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丹 楊忠勇
內(nèi)容摘要:當代短篇小說大師愛麗絲·門羅的故事主要是關于女孩和女人的,其最新短篇集中的《湖景在望》尤其關注了老年女性這一群體。本文通過運用加布里爾·佐倫的敘事空間理論從地志空間、時空體空間和文本空間三個層次討論《湖景在望》中建構的敘事空間,旨在揭示門羅通過高超的空間敘事手法更好地傳達了其對老年人,尤其是深受老年失憶困擾這一特殊群體的關注。
關鍵詞:愛麗絲·門羅 《湖景在望》 敘事空間
加拿大作家愛麗絲·門羅于201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也正是這一世界文學獎項將國內(nèi)外學者的目光聚集到了加拿大文學。門羅作為加拿大首位獲此榮譽的作家,其文學創(chuàng)作尤以短篇小說聞名世界。門羅的作品基本是關于女孩和女人的,不少學者都對門羅作品中的女性角色進行過深入分析。陳禪自建語料庫,分析了門羅小說中3-6詞詞族的基本特征和功能,發(fā)現(xiàn)門羅慣用的一些關鍵詞簇如as if 和三人稱she 都更好地刻畫了女性在困境中的迷茫與無助(陳嬋,2014:151-159)。王嵐等從女性哥特主義視角解讀門羅《荒野小站》中的歷史敘事,指出女性哥特主義凸顯了女主人公在男權社會的掙扎反抗(王嵐&黃川,2014:1-6)。
發(fā)表于2012年的《親愛的生活》是門羅的最新短篇小說集,收集了14篇短篇小說。這部短篇小說集是門羅最新的創(chuàng)作成果,但國內(nèi)外的學者都已經(jīng)做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研究。英國學者艾爾莎·考克斯對整部作品集做了文本細讀,同時分析了該文本與門羅早期作品之間的互文性關聯(lián)(考克斯著,劉啟軍譯,2014:50-61)。林玉珍通過觀察小說集中男性人物的敘事特征來揭示門羅思想的轉(zhuǎn)變(林玉珍,2015:70-74)。苗福光以小說集中的短篇《聲音》為例,分析了加拿大文學中的地方書寫與身份建構(苗福光,2015:138-142)。
《湖景在望》收錄在這部最新短篇小說集中,其主人公是一位老年女人,由于其特殊性(老年癡呆)整個故事的講述擺脫了時間的限制,而更多的依靠空間的描述及轉(zhuǎn)換來展開故事。隨著20世紀后期以來人文學科的“空間轉(zhuǎn)向”,不少學者越來越關注到“敘事空間”這一問題。加布里爾·佐倫在其《走向敘事空間理論》一文中建構了迄今為止最具操作性的敘事空間理論。首先,佐倫所談論的敘事空間是建立在虛構的文本基礎之上的。佐倫將文本的敘事空間分為三個層次:地志空間,時空體空間和文本空間。筆者將嘗試運用該理論對門羅的《湖景在望》進行分析,旨在揭示門羅通過高超的空間敘事手法更好地傳達了其對老年人,尤其是深受老年失憶困擾這一特殊群體的關注。
一.地志空間:夢中湖景
地志空間作為這三個層次中的最高空間形式,獨立于現(xiàn)實世界的時間順序和文本的順序排列而自我存在。佐倫指出,構建地志空間的方式多種多樣,可以是直接描述,但其實文本的每一個部分(包括敘述、對話、散文式等)都會有助于地志空間的呈現(xiàn)( Zoran, 1984:316)。
地志空間可能由一系列對立的空間概念組成。其包括水平方向的對立空間,如里和外、遠和近、中心和邊緣、城市和鄉(xiāng)村。也包括垂直方向的對立空間,如上和下。佐倫強調(diào), 地志地圖呈現(xiàn)的不僅僅是事物的地點或所處位置,更重要的是其“質(zhì)”,包括事物的顏色、材質(zhì)、種類等。
《湖景在望》講述了一位名叫南希的老年婦女傍晚駕車到一個鎮(zhèn)上尋找第二天預約的老年人醫(yī)生,一位男子告訴她醫(yī)生可能在湖邊的那座療養(yǎng)院里,她到達療養(yǎng)院卻陷入極度的恐慌,感覺快要窒息??墒聦嵣线@只是一場夢,而且南希已經(jīng)住在療養(yǎng)院接受照顧了。
整篇短篇小說篇幅近十五頁,從小說開頭到快要結束都是關于夢境的描述,只有文末短短的幾行字點出了現(xiàn)實。作為讀者,在沒有讀到最后幾行字之前,完全會以為之前的一切都是小說中的現(xiàn)實世界。因為主人公本身深受老年失憶的困擾,其行為和記憶本就缺乏線性順序和邏輯性,整篇短篇更多地是借助空間位置的呈現(xiàn)和轉(zhuǎn)換來體現(xiàn)故事的發(fā)展。
小說中,作者沒有對夢境里的所有空間都進行詳盡地呈現(xiàn),但對于房子卻在文中多處進行了十分細致的直接描寫。首先南希在尋找醫(yī)生遠離大街遇到的那些房子,“她路過的那些房子大多建于十九世紀。有些是木頭的,有些是磚石的。磚石房子通常是標準兩層樓,木頭房子則要小一些,一層半,樓上的天花板是傾斜的。有些房子的前門就開在距離人行道幾英尺的地方。其他房子外則是寬敞的游廊,偶爾有幾家的游廊用玻璃封上了”(門羅,姚媛,2014:206)。此處門羅不遺余力地描寫這些房子結構,這一切本應是南希美好的回憶,曾經(jīng)同樣的房子人與人之間更多的是溫馨的閑聊,鄰里和睦,而如今房子成了一種隔絕,人與人之間多了一層隔膜。
對于小鎮(zhèn)郊區(qū)的房子,我們也可以看到詳盡的描寫“每座房子都有所不同,但不知怎么又看上去全都一樣。色彩柔和的石塊或淺色的磚塊,尖形或圓形的窗戶,表明了對實用主義樣式的拒絕,是最近幾十年流行的牧場住宅風格”(門羅,姚媛,2014:207)。這些房子位于小鎮(zhèn)的郊區(qū),養(yǎng)護得很好,它們的共同之處則在于追求一種非實用的流行風格。這對于年老的南希是一種精神上的沖擊,可能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如今的人都是追求這種華而不實的生活。
文中對于房間最詳細的描述要屬南希抵達湖邊療養(yǎng)院看到的狀況?!胺块g是六角形的,每隔一段距離有一扇門。共有四扇:一扇讓光線照進來和訪客走進來的大門;一扇在桌子后面、看上去可能通往辦公室的不開放的門,那不可是簡簡單單就能通過的;另兩扇門一模一樣,相互正對著,顯然通向長長的側(cè)翼、走廊和住院病人的房間。每扇門上方都有一扇窗戶,窗玻璃看上去很干凈,任何人都可以透過窗戶看到里面”(門羅,姚媛,2014:215)。這同樣是以年老的南希的眼光觀察到的房間,此處對各扇門的朝向以及功能都描述的非常清晰。站在外面的人可以看到里面,可住在病房里面的人呢?他們的世界卻被這一扇扇門,一扇扇窗隔絕。表面看似傳達的此處安靜整潔,可實際對于病人而言卻是一種無言的壓抑和黑暗,更是一種精神的禁錮。
南希的夢境大的地志空間是一個幽靜的小鎮(zhèn),其中南希對三處房子的觀察尤為細致。雖是夢境里的小鎮(zhèn),門羅對其呈現(xiàn)卻栩栩如生。讀者心中的南希夢中湖景清晰可見,這是獨立于現(xiàn)實世界的時間以及文本的線性安排的。也正是通過對失憶南希夢里尋求醫(yī)生迷失于小鎮(zhèn)、被困于療養(yǎng)院的地志空間再現(xiàn),門羅傳達了老年人的生存困境以及生活在療養(yǎng)院里的病人們渴求自由的愿望。表面上他們得到了很好的照顧,可實際上他們只是被“關在了房子里”,哪怕在夢里也極力想要逃脫這樣的禁錮,返回到曾經(jīng)的美好。
二.時空體空間:夢中穿梭
佐倫的“時空”概念指代的不是存在于時間和空間之中的所有事物,僅僅指代“移動”和“變化”著的時空種類的融合(Zoran,1984:318)。佐倫指出,虛構文本的時空體空間可以從共時關系和歷時關系兩個方面進行分析。在敘述中,在每一個共時的點,總有一些物體處于“靜止”狀態(tài),而另外一些則處于“運動”狀態(tài),這就是共時關系下的體現(xiàn)。運動和靜止是兩個相對而言的術語。靜止狀態(tài)是指該物體無法脫離既定的空間語境;而運動狀態(tài)則是指該物體可以脫離既定的空間語境。
《湖景在望》中的主人公南希雖然可以在她夢里的小鎮(zhèn)上自由移動,穿過街道,走過郊區(qū),踏入湖畔療養(yǎng)院,可文本中小鎮(zhèn)是唯一的空間語境,南希這個人物的一切舉止想法都不能脫離這個空間,也正是這個空間存在讓南希有文中的經(jīng)歷。所以,南希這個角色是處于靜止狀態(tài)的。而文中的一些街道房子、郊區(qū)住宅以及湖畔的療養(yǎng)院雖然看似是靜止不動的實物存在,無法自我移動,但這些物體可以脫離于故事中既定的小鎮(zhèn)背景空間而存在,因此它們處于相對“運動”的狀態(tài)。
歷時關系則是時空體空間的另一個方面。地志空間中的所有可能性在時空體空間中則限定為特定的運動方向。歷時關系中的運動軸并不僅僅是由特定的運動方向和角色而決定,真正的運動是一系列“力量”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包括意志、阻礙、理想、角色的意圖等。哪怕這里沒有真正意義的運動, 這些力量也會對空間產(chǎn)生影響。
我們依然通過主人公南希的夢境運動來看《湖景在望》中時空體空間中的歷時關系。年老的南希駕車從自家出發(fā)到另外一個鎮(zhèn)上名叫許門的村子里尋找預約的老年醫(yī)生,所以這是最基本的運動方向。雖然忘卻了很多事,如醫(yī)生的名字、住址,南希始終記得要尋找醫(yī)生這個大的目標,加之相信公園主人的推測,她才駕車駛向湖邊,這是由南希自己的意念和目的所決定的移動方向。在抵達療養(yǎng)院后,南希依然四處尋找卻發(fā)現(xiàn)深受困擾幾乎窒息卻無處逃脫。因為內(nèi)心深處極度抵觸這個牢籠似的地方,才會如此苦苦掙扎。南希的這一切運動都是由她最初的行走方向以及她自己的意念,途中所遇困難等多種力量制衡而形成的特定運動軸。
三.文本空間:夢中“此在”和現(xiàn)實“彼在”
佐倫指出他所討論的文本空間并非是作為言語媒介的文本本身或者語言材料,同樣指向的是虛構世界的結構組織。雖然物體屬于虛構世界,但文本結構是由文本的語言本性體現(xiàn)出來。
文本空間主要受三個方面的影響。一是語言的選擇性;二是文本的線性順序;三是視角。
語言的選擇性主要體現(xiàn)在由于文本語言的特定選擇,語言不能做到對文中所有物體或者某個物體的方方面面都進行完整的呈現(xiàn)。語言的選擇使得有些物體能得到具體的呈現(xiàn),而另外一些物體則是相對模糊或大概的展現(xiàn),還有的物體甚至直接被忽略。事實上,讀者閱讀的時候也并不需要填補所有的“空間間隙”,真正需要填補的是“敘述間隙”,因為讀者不是對所有的“空間間隙”都感興趣。也正因為如此,文本中總是存在著絕對、清晰、特定的物體與模糊、籠統(tǒng)的物體之間的區(qū)別。
《湖景在望》中作者對整個小鎮(zhèn)大背景只是進行了簡單的空間描寫,讓讀者有大概的了解。但對于南希所經(jīng)過的幾所房子卻描寫十分詳細。對于小鎮(zhèn),作為讀者大概只能感覺出其幽靜,但對于南希經(jīng)過的三處房子,卻能清晰地知道其布局、顏色、門窗朝向等等細節(jié)。這樣的語言選擇更能讓讀者深切體會到年老南希對于從前那種鄰里友好親密時代的向往以及身處療養(yǎng)院內(nèi)心的抑郁和無助。
文本的線性順序指的是作者如何安排空間信息,即如何從一個空間單元移動到另一個空間單元??臻g單元的結構可以是借助時空體結構來安排,即遵循空間的移動軌跡:如某個角色、某個物體、某雙眼睛等。也可以根據(jù)地志空間結構來進行安排空間單元,如從一個物體描述到其附近的物體,從較高的空間描述到較低的空間等。有時也會采取非空間性的順序,如同類物體、功能關系或不同規(guī)模等。當然,在實際文本中以上提到的所有順序原則都可能會共同存在。
《湖景在望》中的空間單元的移動主要根主人公南希的移動而呈現(xiàn)??臻g的呈現(xiàn)和移動都是隨著南希到達、經(jīng)過、休息的地方這一條時空體主線。而對幾處房子的呈現(xiàn)則是根據(jù)地志空間中從一個物體轉(zhuǎn)移到其附近周邊物體的順序原則。不同的順序原則會產(chǎn)生不同的空間效果。對療養(yǎng)院四扇門到窗戶采取從下到上的空間順序描寫更能體現(xiàn)這看似寬敞明亮的空間帶給病人卻是無助的囚禁。
佐倫所提的視角結構主要體現(xiàn)在“此在”-“彼在”關系。這種關系會以兩種方式呈現(xiàn):一種是敘述行為所在的空間位置和整個“世界”的關系;另一種是在“世界”內(nèi)部,某一個時刻作為“前景”和“背景”事物之間的關系?!逗霸谕分械囊暯墙Y構主要體現(xiàn)為第一種方式。“此在”代表的空間位置就是敘述所在的夢境;而“彼在”指的是現(xiàn)實世界。文中二者關系基本穩(wěn)定,沒有發(fā)生改變或顛倒。
結語:細讀門羅最新短篇小說集《親愛的生活》會發(fā)現(xiàn)門羅通過對敘事空間的建構更好地傳達了其對女性尤其是中老年女性生活困境的關注。本文運用佐倫的敘事空間理論,嘗試著分析了該短篇小說集中《湖景在望》這一短篇的敘事空間。在地志空間層面,門羅呈現(xiàn)了南希夢境中的小鎮(zhèn)并詳細描寫了三處房子,尤其是湖畔療養(yǎng)院。在時空體空間層面,小說的共時關系體現(xiàn)在主人公南希的一切活動都無法脫離其夢境這一特定空間而存在,因此其處于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歷時關系則體現(xiàn)在小說的運動軌跡是主人公的意志、現(xiàn)實的阻礙等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在文本空間層面,門羅通過特定的語言選擇對幾處房子進行了完整具體的展現(xiàn),其他空間則相對模糊甚至忽略,文本空間單元的移動主要是遵循主人公南希的運動軌跡,而南希的夢境作為“此在”和現(xiàn)實的“彼在”則是文中的視角結構。這三個層面的敘事空間讓讀者更多的關注到南希夢境的空間結構,而非傳統(tǒng)的時間維度,更能深切地體會到深受失憶或其他老年問題困擾的老年人對過去的美好向往和身處療養(yǎng)院內(nèi)心的壓抑和無助。正是通過敘事空間的把握,門羅更好地向讀者傳達了其對老年人這一社會群體的關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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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鐘丹,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助教,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楊忠勇,博士,三峽大學水利與環(huán)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水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