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靜 楊冰峰
【摘 要】為了進一步探討當代人對莎劇《威尼斯商人》的理解,依據(jù)后殖民主義理論從歷時性和共時性對電影《威尼斯商人》和小說《夏洛克是我的名字》進行互文性分析,指出了猶太人這個特殊群體千百年來成為“邊際性客民”的原因,解讀猶太人徘徊在主流的基督教文化中所產(chǎn)生的他者形象和雙重文化認同交織的矛盾心理,揭示猶太人群體性的話語失聲與訴諸。
【關(guān)鍵詞】威尼斯商人;電影;夏洛克是我的名字;他者;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I106.4? ? 文獻標志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06-0192-03
一、《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形象的研究現(xiàn)狀
莎士比亞既屬于英國,也屬于全世界;既屬于文藝復(fù)興時期,也屬于千秋萬代。他的作品及思想對后世影響深遠,因此現(xiàn)如今對于莎士比亞戲劇的研究并不過時。一提到莎翁經(jīng)典巨作《威尼斯商人》(以下簡稱《威》劇),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夏洛克。而學界對于夏洛克的評價褒貶不一。早期評論中對夏洛克一般持否定態(tài)度,如鄭正秋編《新劇考證百出》對《威》劇的劇情進行提要式介紹時,對夏洛克所使用的大多是貶義詞,如“歇卑鄙”“歇欲乘機抱怨”“念猶太人洶狡”,當治歇洛克(即夏洛克)“謀殺罪”。[1]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早期學者對于《威》劇的研究并沒有和基督徒的“反猶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也沒有深刻探究夏洛克成為高利貸借貸者的深層次社會原因,人們更多關(guān)注的則是戲劇的沖突?!锻崴股倘恕分焐雷g本認為“夏洛克不只是貪婪殘暴,刁頑狡詐,愛財如命,而且反應(yīng)快,善于攻擊對方”,還指出夏洛克為了爭取輿論同情,以猶太民族代言人自居,把矛盾轉(zhuǎn)到民族矛盾上去。[2]由此可見對于夏洛克的認知一直都以負面居多。而到了21世紀,四川外語學院莎士比亞研究所李偉民教授則呼吁用一種多元視角認識夏洛克,他有意引導(dǎo)人們聯(lián)系西方反猶傳統(tǒng)重新定位夏洛克形象,并指出夏洛克是一個充滿了悲劇色彩的反面人物。[3]然而,盡管《威》劇進入中國已達百年,但對夏洛克形象及猶太人群體的分析卻是有限的,缺乏寬容、多角度地去思考夏洛克形象的意義,且少有對新時代《威》劇的互文性分析。
21世紀以來,莎翁經(jīng)典之作《威尼斯商人》也順應(yīng)時代發(fā)展出現(xiàn)了新的表現(xiàn)形式,如電影版《威尼斯商人》(2004年),以及為致敬經(jīng)典、霍華德·雅各布森改寫莎翁劇作并于2017年出版的《夏洛克是我的名字》。本文意在從多元化視角重新解讀夏洛克形象,主要從歷時性和共識性角度出發(fā)分析新世紀小說和電影中猶太人的身份認同困境以及群體性的話語失聲與訴諸。
二、猶太人的邊際性客民身份
基督教對猶太人的仇恨最早要追溯到《圣經(jīng)·新約·馬可福音》上的記錄,耶穌自稱救世主的言論威脅了猶太神權(quán)統(tǒng)治,猶太祭司們以“假先知”“煽動反叛情緒”等罪名將耶穌抓捕并送到羅馬字總督那里,后耶穌便被釘在十字架上,猶太人從此背上了殺害耶穌的罪名,“留著義人的血,罪不在我,把他的血歸到我們和我們的子孫身上?!边@樣的證詞成為了后世基督教會迫害猶太人的神學依據(jù)。[4]77
自公元一世紀古羅馬人占領(lǐng)耶路撒冷后,猶太人就失去了家園,處于大流散中。在長達千年的流亡歲月里,各個寄居地政府基本延續(xù)了古羅馬帝國對猶太人的迫害傳統(tǒng)。形形色色的反猶主義與基督教歐洲的排異性,一次次重創(chuàng)了猶太社會,經(jīng)濟上的壓力、政治上的無助、文化上的迷惑,使猶太人淪為了典型的“邊際性客民”。[4]67
19世紀,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科學技術(shù)也有了長足的進步。第二次工業(yè)革命中電影的出現(xiàn),使在舞臺上表演的傳統(tǒng)喜劇有了全新的表現(xiàn)形式。不同于戲劇需要在舞臺上靠獨白展現(xiàn)人物的心理活動,電影的整個背景基調(diào)、演員面部細膩的微表情,也很容易把觀眾帶入到一種特定的時代背景中?!蔼q太人不見容于16世紀的威尼斯,這個全歐洲最有權(quán)威也最自由的城邦。猶太人依法被迫住在貧民區(qū)有圍墻的舊工廠,日落后要大門深鎖,有基督徒守衛(wèi)。白天要離開貧民窟,都必須戴紅帽示己為猶太人。猶太人禁止擁有田產(chǎn),于是他們就放高利貸,借錢給別人賺利息。”這是2004年電影版《威尼斯商人》的字幕,從一開始就奠定了悲情的基調(diào)。但同時,相比原文劇本,電影在用字幕展現(xiàn)當時的時代背景時,也先入為主地讓觀眾心理上不自覺地偏向猶太群體。影片從一開始似乎就把夏洛克置于弱者的位置,而高高在上的基督教徒一方面對猶太人借高利貸的行為嗤之以鼻,另一方面當時的威尼斯政府卻需要這樣的商業(yè)行為來發(fā)展經(jīng)濟,正是這樣的矛盾擴大了戲劇的張力?;酵綄Κq太人啐痰、推下湖的場景也意在展現(xiàn)猶太人“邊際性客民”身份,在基督信徒眼中,“他們”非我族類。
即便到了20世紀,猶太人群體依然游離于社會的邊緣。由達爾文進化論所衍生出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強調(diào)劣等民族終將被淘汰,二戰(zhàn)時德國納粹利用“生存空間論”“民族優(yōu)劣論”使600萬無辜猶太人慘遭迫害?!胺N族滅絕”“奧斯維辛集中營”“最后解決”這樣的字眼時至今日仍深深刺痛現(xiàn)代人的神經(jīng)。由此所生發(fā)出的包裹著同情、憐憫的情感化作筆端的寂寥,于是就有了霍華德·雅各布森筆下的《夏洛克是我的名字》。他改寫的《威尼斯商人》,獨辟蹊徑,只為讓猶太人夏洛克發(fā)出不同的聲音。但這又何嘗不是他身為一個猶太裔英國人想為受盡屈辱和迫害的猶太民族發(fā)聲的民族使命感呢?
三、猶太人“他者”形象與雙重文化認同
根據(jù)后殖民主義理論,在東方主義者的二元思維對立模式中,“他者”相對于西方的“本土”和“自我”而存在,指“本土以外的他國,其他國家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等,以及這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具體體現(xiàn)者,還包括其他的種族、民族、宗教等文化蘊含”。[5]在西方基督徒和東方猶太人的關(guān)系中,相對于掌握話語權(quán)的西方“自我”而言,散居的猶太人無疑是來自異域的“異己”,是經(jīng)典的他者形象。[6]
從歷時性角度分析,這種“他者”形象貫穿了猶太民族始終,甚至波及后代。從共時性角度來看,無論攫取哪一段特定的歷史,作為散居客,他們總是屬于社會的少數(shù)民族。猶太作家路德維?!げ疇柤{曾說:“真像一樁奇事,就因為我的猶太身份,有些人斥責我,有些人寬恕我,還有一些人稱贊我,猶太人的身份就是一個圈子,沒有人能跳出來。”長期與主流社會割裂的獨特的猶太文化不僅讓處在西方意識形態(tài)下的基督徒覺得他們是異類,連猶太人自己都會覺得與主流文化格格不入。小說《夏洛克是我的名字》主人公西蒙·斯特魯洛維奇是一位猶太裔藝術(shù)品經(jīng)銷商,“他有錢、沒品,咄咄逼人、爭強好勝,脾氣暴躁,顧影自憐,還有自毀傾向,一邊幻想別人瞧不起自己,一邊還瞧不起別人,沒完沒了的憤憤不平,遇事總覺得世界欠他一個說法”。[7]115這是廣結(jié)善緣,人人夸贊的德·安東口中的斯特魯洛維奇。他在祭拜母親的墓園時偶遇夏洛克,并將其請回家做客。由此,兩個跨越時空的猶太人展開了心靈的交流。
猶太人的雙重文化認同一方面是指對主流的基督教徒文化的認同,另一方面則是對于猶太文化的認同。這種雙重文化認同交織下的矛盾心理在小說和《威》劇中都有具體體現(xiàn)。
猶太人一方面在主流基督教徒社會中尋求基督教徒的“身份認同”,同時又以客居的“他者”形象自居。這樣的“猶太癲狂”式掙扎在斯特魯洛維奇身上得到了鮮明的體現(xiàn)。不同于夏洛克對猶太信仰的堅貞,斯特魯洛維奇是矛盾的?!膀抛诮滩皇撬娘L格。他不祈禱,更不會纏胳膊、戴帽子(猶太人祈禱習俗)。他對于宗教習俗如此漠不關(guān)心,幾乎與異教徒無異?!盵7]38然而,當女兒降生時,他卻替女兒宣誓,將來得嫁個猶太丈夫。如若是個男孩,割禮是他必須經(jīng)受的一種儀式,這是一份圣約。[7]39可是他自己呢,身為一個猶太人,結(jié)婚時不顧父親的反對,娶了一個基督徒,他父親咆哮著讓他下地獄,還不是一般的地獄,而是火燒的最旺的那一層,專門關(guān)押外娶者。[7]9他的第一次婚姻反映了他想要在文化上融入基督社會的迫切愿望。第二次婚姻,他如愿娶了一位亞伯拉罕的女兒,父親便收回了先前的詛咒。徘徊在“認同和逃離”猶太身份的這三代人正是百萬猶太人的縮影。
如同夏洛克對于杰西卡的管制,斯特魯洛維奇對于女兒比阿特麗斯跟蹤式的愛的勒索遭到了反叛。血液里流淌著猶太人的基因,比阿特麗斯的逃離實質(zhì)上也是猶太人想要在主流的基督文化中得到一種在身份上的認同。如此,當父親的沒有父親的樣子,“我時常剛夸完她,就責備她。左手給予,右手剝奪。我總是從寵溺到震怒,再到懊悔,我感到自己就像與她一同困在口實之中——一會擋了她的道,一會又嫌跟她挨得太近。而且我還會為自己這些感受而怪罪她?!盵7]48女兒也不是父親所希冀的那樣,“她跟男孩們出去鬼混,打扮得時髦而又廉價,多此一舉地嗑藥、喝酒,聽那些一文不值的音樂”,[7]76而且還學著他所厭惡的行為藝術(shù)專業(yè)。當?shù)弥畠河辛艘粋€帶有納粹傾向的球星男友,斯特魯洛維奇要求對方必須要行割禮才能娶自己的女兒。
法國文藝理論學家吉拉爾·熱奈特在《隱跡稿本:第二度的文學》中,提出了“跨文本性”(transtextuality)的概念,將其定義為“所有使一文本與其他文本產(chǎn)生明顯或潛在關(guān)系的因素”,[8]說明不同文本之間具有維系互文關(guān)系的結(jié)構(gòu)或者因素,并借以不同形式表現(xiàn)?;ノ男缘膶υ挿绞较到y(tǒng)具有無限、開放的可能性,并且發(fā)生在一切文化、表達方式以及藝術(shù)文本的實踐過程中。[9]劇本《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憎恨基督教徒,卻還是答應(yīng)了安東尼奧的請求,把三千金幣借給了罵他是狗、吐他唾沫的基督徒,還說愿意和他們交朋友。不僅如此,也還是去了充滿陰謀的基督徒的晚宴。正是在那個不同尋常的風雨夜,幾個基督徒密謀拐走了和他相依為命的女兒。這樣的矛盾與掙扎是否也說明當時的夏洛克身為一種游民的孤單,急切想要得到基督徒的認同呢?
四、猶太人的失聲與話語訴諸
作為千百年來的邊緣化民族,猶太人一直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似乎沒有多少人愿意站出來為這個民族奔走呼號。即使在面對二戰(zhàn)血腥的種族大屠殺運動時,英美政府也是采取一種漠然、放縱的態(tài)度,甚至還殘忍地限制移民。美國著名的猶太活動家格達里亞·布伯里克很無奈地說:“漠不關(guān)心與奇怪的沉默給了我們一記響亮的耳光,當惡魔擰著猶太人的脖子要使其窒息而死的時刻,除了猶太人自己以外,沒有別的人站出來反對。”而越是在這種壓抑、絕望的氛圍中,那種無處宣泄的情感就越需要一個出口。這時,2004年電影《威尼斯商人》和小說《夏洛克是我的的名字》似乎是對基督帝國所筑起的高墻之下的話語對抗?!澳阆瓤匆娏藲埧岜旧恚缓蠼o它安了一張猶太人的面孔?!盵7]255
而莎士比亞有著同時代的人所沒有的睿智與機敏,他借夏洛克之口揭示一個殘酷的事實——即使是在當時全世界最公平、最開明的威尼斯,也在盤剝著猶太人?!八ò矕|尼奧)曾經(jīng)羞辱過我,奪去我?guī)资f的生意,譏笑著我的虧蝕,污蔑我的民族,破壞我的買賣,離間我的朋友,煽動我的仇敵;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為我是個猶太人?!盵2]85跨越近四百年光陰,劇本上的話語訴諸于電影里的表演者則有一種形同撕裂的張力。觀眾接收到的是鮮明的對比,一邊是滿口仁義道德的基督徒,他們公然買賣奴隸,私生活不羈放縱,一邊是住在隔都的夏洛克,眾叛親離,孤苦無依。高堂之上的判官尚且污穢不堪,卻還在用話語聲聲質(zhì)問堂下之人。如此,整個審判一文不值,輸贏都同樣荒謬。
從歷時性角度出發(fā),猶太族群失聲現(xiàn)象一直存在,因而這個群體的話語訴諸就顯得尤為必要。即使是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對于這個群體仍存在一些偏見與誤解?!断穆蹇耸俏业拿帧返淖髡呋羧A德·雅各布森作為一個猶太裔英國人在對本書進行專訪時曾說:“對于猶太人的憎恨通常以一種偽裝的形式出現(xiàn),在英國,這種偽裝后的變形是對于以色列的憎恨?!倍谛≌f中,他讓主人公發(fā)出他內(nèi)心深處最想表達的聲音。
“《衛(wèi)報》恨以色列,一旦他們再次架起焚化爐,以色列就是唯一能夠拯救我們(猶太人)的地方?!?/p>
“所以你就是個猶太復(fù)國主義者啊!”
“只有讀《衛(wèi)報》的時候才是。”[7]136
雅各布森還指出,在英國,人們正對關(guān)于“反錫安主義(錫安主義又稱猶太復(fù)國主義,即猶太民族主義者擬在巴勒斯坦重建猶太國家的主張)是否就是反猶太主義”展開了激烈的討論。
五、結(jié)論
無論是展現(xiàn)立體畫面的電影抑或是對宗教、猶太人生存現(xiàn)狀深刻剖析的小說,兩者不僅體現(xiàn)了猶太人身份認同的困境以及千百年來作為客民的話語失聲,還將指導(dǎo)猶太群體的未來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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