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子與陽光

1

鍋子喜歡上了葉小舟。

把這個句子擴展一下：放在廚房最常被拿來使用，煮過雜糧粥和清湯火鍋的鍋子，在看葉小舟第七眼的時候，喜歡上了葉小舟。

葉小舟對此毫不知情，廚房里其他器皿也不知道。

鍋子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單戀著一個人類，沒法說話，不能唱情歌，沒法寫字，不能寄情詩。所有柔軟的小心思都被壓在無人可見的角落，隨著時間的流逝，再怎么希冀，也無法像春苗一樣挨過了艱難的冬日就能破土而出被人發(fā)現(xiàn)。

鍋子想要和每一個與葉小舟有過接觸的物品交流，了解她更多的事情。

而鍋子每日的交流對象，僅限于肚子里的菜肴。

“紅豆先生，您能給我講講把你們買回來的女孩的一些事情么？哪怕是她回家時所哼唱的曲子?！卞佔右笄械貑柤t豆，他沒有辦法和旁邊同樣也是剛買回來的菜刀溝通，因為誰在他肚子里，他才能和誰講話，略顯寂寞的呼喚在這個時候才會得到回應(yīng)。

“好說好說，那女孩一路上都在哼唱……”紅豆剛一張口，綠豆也被倒進(jìn)了鍋內(nèi)，“哇，這不是可愛的綠豆小姐么？請允許我做您的緩沖墊，這口鍋子還真是又涼又硬……”

“紅豆先生！紅豆先生！您不是說……”鍋子的聲音越來越小，可是即使再大也沒有用的，因為紅豆已經(jīng)和綠豆暢聊起來。

對于鍋子來說，今天又是無法獲得葉小舟離開廚房外的其他消息的一天。

但也不是一直都這么糟糕。

隨著葉小舟年齡的增長，寒暑假做飯洗碗的任務(wù)經(jīng)常落到她身上。每每這個時候，鍋子就會認(rèn)真地望著葉小舟的面龐，用她根本聽不見的聲音，一遍遍地述說著自己的心意：“葉小舟，你今天真可愛，我喜歡你，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歡你。”

哪怕你用我的肚子煮油膩膩的羊肉湯，我也喜歡你。

哪怕你用我的肚子煮雜糧粥的時候經(jīng)常糊了鍋底兒，我也喜歡你。

哪怕你把我扔在寒冷的水池里過夜，我也喜歡你。

哪怕你永遠(yuǎn)不會知道我喜歡你，永遠(yuǎn)不會喜歡上我，我還是不能不喜歡你。

在看不見葉小舟時鍋子痛苦得像是被拿來煮中藥那般苦澀，看見葉小舟時又開心得不停跟她說話，像是用來煮了甜米酒。

羊肉說鍋子笨，大米罵鍋子傻，自來水甚至懷疑鍋子是不是要壞了才整天胡言亂語，凈說一些在他們看來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結(jié)果的蠢話。

鍋子也覺得自己最脆弱的某個地方壞掉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時而像浮在云端，時而像狠砸于地。

直到有一天，葉小舟把切好的番茄放進(jìn)鍋內(nèi)準(zhǔn)備煮番茄牛腩，那只汁水四濺看起來有些可憐兮兮的紅番茄聽到了鍋子那些對葉小舟的絮叨，以及鍋子對自己身體經(jīng)常有忽上忽下感覺的擔(dān)憂。

番茄笑著對鍋子說：“你沒有生病，能感受到這些是好事?！?/p>

這是第一個沒有對鍋子進(jìn)行譏諷的食材，鍋子對番茄道了謝。活潑的番茄一看鍋子很有禮貌，就開始開心地講自己如何生長，如何成熟，如何被送往超市再被葉小舟的媽媽買回。番茄好像憋了很長時間沒有講話，大概是周圍伙伴不喜歡溝通的緣故。

番茄講述著自己的一生，有些事情鍋子可以想象出畫面，有些則不能。

在快要被盛出鍋的時候，番茄加快了語速：“鍋子你真的沒有壞！那些奇怪的感覺是神賜給你的禮物，要珍惜！不要聽別的食材瞎說！他們看著你擁有這些豐富的情感嫉妒還來不及。對！他們就是嫉妒你擁有他們不曾體會過的東西！”

鍋子看著被湯勺攪得暈頭轉(zhuǎn)向還不忘大喊著跟自己說話的番茄，認(rèn)真地說自己明白了，再次跟番茄道謝。

鍋子看著被盛走的番茄，覺得有些抱歉，因為其實鍋子還是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快壞了，有些感受太復(fù)雜，他還是不明白?？墒清佔又?，這些復(fù)雜的感覺從他更加喜歡葉小舟的那天開始出現(xiàn)，如果它們和“喜歡葉小舟”這件事情相伴相生，那就是好事情。

番茄這點說得沒有錯。

2

可是后來，鍋子的確壞了。

他被葉小舟的媽媽先放在陽臺，準(zhǔn)備有空的時候和其他廢品一起賣掉。

那天傍晚的時候，肚子里沒有偶爾能說幾句話的什么菜啊豆啊，諷刺自己的聲音不見了，偶爾安慰鼓勵自己的聲音也沒有了。

更糟糕的是，這里也不能一直望著葉小舟的面龐。

鍋子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情不像是在坐過山車了，而是被單一的、某種又冷又暗的東西占據(jù)。

被紅豆無視反而想著再接再厲的鍋子，被羊肉嘲笑也覺得無所謂的鍋子，被大米諷刺也就當(dāng)是耳旁風(fēng)的鍋子，在這時候才真正手足無措起來。

“嘿，伙計！你在想什么？”

突然間，本在暗自神傷的鍋子覺得自己的肚子里迎來一團(tuán)暖和但是略顯毛糙的東西，質(zhì)感和紅豆白菜土豆什么的都不一樣，哪怕是觸感最奇妙的水，也和現(xiàn)在肚子里的東西完全不同。

“你好呀，我是陽光！是天上那個大火球的孩子！以前我每天來到這里的時候，讓我安家的是你身下那位大兄弟，你是新來的么？”陽光在鍋子里滾來滾去，好像給鍋子的內(nèi)壁涂上了一層金燦燦的蜜。

“你好，我是鍋子?！卞佔踊卮?，但是明顯興致不高。

“喲，兄弟，有心事？”陽光不再滾動，停了下來。

鍋子不吭聲。

“別啊大兄弟，”陽光好像是想拍拍鍋子的肩膀，可是這個動作實在是難以完成，于是姑且頂了幾下鍋子的肚子，“我陽光走南闖北，從超級遙遠(yuǎn)的地方以光速飛奔而來。紫禁城之巔不曾留住我，東京塔也停不下我。我穿山過海，透云躍湖，本想在地球上施展拳腳一展宏圖大志，結(jié)果最后的歸宿是你肚子，這就是緣分啊大兄弟。大千世界一線牽，珍惜這份緣。”

陽光等了這么久，終于不用落在冰臉還不會說話的地板上了，情緒異常高漲，恨不得把自己一路而來的所見所聞，一股腦地說個干凈。

真的是比番茄還能聊。

“看在我見識不淺的份兒上，你有啥困難、想不開的都能跟我說，我可以幫你想辦法啊?！?/p>

鍋子終于心動了，把自己的苦戀和對葉小舟的思念告訴陽光。

“這好說兄弟，我其他家人肯定有落在你心上人房間的。等夜晚來臨，大火球母親吹響無聲的號角，我們來到地球上的陽光再相聚的時候，我?guī)湍阍敿?xì)問問?！标柟庠谂R別時給鍋子保證著。

以后的每天，落在葉小舟學(xué)習(xí)桌上的陽光傳達(dá)著她閱讀的書籍，落在葉小舟頭上的陽光傳達(dá)著她發(fā)帶的顏色，落在葉小舟校園的陽光傳達(dá)著她在操場躍動的姿態(tài)，落在葉小舟臉上的陽光，傳達(dá)著她今天笑了幾次。

“你的心上人是個善良愛笑的小姑娘?！标柟饨?jīng)常由衷地贊賞。

“是呀?！卞佔臃浅ｉ_心，比聽陽光夸自己還要開心。

不過過了幾天鍋子就會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葉小舟有沒有交往對象或者喜歡的人這件事情。

“交往對象的話根據(jù)我家人說的那些情報，應(yīng)該是沒有的?！?/p>

鍋子剛松一口氣，只聽陽光話鋒一轉(zhuǎn)：“不過這個年齡的小姑娘有暗戀對象也是正常的事情，在跟花兒一樣的年紀(jì)有個喜歡的人挺美好的，少女情懷嘛?！?/p>

鍋子愣了一下，似是苦笑著說：“對，也對的?！?/p>

“哈哈哈大兄弟，不要擔(dān)心?。∪~同學(xué)天天都在享受自己的校園生活和課外生活，她在日記里苦惱的是‘有趣的書和電影太多沒有時間看‘周末既想去爬山看紅葉又想去滑雪到底該如何選這些事情?！标柟庠阱佔拥亩亲永餄L來滾去，語氣歡快地彌補剛剛對鍋子的小嚇唬。

“可你剛剛不是說……”鍋子有些蒙。

“我剛剛是說了。但是也不是每一個小姑娘都要在她的青蔥歲月里喜歡上一個人，并不是說別人會這樣，她就一定會這樣，”鍋子繼續(xù)滾著繞圈圈玩，“或許在很久以后她才會開了竅見到對的人，這都是著急不來的事情，也是每個人都不一樣的事情。你喜歡的小姑娘很特別，和你一樣都很特別?！?/p>

鍋子如果有人類的眼睛，那么在這個時候里面一定會有像是星光一樣的東西，在越是黑暗的夜空里，越是能一點點閃亮起來。

不過鍋子不忘囑咐：“不許偷看葉小舟的日記！”

陽光不好意思道：“你理解下大兄弟，有時候周末下午葉同學(xué)會寫日記的，落在她桌上的兄弟即使是不想看也看光了啊?！?/p>

“那下次別再說葉小舟日記的事情了，偷看別人隱私不好，即使沒辦法看見了也不要再亂說了，這次我們都要反省?！卞佔雍苁菄?yán)肅。

“好咧！”陽光爽快應(yīng)下。

有關(guān)葉小舟的事情被語言勾勒，鍋子從未像現(xiàn)在一樣，只通過只言片語就能夠想象出豐富的畫面。這些畫面像是鍋子陪在葉小舟身邊看著她完成一樣，鮮活且色彩明媚。

鍋子在陽光的述說中更加了解葉小舟，也更加喜歡葉小舟。內(nèi)心又冷又暗的東西，也早就被陽光驅(qū)趕得一干二凈。

3

陽光第372次落在葉小舟家陽臺的時候，鍋子不見了，整個陽臺放雜物的地方也都干干凈凈。他在第323次的時候和鍋子相遇，然后第372次的時候和鍋子分開。

陽光躺在冰涼的地板上，開始今天的匯報：“昨天我大哥跟我說了，葉小舟的新發(fā)帶是水藍(lán)色的，上面有亮晶晶的小星星，跑起來的時候那些小星星就一跳一跳的，非?？蓯?。還有大伯說葉小舟昨天實心球成績?nèi)嗟谌?，你心上人很擅長體育嘛……”

這些絮絮叨叨，由剛開始的帶著笑意，到后來漸漸消失。

陽光不再言語，并且第一次覺得地板冰涼得讓他有些疼。

他看著白色的天花板，覺得空蕩得難受，難受到他想把自己團(tuán)成一團(tuán)縮起來，就像在鍋子肚子里一樣。

可是已經(jīng)沒有鍋子了。

“在你之前，我落在地板上，在房子剛建起來的時候，我落在水泥地上，在這里沒有房子的時候，是泥土雜草，也有過水。再往前的話，”陽光頓了頓，似是自嘲地笑了笑，“我不記得了?！?/p>

然后停止自言自語，黃昏的陽臺就有了長久的沉默。

“對不起，”陽光突然說道，“其實，其實沒有那些家人的。好吧可能有，但是我沒有和他們說過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固定路線，每個人都匆匆忙忙，晚上哪有什么家庭聚會啊，我是繞到地球的另一邊啦笨鍋子?！?/p>

陽光繼續(xù)看著天花板，他覺得身上更疼了。

在這種時候回想那些無話不談的快樂時光，簡直是錐心的折磨。

“作為騙你的道歉，我給你講個秘密?！狈路鹣铝酥卮鬀Q心一般，陽光吸了口氣。

“我也有喜歡的對象。我喜歡到達(dá)你這里之前路途里的，立于古建筑之上的一只天馬。你知道么，我特羨慕落在她身上的其他陽光，可以用自己的溫暖裹住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百年風(fēng)吹雨打的她?！标柟馊粲腥祟惖淖旖敲佳?，此時必是眼如柳絲，口若新月，都是那么恰到好處溫柔地彎著。

如水的時光真像是變成了水，把記憶里的東西從里到外澆了個透徹，最珍貴的東西周圍滴答一片，干凈無塵，變成無法移開目光的畫面。

“我第一次見到天馬的時候，就被她吸引了。她和其他琉璃面小獸排在一起，沒有龍的兇巴巴，更沒有鳳的炫耀樣。明明自己都已經(jīng)和其他小獸一樣站在隊伍里了，卻還是有著一副獨來獨往的驕傲模樣，眼神平靜，在我看來，甚至還含著些許溫柔。只一眼，只是一眼，我就覺得我墜入愛河。

“可是也只能有這一眼，如果我不全神貫注甚至一眼都沒有。光速太快太快，每天只有這一眼的時候，我才真正覺得自己是有溫度的。我見過的景色超過這地球上的所有物種，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無法選擇停留的地方，每天沿著單一的路線奔跑，連長久注視她的機會都沒有。所以你說你在廚房曾看著你的心上人發(fā)呆的時候，我覺得那實在是太奢侈了，讓我嫉妒到心尖發(fā)痛?！?/p>

陽光覺得自己越來越微弱，太陽逐漸西沉。

萬千畫面如同飛速倒帶一樣在腦海里無阻地穿行而過，卻留不住任何實體化的東西，無數(shù)的往日歷歷在目可以清晰描繪，也不能硬生生變出一個和昨日一樣的明天。

就像是他們的求而不得。

“不過啊，沒有關(guān)系，哪怕是一眼也沒有關(guān)系。那一瞬間，能閃過我的一生；那一瞬間，能支撐著我永遠(yuǎn)成為帶來陽光的陽光。”

陽光的聲音逐漸消失，像是水泡破裂一樣寂靜無聲。

太陽墜入地球的另一邊，被陽光喚醒的城市，進(jìn)入安詳?shù)乃摺?/p>

何處萬家燈火一片，何處清凄孤寂連綿。

可若不斷向前走，那么明天，又將是新的一天。

鏡花闕，河南洛陽人，二十一歲。

喜歡睡覺，熱愛閑逛和在路上撿樹葉和種子。不喜歡吃絲瓜。

目前心儀的作家是安房直子、宮澤賢治和伊坂幸太郎?？傁胱x些看起來像玻璃球一樣在光線下可以折射出晶瑩色彩的作品。

妄圖成為魔法少女，最近的愿望是在天上買一顆自己命名的星星，還有就是可以二十三竄一竄長到一米八。

最后，感謝我娘親在我小時候和我一起拱在被子里給我念各種有趣的故事，感謝我爹小時候帶我去河灘撿石頭麥地里放風(fēng)箏。我愛你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