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攀峰
一
車子開在顛簸的山路上,阿楓看著車窗外朝后退去的白楊樹,突然回頭問:“老爸,快到了吧?”
“快了?!瘪{駛座上的爸爸欠了一下身子,“到了爺爺那里,別在山里亂跑,爺爺身體不像以前了,別累著他了?!?/p>
“爺爺身體好著呢?!卑髡f,“上次他還帶我爬到山頂呢。”
爸爸沒有再說什么,好像有什么心事。
汽車轉(zhuǎn)了一個彎,阿楓突然興奮地喊:“我看到爺爺?shù)姆孔恿耍 ?/p>
遠處山坡下,一個紅磚房子矗立在山腳下,在一片蒼翠的樹木中,房子很顯眼。
“山里空氣就是好?!卑靼职粥絿佉痪?。
“老爸,我長大后要像爺爺一樣,當一個護林員。”阿楓說。
爸爸哼了一聲:“護林員有什么好的。你爺爺非要在這里待著。我讓他去城里,他說不喜歡城里的熱鬧,還說甜豆也不喜歡?!?/p>
“我也不喜歡?!卑髡f,“等我放假了,我要和爺爺一起當護林員,甜豆在前面開路,我們在后面走,多威風!”
“甜豆?”爸爸說,“甜豆比你爺爺都老,它能威風到哪去?”
“你小瞧甜豆,它可救過我,反正比你厲害?!?/p>
“好,好,它比你爸厲害。”
車子轉(zhuǎn)過山梁,開始朝下走,很快就開進房子前的院子。
一只棕色毛發(fā)的狗蹦到車子前面,對著車子“汪汪”地叫著。
“甜豆!我來啦!”阿楓推開車門,興奮地從車上跳了下去。
甜豆朝阿楓跳了過來,它幾乎是朝阿楓沖了過來,差點把阿楓撲倒。
阿楓爸爸緊張地喝道:“甜豆!”
“別嚇著它!”阿楓不滿地白了爸爸一眼,然后彎下身子,摟住甜豆的脖子:“想我了嗎?”
甜豆鼻子上有一道很長的疤痕,左耳朵也缺了一小塊。它伸出舌頭,一邊在阿楓手上熱情地舔著,一邊興奮地搖著尾巴。
一個老人從房子里走了出來,他朝甜豆喊了一聲,甜豆就竄了回去。
“爺爺!”阿楓喊了一聲,撲到爺爺?shù)膽牙铩?/p>
“半年沒見,你又長高了?!睜敔斝呛堑乇葎澚艘幌掳鞯念^頂。
“什么時候接阿楓回去?”爺爺問阿楓的爸爸。
“我等會到鄉(xiāng)里辦點事,晚上住到鎮(zhèn)上,明天下午來接阿楓。”阿楓爸爸說,“阿楓放假幾天,別的地方都不想去,就想來看你?!?/p>
“他是想來看甜豆吧?”爺爺笑著說。
“爺爺,你們兩個我都想?!卑髡f。
阿楓爸爸剛開車走,阿楓就興奮地喊:“爺爺,我們帶甜豆上山玩吧?”
一老一小朝山上走去,甜豆一邊在前面跑著,一邊低頭不停地嗅著地面。
“甜豆很想你呢,”爺爺看著前面的甜豆,“剛才還趴在院子里一動不動,你一來,它又活蹦亂跳的了。”
“你不常帶它上山鍛煉吧?”
“沒有,它和我一樣,爬山會覺得累了?!睜敔旑D了一下,說,“甜豆和我一樣老了?!?/p>
“甜豆還沒我大呢!”阿楓說。
“它已經(jīng)九歲了,算起來,比你爸爸還大呢。”爺爺停下腳步,路邊有個平整的石頭,他坐了上去,用指頭輕輕揉著膝蓋。
甜豆走了過來,趴在爺爺腳邊。
“你騙我,九歲還是小孩呢?!卑鞑幌嘈拧?/p>
“和人比起來,狗的壽命很短,”爺爺慈愛地看著腳邊的甜豆,“我小時候養(yǎng)過一只狗,活了14歲,聽老人說,差不多是人類的一百多歲?!?/p>
“它還活著嗎?”話一出口,阿楓就覺得自己很傻。
爺爺好像沒有聽到阿楓的話,他看著趴在身邊的甜豆,臉上有一絲憂慮閃過。
一陣風從山林上方吹過,阿楓頭頂?shù)恼翗淙~,被風吹得發(fā)出“嘩嘩嘩”的聲音。
突然,甜豆站了起來。它警覺地看著周圍,鼻子抽動了一下。除了風聲,周圍一片寂靜,甜豆又重新趴到爺爺?shù)哪_邊。
二
“走吧,我們?nèi)ス帜抢锟纯础!?爺爺站了起來。
他們來到半山腰的一片空地上,那里長著一片果樹,春天剛過,樹上的果子都還很小。
阿楓對這個果林印象非常深刻,在這里,甜豆曾經(jīng)為了救他,和一只野狗殊死搏斗過。
“嗚——嗚——”
甜豆突然發(fā)出低沉的吼叫聲,一只野兔從果林里竄了出去。
“甜豆!快追!”阿楓朝甜豆大喊。
甜豆低聲吼了兩聲,它耳朵豎了起來,但是身子卻沒有動。那只野兔像風一樣,朝遠處跳躍著,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它老了,知道追不上了?!睜敔斦f,聲音里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無奈。
阿楓覺得鼻子有點酸,還有點生氣,他不是生氣甜豆不追過去,而是生氣甜豆為什么會老。
他們走下山的時候,甜豆剛見到阿楓時的那股活力,現(xiàn)在已經(jīng)慢慢退去了。
阿楓注意到,爺爺也老了,去年還精神矍鑠的爺爺,現(xiàn)在明顯動作遲緩了很多。
不知不覺中,爺爺真的老了。
下午,爸爸來接阿楓回去。
爸爸問爺爺:“爸,想好了嗎?什么時候回城里和我們一起???”
“我還沒有老到不中用呢。”爺爺扯了一下白胡子茬, “再說了,這個林子還要有人看護呢,我走了,誰來干?”
“要我說,這林子也沒有人來砍樹,頂多有人來打打松鼠,還有什么好看的?”
“這里時不時有人來玩,還有人在山里生火,萬一林子著火了怎么辦?”爺爺有點著急,“總得有人來管?!?/p>
“我是擔心你的身體……山里濕氣重?!?/p>
“我山里待慣了,不怕。再說,在山里我還鍛煉身體呢?!睜敔斦f,“去城里能干什么,像那些老太太那樣,在樓下跳廣場舞?”
“你要是能跳廣場舞也行,”爸爸不由得笑了,“說不定還找個老伴呢?!?/p>
阿楓想象著爺爺跳廣場舞的樣子,突然笑出了聲。
爺爺瞥了一眼阿楓,瞪了一眼爸爸:“去!去!別在小孩面前胡說?!?/p>
“汪!”爺爺身邊的甜豆突然叫了一聲,好像在替爺爺教訓爸爸。
“趴下!”爸爸朝甜豆喝了一聲,甜豆立刻像受了氣的孩子,低聲嗚了兩聲,不情愿地趴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么,爸爸和爺爺都不再說話,兩個人好像都想起來什么。阿楓剛開始覺得奇怪,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
他們一定是同時想起了奶奶。聽媽媽講,奶奶去世的時候,爸爸只有十來歲。后來,爸爸和爺爺?shù)恼勗捴?,只要牽涉到奶奶的話題,兩個人都會有爭吵。那個時候阿楓年齡還小,等他長大了,爸爸和爺爺好像心照不宣,都不再提奶奶的事。
“甜豆在城里肯定不習慣。”爺爺瞧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甜豆,“就算是去,也要等甜豆不行了,我再去?!?/p>
回去的路上,阿楓問爸爸:“你為什么老是讓爺爺回去呀?”
“你沒看出爺爺年齡很大了嗎?”爸爸說,“我想讓他回城里,和我們在一起多享幾年福。這里條件不好,雖然開兩三個小時就能到,畢竟山路不好走,我沒時間經(jīng)常來這里看他。”
“有甜豆陪他呢。”阿楓說。
“‘什么時候甜豆不行了,我就回去。”爸爸學著爺爺?shù)那徽{(diào),“就等著甜豆不行吧?!?/p>
“老爸!”阿楓生氣地吼出了聲。
一路上,繃著臉的阿楓,沒有再和爸爸說一句話。
三
時間過了兩個月。
周日上午,阿楓鉆進車子后座,問準備啟動車子的爸爸:“爺爺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是甜豆?!卑职终f,“你爺爺一定要你回去一趟?!?/p>
“甜豆怎么了?”阿楓緊張地問。
副駕駛座上的媽媽回過頭,瞥了一眼后座的阿楓:“甜豆生病了?!?/p>
“都是老爸的烏鴉嘴!”阿楓想起來上次回來時,爸爸說的話。
“阿楓還小,我覺得不該讓他去?!眿寢屴D(zhuǎn)頭對爸爸嘀咕道,“小孩子不該經(jīng)歷這種事。”
“我覺得他該經(jīng)歷?!卑职终f,“要不然他會怨恨我們的?!?/p>
“你們在說什么呀?”阿楓一頭霧水。
“你爺爺打電話,說甜豆快不行了?!眿寢屨f,“你爸爸非要你回去,和甜豆做一個正式的告別?!?/p>
“甜豆要死了?”阿楓覺得有些恍惚。沒錯,甜豆確實有點老了,可是也不該這么快呀!
“還沒有?!眿寢屵B忙安慰阿楓。
“阿楓奶奶去世的時候,”爸爸聲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語,“我正好要參加中考,阿楓的爺爺瞞著我,沒有告訴過我。一直到我中考結(jié)束后過了好幾天,他才告訴我。本來,我是有機會再見自己母親最后一面的,可是卻沒有人給我這樣的機會?!?/p>
“我聽你說過?!眿寢屨f,“我懂你的感受,但是——”
“你不懂,”爸爸提高了聲音,“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我不曾和母親正式告別過。”
媽媽不再說話。爸爸回頭看著阿楓:“如果你不想去,我不會勉強你去?!?/p>
“我要去?!卑髡Z氣堅定地說,“我要去看甜豆。還有,它不會死!”
爸爸看了一眼旁邊的媽媽,然后默默地啟動了車子。
阿楓看到甜豆的時候,它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面前的碗里擺著吃的,可是甜豆卻眼皮都不抬一下。
“它一整天都沒怎么吃東西了?!睜敔斂粗鸲?,嘆了口氣。
“甜豆!”阿楓蹲了下去,他撫摸著甜豆的頭。
甜豆睜開眼睛,它看到阿楓后,抬起頭,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阿楓的手。
媽媽皺了皺眉頭,輕聲對爸爸說:“它不會傳染阿楓吧?!?/p>
爺爺顯然聽到了,他搖搖頭:“獸醫(yī)站的老吳來看過,說甜豆不是生病,是年齡大了?!?/p>
阿楓輕輕撫摸著甜豆的頭,又輕輕觸碰了一下甜豆的鼻子。甜豆鼻子上的傷疤,還有它受過傷的耳朵,證明了甜豆不但是阿楓的朋友,還曾經(jīng)救過阿楓的命。
那件事發(fā)生在阿楓上小學前的暑假。那時候阿楓剛六歲,爸爸把他送到爺爺這里玩。
爺爺在山里的那塊地種果樹,阿楓和甜豆一起在遠處玩。
看到爺爺在專心種樹,阿楓去找松鼠,結(jié)果走到了一片林子里。
剛走進林子,阿楓就看到一只流著口水的野狗。野狗朝著阿楓吼叫一聲,就朝阿楓撲了過來。
阿楓嚇得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腦中一片空白,他既不知道跑,也不知道躲。他嚇得尿了褲子,等他感覺到褲子濕熱的時候,野狗已經(jīng)把他撲倒在地上。
恐懼充滿了阿楓的全身,野狗白森森的牙齒,泛著白光,朝著他的喉嚨咬去。野狗低沉的聲音,讓阿楓渾身冰冷。阿楓下意識地抬起胳膊,擋住了自己的喉嚨。
突然,野狗從阿楓身上猛地轉(zhuǎn)身。緊接著,一個黑影躍過他的頭頂,他耳邊傳來一陣陣吼叫和撕咬聲。
這些聲音如同一陣陣海浪,突然涌入阿楓的耳朵,這些聲音當中,夾雜著甜豆的吼聲和痛苦的哀嚎聲。阿楓感到極度恐懼,他感覺到自己正慢慢失去周圍的一切,他呆呆地看著天空。在阿楓的眼里,頭頂那些伸向云端的樹林枝條,正朝天空上方迅速遠去。
“砰!”
一聲槍響。阿楓的心臟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昏了過去。
阿楓醒過來的時候,看到頭頂上方是爺爺?shù)哪槪瑺敔斉闹哪?,朝他喊著:“阿楓!阿楓!?/p>
“狼!狼!”阿楓除了說這兩個字之外,他感覺到自己完全不能動彈。
“它已經(jīng)死了。”爺爺說。
阿楓突然覺得一陣輕松,他感覺到自己可以控制身體了。
“那是一只野狗?!睜敔斦f,“幸虧你帶著甜豆。”
“甜豆?!卑鞒赃吙慈?,甜豆渾身是血趴在地上。它的耳朵裂了一個口子,鼻子上嘴里全是血。
不遠處,躺著那只野狗,脖子上正朝外汩汩流血,它的鼻子已經(jīng)不見了。
爺爺把阿楓背了起來,他看著甜豆,大聲道:“伙計,還能走嗎?”
甜豆站了起來,抖了抖身子,跟在爺爺身后,踉蹌著朝山下走去。
四
阿楓看著甜豆鼻子上的傷疤,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突然,甜豆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鳴。它喘著粗氣站了起來,然后搖搖晃晃地朝外走去。
“他要去哪兒?”阿楓爸爸問。
“他最后的地方。”爺爺說著,拉著阿楓的手,“我們跟著它?!?/p>
阿楓的爸爸媽媽剛要跟上,爺爺回頭對他們說:“我和阿楓去就行?!?/p>
甜豆出了院子后,就朝上山的路走去。爺爺和阿楓默默地跟在它身后,他們兩個誰也沒有說話。山林中的鳥兒好像都消失了,寂靜得只有刮過樹梢的風聲,以及甜豆低沉得幾乎聽不見的喘息聲。
他們跟著甜豆,一直走到半山腰的那個果林。甜豆走到一棵蘋果樹底下,然后它趴在那里,閉上了眼睛,好像在享受著山林間的微風。
阿楓走了過去,他蹲在甜豆身邊,用手輕輕撫摸著甜豆的身子。甜豆享受著他的撫摸,突然,從它的左眼角,流出一滴眼淚。
“狗是有靈性的,它想死在這里?!睜敔斦f,他看看周圍,“這里有它很多的回憶?!?/p>
“回憶有什么用,我不希望它死。”阿楓咬著嘴唇說。
“沒人能做到這個。”爺爺說,“人老了,就會死。甜豆也一樣?!?/p>
“書上說,人死了之后,會到另一個地方?!卑鞒錆M希望地說。
“死了就是死了?!睜敔斦f,“不會有另一個地方?!?/p>
“爺爺,你不懂?!卑鲌猿值?,“書上說的不會錯?!?/p>
“我說的是事實?!睜敔斦f。
“既然人會死,我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阿楓突然哭了起來,“我害怕以后記不起甜豆。”
“不會的。我們活著,是為了愛自己的親人,為了給親人留下回憶。”爺爺把手放在他的肩頭上,“肉體可以消失,記憶不會。我們會記住甜豆的,不管過多久。我讓你回來,是想讓你明白,我們無法留住甜豆,但是我們卻能夠把它最后的記憶,裝在我們心里。如果說真有這樣一個地方,那就是在這里?!?/p>
爺爺認真地指著自己的胸口,他突然又嘆了一口氣。
“我曾經(jīng)以為,不要孩子們看到這一點,后來我才知道我錯了,和這些樹林在一起,我慢慢明白很多我不曾明白的道理?!?/p>
“你在說奶奶?”阿楓問。
“是的,我沒有讓你爸爸見奶奶最后一面,是不想讓你爸爸傷心,怕影響他當年的考試。我那個時候并不知道,這會讓你爸爸為這事一直恨我。”
“他原諒你了。”阿楓說。
甜豆嗚嗚地叫了兩聲,它站了起來,走到爺爺?shù)纳磉叄吭谒哪_下。
夜里,風聲特別大。
甜豆走了。
第二天早上,阿楓和爺爺一起,把甜豆埋在了那棵蘋果樹下面。阿楓在上面放了一塊石頭。
他們下山的時候,阿楓回頭朝山坡看去,他多希望甜豆的身影能重新出現(xiàn)在那里,可是,除了在風中發(fā)出沙沙聲音的蘋果樹外,甜豆并不在那里。在山風聲中,阿楓好像聽到了甜豆的叫聲。他的眼睛不由得模糊了。
中午,阿楓的爸爸來接阿楓,對爺爺說:“我和林業(yè)局的老劉談過了,這片林子他已經(jīng)安排好人了。你要是擔心自己在城里沒事干,我已經(jīng)幫你找了朋友的一個單位,你可以在他們傳達室里幫忙?!?/p>
爺爺看了一眼旁邊的阿楓,他看到阿楓熱切期盼的目光。爺爺沒有說話,只是用手不斷地摩挲著身邊的灌木,指縫捋過枝條和葉子,那溫柔的樣子仿佛是用手穿過誰的頭發(fā)。
良久,爺爺說:“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