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媛媛
在評論何多苓的繪畫時,鐘鳴寫道, “風(fēng)格的選擇,無不是分析性經(jīng)驗、歷史、倫理與個性所使然”。并轉(zhuǎn)述羅蘭·巴特的觀點作為佐證, “歷史像是在若干語言倫理中的一種必要選擇的降臨”。深入鐘鳴多維的詩歌空間內(nèi)部時,他的“個性”也在讀者面前明朗起來,正如他所自述的一般:
回想起來,我的基本格局是這樣的,在別人寫抒情詩的時候,我延續(xù)過去的愛好跑去寫敘事詩了;在別人寫‘史詩’時,我卻熱衷于短詩或相反;而在許多人大獲成功接近自封的‘大師’,或以過來人自居的時候,我卻開始對詩歌保持距離,采取陌生化的方式寫上了隨筆;當(dāng)別人開始成年人的文學(xué)路線——青春期詩歌,中年小說時,我又像小學(xué)生親切地回到了詩歌的門檻上——其中有下意識的成分,但絕不是存心作對,而是性格所使然,命運所使然。
與同時代的其他詩人相比,鐘鳴的格局與風(fēng)格始終同潮流保持一定的距離:在當(dāng)代文學(xué)史的線性脈絡(luò)中,鐘鳴被認(rèn)為是“第三代”詩人,雖然鐘鳴與許多朦朧詩人年紀(jì)相仿,甚至年長一些,但他的寫作卻同銳意變革、蓬勃爆發(fā)的前一代(即朦朧派詩人)相比稍微滯后了一些,這個短暫的間隔也使他相對“冷卻”了一些,以致于有更豐富的維度去思考現(xiàn)代漢詩的新出路和“詩的語詞表達的可能性”;從詩歌地理的角度來看,久居川渝的鐘鳴被稱為“巴蜀五君子”之一,但這個“冠名”并不意味著四川五君具有某種一致的“主義”,恰恰相反,他們更看重的是個人寫作(亦可以理解為“個性”)。這種和“主流”之間的疏離感使鐘鳴以旁觀者的冷峻卻不失溫度的目光打量著歷史與現(xiàn)實,他自認(rèn)為這是一種命運,可命運終究是富有神性的大詞,使人難以捉摸,相形之下,經(jīng)驗、歷史與倫理為我們的耳目透露解密的鎖鑰。
鐘鳴在談?wù)撟约旱脑姼鑼懽鲿r,曾引述過奧頓(亦譯為奧登)的一個觀點:“一個詩人一生中會寫三種詩歌:一種是你自己喜歡別人也喜歡的,一種是別人喜歡,你自己卻并不怎么喜歡;再就是你自己喜歡而別人卻不喜歡?!薄钝蛳抡b史》一詩大抵屬于第三種類型,鐘鳴對它反復(fù)修訂,并以它的題目命名一本詩集,但批評者對這首詩的探討卻少之又少。誠然,此詩復(fù)雜的近乎駁亂的意象——橫貫五洲四洋的輿地學(xué)、融貫古今中外的歷史——都凝結(jié)于一處,猶如難以拆解的結(jié),或一個由無數(shù)鏡子與岔路構(gòu)成的迷宮。貿(mào)然進入迷宮,注定難以找到出口,迷途與碰壁指引人們不斷回到起點,找到詩的開端。盡管如薩義德所說,“一個像開端這樣的題目是結(jié)構(gòu)而非歷史,但這個結(jié)構(gòu)也無法直觀、命名或把握”,尋找并考察詩的開端依然是必要的—— “我一貫相信那些/從不存在的東西,比如開頭、結(jié)尾……”——甚至唯有開端,才能使我們洞悉作者的真正意圖所在。
1
作為詩歌最重要的副文本,詩歌的題目毫無疑問是它的起點,正是題目維系著多次被刪改的文本之間的均衡,但“垓下誦史”這一題目卻不能被看作這首詩的真正開端,因為“他不斷地使我們退回到其他的文本”?!佰蛳隆币辉~本是楚漢交兵的古戰(zhàn)場的名字,附著其中的歷史密碼是英雄末路亦是美人情長。比起古人,鐘鳴的這首詩雖以“垓下誦史”為題,內(nèi)容卻與楚河漢界、項王虞姬毫無關(guān)聯(lián),細(xì)察之,“垓下”絕非實指的地名,卻又不僅僅是傳統(tǒng)所賦予它的詠史、懷古、幽思的符號那么簡單。在互文性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垓下誦史”這一題目所勾連起的除了上述古典詩歌,也使人聯(lián)想到現(xiàn)代漢詩中的古題新詠,比如吳興華的《絕句》中寫到的“垓天美人泣楚歌定陶泣楚舞”。其實,鐘鳴也曾有過以《史記》里的霸王別姬為題材創(chuàng)作《垓下誦史》的嘗試。在其大作《旁觀者》中,便收錄了這次試驗的斷章。對于這一“失敗的嘗試”,鐘鳴聲稱:“這種偽古典風(fēng)格來自葉維廉。1980年代,它起到過一陣收縮詞語,尋求新張力的作用,只在少數(shù)人身上有過回響?!笔馨蕴氐膯l(fā),鐘鳴也曾發(fā)出類似的回響,但很快,他便拋棄了這種“學(xué)舌”,并“發(fā)明了一套對自己整個書寫都有效的語匯”。這種蛻變類似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的自白,“我是受文學(xué)熏陶長大的,一開口就難免借助那套陳舊的框框,但我有自己獨特的力量,篤信我自己的世界觀”。鐘鳴雖難免也被其生長的時代與環(huán)境中的話語所浸潤,難以擺脫“陳舊的框框”,但他足夠獨特的力量早已為其量身定制了新的生產(chǎn)線,嶄新面貌的《垓下誦史》便是在他的詩歌話語裝置中被重塑的產(chǎn)物。
值得注意的是,鐘鳴通過拉開題目與詩歌文本之間的距離以及詩歌文本與情感經(jīng)驗之間的距離,構(gòu)造出了一個容量更大的詩意空間。這首詩以包含著懷古幽情密碼的“垓下”為題,所“誦”的,卻是1859年以來的世界近代歷史;在詩歌文本之外透露的,則是詩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無從釋懷的對于歷史倫理的緊張感。這種寫作的思路在鐘鳴的《爾雅,釋君子于役》一詩中表露得更為明顯:《詩經(jīng)·王風(fēng)》中《君子于役》的主題為遣戍邊地,“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既抒發(fā)了妻子的思夫之情,又傳達了丈夫的徭役之苦。鐘鳴以“君子于役”為題,寫的卻并非先秦時期的戰(zhàn)事,而是唐代薛平貴征伐高麗的史實,意欲抒發(fā)的則是詩人在中朝邊境的集安縣服兵役時的一種微妙感受。鐘鳴在即逝的時間和危險的空間中收放自如以保持微妙的平衡,借助花樣繁多的面具介身于歷史之中,以他們的口舌噴薄的詞語雖尖銳甚至粗鄙,卻毫不突?!獰o論是歷史時刻隱秘的預(yù)言:“先生們,零點時分,在兩半球,猴子/或近似猴子的將在不可見的元素中變化”,還是小卒子直抒胸臆的“皇帝老兒,我操你媽!”。在詩歌中,詩人有權(quán)力打破歷史固有的倫理——讓某些人“重返歷史的刀俎”,讓小卒欺君逆上。??略凇逗螢閱⒚伞芬晃闹刑岬搅藲v史-批判中的三條軸線,即知識軸線、權(quán)力軸線和倫理軸線。鐘鳴的關(guān)于歷史的詩歌中,上述三條軸線清晰可見,不僅以豐富的詞匯完成對知識的重建,更以詩的語言回答了:“我們怎樣構(gòu)成行使或承受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主體,以及我們怎樣構(gòu)成我們行為的道德主體?!笨肆_齊曾說:“歷史是思維的,詩歌是想象的,這兩者所構(gòu)成的是我們精神世界的兩個維度,甚至說是唯一的兩個方面,重返歷史地?zé)o差別、純粹觀念,超越歷史的純粹普遍性,唯有詩歌,別無他法?!辩婙Q通過詩歌與歷史保持的絕佳距離,以肥皂一般的舌頭吐出歷史的泡影,使詩歌容納歷史、重返歷史甚至超越歷史。
2
但從倫理學(xué)角度看,鐘鳴已然透過詩歌進入了歷史深處,在他的代表作《中國雜技:硬椅子》一詩中,如是寫道:
當(dāng)椅子的海拔和寒冷揭穿我們的軟弱,
我們升空歷險,在座椅下,靠慎微
移出點距離。椅子在重疊時所增加的
那些接觸點,是否就是供人觀賞的,
引領(lǐng)我們穿過倫理學(xué)的蝴蝶的切點?
(鐘鳴:《中國雜技:硬椅子》)
這是鐘鳴的詩歌中被人們談?wù)摰淖疃嗟囊皇祝趯@首詩的諸多闡釋中,許多批評家都注意到了“倫理學(xué)”這一關(guān)鍵詞,但這個詞卻首先與近乎于切點的“那些接觸點”相關(guān)。敬文東評論道:“如許年來,中國人對如此切點的如此發(fā)現(xiàn)與妙用,何況它還和某種(而不是隨便哪一種)急迫的倫理學(xué)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正是《中國雜技:硬椅子》的部分秘密、部分魅力之所在?!痹凇吨袊s技:硬椅子》一書的自序中,鐘鳴寫道:“我對卡夫卡的箴言心領(lǐng)神會:‘人類有兩大主罪,所有其他罪惡均和其有關(guān),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經(jīng)心。由于缺乏耐心,他們被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經(jīng)心,它們無法回去。也許只有一個主罪:缺乏耐心。又去缺乏耐心,他們被驅(qū)逐,由于缺乏耐心,他們回不去?!谖覀兊脑姼柚校缓炔实氖且货矶秃筒粨袷侄渭纯叹哂衅茐男缘男Ч?,而遭到諷刺最厲害的則是倫理學(xué),這點值得深思。”實際上,中國本就有強調(diào)歷史倫理的寫作傳統(tǒng),無論是史書中暗含評判的“春秋筆法”,還是懷古詠史詩中觀照現(xiàn)實的價值判斷,都延續(xù)著儒家“天道人倫”的基本訴求。時至當(dāng)代,這種重視歷史倫理的寫作傳統(tǒng)卻悄然失落了。對民生的悲憫、對時代的控訴、對歷史與政治的倫理判斷鮮見于優(yōu)秀的詩篇之中,仿佛這些已被排除在“詩的語言”之外,成為對“純詩”的玷污、對詩歌容量的挑戰(zhàn)。難道詩的語言與倫理的訴求是不兼容的么?事實并非如此。在鐘鳴的詩中,詩的語言與倫理的訴求就如同雜技表演中堆疊的椅子一般,構(gòu)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如果說, 《中國雜技:硬椅子》中的“倫理的切點”對應(yīng)的是椅子重疊時增加的觸點,是領(lǐng)悟于“日常事物潛伏的巨大寓意”,那么,這個神秘的切點在《垓下誦史》一詩中對應(yīng)的,便是在詩的航程中不斷在地圖上新添的標(biāo)注點——那些在歷史與地理中暗藏的絕妙隱喻?!钝蛳抡b史》一詩以“貝格爾號”為開端,詩的開頭寫道:“一八五九年,我們的兩只耳朵突然豎起在/貝格爾號的船板上,舌頭跟海一樣寬,一樣咸。”在一首著眼于歷史的詩中以貝格爾號(H.M.S.Beagle)作為開始,或許是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貝格爾號的航行既是對人類歷史起點的一次發(fā)現(xiàn),又帶來了人類歷史的新的起點。達爾文憑借他乘坐“貝格爾號”所搜集到的各種博物學(xué)資料,完成了偉大著作《物種起源》,鐘鳴的航程也被博物學(xué)般豐富的名字填滿,比如徐霞客、威靈頓、馬可·波羅、馬克思、凱恩斯、拿破侖、希特勒、達爾文、阿奎拉、魯迅、羅伯斯庇爾等等人名,瑞典、菲律賓、西印度、埃及、羅馬、釣魚島、薩丁島、君士坦丁堡、歐亞大陸等地名或者長臂猿、蛙女神、銻錫合劑、澳洲肺魚、邁錫尼獅子等充滿異質(zhì)性的事物的名字,這些名字是散落在輿圖、史冊與辭典中的星點,連接起了不同的時空。通過詩歌的“再命名”,這些名字與它們所指代的事物漸漸拉開距離,在詩歌中形成新的序列。博學(xué)的詩人曾在一段談?wù)摻ㄖ奈淖种刑孤叮骸拔也皇且劷ㄖ敢暎钦驹谂杂^者的立場,提醒諸位,歷史真相,文學(xué)真相,會因觀察角度不同,而有相當(dāng)?shù)木嚯x這一現(xiàn)實?!痹谧苑Q旁觀者的鐘鳴眼中,被時間分割的歷史仿佛失去自重,而憑借事物之間隱秘的聯(lián)系而獲得質(zhì)量,于是,在歷史的橫截面上,詩人看見了“一個女皇在后宮觀賞電學(xué)試驗,另一個則在頤和園/扮觀音”。在《旁觀者》一書中,鐘鳴如此寫道:“1975年當(dāng)西貢意料之中被北越攻陷時,和這毫無關(guān)系的蔣介石,卻在孤島上斷了氣,毛澤東嘆息了一下。是不是對著鏡子,沒人知道。嘆息的性質(zhì)也沒人知道。歷史學(xué)家湯因比,和音樂家肖斯塔科維奇也相繼撒手人寰。死而復(fù)生和人類一起呼吸新鮮空氣的,只有從秦始皇陵出土的兵馬俑……這些都是歷史課本上會自動記載的死亡。時間只是決定它的語氣。他們是人類的鏡子。代表著生活中所發(fā)生的事實和時代的特征。”那些在回憶中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碎片,已被拾起并拼接成了時代的鏡子。維特根斯坦曾說,“一個時代誤解另一個時代,而且是一個小小的時代用它自己下流的方式誤解所有其他的時代”。鐘鳴顯然深知這一點,并聲稱:“若記憶沒出什么故障。我從不相信,一個人,一首詩,能改變時代,但我相信,貫穿所有詩篇的那種思想、風(fēng)格、精神來源,正脫胎換骨,預(yù)示新的時代?!币蚨?,鐘鳴堅決地提出了他的倫理訴求:“一代人,得立下一代人的懲戒,沒這道德懲戒,你便成為時代的剽竊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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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垓下誦史》一詩被反復(fù)修訂,在已出版的詩文集中,至少可見三個版本。這三個平行且互異的文本,在語詞和意象之中斟酌、減贅或增益,迂回著的同義反復(fù)恰為我們提供了進入其中的裂隙。然而,對于一首詩的“變遷史”的考察并無意義,實際上,盡管文本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詩人詩學(xué)觀念的轉(zhuǎn)變,但對于具體的詩歌文本的修改來說存在著許多不可控的變量,比如語感的變化、重讀舊作時偶得的靈感甚至排版印刷條件的限制。因此,本文對比《垓下誦史》一詩的三個版本并無意于梳理出鐘鳴的詩學(xué)觀念的轉(zhuǎn)變史,抑或看似“知人論世”地從文本外部尋求依據(jù),而是試圖觀察不同文本之間細(xì)微的差異以獲得深入文本內(nèi)部的切點。以《垓下誦史》中關(guān)于歷史的譬喻為例,三個版本所呈現(xiàn)地不同面貌如下:
歷史就是這樣常常旋轉(zhuǎn)為一只小小的蝴蝶,
但不能進行化學(xué)分析,就像一個撒丁島的村婦,
不能細(xì)說羅伯斯庇爾怎樣把自己送往斷頭臺。
(鐘鳴:《垓下誦史》,《中國雜技:硬椅子》)
歷史啊,有時甚至?xí)D(zhuǎn)為一只小小的蒼蠅,
但不能進行化學(xué)分析,就像一個撒丁島的村婦,
不能細(xì)說羅伯斯庇爾怎樣把自己送往斷頭臺。
(鐘鳴:《垓下誦史》,《旁觀者》)
歷史,或許,甚至真得會旋轉(zhuǎn)為一只蒼蠅嗡嗡,
但不能進行化學(xué)分析,就像一個薩丁島的村婦,
不能細(xì)說羅伯斯庇爾如何把自己送上了斷頭臺。
(鐘鳴:《垓下誦史》,《垓下誦史:鐘鳴詩選》)
除去個別字詞的變化(如“薩丁島”、“如何”等),以上三個版本中最顯著的差異在于將歷史的旋轉(zhuǎn)比作蝴蝶還是蒼蠅。雖然同為飛蟲,蝴蝶與蒼蠅在形象和情感上存在明顯的差異——蝴蝶輕盈、優(yōu)美、令人愉悅,蒼蠅則相反。蝴蝶是詩人們極為偏愛的意象,也是古典文學(xué)中最為靈動的符號之一,莊周夢蝶的虛幻、梁?;钠嗝?、寶釵撲蝶的活潑都包藏其中;古詩中有關(guān)蝴蝶的詩句數(shù)不勝數(shù),早在新詩的草創(chuàng)期,蝴蝶就迫不及待地飛入了詩行,如胡適的“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而胡適的那對蝴蝶翩飛至“鶴君”張棗的筆下,便成了:
如果我們現(xiàn)在變成一對款款的
蝴蝶,我們還會喁喁地談這一夜。
(張棗:《蝴蝶》)
在鐘鳴那里,“蝴蝶”也曾多次出現(xiàn):在《中國雜技:硬椅子》中,蝴蝶是對雜技表演所具有的某種觀賞性的一種特別修飾,引領(lǐng)人們的視線穿過倫理學(xué);而《著急的蝴蝶》中,蝴蝶與年齡聯(lián)系在一起,“氣韻深長,且危險”,同時“她的雙翅像集郵似的集風(fēng)光”。在詩集《中國雜技:硬椅子》收錄的《垓下誦史》中,詩人以肯定的語氣寫道,“歷史就是這樣常常旋轉(zhuǎn)為一只小小的蝴蝶”。蝴蝶輕盈旋轉(zhuǎn)的形象、它的觀賞性以及某種危險、某種不可名狀的神秘性與充滿偶然性和巧合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且并不真實的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尤其是二者既虛幻又真實的一面:蝴蝶在光中“濾過的物質(zhì)是假物質(zhì)”,如同幻覺但帶來真實的美好;歷史在后人眼中呈現(xiàn)的玄學(xué)的、虛假的面目,但歷史中的人或記述歷史的人所包含的真情實感總是難以磨滅。然而,“發(fā)表真實的陳述不是詩人的任務(wù)”,在對歷史的聚焦與重塑中,鐘鳴舍棄了這個蝴蝶的譬喻?!昂廊サ娜兆邮求a臟的”,蝴蝶安靜且輕盈的形象與沉重的、喧囂的歷史之間仍然存在無法咬合的細(xì)齒,在后來修訂的版本中,蝴蝶被替換成蒼蠅,在語氣上也放寬了幾分余地。最后一個版本的修訂時間是2013年,這個版本中,“歷史啊,有時甚至?xí)D(zhuǎn)為一只小小的蒼蠅”改寫成了“歷史,或許,甚至真得會旋轉(zhuǎn)為一只蒼蠅嗡嗡”,增加了對蒼蠅的聲音形象的塑造,更貼合于詩中繁復(fù)的人名、地名、歷史景象所營造的喧囂之感。與蝴蝶相比,蒼蠅這一形象帶來的情感更偏向負(fù)面。盡管周作人在他的散文中提到,“蒼蠅不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但我們在做小孩子的時候都有點喜歡他”、“中國古來對于蒼蠅也似乎沒有什么反感”,在詩中,周作人卻直言“我不能愛那蒼蠅。/我憎惡他們,我詛咒他們”。這種繁殖力驚人的昆蟲使人想到鐘鳴詩中常常使用的另一意象——麻雀(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下,麻雀與蒼蠅同為“四害”中的“盟友”)。在《垓下誦史》中,鐘鳴寫道:“讓一只麻雀站在鐵的三角形上/就像希臘讓海倫和中國人讓孔夫子去作炮灰”;在《我只能這樣》中則有“但我一定要說出真理,/寧可麻雀叫我大嗓門”這樣的詩句。也許,在鐘鳴看來麻雀是與瘦子、與旁觀者相對的一個形象,是如同“中國人讓孔夫子去做炮灰”這般危險的角色,看似荒誕卻真實存在著;是吵鬧的、愚昧的、遠離真理的。和麻雀相似,蒼蠅同樣承載著這樣一種類似的危機——虛空而危險。如楊政的《蒼蠅》中所寫:
這只蒼蠅急著打開自己,打開體內(nèi)蕭索的鄉(xiāng)關(guān)
在物種孑遺的虛癥中顫簌,誰在精挑細(xì)選我們?
(楊政:《蒼蠅》)
無論是詩歌還是隨筆寫作,鐘鳴的語言都富有一種飽滿的、古雅的、繁復(fù)的、博學(xué)的氣質(zhì)。他的詩歌語言中常見文言與白話相雜糅的詞語和句式,比如《羽林郎》一詩中的“清風(fēng)啊,飄我衣”、《與阮籍對刺》中的“隱回松林中,登高而有所思”等等,這使他的語言具有一種獨特的質(zhì)感。這種遣詞造句的方式也許和現(xiàn)代漢語的詞匯量的縮小相關(guān),鐘鳴在《樹皮、詞根、書寫與廢黜》一文中寫道:“我們的詞匯量,正在公文勢力的擴大中縮小。這在日常生活中很難覺察。因為這種削減,是隱秘地、緩速而長期進行著的。就像尖端麻醉術(shù)下的大腦半球額葉切除術(shù)一樣,我們絲毫不會感到肉體上的痛苦和損失。其數(shù)量差異也許要做高精密的數(shù)量統(tǒng)計才能發(fā)現(xiàn),要由健全的智慧和極端貧困的詞匯發(fā)生戲劇沖突時才可能顯示?!辩婙Q詩歌所要表達的“智慧”因其豐富的詞匯量以及對文言詞匯的適當(dāng)運用才未能受限。在《旁觀者之后》一文中,鐘鳴說:“我寫隨筆,很多人不懂,我用的詞新華字典里都有。我描述,不下結(jié)論,但聰明人一看就明白了,知道我在說什么。我寫《畜界,人界》,他們以為是虛構(gòu)的,說我在那胡編亂造,他們忘記了那是文學(xué),而且,和他們說的相反,許多事物,我都是可以考證出來的,還有很多古人就已考證出來了,我只是加以利用發(fā)揮而已,哪個是杜撰出來的?”除了融合古代漢語與現(xiàn)代漢語,鐘鳴還在“史事寫作”方面進行了創(chuàng)新的嘗試。在帕特里齊亞·隆巴多關(guān)于羅蘭·巴特的研究文章中,筆者找到了一些關(guān)于“史事寫作”的可能性的答案:“人們無法化解語言與歷史之間的聯(lián)系,歷史總被理解為現(xiàn)今的傲慢,多少有些像一種生活中無所不在的、朦朧而隱蔽的必需品,是一大堆的神話、烏托邦、制度、潮流。這種聯(lián)系是無法消解的,也是雙重性的:他們同時即是友好的,又是反叛的,對抗的與共謀的,既有一種歸屬感,又渴望保持距離?!被蛘?,如??滤f:“我們的理性就是話語的差異,我們的歷史就是時間的差異,我們的本我就是面具的差異?!辩婙Q詩歌所構(gòu)成的平衡,不僅存在于詩的語言和倫理的訴求之間,更存在于時間與空間、歷史與語言之間。這正是鐘鳴詩歌創(chuàng)作中最獨特的“個性”所在。
詩歌與歷史之間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以及鐘鳴為此所發(fā)明的新語匯,使我們不得不返回最初的疑問,追溯鐘鳴詩歌的開端。這個開端不只是靈感的來源,也不僅僅是所謂的寫作的起點—— “傳統(tǒng)上所認(rèn)為的詩歌的發(fā)端就是靈感。由此產(chǎn)生了關(guān)于開端的奇怪的悖論:靈感作為詩歌的起源,反而在詩歌的開端之后?!碑?dāng)然,寫作的出發(fā)點也是不容忽視的。鐘鳴在回憶他的寫作經(jīng)歷時寫道:“我的第一首詩,寫作地點是黑龍江的鏡泊湖,那是我正在服兵役,已在烈日、稀泥和螞蟥纏身的印度支那呆了兩年多——和我共同擁有這段生活的人,一輩子都得掏肺搗腸地回憶它?!北狈降暮浜痛值Z以及南方的敏感和細(xì)膩塑造了一個詩人,軍營和學(xué)院兩種環(huán)境分別賦予了鐘鳴的迅捷平穩(wěn)的語速和自由智性的聲調(diào),詩友與知音傳遞了寫作的熱情與共同的經(jīng)驗。但一切的開端或許都可以歸于鐘鳴以旁觀者的神色對時代敏感的體察,以及他在時代之中意欲表達的情緒:
小子,我可以和你對質(zhì)
而時代,我能跟上你,
但,我也只能這樣。
? 鐘鳴:《何多苓繪畫風(fēng)格與倫理的形成》,《秋天的戲劇》,學(xué)林出版社,2002年,第147-148頁。
? 鐘鳴:《自序·詩之疏》,《中國雜技:硬椅子》,作家出版社,2003年,第8-9頁。
? 李振聲:《既成言路的中斷—— “第三代”詩的語言策略,兼論鐘鳴》,《文藝爭鳴》1996年第1期。
? “在別人冠以我們‘四川五君’時(這個術(shù)語好像來自‘整體主義’詩人),我們提醒自己,不搞任何‘主義’,或‘宣言’的東西。我們都看重個人寫作?!眳⒁婄婙Q:《旁觀者 2》,海南出版社,1998年,第880頁。
? 鐘鳴:《自序·詩之疏》,《中國雜技:硬椅子》,第10頁。
? 鐘鳴曾考察過海子詩歌中的“輿地學(xué)”,參閱鐘鳴:《我們這一代:鐘鳴評論集》,黃禮孩主編《詩歌與人》,2015年,總第39期。
? [美]愛德華·W.薩義德:《開端:意圖與方法》,章樂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39頁。
? 敬文東:《小速寫》,李永才、陶春、易杉主編《四川詩歌地理》,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第190頁。
? 恰如薩義德所說,“指定一個開端,通常也就包含了指定一個繼之而起的意圖?!?[美]愛德華·W.薩義德:《開端:意圖與方法》,第21頁。
? [英]安德魯·本尼特、尼古拉·羅伊爾:《文學(xué)、批評與理論導(dǎo)論》,汪正龍、李永新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2頁。
?“你就是你,就是你所不識的身影/出現(xiàn)在暗夜/匿名的逃亡,辟打沉重的頭顱/冷冷如黑鐵/樹皮流著樹脂/看你/或者/漠視你/王朝的淪喪/突如其來//而后,有西風(fēng)傳來,有甲胄御著楚歌/纓絡(luò)與蛙嘴,/王,可觸到煊赫的泥石/候于巨巖/蒙恩的夜腮/有風(fēng)/撩起薰衣。箭簇射著頑石/沒翯翯的精光/沒有可見度/衣繡/瑟瑟/六合中的長度/沒有輕微的能見度/沒有也無從喚起灞上江東的小農(nóng)意識/亞父舉手為玉/還有仰天而嘯的騅,以及夏商周秦的/褐石,立與洶涌的/海潮之上” 此詩見于鐘鳴:《旁觀者 2》,第722-726頁。
? 詩人對這首以項王虞姬為內(nèi)容的《垓下誦史》并不滿意,在《我們這一代》一文中,詩人提到:“僅僅為了紀(jì)念,我保存了這份手稿……由此可見,詩可以瞎搞到何種程度?!辩婙Q:《我們這一代:鐘鳴評論集》,黃禮孩主編《詩歌與人》,2015年,總第39期。
? 鐘鳴:《旁觀者 2》,第722-726頁。
? 敬文東:《中國當(dāng)代詩歌精神分析》,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第243頁。
? [法]羅蘭·巴特:《戀人絮語》,汪耀進、武佩榮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4頁。
? 鐘鳴在《自序·詩之疏》一文中寫道:“這種純粹沖動的青春練習(xí)曲一直演奏到返回鴨綠江邊的集安縣,記憶最深的不是那些支離破碎的詩稿,而是從通化到集安的小火車,是江面上定期漂浮的冰塊,是小縣城的照相館,鮮族人那大缸子里結(jié)冰花的美味咸菜,大禮堂一間耳房里徹骨的寒冷,費伍德雪花從破碎的玻璃窗棲身到桌面上,使墨水還未從鋼筆流出來便凝結(jié)了,還有像金字塔似的古代將軍墓。我有一首叫《爾雅,釋君子于役》的小詩,便是回憶此地的?!?鐘鳴:《自序·詩之疏》,《中國雜技:硬椅子》,第3-4頁。
? 鐘鳴:《垓下誦史》,《垓下誦史:鐘鳴詩選》,秀威書局,2015年,第126頁。
? 鐘鳴:《爾雅,釋君子于役》,《中國雜技:硬椅子》,第61頁。
? 鐘鳴:《垓下誦史》,《垓下誦史:鐘鳴詩選》,第126頁。
? [法]米歇爾·福柯:《何為啟蒙》,顧嘉琛譯,杜小真編《??录?,上海遠東出版社,2003年,第542頁。
? [意]貝內(nèi)徳托·克羅齊:《作為思想和行動的歷史》,田時綱譯,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第257頁。
? 鐘鳴:《中國雜技:硬椅子》,《中國雜技:硬椅子》,第6頁。
? 在《自序·詩之疏》中,鐘鳴寫道:“(《中國雜技:硬椅子》)后來又被翻譯成英文和德文,應(yīng)該說是我的作品中被人談?wù)撟疃嗟囊皇??!?鐘鳴:《自序·詩之疏》,《中國雜技:硬椅子》,第14頁。
? 敬文東:《藝術(shù)與垃圾》,作家出版社,2016年,第181頁。
? 鐘鳴:《自序·詩之疏》,《中國雜技:硬椅子》,第12-13頁。
? 鐘鳴:《垓下誦史》,《垓下誦史:鐘鳴詩選》,第123頁。
? 鐘鳴:《旁觀者 1》,??冢汉D铣霭嫔纾?998年,第238頁。
? 鐘鳴:《垓下誦史》,《垓下誦史:鐘鳴詩選》,第125頁。
? 鐘鳴:《旁觀者 1》,第559頁。
? [奧地利] 維特根斯坦:《文化與價值》,馮·賴特、?;つ崧帲S志強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49頁。
? 鐘鳴:《旁觀者 2》,第627頁。
? 鐘鳴:《旁觀者 1》,第194頁。
? 依照出版時間,《垓下誦史》曾收錄于以下三本書中:《旁觀者》,海南出版社,1998年;《中國雜技:硬椅子》,作家出版社,2003年;《垓下誦史:鐘鳴詩選》,秀威書局,2015年。此外,另一首以“霸王別姬”為題材,題目亦為《垓下誦史》的詩作收錄于《旁觀者2》中,詳述見前文。
? 參閱敬文東:《作為詩學(xué)問題與主題的表達之難——以楊政詩作〈蒼蠅〉為中心》,《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16年第5期。
? 胡適:《蝴蝶》,《嘗試集》,上海書局,1982年,第1頁。
? 張棗:《蝴蝶》,《張棗的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116頁。
? 瑞恰慈語,轉(zhuǎn)引自趙毅衡:《重訪新批評》,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7頁。
? [智利]貢薩洛·羅哈斯:《太陽是唯一的種子》,趙振江譯,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53頁。
? 周作人:《蒼蠅》,《雨天的書》,華夏出版社,2010年,第58頁。
? 鐘鳴:《垓下誦史》,《中國雜技:硬椅子》,第122頁。
? 鐘鳴:《我只能這樣》,《中國雜技:硬椅子》,第126頁。
? 楊政:《蒼蠅》,《楊政詩選:蒼蠅》,海豚出版社,2016年,第247頁。
? 鐘鳴:《樹皮、詞根、書寫與廢黜》,《秋天的戲劇》,第74頁。
? 鐘鳴、曹夢琰等:《“旁觀者”之后——鐘鳴訪談錄》,《詩歌月刊》2011年第2期。
? [意]帕特里齊亞·隆巴多:《羅蘭·巴特的三個悖論》,田建國、劉潔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1-2頁。
? [法]米歇爾·??拢骸吨R考古學(xué)》,謝強、馬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147頁。
? [英]安德魯·本尼特、尼古拉·羅伊爾:《文學(xué)、批評與理論導(dǎo)論》,第2頁。
? 鐘鳴:《自序·詩之疏》,《中國雜技:硬椅子》,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