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菱
家里有過一本淡黃紙張,翻閱柔軟,豎行字體的《紅樓夢》。
那是父親讀書時代縮衣節(jié)食購置的最好版本。
青燈黃卷,有溫馨的隱私般的感受。當一切靜息,你能感受到書中那種對人性的悲憫,在每個細部,涵蓋全書,淡然又豐盈。
譬如說,妙玉,她是一個已經(jīng)出家的女尼,與大觀園里的小姐丫鬟不同,她是受清規(guī)戒律約束的。她心里暗自喜歡賈寶玉,大家都知道,卻沒有任何人諷刺她,也沒有人揭穿她。
寶玉他們賞雪作詩的時候,說要摘一枝紅梅。櫳翠庵紅梅開得最好。
那誰去摘呢?大家就說讓寶玉去。
黛玉說,就讓他一個人去,不要讓人跟著,“跟著反而不好了”。
這話你一聽,就是要給他們一點私人空間。這是一個極其難得的機會,在那個社會里一個女尼和男子單獨相處,幾乎是沒有可能的。
說這話的人還恰恰是黛玉。大家知道,她跟寶玉好,愛吃醋,小心眼,結果她說,“有人跟著反而不好”。這一句話,透露出她的內(nèi)心對同樣是青春妙齡的妙玉,有同情。
她希望妙玉能與寶玉相處片刻, 哪怕是給對方一支梅花。
一會兒,寶玉舉著梅花回來了,插在瓶子里,開始吟詩作對。
妙玉與寶玉那片刻的相對中,說過什么,如何擇梅,書中沒有寫。只寫那枝梅花姿態(tài)很美。這是“大音稀聲”的寫法了。真干凈!
這樣“留白”的地方不少,譬如,賈探春和她母親的隱秘感情。
書上寫的她們間都是嫌棄、慪氣。但判詞說“分骨肉”、“將骨肉家園,齊來拋閃”。這“骨肉”決不是指她名分上的母親王夫人,兄弟寶玉。
“清明涕泣江邊站,千里東風一夢遙?!笨薜膲舻乃胗浀闹荒苁巧概c親兄弟。
在探春“管家”的那一回,趙姨娘來鬧事。還是李紈說透了:三姑娘有心要照顧,只是礙著大面。
這些滋味,是從漫長的閱讀、閱世中出來的。
《紅樓夢》的風格,有中國文學的溫柔敦厚,厚道之美。
里面最美的就是那種微妙的、細膩的,甚至貴族化的情感思緒。它意味著文學對人的心理描寫,以及對人的各種情愫,包括男女之情的一種包容。
一種文明到了什么程度,作者用誠懇的筆法寫出來了。
總是說,西方文明如何達到人性的高度。提到中國作品,動不動就說《牡丹亭》、《西廂記》。而這些書,一句話,都是以婚姻式正規(guī)的“上床”為終極目的,所謂“有情人終成眷屬”。
可是《紅樓夢》不一樣,對于少男少女之間感情發(fā)展過程的描寫,它是應該占有世界文學的另一個高峰的。
歌德有短篇《少年維特之煩惱》,寫一個少年對一個姐姐級別的女性,產(chǎn)生了愛慕。對方有未婚夫。他很壓抑,很別扭,最后就一槍把自己崩掉了。
在西方看來,青春的煩惱,是一種自己對自己不了解、不把握,以致無法解脫的那種痛苦。歌德也算是一個高峰。
而《紅樓夢》里面對寶黛那種感情的描寫,多年來極少有人注意到,它是超越了《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東方戀情類型。
寶黛,大家不要管他最后“結婚與否”。只看前面八十回,我認為,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達到的,從“兩小無猜”的少年兒童狀,發(fā)育到“兩小有猜”。
在賈母安排的成長環(huán)境里,他們住的地方只有一隔。
童年的他們可以躺在床上,互相爭搶枕頭。你喜歡什么,我看到了就趕快拿來給你。那時候還沒有性別之分,兩小無猜。
然后到了“兩小有猜”。你離我遠一些,別什么都來拿,現(xiàn)在都大了,互相尊重點。嘴上這么說,實際上他們心里愿意親密,但是就自然地已經(jīng)到了那個“有性別”的感覺。加上在園子里眾人的那種視線,他們的關系就開始顯得復雜了。
又有姐姐妹妹,這個來那個來的熱鬧。寶玉一直想?yún)f(xié)調(diào)這種關系。
他們從“兩小無猜”到“兩小有猜”,這么一種微妙的變化,不斷試探,直到他們認定對方就是自己的知音,無可取代,有很漫長的描寫。
到現(xiàn)在為止,在世界文學里,還沒有對少男少女在成長中這種感情的細膩描寫,在這種變化中為了“不顯親密”“反而更親密了”的微妙細節(jié)呈現(xiàn)。
《傲慢與偏見》有類似試探的情節(jié),但那是充滿成人虛榮意識的。
前幾天看到荷蘭版的《歐根·奧涅金》的芭蕾舞片斷。納吉雅娜墮入戀愛的曼妙舞姿,具有純真詩意,感覺與《紅樓夢》的戀情如出一轍。
《紅樓夢》的資源來路是一個大家庭這種積年的高層次的文化的一個大成。寶黛的感情是家庭呵護下存在的柔弱花朵。
他們的性格,他們對生活的理解,使他們只可能是在默默地等著家長表態(tài)。他們絕對不可能發(fā)生私奔、偷情這樣的事情。
從“五四”運動以后的文學評論,都喜歡貼“反封建”的標簽。但寶黛他們是另外的一種人物,就像莎士比亞不會造反于王公貴族一樣。
寶黛后來結局怎么樣,沒有后文。我們看前八十回,知道那些細節(jié),了解人物的風范,他們是有生命力的,是有基因的。
現(xiàn)在人民出版文學社把后續(xù)本作者“高鶚”改稱“無名氏”。
看無名氏續(xù)本,明顯“基因“就不對,不是前面“真?zhèn)鳌?,不是同一枝筆。
譬如,很多人認為精彩的“調(diào)包計”,說什么寶玉娶了薛寶釵,林黛玉被氣死了。我認為,這是違背前八十回的。
由于這個“后續(xù)本”,電影電視也如此收場,流傳甚廣,謬誤千秋。
因前八十回里有賈母“聽書”的一段話,她說,最討厭誰家的小姐一看到哪個公子、讀書人,馬上就動心了,就做出一些事來。這哪像一個大戶小姐,這是瞎編的,糟蹋人家。
于是有紅學研究者認為,這是賈母反對“寶黛戀”的根據(jù)。
這不過是曹雪芹對當時“說書人”文化一種套路“濫觴”的不認可。賈母是文化大家,泱泱大氣。下面,你看她對寶黛的態(tài)度,兩個人吵架,她就很著急,用她的話就是:“不是冤家不聚頭?!?/p>
“冤家”是什么意思呢?中國戲劇里特別多這種稱呼?!霸┘摇本褪乔槿?、戀人,你生命里離不開的,糾纏你的,你想甩也甩不脫的。
賈母這句話一說出來,寶黛二人“如雷貫耳”。
他們知道自己在耍小孩脾氣,經(jīng)賈母這么一說破,他們明白,兩個人已經(jīng)在彼此的靈魂里深深烙下了印記。雖然她老怨他,天天糾結,但其實他是她離不開的人。而他也已經(jīng)把她作為人生中最親的伴侶了。
是賈母最先明白了:寶黛是生死不能相離的關系。
看這些語言。賈母說,我哪一天死了,我就不操心了,只要我活著,這兩個小冤家讓我操不完的心。
在書里,有哪一個兒孫,讓賈母這樣日夜地操心,把他們倆都是連在一起說的?
續(xù)本里說,“調(diào)包計“是鳳姐出的。
鳳姐對林黛玉是什么態(tài)度呢?文中寫道,鳳姐送茶葉給黛玉,問茶葉怎么樣,黛玉說還挺好的。鳳姐就說:你喝著合口的話,我以后再送你。我有事求你。
林黛玉說:你看你看,才喝點茶就要叫我干事。
鳳姐說:求你給我們家當媳婦呵。她指著寶玉說,你看,人品、家私,哪一樣配不上你?
在鳳姐眼中,他們兩人是相稱的。林黛玉家世弱不了,她是賈母唯一的女兒賈敏所出。賈敏當年婚配,正是賈府上升階段,一定如意郎君。
黛玉的父親是探花,書香之家,管鹽的官吏。在每個朝代,鹽都是重要資源,就像今天的石油一樣。所以黛玉家底是殷實的。
有個細節(jié),雪天里,只有黛玉與寶釵是穿羽毛大氅的。那是珍貴的東西。用暗筆來說明“黛玉不窮”。
說“做媳婦”的話時,寶釵就在旁邊,岔了話。鳳姐卻不理。
從一開篇,鳳姐拉著林黛玉手說,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人物,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就像嫡孫女。
書中多次描寫寶釵怎么白,怎么豐滿漂亮,傾向于“物化”的描寫。但黛玉、晴雯之美,是一種靈魂的美,是天下無二的。在寶玉心中,能達到精神氣質上的那種美,唯有晴雯和黛玉。
王熙鳳可以說是賈母的“隔代的閨蜜”,所以她也特別能體會。她如果光是奉承,賈母也不是傻瓜,能被她糊弄多年。
鳳姐和賈母的態(tài)度既然如此,后面就不可能設計出那個“調(diào)包計“。
“續(xù)本”又說,因為賈政太忙了,完全由后邊的薛姨媽這群人整兩個燈籠,在園子里把賈寶玉的終身大事給辦了。
這是不可能的。只要賈政存在,寶玉是唯一的繼承人,他的婚姻大事絕不可能賈政不做主。
至于說,辦事的時候把雪雁找去,假裝蒙著蓋頭的是黛玉,蒙騙寶玉歡喜地去拜堂。
這種行為不可能存在賈府這樣的大戶人家,就算是在商人家、土財主家,這也是不可能的。
因為這是“大典”,這是在欺騙鬼神。你要“拜天地“,“拜高堂”。就連鄉(xiāng)下人也不敢這么拜。
在“續(xù)書”中,很多時候顯示出“續(xù)作者”對大戶人家、詩禮人家的文化、做事的風格是完全不理解的。
續(xù)書者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富貴和大戶人家的規(guī)矩,所以寫林黛玉吃飯是“大頭菜撒點麻油”,把整個賈府生活的級別降到“平民”。
賈府已經(jīng)達到了封建社會巔峰面上的飽和狀,它創(chuàng)造了一種文明,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那層含情脈脈的面紗并沒有撕去。它也是因為這種美的東西,才會給作者留下“溫柔之鄉(xiāng)”的印象。
浮士德曾說過:“美,請你停一下!”。
美是不可能停下的。我們自己經(jīng)歷的,或者是大時代所擁有的,例如八十年代的校園生活,有很多美和快樂就消逝了。
人生不可能永遠那么好。一回頭,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就是一朵浪花。
看無名氏的“續(xù)寫”,他顯然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大夢、幻滅,也沒有和美好的人物一起生活過。
無名氏依靠對前八十回的“模擬”,來接上原著的那個軌道,但畢竟不是用自己的心血和靈魂,不是用自己過去的生活寫出來的,所以枯燥無氣韻。懂的人一看,就感覺“離譜”。
雖然名字沿用下來,寶、黛、釵等卻已經(jīng)不是同樣的人物了。
原創(chuàng)性是文學品質中最珍貴的元素。很多世界性的文學獎評選時,很強調(diào)原發(fā)性的作品,即:是不是作家從他所生活的土地與環(huán)境里,具備感性體驗寫出來的。
中國四大名著中,《紅樓夢》文學成就最高。原因它是原發(fā)性的,不像“西游”“水滸”是根據(jù)傳說,“三國”是根據(jù)史料,都是“杜撰”出來的。
“紅樓”之夢,是取自于作者本人親身經(jīng)驗過的故事與人物。
偉大的作品,都是描寫悲劇,描寫人們對命運的無奈、悲哀,以及作者的惻隱之心。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作者這種在未知的命運面前,在大的變遷之前所發(fā)生的非寫不可的欲望和資源,是獨特的。
他一定是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如朝代更迭或巨大的災難。到那個時候,當官也好,平民也好,風雨飄搖中人們難以把握自己的命運。
《紅樓夢》的魅力是有生命的,至今還在生長。
它貫穿兩個追求:一“求知音”;二“求歸宿”。
人活在世界上,最漫長最永恒和無法排遣的一種憂郁就是孤寂,孤單寂寞,沒有人理解?!澳钐斓刂朴?,獨愴然而涕下”。
內(nèi)在的憂郁與孤寂,在西方發(fā)達國家已經(jīng)成了普遍性疾病。
在中國,大眾過得很熱鬧。大約只有文人在那里說“寂寞”。
甚至文人也不甘寂寞,投入俗鬧。這是中國人的精神文化“膚淺化”的緣故。當個體的靈魂都已經(jīng)感受不到孤寂了,這是一種嚴重的病態(tài)。
很悲哀的是,我沒有看到現(xiàn)代人那么專注和珍惜地追求知音。
在《紅樓夢》和所有傳統(tǒng)經(jīng)典里面,那些生活態(tài)度真誠的人們,有一種生生死死的信念就是:“重知音”。
你從賈寶玉對晴雯、黛玉的感情,看他的感情選擇。
對于父親他是躲著的;對于當妃子的姐姐,雖然別人總在提,但是他卻是從來不提的;他關心迎春,就是那種很弱勢的。他還關心丫鬟。
他十分欣賞晴雯。晴雯的判詞:“風流靈巧招人厭。”
我父親曾對我說:風流靈巧不是招人愛嗎?怎么是招人厭呢?這就寫出了人性的惡,寫出了“世情惡”。
為什么說《紅樓夢》是偉大的文學,它不是簡單地分成兩個對立面,例如黃世仁和白毛女。他寫出“世情”。
那些丫鬟她們都想在寶玉身上得到歡心,包圍他。像襲人那樣當一個小妾,是她們佩服的。她們處心積慮地封堵別人,如對小紅。
那晴雯是賈母挑去的,才貌出眾,她最吸引賈寶玉的就是她的率真。她往往在生氣發(fā)火的時候,卻跟賈寶玉的性格恰恰吻合了。
比如說“撕扇子”一回。
晴雯跌了一個扇子,賈寶玉罵了她。后來她就說:你別沾我。
晴雯生氣是為什么呢?就是:我對你的好和情分,在你看來,還不如一把扇子。
這樣子一說,賈寶玉就頓悟了,趕緊把扇子拿來,對晴雯說:你愛撕就撕,只要你高興。言下之意,“人”才是最重要的。
晴雯這種脾氣正好對上了賈寶玉的性格。晴雯說:我看你把我們趕出去算了,我們這些人在你眼中都是什么?她爭的不只是一個人的“格”。所以她對偷東西的小丫鬟又氣又恨。
晴雯她是有人格的,有一種風骨。她是賈母派去的,她有更硬的靠山。但是遇到事從來不找賈母去壓制和排斥其他人。
不像襲人,與寶玉親近都“上床”了,但一遇事趕緊找王夫人密告。
晴雯覺得她與寶玉之間是知音之情。既然你理解我,我就為你半夜補裘,為你拼命?!笆繛橹赫咚馈?。
她是一個很有“平等要求”的女奴,在她這個階層里。她提醒寶玉,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對你的感情你不能這么蔑視。
她不像襲人他們,我討好你,因為我是你的奴婢,你罵了就罵了,踢就踢了。無論跟了誰,都是奴婢式的伺候。
晴雯讓寶玉感受到了人性的反抗,她的態(tài)度放在那里,你剛剛罵完我,你又來沾我,這樣是不行的。這樣一下子就提醒了寶玉。
寶玉覺得黛玉和晴雯,是兩個能提醒他,讓他干凈起來,讓他達到他所向往的境地的人。所以他對這兩個特別能刺激他的女性,特別敬重。這種感情很高級,他不會去想到“要發(fā)生性關系”,只愿意永久廝守。
“風流靈巧招人厭”,也寫出了人的緣分。
什么叫緣分?不是刻意的。她的罵是恰恰地刻在寶玉的心坎里,他反而覺得太可愛了。這扇子愛撕就撕,你高興,就行。
寶玉贊同晴雯對他的反抗,他表示:我珍惜你,扇子不如你珍貴。
旁邊其他人覺得,這是在糟蹋東西,卻不知道他們是在交換一種情感。寶玉要讓晴雯感覺到自己在對方心目中是有地位的,換回真情。
他們的這種關系和境界,是任何人無法進入的。
其他人也裝不出來,她們本身的性格很平庸,習慣討好。
就像黛玉寫的詩,誰能寫得出來?寶玉獨識其才,首先是“識人”。這兩個人在他的心目中沒有人可以取代。
“撕扇子”跌宕起伏。這過程是“知音”的一種互相試探,穿透了男女之情。
“求知音”這個情愫在納蘭性德的詞中也有體現(xiàn),其表述最撼人心弦的是《金縷曲·贈梁汾》,可以將二者進行比擬。
《紅樓夢》的作者說:“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他也是要求“知音”的。
所以續(xù)本說“調(diào)包計”什么的,各種各樣的庸俗的寫法,那就不是知音,改變了它的味道。
“誰解其中味?”作者寫了這么大的格局。
每一個看《紅樓夢》的人,你看下去,看什么呢?
那晴雯在周圍平庸的人群里面激起了不理解、妒忌。她和寶玉又說又笑,別人摻不進去。別人就排擠她。
這就是優(yōu)秀的人,出類拔萃的人必然要遭到的,在中國習慣勢力強大的社會里,“風流靈巧招人厭”。所以晴雯必去,必死。
在寶黛之間,黛玉反復地生氣,反復地試探,反復地要求、追究,你是不是我的知音。
她也沒有說“你要發(fā)誓娶我”,因為他們都做不了這個主。
寶玉常說,“就算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這種話,不過是在求一種知音。包括他對二姐姐的一種憐惜,這也是一種知音。
整本書中貫穿的,不是性欲,不是財富,不是功名,而是一種追求知音的一種感情,貫穿各種關系,各種級別,各種層次,吸引著我們。
這種感情的渴望,實際上也彌漫在我們的人生之中,我們看《紅樓夢》,也想去理解和獲得理解。
但也有一些人,比如說薛寶釵,她就讓你看不到深處。
她冷漠,十分圓滑。金釧投井,她安慰王夫人說,她可能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多賞點東西就可以了。前面她哥哥為“搶英蓮”打死人,沒有聽見她說一句話。所以,沒有人能成為薛寶釵的知音,你“知”不了她,你摸不到她的心,只能感受得到她的世故。
老太太賈母時常當眾夸寶釵,還給她做生日。我以為,一方面也許與她將要入宮“待選”有關聯(lián),更多的則是“以世故對應世故”。
你年紀輕輕的就這么世故,不好對付的。
賈母真心喜愛的是寶琴,一見就問“有人家沒有”,而家里的后代中她喜愛的是黛玉湘云這樣靈性的女孩子。她為寶玉選的婢女是天真晴雯。
知音之求,貫穿整部《紅樓夢》。知音之情,已經(jīng)重于骨肉之情和血緣之情,也重于肌膚的親密。
發(fā)生過親密關系,不意味著你就是我的知音。譬如“初試云雨情”,因為寶玉是貴公子,他們有權利來享受這種“性試驗”,但這并不是知音。
追求知音之情,是中國文化的深刻特征。晚唐的詩有“天涯若比鄰”。
《紅樓夢》的魅力,是它對命運的探索,在現(xiàn)實中可以不斷地延伸。它能讓你把你自己還有周圍的人,一一比進去,這是這本書最奇妙的地方。
對命運的探索,在世界名著中有很多。比如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安娜于火車站臺遇見沃倫斯基,當時有一人在火車下喪命,沃倫斯基慷慨解囊。二人在車站陷入愛情。最后安娜愛情與尊嚴失落,又回到了車站,投身于火車輪下。小說頭尾相扣,給人以宿命的感覺。
世界文學,契訶夫、莫泊桑、茨威格等等,《櫻桃園》、《項鏈》、《一個女人的二十四小時》……,那種濃重的宿命力量不弱于長篇。
宿命,是古今中外都在追究的一個永恒話題,是人對命運的一種探索,到底存不存在命運?像是那種必然要發(fā)生的東西。
但是只有《紅樓夢》這本書,一代一代的人會把自己比進去。
你不可能去比安娜,她太特定了,一個貴婦,有了情人,離開家庭,情人要結婚,選擇自殺,因為尊嚴已經(jīng)掃地。這些人物是依靠有血有肉的細節(jié)塑造的。
而《紅樓夢》中,你能把自己代入進去。它既有感人的血肉細節(jié),又很抽象,抽象到你可以跨越時代,你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些人的影子。
像晴雯這種“風流靈巧招人厭”,不顧一切的青春奔放,想說什么說什么,很美好。但如果你看到這么一個女孩子,銳氣外露,會很擔心她招人嫉恨,一生會遭遇很多坎坷,對外人沒有戒備之心。
性格與命運,這個在《紅樓夢》中早就體現(xiàn)。它是藝術化的。
吳宓在昆明的時候曾經(jīng)成立一個“石頭社”,他要求參加的人都要自比為書中的一個角色。他自己比的是“紫鵑”。這不是很奇怪嗎?完全沖破性別、年齡的類比。
吳宓認為紫鵑是“美”的守護者,她對黛玉,對寶黛之情的守護,忠誠不渝。而吳宓自己對陳寅恪的友誼,也是至死不渝的。
香菱的判詞:“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p>
菱的根與荷花是連在一起的。她流落,所以是水中植物。
那誰是荷花呢?為什么說“根并荷花”?
《紅樓夢》一開始,寫香菱的父親甄士隱住在葫蘆廟旁,抱著一個小孩,一個很儒雅的讀書人,還贊助了賈雨村。
下一段就寫到了林黛玉進京,也寫了她的父親。
菱黛都是姑蘇人,兩人的父親都是清白讀書人,都跟賈雨村發(fā)生了關系,后來,黛玉還教香菱做詩,她是個小妾,但是黛玉不嫌棄她,夸她有悟性。
“根并荷花一莖香”,指的就是香菱和林黛玉,她們同出自書香門第,來路是一樣的,林黛玉就是荷花。寶玉壽宴中,林黛玉掣的花簽是芙蓉。水芙蓉就是荷。
這就是一種玩味,他用中國文化中的琴棋書畫、梅蘭竹菊,用這些編織、描繪她們的命運。
現(xiàn)在的小說里經(jīng)常寫一些打工仔、大學生,但你會覺得他們和我們有隔膜,遠沒有晴雯、黛玉這么熟悉。因為沒有觸及到靈魂。
那些話,會是林黛玉說的,不會是薛寶釵說的;這個事是誰會干的事,例如“葬花”。我們不會搞錯。
為什么她們會讓我們覺得這么熟悉?一種靈魂的親切。這就是一種魅力。
這是一種延伸,每一代人都可以從中得到繼續(xù)的延伸,所以《紅樓夢》是一本有生命的書。
《紅樓夢》還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世界級的。即: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會歸宿到哪里去?是什么使我們降生人間?是誰在主宰我們的命運?我們是屬于自己的嗎?
談到這個問題,中國文學中首先是《天問》。
《春江花月夜》,聞一多曾說過它是最好的詩,其實它只是一首“樂府詩”,比起很多“高大上”的文化,它不夠激揚壯闊。
然而一句:“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邊的人是什么時候看到月的,而月亮是什么時候開始照耀人間的?這是人與自然的關系,誰先誰后呢?
凡是到達頂級的作品,它都會問到人類終極性的問題。
《紅樓夢》中說“太虛幻境”,他們都是從那兒來的。
人有靈魂嗎?靈魂后來又到什么地方去了?這是現(xiàn)代人也在追究的一個共性的問題。現(xiàn)在西方有一門“神秘學”,就是研究這個。
書中一開始,有青梗峰,大荒山,女媧煉石補天處。
下面寫人間,冷子興有“正邪二氣”之說。
曹雪芹屢在書中讓人物“參禪”。一方面“求悟”,一面說,悟了就不好了?!拔颉笔且粋€盡頭。
還有那些夢,那些來“托夢”的人。
在前八十回里,“夢”是寫人生真的困惑。到后續(xù)本,成了裝神弄鬼。
上海畫家戴敦邦畫的《紅樓夢》是一種嘗試。
在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叫可卿來教寶玉男女之事,給他性的啟蒙,賈寶玉回來之后就與襲人發(fā)生了關系。
戴筆下的“太虛幻境”,是魔女金剛圖,背后是金剛怒目。警幻仙姑基本上是全裸的,很性感,用自己的身體來喚醒寶玉的性意識。
用這樣的呈現(xiàn)來表達他對太虛幻境的理解。“性啟蒙”在藏傳佛教、印度教,在很多宗教中,甚至是原始部落中,都存在。
寫“太虛幻境”的時代已經(jīng)是清朝了,所以“藏傳佛教”已經(jīng)進入了中原文化人的心目中了,所以才會有賈寶玉進入仙境,得到了性的啟蒙。這些東西都是很多多元的文化所產(chǎn)生的,不是儒家或者道家文化的由頭了。
《紅樓夢》用多元的文化來探索世界的變遷與人的命運。你看這句“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不是簡單地說,假是真的,真是假的,不是這個意思。他說的是:一切都在變化中。
書中黛玉談家庭矛盾說“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此消彼長,這就是道家的思想。
很多年來研究《紅樓夢》是按照老的套路,猜謎、索引等很多的套路,而不是從“文學”出發(fā)。
那是“小圈子”文化。大眾是看“文學”的。
紅樓之所以傳世,主要的成就與力量在于“文學”。
既然是一本文學名著,你就不能總是用考據(jù)甚至猜謎,把它套在某些歷史人物身上,這不是一本文學名著形成的要素。
在當代,人們對《紅樓夢》耳熟能詳,但理解的傾向已經(jīng)離開了“紙本書”。生活的快節(jié)奏,使影視作品“先入為主”。
許多經(jīng)典的人文元素就在服從戲劇結構與傳媒等商業(yè)需要的過程中流失了。
只有在紙本閱讀中,你和文字才會發(fā)生聯(lián)系、想象,擁有開闊的空間。所以我提倡“讀經(jīng)典”一定要讀紙本書。
《紅樓夢》在形式上,在文化元素上,它是無拘無束的,像它這種氣派,現(xiàn)在是沒有的,格局太重,多是小里小氣的。
作者不會去考慮“這是不是小說“,只想著“這能不能承載我的感情,承載我想表達的美、悲愴”。
林黛玉像是詩詞融合成的一個人,也有一點昆曲的影子,又有神話,譬如絳珠草、還淚說等。她的詩里有陶淵明,有孤臣孽子之氣。
開卷讀之,你會若隱若現(xiàn)地看見那個黛玉,不是像演員的角色那樣可以觸摸的,但你可以感覺到書中黛玉跟你更近。你會感覺到涂脂抹粉登臺表演的那個黛玉似非而非。
讀書,你才會觸摸到經(jīng)典的靈魂。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