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溯
“紀行”是《文選》為賦設(shè)置的子類之一。所謂紀行,顧名思義,就是記錄旅程及沿途見聞。典型的紀行賦,即如《文選》收錄的班彪《北征賦》、班昭《東征賦》和潘岳《西征賦》,既以遠行為主題,亦以遠行(“征”)標(biāo)目*蕭統(tǒng)編:《宋尤袤刻本文選》卷9、卷10,第三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78—156頁。。除此之外,先唐賦中還有兩個主題常涉及行旅:一是軍事主題,如傅毅《大將軍西征賦》、徐幹《西征賦》、陸云《南征賦》;一是歸/懷歸主題,如劉歆《遂初賦》、庾信《哀江南賦》。歸/懷歸主題賦在性質(zhì)上其實與典型紀行賦十分相近;在寫法上,二者也或多或少都受到《哀郢》和《涉江》的影響*黃侃《文選評點》(重輯本)之《北征賦》條:“此體上本《九章》,雖庾信《哀江南》、顏介《觀我生》、江總《修心》,皆其支與流裔也。”又《西征賦》條:“何焯云子山《哀江南賦》體源于此……侃云,皆自《遂初》出,彼又本《九章》?!北本褐腥A書局,2006年,第93、96頁。,只不過一個是寫去,一個是寫歸(或思歸)。至于軍事主題賦,雖然從題目上看與典型紀行賦幾無分別,但它本質(zhì)上是一種軍宣文學(xué),不屬于私人寫作,因此反而是另一種風(fēng)味*按王楙《野客叢書》卷19“征有二義”條:“征有二義:有征行、有征伐。文字中有以‘東征’、‘西征’為名者,不可不審。如曹植《東征賦》,崔骃、徐幹《西征賦》,班固、傅毅《北征頌》,此皆述征伐之征,非征行之謂也。如袁宏、班昭《東征賦》,潘安仁《西征賦》,張纘《南征賦》,班彪《北征賦》,此正述征行之征,非征伐之征也?!?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12—213頁。)說甚諦。述征伐之賦,遠源在《大雅·常武》《江漢》及《小雅·六月》等篇,關(guān)于這類作品更進一步的信息,請參拙文《宣傳:中古文學(xué)的另一個開端》,“中國《文選》學(xué)研究會第十三屆年會”會議論文,北京,2018年8月。。
這三類作品,由于主題不同、情志各異,所述行旅頗有詳略差別,但基本都以行程順序為行文順序,依靠明確的出發(fā)地、途經(jīng)地和目的地推展與收束全篇,因此都可以視為廣義的紀行賦。本文使用的紀行賦這一概念,就是取此廣義而言[注]廣義的紀行賦也被稱為行旅賦?!端囄念惥邸肪?7謝靈運《歸途賦》:“昔文章之士,多作行旅賦?;蛐涝谟^國,或怵在斥徒,或述職邦邑,或羈役戎陣?!币姎W陽詢:《宋本藝文類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64頁。后文引用此文均據(jù)此本,不再另行出注。不過,考慮到《文選》的經(jīng)典性和影響力,本文仍使用紀行賦這一稱謂。。
紀行賦是一種紀實性很強的文獻,這從兩個現(xiàn)象可以看出來:一是它們常被史籍引述,成為作者傳記的一個部分。比如臧榮緒《晉書》提到“岳為長安令,作《西征賦》,述行歷,論所經(jīng)人物山水也”[注]蕭統(tǒng)編:《文選》卷10《西征賦》李善注引,《宋尤袤刻本文選》第三冊,第95頁。。又袁宏《北征賦》見引于《續(xù)晉陽秋》[注]見《世說新語·文學(xué)》“桓宣武命袁彥伯作《北征賦》”條劉孝標(biāo)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20頁。,謝靈運《撰征賦》見引于《宋書》[注]沈約:《宋書》卷67《謝靈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43頁。,顏之推《觀我生賦》見引于《北齊書》[注]李百藥:《北齊書》卷45《顏之推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618頁。,《哀江南賦》見引于《周書》[注]令狐德棻等:《周書》卷41《庾信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734頁。,并皆其例。史傳與選集不同,抄錄或介紹作品并不以藝術(shù)水平為第一標(biāo)準(zhǔn),這些作品可以為相關(guān)史事提供補充或參考,才是它們被史家看重的根本原因。二是紀行賦出現(xiàn)了本事自注。詩賦注一般有典故訓(xùn)詁注和本事注兩種類型,作者自下本事注,意在讓讀者了解作品限于表達形式不能詳盡道出的細節(jié)。比如《觀我生賦》講到入魏時“策駑蹇以入關(guān)”,自注云“官疲驢瘦馬”;講到奔齊時“昏揚舲于分陜,曙結(jié)纜于河陰”,自注云“水路七百里一夜而至”[注]李百藥:《北齊書·顏之推傳》,第623頁。關(guān)于賦自注的源流,請參錢鍾書:《管錐編》第四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403、2015—2016頁。。這樣處處征實,已近乎著史的心態(tài)了,所以紀實性并不只是讀者的閱讀感受,它其實是作者自己的創(chuàng)作定位[注]康達維(David R. Knechtges)通過分析具體作品,也指出“行程見聞的述錄是真實而非虛構(gòu)的”是西漢末以后紀行賦的特點,見“Poetic Travelogue in the Han Fu”,《“中央”研究院第二屆國際漢學(xué)會議論文集·文學(xué)組》,臺北:臺北“中研院”,1989年,第142頁。。
作為一種紀實性的行旅書寫,紀行賦天然地成為歷史地理研究材料。賦文既沿空間展開,一篇紀行賦就是一條具體的交通線路,這條線路上不僅有山形水文、州縣郡國,還鑲嵌著郵傳亭驛、橋棧關(guān)津、田疇古跡,就連路況險易、城池興衰等即時狀態(tài),亦在在可見。紀行賦又多喜就途經(jīng)地的本地典故發(fā)揮議論,也就是說,它還提供多重時間維度中的地理信息。以上這些特點,使紀行賦與純粹的“地理類”文獻相比,別具一種史料價值。
古人很早就有利用紀行賦進行地理研究的意識,《水經(jīng)注》引據(jù)了班昭《東征賦》、劉歆《遂初賦》、繁欽《避地賦》、曹丕《述游賦》、崔琰《述初賦》、應(yīng)玚《西征賦》、盧諶《征艱賦》、袁宏《北征賦》、傅遠《述游賦》、潘岳《西征賦》、陸機《行思賦》等諸多作品,涵蓋了紀行賦的所有類型[注]見陳橋驛:《水經(jīng)注·文獻錄》,收《水經(jīng)注研究二集》,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72—480頁。。像《水經(jīng)注》這樣在規(guī)定的研究主題和研究框架下,雜取賦中信息以為證的用賦方式,在后代地理著作中也常能見到。不過對具體的一篇紀行賦而言,這種研究方式不可能完全提取出它所包含的地理信息,尤其賦沿行旅順序展開的特質(zhì),并未得到充分利用。因此,清理匯集歷代紀行賦并對其中的地理信息作出準(zhǔn)確注釋,復(fù)原這些作者的行旅路線與沿途所見,雖然是一種基礎(chǔ)的文獻整理工作,但無論對于進一步的歷史地理研究還是文學(xué)研究而言,都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本文的寫作目的,就在提示紀行賦的歷史地理研究價值,希望引起更多同仁的復(fù)原興趣,將歷史地理研究的基礎(chǔ)文獻工作再推進一步。
在文學(xué)史上,梁陳之際的沈炯是位名氣不大的作家,他的作品《歸魂賦》也是因為被陳寅恪先生認定為庾信創(chuàng)作《哀江南賦》動因,才多少受到些關(guān)注[注]陳寅?。骸蹲x哀江南賦》,《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第209頁。。《歸魂賦》和《哀江南賦》確實有同題性質(zhì),這個主題還應(yīng)該包括顏之推的《觀我生賦》。三賦都從554年江陵蕭繹政權(quán)覆滅的大背景展開,記錄了三位作者各自去國遠行的經(jīng)歷,有庾信、顏之推的作品為參照,可以幫助我們更清楚地把握沈賦的特點及其研究價值。
沈炯其人在《陳書》《南史》中有簡短傳記,他出身吳興沈氏,史載其妻姓虞,可能就是會稽虞氏[注]姚思廉:《陳書》卷19《沈炯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253頁。。侯景之亂前,庾信已經(jīng)官位顯達,顏之推還是個少年,沈炯年過半百,其時不過是吳令。這樣一個地道的南方土著,暮年忽遇時代大變局,乃有北上西行,跋涉2 000余公里,周歷長安而返的經(jīng)歷。對沈炯本人來說,這當(dāng)然是難以忘懷的記憶,也是值得細細記述的壯舉,《歸魂賦》就是他對這次漫長行旅的記錄。
和《哀江南賦》《觀我生賦》相比,沈炯的記錄有幾個不同之處:一是沈炯在紀行上下的筆墨最多。他的紀行分為三段,去程從江陵被虜開始,嚴格按照典型紀行賦一地一書的方式,一直推進到長安。在長安時期周游關(guān)中,多列風(fēng)物。回程由長安到建康,雖然略寫,但也給出了主要地標(biāo)。因此他給我們留下了兩條清晰的交通路線,這兩條路線還處于多個政權(quán)和軍事勢力割據(jù)交攻的歷史境況,因此十分可貴。二是沈賦的情緒克制,用筆平實。除了文風(fēng)或即如此外,這也和他的創(chuàng)作心境有關(guān)。沈炯雖然是和顏之推一起被俘虜?shù)介L安的,但他很快就獲準(zhǔn)回國,《歸魂賦》作于回建康后,因此筆調(diào)和終生未歸的顏、庾就很不一樣;而且,沈炯是取得西魏官方許可離境的,這個經(jīng)歷和非法出逃歷盡艱辛的顏之推也不一樣,所以相對而言,他能從容紀行,雖有興亡之嘆、身世之感但仍于道里風(fēng)物中出之,這個寫法和庾、顏也是不同的。三是《歸魂賦》面向南朝讀者而作,所以沈炯下筆的重點也與庾、顏不一樣,介紹由江陵到長安的行程和長安風(fēng)物的篇幅很大,回程反而寫得極簡略,名曰《歸魂》而著墨實不在歸。侯景陷臺城的時候,宗室蕭韶逃到江陵,江陵人士都跑到他那里打聽都中消息,蕭韶受不了反復(fù)敘述,就寫了部《太清紀》給大家看[注]李延壽:《南史》卷51《蕭韶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270頁。,沈炯的《歸魂賦》,其實也有類似性質(zhì)。介紹見聞的意圖進一步削弱了沈賦的抒情性,使得它不如《觀我生賦》動人,更不要說《哀江南賦》了,但要追蹤地理信息,這反而是更優(yōu)質(zhì)的史料。
作為一篇未被酈注利用過的“后《水經(jīng)注》時代”作品,《歸魂賦》旅程極長,紀行特詳,又無自注,它所蘊藏的未開發(fā)信息尚多,故本文取之以為案例。目前可見最早收錄沈賦的文獻是《藝文類聚》且在“靈異部·魂魄”和“人部·行旅”下分錄了一詳一簡兩個版本[注]見歐陽詢:《宋本藝文類聚》卷27,題“陳沈炯《魂歸賦》”;卷79,題“梁沈炯《歸魂賦》”,第768、2036頁。。簡本沒有溢出詳本的字句,而詳本有賦序、正文首尾俱全、結(jié)構(gòu)完整,至少從面貌看,是一個比較完整的文本形態(tài)。下面的分析就以詳本為工作底本,二本有異文者隨文注出。
沈炯的行程始于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年底,這一年江陵淪陷,他作為俘虜被遣往西魏長安。從江漢平原到關(guān)中平原,歷來的常規(guī)路線都是通過南襄隘道進入南陽盆地,再經(jīng)商山路過武關(guān)、藍田而至長安。不過,這條秦楚交通線雖然古已有之,在南北朝史料中卻現(xiàn)身不多,因為凡是能利用到這條路線的,或是來自關(guān)中政權(quán)的南下攻勢,或是關(guān)中與南方政權(quán)的往來聘使,這兩種情況顯然都不會頻繁發(fā)生[注]據(jù)蔡宗憲《南北朝交聘使節(jié)行進路線考》,這一時期記載從建康到長安使節(jié)路線的史料僅有三條?!吨袊鴼v史地理論叢》,2005年第4期。。但這條交通線因侯景之亂一度繁忙起來,起初是蕭繹政權(quán)由此路與西魏通使,庾信就是因此入北;然后是于謹由此路南下滅蕭繹;最后就是沈炯、顏之推以及大批梁俘虜,復(fù)循此路入秦?!稓w魂賦》這樣描繪出發(fā)的情形:
彼孟冬之云季,惣官司而就紲。讬馬首之西暮,隨檻車而回轍。履峨峨之曾水[層冰],面飗飗之巖雪(簡本作嚴霜)。去莫敖之所縊,過臨江(簡本作川)之軸折(簡本作折軸)。矧今古之悲涼,并攢心而沾袂。渡狹石之?dāng)#缜褰蛑难?。鳥(簡本作雁)虛弓而自隕,猿號(簡本作叫)子而腹(簡本作腸)裂?!镜攸c1 江陵】
這個不幸的遠行不僅發(fā)生在歲末,而且似乎始于傍晚,“讬馬首之西暮”蓋用趙至《與嵇蕃書》“雞鳴戒旦,則飄爾晨征;日薄西山,則馬首靡讬”典[注]房玄齡等:《晉書》卷92《趙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78頁。。出發(fā)地江陵是通過兩個本地典故點出的:“莫敖之所縊”,即楚莫敖屈瑕戰(zhàn)敗縊死此地[注]見《左傳·桓公十三年》,《十三經(jīng)注疏》本,臺北:藝文印書館,2013年,第125頁。。;“臨江之軸折”是栗太子劉榮事,榮為臨江王,以罪征還,出江陵北門,蹬車而軸折,江陵父老流涕竊言曰:“吾王不反矣!”榮后果自殺,葬藍田,“燕數(shù)萬銜土置冢上,百姓憐之”[注]見司馬遷:《史記·五宗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094—2095頁。。這兩個典故除了地標(biāo)作用外,顯然也都在暗指梁元帝之死。
按照《梁書·元帝紀》《南史》和《通鑒》給出的時間線,魏軍十一月丁亥(五日)至江陵,辛亥(二十九日)陷城,十二月辛未(十九日)殺元帝。處理俘虜問題,即“乃選百姓男女?dāng)?shù)萬口,分為奴婢,驅(qū)入長安”發(fā)生在元帝死后[注]姚思廉:《梁書》卷5《元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35頁;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65,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5123頁。。沈賦盡管是回顧性書寫,“去莫敖之所縊,過臨江之軸折”的措辭,也像是離開江陵時業(yè)已得知元帝兇信。也就是說,俘虜出發(fā)的時間很可能在十二月末,至早不能早于十一月末。這就讓“彼孟冬之云季”這個時間點比較費解。由于這句話不見于簡本,無可???,茲姑存疑。
這段的最后一句說“鳥虛弓而自隕,猿號子而腹裂”,猿鳥為對在六朝詩賦中本也常見,比如庾肩吾的“騰猨疑矯箭,驚雁避虛弓”(《九日侍宴樂游苑應(yīng)令詩》),庾信的“雁失群而行斷,猿求林而路絕”(《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但沈賦的猿鳥里都塞進了典故。據(jù)《戰(zhàn)國策·楚策四》,春申君要以臨武君為將攻秦,有人就打了個比方,說曾有神射手引弓虛發(fā),鳥應(yīng)聲落地,其實是射手觀察到那鳥飛得慢且鳴悲不已,知其受傷失群,被弦音一驚,驟然高舉,必然傷裂而死,而臨武君就好比那只心驚傷鳥,料難勝秦。鮑照《代東門行》“傷禽惡弦驚,倦客惡離聲”即用此典,而沈炯以楚臣而入秦,使事可謂貼切勝鮑。“猿號子而腹裂”用桓溫事[注]《世說新語·黜免》:“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币娪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第1014頁。,這批俘虜大概有挈婦將雛者(沈炯自己也帶了一妾一子),因以為喻[注]一個可參考的信息是,據(jù)《法苑珠林》記載:“梁江陵陷時,有關(guān)內(nèi)人梁元暉俘獲一士大夫,姓劉……先此人先遭侯景亂,喪失家口,唯余小男,年始數(shù)歲,躬自擔(dān)抱,又著連枷,值雪涂不能前進。元暉逼令棄去,劉君愛惜,以死為請。遂強奪取,擲之雪中,杖拍交下,驅(qū)蹙使去。劉乃步步回首,號叫斷絕?!鄙蚓假x中的“猿號子而腹裂”,頗可能即指此事。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91,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652頁。??傊瑫r間、地點、心境,都是通過恰當(dāng)?shù)牡涔式淮?。這個始于歲暮、以入聲起調(diào)的悲涼之旅,就此開始[注]本段文字豐簡本在韻腳有異文(雪/霜;折/軸),根據(jù)全段押韻情況,可知兩處簡本皆誤。據(jù)此,我認為簡本的校勘價值并不高。。
江陵向北,下一站是襄陽。《南齊書·州郡志》謂“江陵去襄陽步道五百,勢同唇齒,無襄陽則江陵受敵,不立故也”[注]蕭子顯:《南齊書》卷15《州郡志下》,第273頁。。此時襄陽既已被西魏控制,《歸魂賦》繼續(xù)寫道:
歷沔(簡本作江)漢之逶迤,及楚(簡本作樊)郡之參差。望隆中之大宅,映峴首之沉碑。既縲然而就鞅,非造次之能窺。至若高祖武皇帝之基天下也,岐周景亳之地,龜圖雀書之秘。醒醉之歌殊絕,讓畔之田鱗次。余既長于克民,覺何從而掩泗?!镜攸c2 襄陽】
隆中宅、峴首碑,都是襄陽名勝,以主死臣辱,而面對兩處名勝的主人諸葛亮和羊祜,當(dāng)做何想耶?這兩個典,下得極有力度?!爸寥簟币韵?lián)Q韻,前是古后是今,前是名臣后是圣主。蕭衍當(dāng)年正是以襄陽為根據(jù)地,依靠荊襄軍閥,揮師東下成就帝業(yè)的。襄陽之于蕭衍,正如景亳之于商湯、岐周之于周文,是本朝的革命圣地。這個時候來到圣地,感慨豈能不深。值得注意的是“醒醉之歌”[注]《尚書大傳》:“夏人飲酒,醉者持不醉者,不醉者持醉者,相和而歌曰:‘盍歸于亳?盍歸于亳?亳亦大矣。’”見皮錫瑞:《尚書大傳疏證》卷3,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25頁。,551年沈炯為王僧辯代筆的給蕭繹的勸進表里有“雖醉醒相扶,同歸景亳”一句[注]姚思廉:《梁書》卷5,第119頁。,用了同一典故,這大概是他此刻“殊絕”之感的觸因。
襄陽沿淯水北上,就是南陽。賦云:
洧[淯]水兮深且青,宛水兮澄復(fù)明。昔南陽之穰縣,今百雉之都城。我太宗之威武,遏宛洧而陳兵。百萬之虜,俄成魚鱉;千仞之阜,倏似滄瀛。雖德刑成于赦服,故蠻狄震乎雄名?!镜攸c3 南陽】
“我太宗之威武”云云,是指普通六年(525)曹景宗北伐。當(dāng)時蕭綱“在襄陽拜表北伐,遣長史柳津、司馬董當(dāng)門、壯武將軍杜懷寶、振遠將軍曹義宗等眾軍進討,克平南陽、新野等郡。魏南荊州刺史李志據(jù)安昌城降,拓地千余里”[注]姚思廉:《梁書》卷4《簡文帝紀》,第109頁。。穰縣(今河南鄧州)南北朝皆屬新野,不屬南陽,南陽之穰縣云云,蓋是用漢時舊稱。魏在穰置荊州,此雖是南北東西反復(fù)爭奪之地,如今不僅不凋殘,還建設(shè)成了“百雉之都城”,這個信息,也是地理志讀不到的。
在進入西魏腹地之前,沈炯選了江陵、襄陽、南陽三個點來寫,又分別牽出元、簡文、武三帝,于是走完了曾經(jīng)屬于梁的城邑,也回顧完了梁的歷史,這很能見出章法設(shè)計的用心。梁的時空就此結(jié)束,下面進入秦嶺的一段路,賦文基本是景色白描,語調(diào)也輕快些(文略不引)。出了商山路,就進入關(guān)中平原了。賦云:
去青泥而逾白鹿,越渥[滻]水而到青門。長卿之賦可想,邵平之跡不存。咄嗟驪山之阜,惆悵灞陵之園。文恭儉而無隟,羸[嬴]發(fā)掘其何言。訪軹道之長組,拾藍田之璵璠。無故老之可訊,并膴膴之空原。【地點4 關(guān)中】
這一節(jié)是俘虜之路的終點,所取舊事,皆大有興亡之感:長卿賦[注]指《上林賦》。上林地甚廣,其東限,長卿賦云“終始灞浐”,正是沈炯所經(jīng)。和邵平跡[注]秦東陵侯邵平以國亡,種瓜長安城東,阮籍《詠懷》所謂“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也。沈炯從青門入城,即用東門典,亦極切。是一組興亡,“文恭儉”和“嬴發(fā)掘”是一組興亡[注]漢文治霸陵極儉,見《史記·孝文本紀》。“始皇冢在驪山……其山陰多黃金,其陽多美玉,謂藍田是也,故貪而葬焉?!币姟短接[》五百六十引《皇覽·冢墓記》。后文“拾藍田之璵璠”亦與此呼應(yīng)。按沈炯從藍田沿灞水到長安,驪山與霸陵正在沿途東西兩側(cè)。李昉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531頁。,“軹道長組”和“藍田璵璠”又是一組興亡[注]漢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諸侯至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jié),降軹道旁。見司馬遷《史記·高祖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362頁。。從江陵至此,全程約720公里,路線略如(圖1)。
沈炯在長安期間行動比較自由[注]按照沈炯本傳的說法,沈入魏后得到極高禮遇,授儀同三司。沈炯既最終被放歸,顯然不是重要角色,本傳的說法或有夸飾,但他到長安后確實很快擺脫了俘虜身份。見姚思廉:《陳書》卷19《沈炯傳》,第254頁。,他因此游覽了不少地方,包括南邊的終南山,北邊的九嵕山、甘泉宮,西邊的五將山和郿塢等,俱見賦文(文略不引)。到555年秋天,他得到回國許可,仍從武關(guān)返程。賦中說:“解龍驂而見送,走郵驛于亭傳。出向來之大道,反初入之山川。”這也是關(guān)于商山路驛傳較早的記載。
沈炯的返程寫得極其簡略,事實上就只有一句話:
其所涉也:州則二雍三荊,昌歡江并,唐安浙[淅]洛,巴郢云平;其水則淮江漢洧,隋浩汙澧,潦浐潏河,涇渭相亂。
來程寫城邑,去路寫州、水;來已詳,去從略,這也是合理的章法安排。但是這簡單兩句話里給出的地理信息卻很讓人迷惑,因為有些水名、州名不知何在(比如浩水,歡州,汙水),還有些似乎不可能經(jīng)過(如巴州,并州,淮水,洧水)。
圖1 《歸魂賦》去程路線,圖片來自Google earth
可以確定的是,關(guān)中的二雍(魏之雍州治長安,北雍州治華原,東雍州治鄭。從沈炯在關(guān)中的行跡看,此二雍應(yīng)指雍、北雍)、商山道上的淅州、洛州(上洛),還有作為返程出發(fā)地水文地標(biāo)的長安八川之渭、涇、澇(潦)、浐、潏,都是沈炯進入南陽盆地之前所經(jīng)地。又魏在穰城(今河南鄧州)置荊州、在比陽(今河南泌陽)置東荊州、在安昌(今河南棗陽)置南荊州(南荊州魏廢帝三年春改昌州,沈炯提到的昌州當(dāng)即此),三荊之地實即南陽盆地。再往南可確定所在者則有魏之唐州(治下溠,今湖北隨州唐縣鎮(zhèn))、安州(治安陸,今湖北安陸),梁之郢州(治夏口,今湖北武漢)。有這幾個地標(biāo),就能看出沈炯是走大洪山東麓,直下郢州。正因為沈炯是由棗隨通道南返,所以會經(jīng)過隨水[注]《水經(jīng)注·涢水》:“隨水出隨郡永陽縣東石龍山,西北流,南回逕永陽縣西,歷橫尾山,即《禹貢》之陪尾山也。隨水又西南至安陸縣故城西,入于涢,故鄖城也?!标悩蝮A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35頁。。
從長安到郢州,沈炯走的這條路是最優(yōu)化的選擇(即今天的312國道);在當(dāng)時的局勢下,這其實也是唯一的選擇(見圖2)。而顏之推正是由于非法離境,無法出武關(guān),才冒險選擇黃河漂流,試圖取道北齊回南的。
確定了這條返程路線,我們就可以進而推測幾個未詳?shù)攸c。
一是并州。據(jù)《周書·文帝紀》,西魏廢帝三年(554)正月改置州縣,除了上文提到的南荊州改為昌州外,又有并州改為隨州[注]令狐德棻等:《周書》卷2,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34頁。又魏徵等:《隋書·地理志下·漢東郡》:“西魏置并州,后改曰隨州?!北本褐腥A書局,1973年,第892頁。。也就是說,所謂的并州就是隨州(治隨,今湖北隨州市),這正是沈炯過唐州后的下一站。
圖2 《歸魂賦》返程長安—郢州段路線,圖片來自Google earth
二是巴州。閬中之巴州非復(fù)梁有,而梁元帝以巴陵所置之巴州,此刻正處于王琳在與后梁爭奪之際,這兩地均非沈炯所經(jīng)行。西魏攻江陵時,北齊亦以救梁名義南來,卒得郢州,旋以城在江外難守,仍割以還梁[注]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166,第19頁。。但齊據(jù)郢州時,曾在西陽置一巴州(今湖北黃岡),《隋書·地理志》黃岡縣下云:“后齊置巴州,陳廢。后周置,曰弋州,統(tǒng)西陽、弋陽、邊城三郡。開皇初州郡并廢。”[注]魏徵等:《隋書·地理志下·永安郡》,第893頁。王仲犖《北周地理志》據(jù)《陳書·宣帝紀》“太建五年北討。秋七月,西陽太守周炅克巴州城”和《陳書·周炅傳》“太建五年,隨吳明徹北討,進攻巴州,克之”兩條史料,認為按巴州陳實未廢[注]見王仲犖:《北周地理志·淮南·巴州》,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23頁。。如果巴州的建制仍被南朝保留,則沈炯所過巴州當(dāng)指此。西陽郡在南朝本曾屬于郢州[注]據(jù)沈約:《宋書·州郡志》,西陽郡宋孝武孝建元年度郢州,明帝泰始五年又度豫,后又還郢。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127頁。,巴郢相接,故可連稱“云平”。
三是淮水和澧水。沈炯從南陽盆地進入江漢平原,是沿桐柏山南下,澧、淮同源,均出桐柏,淮水東流而澧水西流[注]見《水經(jīng)注》卷29比水注,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第692頁。。沈賦提到淮水,大概就是因為路過淮源。
四是洧水和汙水。這兩處當(dāng)是有誤字。洧當(dāng)作淯,形近而訛。淯水今名白河,經(jīng)南陽流向襄陽,是沈炯所必經(jīng),而洧水則遠在豫東平原,與賦文無關(guān);且洧、澧葉韻(脂、齊通押),而此文隔句押韻,二字不當(dāng)相葉,亦可證洧是誤字。汙當(dāng)做汅或沔,也是形近而訛。沈炯沔、漢并舉,亦如三荊與昌州并舉,不過是實足字數(shù)而已。
沈炯賦中兼出南北地名,這是當(dāng)時的客觀形勢造成的。但他也主動利用了南北州郡設(shè)置都有調(diào)整的時機,不僅南北地名兼出,而且新舊地名同用,一地兩書,造成途經(jīng)地很多的視覺效果。所以北魏末年以來州郡設(shè)置的繁亂,加上沈炯本人的有意逞多,導(dǎo)致這段歸程文字十分難解。賦中提到的歡州仍無可考知,茲姑存疑。
郢州到建康的路段,賦中只提到了江州和長江,但據(jù)此也可確定他是沿江東下了?!稓w魂賦》略于返程,所幸《藝文類聚》卷34還收錄了沈炯兩首詩,一題為《望郢州城》,一題為《長安還至方山愴然自傷》,顯然也是此次歸途所作,適可與《歸魂賦》互參。前詩云:
魂兮何處反,非死復(fù)非仙。坐柯如昨日,石合未淹年。歷陽頓成浦,東海果為田??諔浄鲲L(fēng)詠,誰見峴山傳。世變才良改,時移民物遷。悲哉孫驃騎,悠悠哭彼天。
詩中用典,有關(guān)于頭年所過之地的[注]與峴山俱傳,仍用羊祜事。,有關(guān)于當(dāng)下之武昌的[注]孫驃騎,指孫權(quán)。孫吳初都武昌,其地因有“孫權(quán)故城”故址,參謝脁《和伏武昌登孫權(quán)故城》。,也有關(guān)于下一程將過之地的[注]《淮南子·俶真》:“夫歷陽之都,一夕反而為湖,勇力圣知與罷怯不肖者同命?!痹斠姼咦?。歷陽,治今安徽和縣。此典喻侯景亂后下游巨變也。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60頁。,而首句亦用歸魂。詩云“石合未淹年”,則到郢州仍在梁紹泰元年。后詩云:
秦軍坑趙卒,遂有一人生。雖還舊鄉(xiāng)里,危心曾未平?;丛幢韧┌?,方山似削成。猶疑屯虜騎,尚畏值胡兵??沾逵喙澳荆瑥U邑有頹城。舊識莫不盡,新知皆異名。百年三萬日,處處此傷情。[注]歐陽詢:《宋本藝文類聚》,第926—927頁。
此詩可證沈炯確曾路經(jīng)桐柏、淮源,及見秦淮與方山,不免取以為比。
沈炯經(jīng)方山回到建康,說明登陸點在歷陽對岸的當(dāng)涂(今屬安徽馬鞍山市)一帶。方山向北,就是朱雀航。梁敬帝紹泰二年(556),沈炯走完了2 000多公里的歸魂路,回到建康(見圖3)。
圖3 《歸魂賦》返程路線,圖片來自Google earth
沈炯途經(jīng)的江漢平原和南陽盆地,不僅是多種勢力交錯爭奪地帶,也是多民族雜居區(qū)[注]《歸魂賦》也提到了一路所見異族:“蠻蜒之與荊吳,玄狄之與羌胡,言語之所不通,嗜欲之所不同?!?,形勢十分復(fù)雜。尤其是大洪山東麓至郢州的路線,東有高齊,西有西魏、蕭詧,南有王琳,其時是否通暢,倘無《歸魂賦》,幾無可知。
南北朝后期從江陵到長安、從長安經(jīng)郢州回建康的兩條交通線,六朝正史地書沒有直接和完整的記載,后世交通史著作中也未見涉及,因此本文對其中的道里信息做了簡單考述。如前所論,每一篇紀行賦都是一條具體的交通線(《歸魂賦》是兩條),這些路線有的并不常見于史籍,比如班彪《北征賦》記載的漢人從長安經(jīng)泥陽、彭陽而至安定的路線(見圖4);那些常見路線中,也時有某地不詳所在,比如《歸魂賦》中的歡州,《哀江南賦》中的華陽[注]庾信由江陵赴長安,自稱是“華陽奔命”。這里的華陽,倪璠《庾子山集注》謂即江陵,說甚無據(jù)?!渡胶=?jīng)·中山經(jīng)》和《水經(jīng)注·河水》都提到了“陽華之山”,后者給出了一個模糊的位置:“洛水自上洛縣東北,于拒陽城西北,分為二水,枝渠東北出,為門水也。門水又東北歷陽華之山,即《山海經(jīng)》所謂‘陽華之山,門水出焉’者也?!边@座“陽華之山”,胡三省認為就是秦宣太后弟華陽君羋戎封地所在?!蹲x史方輿紀要》《禹貢錐指》皆謂陽華山在洛南縣東北,當(dāng)是承胡注而來。李詳又指此洛南縣之陽華即《哀江南賦》之華陽,說見其《媿生叢錄》卷2并《哀江南賦注》。實際上,《水經(jīng)注》提到的陽華之山是否可定位在洛南縣,又是否即是羋戎所封之華陽,諸家并無嚴密論證。而且,庾信所走的這條商山道在歷代文獻中極常見,但從未見有人用“陽華”或“華陽”指代此路,即專門描述此道行旅的文獻,也沒有提及沿途經(jīng)華陽者。因此,《哀江南賦》中的華陽究竟何指,仍待解決。見倪璠注:《庾子山集注》卷2,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94頁。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第111頁;司馬光:《資治通鑒》卷3,第3頁。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54,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597頁;胡渭:《禹貢錐指》卷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62頁;李詳:《李審言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27、467頁。;有些地點雖于史有跡,但比較罕見,比如潘岳《西征賦》提到的曲沃[注]潘岳《西征賦》記洛陽至長安路線,路經(jīng)新安、澠池、陜縣、曲沃、弘農(nóng)、湖縣而進入關(guān)中平原,其中的曲沃,因其前后途徑地,可知必非今山西省境內(nèi)的曲沃,故李善《文選注》引《水經(jīng)注》為據(jù),指出桃林塞亦有曲沃,當(dāng)是潘岳所經(jīng),甚是。按潘岳雖在此曲沃,卻緬懷彼曲沃舊事:“升曲沃而惆悵,惜兆亂而兄替。枝末大而本披,都偶國而禍結(jié)?!币虼藰O具迷惑性。盡管如此,《西征賦》也是現(xiàn)存文獻中最早明確寫到桃林曲沃者,此前《左傳》《史記》雖數(shù)處提到曲沃而其中或有潘岳所經(jīng),但由于史書不能像紀行賦一樣給出前后途徑地,因此無法確定那些曲沃所在。李善:《宋尤袤刻本文選》卷10,第三冊,第114頁。。了解一條交通線在某時或某種歷史情境下是否在使用中,傳統(tǒng)史料通常提供不了太豐富的信息,而作者一路親歷見聞,更非于史籍可得。因此以賦為研究對象,將賦中的地理信息充分發(fā)掘出來,貫串起來,才能更徹底地展現(xiàn)紀行賦的學(xué)術(shù)價值。文學(xué)研究者往往比較關(guān)注這些作品,但很少會去關(guān)注其中的地理問題;或有注釋,碰到涉及地理的注釋點,既非當(dāng)行本色,難免出現(xiàn)訛誤;更重要的是,因為問題意識不同,文學(xué)研究不可能也無須去“榨干”紀行賦中的全部史地信息,這些工作,還期待著專業(yè)人士來做。草此小文,引玉云爾。
圖4 班彪《北征賦》路線草示,圖片來自Google earth
本文初稿曾蒙臺灣清華大學(xué)朱曉海教授、江蘇省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姚樂副研究員往復(fù)討論,多所指正,特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