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初齋里的新進士

◇ 謝權(quán)熠

近來閑坐無聊，愛打開一些像“喜馬拉雅”這樣可以聽講座、故事、曲藝的APP。據(jù)說郭德綱的相聲早已紅了好多年，而我的關(guān)注卻是使用這些APP以后的事情。聽聽他說的故事，笑上一笑，也是調(diào)節(jié)心情的好方法。他里面有時候也講些知識性的東西，有對有錯，不過一說。有一段說詞中他說起老北京的記憶，點了“楊梅斜街”，可惜沒往下說，想來這個與著名的琉璃廠一墻之隔的地方，估計有不少故事，說不定也可以編成很好的相聲作品。我之所以對這么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頗為留意，主要是我也曾經(jīng)關(guān)注過曾經(jīng)住在這個“楊梅斜街”上的一個年輕人，他在這里度過了一生中頗為愜意的七年。

乾隆元年（1736），皇帝登基伊始，就想到了曾經(jīng)在上書房當師傅的梁詩正，令他奉詔入直，先?！稑飞铺萌?。此時的梁詩正還在杭州守喪，他當然知道，此次回京更重要的是對于新皇帝的一種支持，也關(guān)乎自己的仕途，于國于家，都必然要匆匆趕回。到了九月，皇帝賜梁詩正府邸一處，在城南珠市街，再說的具體一點，就是在這個楊梅斜街。而梁詩正的官職也在短短數(shù)年間頻繁調(diào)動，以翰林院出為充順天鄉(xiāng)試正考官，又授內(nèi)閣學(xué)士兼禮部侍郎，再充經(jīng)筵講官刑部右侍郎，復(fù)任戶部右侍郎。誰都知道，這是一位皇帝信任且即將重用的大臣。家族為單位的舊時社會，一個人得到朝廷的重用，一個家族也遍受榮耀。在此期間，梁詩正的弟弟啟心成進士。其父親梁文濂70歲時，皇帝特封其為經(jīng)筵講官、戶部右侍郎，賜“傳經(jīng)介祉”額，同時寫來五言律詩祝賀。這使得梁氏一門迅速成為了錢塘地區(qū)顯赫的新進家族。在梁詩正考取進士之前，梁家雖然也是詩書傳家，具有良好的讀書風(fēng)氣，但是唯獨梁文濂曾經(jīng)有過舉人的身份，本來要出任諸暨訓(xùn)導(dǎo)（其職大約是縣一級主管教育的副縣長），大約家里子弟讀書，不治生產(chǎn)，梁文濂也未及上任，一家近十人的生活雖說融洽，畢竟也頗見清苦。但這份物質(zhì)上的貧困，隨著梁詩正的入仕，尤其是乾隆改元以后，都成了往事煙云。對于讀書人來說，這無疑是“逆襲”最好的故事，一再印證“書中自有黃金屋”真實存在。

味初齋近景（殷廣祿攝）

乾隆五年（1740）在京城的梁詩正繼續(xù)為新皇帝鞍前馬后的忙碌，仕途上也依然在進步之中。在故鄉(xiāng)的杭州，梁文濂帶著一家人由居住了近二十年的枝頭巷宅邸搬入了竹桿巷的新家，他在詩里寫道：“離卻枝頭就竹竿，屋寬依舊要心寬。”房子明顯比之前大了很多，環(huán)境也有改變。面對這些，畢竟是讀書傳家，心態(tài)不錯，算得上寵辱不驚。竹桿巷毗鄰西湖，該處還住著萬經(jīng)等不少名人，大約算是杭州當時的城市CBD所在吧。也正是這一年，梁詩正的大兒子梁同書進入郡庠讀書，開始了他讀書學(xué)文、應(yīng)付科舉的人生歷程。

梁同書的得到的教育不錯，之前主要是家里的長輩教導(dǎo)，后為萬經(jīng)、鄧鐘岳、汪惟憲、丁敬、杭世駿、厲鶚、施安等湖上名士學(xué)者所賞識，少年俊才得以與老輩問學(xué)往來，獲益良多。乾隆十二年（1747），25歲的梁同書應(yīng)本年浙江鄉(xiāng)試，得中第四十七名，排位雖然靠后了些，比起當年父親的鄉(xiāng)試成績卻還要靠前了呢。次年，兄弟二人帶著對于前途的憧憬，趕赴北京，也是他們第一次入住楊梅斜街的梁詩正府邸。對于這次入京，父輩師友們當然希望梁同書能一鼓作氣再創(chuàng)梁氏科等的新榮耀。結(jié)果并不如意，落第而歸。不久弟弟敦書以父蔭，分部學(xué)習(xí)。梁同書則繼續(xù)參加科舉的角逐。兩人的安排，一定是梁詩正等父輩們考衡后的結(jié)果。他們對于梁同書的文采和能力顯然更加看重?？伎婆e，有時候是一輩子的事情，皓首窮經(jīng)，博取功名?？疾簧?，只能回去復(fù)習(xí)，下次再來。三年后的會試之比，梁同書仍然鎩羽而歸。好在次年朝廷因為皇太后大壽，特設(shè)恩科。梁同書第三次赴考卻依然未在會試中選中。這時候，皇帝似乎也注意到了他，這位股肱之臣的孩子，面對他幾場考試的連連失利，特意恩準直接參加殿試。如此，乃中秦大士榜二甲第十六名進士，改庶吉士，習(xí)國書。其實，皇帝特準參加殿試，自然不失進士的身份，問題不過是名次的先后罷了。雖經(jīng)特殊的關(guān)照，但梁同書的水平卻無需質(zhì)疑，同榜進士中縱不乏翁方綱之輩的一時俊杰，但梁同書也是毫不遜色，這不僅僅是他后來為人所知的書名，其道德文章同樣是不輸時賢。

考上進士以后的梁同書自然頗顯輕松，他除了翰林院清閑的學(xué)習(xí)工作以外，寓居于楊梅斜街的梁詩正府邸之中，終日與師友詩酒相酬，唱和無虛日。梁詩正把其中一間書房辟為梁同書專用，這就是府邸中清勤堂之左的味初齋。

味初齋本來也是梁詩正的書房，自梁同書來京以后，這個書房大概變成了他的辦公室，當然也有弟弟敦書的一份。味初齋從現(xiàn)在的分析來看，似乎有“不忘初心”之類的寓意，其實不過是寫景之語。在味初齋前有隔墻，“上有葡萄累累，其齋因以青乳名之”。（王昶《蒲褐山房詩話》卷上“梁詩正”條）所謂青乳，也就是所看到葡萄尚未成熟之際，得其之初，是色相，亦是味道，更是狀態(tài)。

梁氏家族的興起，他們其實也不忘初心，對于同鄉(xiāng)后學(xué)頗為照應(yīng)。就是在梁同書來京應(yīng)試的同時，住在楊梅斜街梁府之中，除了梁氏父子以外，還有一些同樣來京師考取功名的人，如周天度、王又曾、孫柳樊等，成為他們在京的落腳之地。一旦成績公布，他們自然不會再在梁府久住。因為有的也登龍門成進士身，或?qū)W習(xí)，或外放，有的卻時運不濟，或謀生，或再戰(zhàn)。他們的離開，有時候也是一種自覺，畢竟借宿的理由是參加春闈。要再住上三年等待考試，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有的就會謀求在京城找一份工作，比如做個刀筆吏，或者做個教書匠，這樣無形中在京師形成了一個因赴考的社交圈。

當梁同書考上進士，才算開始了寓居京城的生活，這就和他之前在京的狀態(tài)大不一樣。按照他自己得說法，他在京城呆了七年，這個時間，他其實就是以得進士以后算起。他在這七年中雖然遠離杭州，卻并不缺少朋友。

乾隆十八年（1753）四月，味初齋藤花盛開，梁同書兄弟招友人宴集花下。這時已經(jīng)移居他處的王又曾等紛紛趕來。這是所能知道最早的一次召集紫藤花下的雅集，事實上他們可能已經(jīng)延續(xù)了不少年頭。味初齋四月紫藤花盛放，別有一番春意。朋友們圍坐在花下閑談品茗，主人出題，定以某詩某韻，各賦一首。舊時文人的雅集詩會，不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為賦新詩強說愁”，詩文韻律了然于心，加以規(guī)范依和前人之作，徒不過只是作為一種游戲罷了。說它是游戲，還可以說是交流、比試、記錄、雅玩，也算是老朋友互相見見面的理由和內(nèi)容。梁同書似乎很喜歡叫上朋友來味初齋雅集，四月看紫藤花是一個常規(guī)節(jié)目，差不多時節(jié)還要一起邀友去城東郊游，探訪萬柳山莊的遺址。到了秋天一起吃螃蟹、一起看菊花。還有臘八之期與同仁一起過節(jié)，內(nèi)容大致有吃粥、禮佛、唱和，提前營造了一種過年的氣氛。幾年下來，一些固定的活動已然成了一個品牌。隨機的宴請和聚會則屬于臨時的事件，比如某位友朋的過訪。如此，青年俊才往來不絕，味初齋的讀書生活也就充滿了情趣。青年時期喜歡朋友間的相聚，屬于人的朝氣和憧憬的表現(xiàn)，充滿了激情，思想鮮活，也會產(chǎn)生對于某種人生的追求、模仿，這是一個社會人的自然規(guī)律。

[清]梁同書 行書董其昌紀游詩軸128.5cm×59cm 紙本 湖南省博物館藏

梁同書以一種貴公子與新進士的身份邀約友人的聚會，其屬性上來說是不關(guān)政治的清雅之舉，其目的應(yīng)該是多方面的。他在一首詩句中特意點出“平生無意逐熊魚，自分才華百不如”。所以他這種以詩文相約的態(tài)度背后，是否有一種刻意與政治保持距離的考慮，自覺歸于清流之列呢。

隨著梁同書與舊友新朋的聚集，味初齋里成了詩文與風(fēng)雅之地。往來頻繁的人物其實較為固定，如梁敦書、謝墉、施學(xué)濂、戴天、王又曾、陳鴻寶等。這些是味初齋中的常客中：梁敦書是弟弟，謝墉是同榜進士，又是梁詩正的門生。施學(xué)濂是杭州的舊鄰居，是長輩施安之子。戴天是參加的考試之友，早一年登第，后來住在附近，成了在京時的鄰居。王又曾曾經(jīng)住在梁府。陳鴻寶是杭州的舊友，他是前輩丁敬的侄子。由此可見，梁同書往來者主要是來自浙江的舊友新朋。

除去多人互動的雅集以外，味初齋里的這個新主人讀書之余似乎也很能來事。

每年夏秋之際，梁同書會蓄雨水數(shù)甕，專供之后一年茗茶之用。

六月的一天，王又曾雨后無事，過訪梁同書，他拿出了龍井新茶，用上一年所貯之水泡上，又取出南方新送來的筍脯以供茶飲。待客簡單卻也講究。兩人落座不久，茶還沒喝幾口，話還沒聊多少，他就出了個題目，要用蘇東坡的煮茶詩互相各來一首。

雨水能藏起來煮茶之用。冬天則直接可以用雪。乾隆十八年（1753）的冬天，梁同書生了半個月的病，朋友們自然要去看看他。謝墉來的匆忙，放下補藥禮物，沒多久就走了。梁同書還來不及出題目寫詩。好在朋友懂他，來的時候就寫好了慰問詩，詩札和禮品一起帶來。梁同書看后也寫詩回復(fù)兼感謝了，這一次他是變成了個答題者。

施學(xué)濂一來，他似乎病情就好了不少。兩個人圍爐煮雪，題目一出，詩情不亞病情。施學(xué)濂走后，梁同書一時尚無睡意，可能是喝了茶，床上翻來覆去，深夜中自言自語的又依著剛寫的兩首湊了八首，經(jīng)過一番腦力勞動，方才睡下，也是心里踏實了的緣故。所謂失眠，大多是心有不安之故。

不幾日，他的病稍稍見好，臘八節(jié)的約定又要到了。這估計也成了他在病中一件牽掛與期盼的事情。乾隆十八年（1753）的臘八節(jié)，梁同書雖然寫了詩，大約身體還未痊愈，沒有太多的參與。要到了次年正月，才算生龍活虎。就我目力所及的資料中，這應(yīng)該是梁同書人生中一場重要的病。他身體其實一直很好，極少生病，除了這年的旬月之病以外，就是在89歲的時候也得了一場大病。當然，這是后話。新年病愈的梁同書，心情不錯。味初齋中養(yǎng)病日久，特意去街上看了元宵燈會，徘徊良久，直到游人散盡才姍姍而歸。

這一年春，一起參加過會試的戴天也搬到味初齋附近，這下梁同書有地方串門了。

梁同書對于戴天的感覺應(yīng)該不錯，戴天搬來，他好像在味初齋的時間變少了。一會兒給他去種竹子，一會兒去他那里納涼，一會兒又去喝茶，還動不動就說“明日當重來，煩君理茶具”。到了秋天還約上朋友集體去他家的院子里參觀，給亭臺樓閣、花草樹木一一寫詩記之，什么值石軒、雙梧亭、半廊，什么桐樹、合歡花、榆樹等等，都成了他詩作的主題。戴天家里東西如此吸引梁同書的興趣，哪怕這些東西十分普通，似乎也激發(fā)著他的極度熱情。若是在現(xiàn)代，一經(jīng)傳讀，不知道會不會產(chǎn)生“斷背山”的緋聞。

戴天搬來沒有住滿一年就有歸隱之心，他將“朝衣?lián)Q芰衣”，辭去了禮部的職務(wù)回老家蕪湖，立意要寄情于山水之間，做一個世外閑人去了。對于放下功名回鄉(xiāng)悠居，梁同書是比較傾慕的。他在送別瞿灝時寫道：“幽人樂事不可數(shù)，冥冥我羨南飛鴻?！边@幾年在京城，有不少朋友來了又去，大多只是味初齋中的過客，他送別的朋友一撥又一撥，離別的傷感及不上他對遠離官場愜意的向往。戴天走后，梁同書散館之后有了職務(wù)與公務(wù)，雅集的活動明顯減少，一同的進士朋友們也結(jié)束了翰林院的清閑日子，外放的外放，離開的離開，尤其是一起長大的弟弟遠赴貴州任職而去。凡此種種，使得喧鬧一時的味初齋頓時恢復(fù)了昔日的寂靜，梁同書大約在心中也萌發(fā)了離開官場的想法，畢竟父親已經(jīng)位極人臣，弟弟也宦游在外，自己正好回家照顧一家的日常安排，也為這個家族安頓好大后方。

乾隆二十三年（1758）十二月，梁啟心卒。梁同書作為過繼的后人，奔喪南歸，趁此機會居家不出，絕意官場。對于皇帝的詢問，他還加了個腿腳受傷的理由。在味初齋中七年的進士生活，回到了杭州做起了治家、讀書、寫字的寓公日子，六十年間，以書名享譽天下。

梁同書說自己不輕易為人作詩，已經(jīng)受夠了為人寫字之苦，難道還要再加條寫詩之累嗎。他一生寫的詩其實不算少，但在京城的這段歲月里似乎寫詩的興趣最大，寫得勤以外還寫得廣 ，就是大事小事都要來首詩表述一番，有時候一首不夠兩首，兩首不夠成一組。如此行徑，估計是翰林院的學(xué)習(xí)相對比較閑適，后來授予編修，慢慢有了實際的工作，作詩的體量和雅趣就少了一大半?？磥砦乃囘@個事情有時候還真是閑出來的，同時還要有激情所致。詩有別才，所作當屬有感而發(fā)，一寄胸臆，而不是簡單文字組裝的技巧玩弄。激情的褪去使梁同書的之后的歲月里多了幾分仙風(fēng)道骨，但詩的產(chǎn)量不及京中的時日，性情也大為削減，或許這又是一個值得表出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