，擺起了龍門陣。東一條，西一條，首尾相銜，一直拖出里把路長，填滿了南門大碼頭的水面。這些船隊，沒幾天工夫等下來，繳不了公糧。

輪到繳公糧的船隊，先要經(jīng)過糧庫質檢員上船檢測稻谷質量，是否無雜質，含水量是否合要求，諸如此類，達標之后方能過磅秤，扛糧入庫。那些扛糧食的村民，肩膀上扛著滿笆斗稻谷，躬身走在長長的跳板上，輕輕晃動著，往指定的糧倉倒糧。之后，從糧庫管理員手中拿到根籌碼，烙有印痕。將來憑此籌碼，核對該隊繳糧總量。

收糧旺季，糧庫多個庫門同時打開，敞門收購。四五隊扛糧的人馬從各自的跳板上走過，短促有力的號子喊成一條聲：喲嗬，喲嗬！喲嗬，喲嗬！

香河大隊的糧船，終于到了城南糧庫大碼頭。

幾十里水路，三狗子一纖到盡頭。這第一趟繳公糧，一路順暢。頭船帶領得好，三狗子功不可沒。香元支書開心地拍拍三狗子寬闊的肩膀：老三，不簡單，真正不簡單。其他社員對三狗子拉纖的功夫，也不得不服。

眼看著不等幾天輪不到他們上稻子，香元便吩咐各隊，安排好看船人員，其他人可以上街逛一逛，散散心。進城，對村民們來說，還不是太容易。

進城前，香元特地關照：老三，跟我去喝一盅？

三狗子抽了支書幾根“飛馬”，已覺得過意不去，哪里還敢跟支書上街喝酒去？要知道，在村上能跟支書一起喝酒，那可是件臉上榮光的事情。三狗子連連擺手，說是這一路下來，需要歇一歇。既然三狗子推辭，香元也就不再勉強。言語間對三狗子很是關切：累是肯定的，那就好好睡一覺。

香玉插言道，船艙里有我?guī)У闹嗯?，老三先墊墊肚子。我上街稍微轉一轉，就回船上給你們做飯。

見香玉跟在香元支書后面走了，頭船上其他人有意慢了半拍，沒緊跟。香玉的特性，村民們嘴上不說，心里有數(shù)得很。不過，人家譚駝子都容得下，外人也就用不著廢話。況且，譚駝子關在公社沒放出來，說不定香玉跟在支書后面上街，正是有事相求。常言說得好，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何樂而不為呢？

頭船上，三狗子和搖櫓的社員被安排留下來看船。拉纖時倒沒覺得什么，這會兒歇下來，三狗子還真覺得肚皮松軟，有些餓。他也就不再客氣，從船艙里找出香玉帶來的粥盆。盆子用舊方巾兜裹扎著，里邊還有糝子餅（農(nóng)家常見的一種食物。用碎米粒、麥粯子混在一起，調(diào)和成糊狀，做成一小塊一小塊，在鍋里烤熟即可食用）。也顧不得拿碗筷，嚼一塊糝子餅，就著粥盆喝幾口粥。這粥是薄，但終究比帶刺的麥粯子強得多。

“咕嘟咕嘟”，三狗子頗為迅速地解決了戰(zhàn)斗。舊方巾兜空了，粥盆也露出了幽黑發(fā)紅的底。三狗子還不放手，將粥盆刮舔得能照進人臉。之后，他半跪在船邊，把粥盆洗蕩干凈，等著香玉回船時完璧歸趙。

填飽肚皮的三狗子抹了抹嘴角，逸逸當當?shù)靥傻降径丈?，閉目養(yǎng)神。用不了一根煙的工夫，糧船上便傳出三狗子打雷般的鼾聲。搖櫓的心想，三狗子還真是累了，要不然不會這么快就上了“蘇州”。據(jù)說，香河一帶人的祖上，屬洪武趕散之移民。睡覺，在他們口中叫“上蘇州”。

香玉跟隨香元支書上街的意圖，還真被船上的社員一卦打中。說來也不奇怪，一條龍巷上住著，早不見晚就見，低頭不見抬頭見，誰還不知道誰家那點事么？

這不，大街上的五日大樓內(nèi)，三樓“五日大酒店”的一張餐桌上，香玉正舉著酒盅給支書敬酒呢。

繳公糧的船隊出發(fā)前，香玉就說好進城之后要好好請香元支書喝一盅。香元知道，香玉這酒不好喝。既然不好喝也得喝，那就不如喝他個痛快。香元關照香玉，要請就上大飯店。城里的五日大樓，老子不怕你笑話，一回都沒進去雅過。只要你請我到那里喝酒，鴻門宴我也認了。

有你這句，我香玉就是脫褲子當當，也要請支書到五日大樓小雅一回。香玉一激動，說了句女人不宜之言。脫褲子當當，原是當?shù)厝税l(fā)狠之言，意為拼盡所有家財也要做成某事。此處兩個“當”字，前一個“當”為動詞，當東西;后一個“當”為名詞，當鋪。

這五日大樓怎么會讓香元如此放在心上，如此看重呢？不太清楚。不過，此樓為縣城街上唯一的高樓，有五層之最。據(jù)說為“大躍進”之產(chǎn)物，因其五天建成，乃名曰：五日大樓。

看來，香玉還是個言而有信的女人。因她的言而有信，讓香元如愿以償。酒過三巡，香元、香玉二人皆有點醉意朦朧。

想不到你對個摸魚鬼子還這樣重情重意。我把他弄回來，礙手礙腳的，哪有現(xiàn)在這樣方便？

再怎么說他是我男人，黑菜瓜的老子。兒子正月里要辦大事，他做老子的不在家，怎么行呢？要讓女方家笑話的呀！至于礙不礙手腳，還不是我一句話。量他駝子翻不起天，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的好支書哎！香玉手里的酒盅舉向香元，腳從桌下已經(jīng)伸到對面，逗弄起來。

一連幾日，香玉都跟在香元支書后面，喝得面紅耳赤回船上。香玉這個女人會做人呢，每次回到船上，都帶些城里的熏燒回來，不是豬頭肉就是鹽水鴨，讓船上的其他社員吃得嘴角直淌油。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對于香玉跟支書的行蹤，船上人避而不提。周瑜打黃蓋，支書想打，香玉愿挨，與其他人何干？

倒是香玉，有些心疼。這些人嘴角流淌的都是老娘的錢?。∵@冤枉錢花的，嗐！

幾天的等候，終于輪到香河的糧船向糧庫上糧食了。眼看這第一趟繳公糧就要順利完成，讓香元在公社李主任面前放個響炮仗矣。

整個船隊，十幾條糧船，幾萬斤糧，都順利過磅，質檢，進庫。哪知道，偏偏在頭船三狗子扛最后一笆斗稻谷時，腳下一失控，連人帶笆斗翻滾跌下跳板。出事了。

熟悉糧庫情形的都清楚，那上糧的跳板，從糧船一直架到糧庫里的糧墩邊，坡度越向糧庫接近越高。三狗子正是在翻轉肩膀上的笆斗時，自己大意了，腳下沒站穩(wěn)，失控跌下了跳板。此時，他所處位置相對較高，肩上又擔著重量，墜到糧庫的水泥地上，那還能不出事？

事故既出，糧庫立馬有人引領著，將三狗子送縣人民醫(yī)院救治。萬幸的是，三狗子跌落時，一只手臂著地時用力過猛，骨折，頭部沒受傷，身體亦沒內(nèi)傷，因而也就沒生命危險。香元這才松了口氣。弄出個人命來，那問題更大。

這人啊，逞得了一時英雄，想當常勝將軍，難。三狗子的例子就在眼前。幾十里水路，他能一纖到底，豪氣得很。按說歇了幾天，不至于體力沒恢復。這么多人扛笆斗，偏偏身高個大的他栽了跟頭。這跟頭栽在臨近尾聲，讓香元很是不爽。

讓香元更為不爽的是，第一趟公糧上繳之后，公社王副主任來香河宣布了對他做出停職檢查的決定，并勒令他對違反公社宅基地規(guī)劃做出深刻檢查。

王副主任剛一離開，新上任不久的公社一把手李主任便到了香元家里。據(jù)說李主任是來看望水妹的。李主任病了幾年的老婆，終于離世，他打算開始新的生活。

李主任主政鄰近的紅星公社時就聽說過水妹，近來幾次交往下來，感覺不錯。雖說有個孩子，不及單身人爽手，但李主任不在乎。

張衛(wèi)東長得虎頭虎腦的，李主任挺喜歡。每回登門，都特意帶些糖果糕點之類。這當中，大白兔奶糖最是讓張衛(wèi)東上癮，見到李伯伯會拽著衣角討要。李伯伯也沒讓小家伙失望。知道小家伙喜歡，每次便有意準備得多多的。張衛(wèi)東嚼著大白兔奶糖，自己也笑成了一只大白兔。

一來二去，水妹也就默認了。愛情早無蹤跡，那就把孩子好好撫養(yǎng)成人，讓他有個好點的成長環(huán)境。在這一點上，李主任無疑能給予很大幫助。自己跟李主任雖說相差了十幾歲，又有職位上的差距，但交往起來也沒發(fā)現(xiàn)有多困難。她沒覺得有什么代溝，也沒覺得李主任有什么官架子，感覺挺好的。她也怕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家店。于是，自己一直關閉著的那扇門，為李主任打開了。

香元沒因自己停職檢查在李主任跟前言及半句，倒是為譚駝子開了口，畢竟自己村上的村民，又在兒子忙著結婚的關鍵眼上，說是請李主任重罰輕判，早點放人。

看起來香元的話還是起了作用，春節(jié)前譚駝子被放了回來。因與楊家莊村干部有商定在前，公社也就罰沒了譚駝子在楊家莊捕魚所得，沒另外再作處罰。經(jīng)李主任提議，公社對楊家莊村干部是否還存在其他問題，重新展開了調(diào)查。

正月里，譚駝子、香玉兩口子歡天喜地將兒子的婚事辦了。香元盡管不當支書了，還是被香玉安排坐在了喜席的上首。

那日，香元喜酒喝得真多，比在縣城五日大樓喝得還要多。他不僅自己喝，還反復勸別人喝，喜酒，喜酒，喝得歪歪扭扭。不喝主人家不高興，喝！

在村民們眼里，香元從沒有這樣開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