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思佳
(西安外國語大學,陜西西安 710128)
結構主義認為語言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封閉結構,語言系統(tǒng)的演變是其內部自我完善的結果。然而從功能主義的角度出發(fā),語言作為人類交際的工具,其系統(tǒng)的演變從本質上講與“人”有著緊密的聯系?;诖耍▏Z言學家馬丁內提出了語言的“經濟性”原則,以此來解釋語言系統(tǒng)的演變規(guī)律與發(fā)生機制。
在馬丁內看來,社會更迭與人性本質之間的矛盾是語言發(fā)展的根本原因。一方面,新領域的開辟和新事物的出現要求人們在交際中使用更多、更專門的語言單位;另一方面,人類的惰性和記憶的有限性要求人們在交際中,通過意義復雜化提高現有語言單位的使用頻率,從而減少語言系統(tǒng)中語言單位的數量。語言經濟性原則就是在滿足這一對需求的同時,尋找二者之間的平衡。
經濟原則的支配作用存在于語言結構的各個層面,在語言的雙重分節(jié)中尤為明顯。首先,在第一分節(jié)中產生的符素并不是唯一適用于某個特定的場合、專門用來表述某個特別的經驗事實的。因為任一集團都無時無刻不在產生新的需要,而每一個新的需要都將產生新的符素。假若每個符素只能用來描寫某一事物,那么語言系統(tǒng)中符素的數量將會多如繁星,而人類的記憶也將不堪重負,無法有效地進行交際活動。其次,一個語言中的所有符素構成了一張開放式一覽表,而其所有的音位則構成了一張封閉式一覽表。音位以排列組合的方式構成能指,通過比較區(qū)別性單位在組合中的不同位置,得到不同的符素。如果每一個符素都由特定的音位構成,一方面,數目龐大的音位系統(tǒng)必然會阻礙語言交際功能的實現;另一方面,發(fā)聲器官為了保持區(qū)別性特征而耗費的大量精力不如用到其他方面。最后,在語法領域,使用頻率高的語法符素的平均長度普遍短于使用頻率低的詞匯符素,這也是語言系統(tǒng)以最經濟的方式滿足該語言集團的交際需要。
第三次科技革命為人類帶來了電子計算機技術,互聯網的產生將世界的計算機編入一個巨大的網絡,網絡成了越來越多人與外界接觸的媒介。在虛擬網絡這個交際場合中,人們使用的交際工具便是網絡語言。
網絡語言吸引了眾多領域學者的關注。社會學與心理學的學者重點研究了網絡語言產生的社會與心理機制;傳播學的學者重點分析了網絡流行語的傳播機制;語言學的學者則把重點放在了漢語網絡語言的構詞方式上。前人研究碩果累累,但還未有學者研究網絡語言編碼機制的系統(tǒng)性及普遍性。筆者認為,網絡語言是從交際者原有語言系統(tǒng)中衍生出來的語言,它雖然不足以構成獨立系統(tǒng),但卻和原有語言系統(tǒng)一樣,隨著“人的需要”不斷地發(fā)展完善。網絡語言的產生和發(fā)展必然遵循著一定的編碼機制,這一機制能夠解釋所有語言現象的存在,將紛繁復雜的語言現象分門別類,因而具有系統(tǒng)性;同時,這一機制是社會發(fā)展和人類本性共同作用的結果,將適用于所有人類自然語言,因而也必然具有普遍性。因此,該文試圖從馬丁內的語言“經濟原則”出發(fā),系統(tǒng)解析網絡語言的編碼機制,并以漢藏語系中的漢語和印歐語系中的法語這兩種語言的網絡語言為代表,驗證該機制的普遍性。
隨著時間的推移,語言為了以最經濟的方式滿足交際者的交際意圖,總是會發(fā)生變化。所謂經濟,即消耗最小的精力以完成表達內容的清晰與完整。在語言使用的過程中,精力最小化和表意最大化是一對辯證統(tǒng)一的概念。為了實現精力最小化,一方面,交際者為了減少記憶的負擔,會選擇語言系統(tǒng)中原有的語言單位,但同時為了實現表義最大化,自然而然地增加語鏈中的應用單位數量,這樣反而違背了精力最小原則;另一方面,交際者會盡量減少語鏈中的應用單位數量,選擇使用新的語言單位來實現表意最大化,但同時也增加了語言系統(tǒng)中語言單位的數量,從而增添了記憶負擔,仍舊無法達到精力最小化。經濟原則就是在精力最小化和表意最大化這對矛盾中,尋找合適的解決方法。當交際涉及一個出現頻率很高的對象,那創(chuàng)造出新的短小的語言單位可能更經濟,不介意它增加了對記憶的負擔;相反,當這個對象很少出現時,那就不必增加記憶的負擔,單次增加語鏈中的應用單位可能更經濟。前者實現了“組合經濟原則”,后者則實現了“聚合經濟原則”。
在網絡交際背景下,精力最小化和表意最大化的矛盾更加突出。一方面,一些社交媒體如微博、推特都對字數進行了限制,交際內容被控制在了一定字數內,交際者被迫實現了精力最小化;另一方面,網絡中新生事物層出不求,對原有語言單位的達意最大化造成了極大挑戰(zhàn)。因此,網絡語言的產生將很可能以語言的“經濟原則”為標準,通過對“組合經濟”與“聚合經濟”的重復使用,以最經濟的方式,實現交際者的有效交際。因此,筆者將基于語言的經濟原則,對網絡語言的編碼方式進行解讀。為了展現編碼機制的系統(tǒng)性,筆者將從馬丁內的“雙重分節(jié)”入手,分別分析網絡語言編碼在語音、詞匯和語法三個層面對“經濟原則”的使用。
語言音位系統(tǒng)中的每個音位都具有區(qū)別性特征。當兩個音素的替換不會引起某一符素所指的改變,那么這兩個音素將不具有區(qū)別性特征,發(fā)音方式簡單的音素將取代發(fā)音方式復雜的音素進入音位系統(tǒng)。同理,在網絡語言中,當兩種形式的語言單位有著相似的發(fā)音時,交際者傾向于以形式簡單的語言單位代替形式復雜的語言單位,實現形式的經濟性。
首先,無論對于漢語中的方塊字,還是法語中的字母組合單詞,阿拉伯數字和單個的字母都是更為簡單的形式,因此網絡語言傾向于使用形式簡單的數字和字母代替發(fā)音相似的方塊字和字母組合,即通過數字諧音與字母諧音這兩種方式實現經濟原則。其次,對于漢語來說,網絡交際中的大多數信息是以文字的形式存在的。與法語不同的是,漢語中存在大量同音異形字。當輸入法對拼音進行識別后,將按照使用頻率或者筆畫將備選字排列。依照精力最小化原則,交際者將選擇最先出現的備選字代替出現頻率較少的詞,如外文詞、地方方言等,或筆畫復雜的詞,如生僻詞等。因此,對于漢語來說,網絡語言還會通過文字諧音來實現經濟原則。文字諧音將分為外語諧音和漢語諧音,而漢語諧音又將分為普通話內部諧音和方言與普通話之間的諧音。
詞匯是語言系統(tǒng)中最活躍的一部分,也是網絡語言使用“經濟原則”最多的一個層面。對于漢語交際者來說,中文語言系統(tǒng)中的符素數量足夠多,為了實現記憶的經濟性,交際者通常不遵循“組合經濟原則”,即創(chuàng)造出新的方塊字,而是在原有語言單位的基礎上進行加工。首先,交際者可以擴大某一原有詞匯的意義范圍,即通過賦義的方式實現記憶的經濟性。其次,當一個普通詞匯無法表達某一特殊意義時,交際者可以同時使用多個普通詞匯來滿足交際需要,即通過遵循“聚合經濟原則”實現記憶的經濟性。在進行聚合操作時,交際者不僅可以使用一種語言進行單碼聚合,而且可以使用多種語言進行多碼聚合,在大多數情況下,使用最廣泛的英語和最熟悉的母語是交際者進行多碼聚合的對象。在聚合過程中,交際者一方面可以直接將多個漢字或單詞按順序排列,形成新的表達,即直接聚合,另一方面,為了避免直接聚合產生過于復雜冗長的表達,交際者可以使用縮略聚合的方式,只選取單詞的第一個漢字或第一個字母進行聚合,即音節(jié)縮略聚合和首字母縮略聚合。最后,交際者可以發(fā)揮想象力,同時使用現有符號,如標點符號、數字、字母等,以象形構詞的方式表達某一表情、情感等。這一種方式不僅避免了大段的文字描述,而且更直觀有效地傳達出交際者的心理活動。
對于法語交際者來說,除了通過對原有語言單位進行加工來實現記憶的經濟性之外,還可以通過對字母的重新排列組合,創(chuàng)造出新的較短的詞匯,即實現“組合經濟原則”,從而達到發(fā)音的經濟性。
“經濟原則”在網絡語言的語法領域里普遍存在,主要體現在類詞綴和類句型的廣泛使用。
2.3.1 類詞綴
一些詞匯在使用過程中,語義逐漸泛化,構詞能力逐漸增強,成為介于詞根和詞綴之間的構詞成分。當它們與其他詞匯共同使用時,通常泛指某類事物。當交際者使用類詞綴時,能有效減少語鏈中的語言單位,實現精力最小化。這種類詞綴不僅存在于一種語言系統(tǒng)內,在網絡環(huán)境中,類詞綴可以運用到不同語種的語言環(huán)境中,表達原語種的詞匯意義。
2.3.2 類句型
交際者在交際過程中通常需要通過修辭、標點的使用表達某種情感。當某一句子在原使用環(huán)境中表達了某種強烈感情時,交際者傾向于保留句子形式,僅替換句子內容來表達同樣的感情。原句子的意義逐漸消失,語法化為帶有明顯感情色彩的句型而被重復使用。類句型的使用同樣實現了交際者的精力最小化。
該文確定了漢語和法語各100個樣本,共200個樣本構成語料庫,對上述編碼機制的系統(tǒng)性和普遍性進行驗證。
因為缺乏統(tǒng)一的網絡流行語選取標準,筆者選擇從多種途徑收集漢語語料?;A來源為:主流媒體:央視新聞、微博、騰訊網、人民網、觀察者網、搜狐網等;報刊讀物:人民日報、解放日報、《咬文嚼字》《讀者》等;相關機構文件:國家語言資源監(jiān)測與研究中心 “漢語盤點2017”、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2014中國網絡語象報告》《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08—2017)》等。為了保證漢語語料的代表性,筆者首先對從2008—2017年共十年的“年度網絡流行語”進行了綜合,并列出年度備選詞(句)表,其次將備選詞(句)依次輸入百度搜索欄,以百度網頁指數為標準篩選出年度前10名,十年共選取100個樣本。
表1 語料庫中樣本數據統(tǒng)計
由于法國各大社交媒體并沒有評選年度十大網絡流行語的慣例,因此為了保證法語語料的代表性,筆者以使用頻率為標準,篩選出法語網絡語言使用頻率最多的前100個表達作為研究語料。首先,筆者以argot internet為搜索關鍵詞,從多種途徑收集備選語料。主要來源為:報刊官網:Figaro,Expresse,Parisien等;社交網站:facebook,twitter等;科普網站:https://www.languefr.net,https://www.languefr.net,http://inforjeunes.eu,http://fracademic.com,https://www.e-enfance.org 等。 其次,筆者將基礎語料中的備選詞依次輸入Google搜索欄,以網頁指數為標準篩選出前100名作為100個樣本。
根據第二章分析總結的網絡語言編碼機制,筆者對第三章收集整理的200個樣本進行整理與歸納,得出以下結論。
首先,語料庫中的200個樣本的構詞方式均能夠以第二章的編碼機制解釋,具體數據如表1所示。因此,本研究提出的編碼機制不僅具有系統(tǒng)性,能夠全面概括某一語種網絡語言的構詞方式,而且具有普遍性,適用于以漢語為代表的漢藏語系和以法語為代表的印歐語系。
其次,表1中存在七個數據“0”。“0”的產生一方面是由于語料庫中樣本的數量不夠龐大,未能收錄以相關方式構詞的網絡語言表達;另一方面是由于編碼機制中的所有構詞方式并不全部適用于某一語種。因此,逐一分析七個“0”產生的原因將有助于發(fā)現本次研究的局限性和編碼機制在不同語種中的適用性。
在漢語網絡語言中,存在著許多通過數字諧音的方式構詞的表達,如“886、521”等。但由于該研究的漢語語料為年度流行語,大多數表達與該年度熱點實事有關,因此,純粹以數字諧音表達簡單意義的詞很少被列入十大網絡流行語排行榜內。漢語數字諧音的數據“0”表明本研究的語料選擇仍存在局限性,在后續(xù)的研究中需要適度增加語料以增強說服力。漢語網絡語言不存在單碼首字母縮略聚合的構詞方式,因此相應數據為“0”。當一種語言的符素不是字母時,如漢語的方塊字,其網絡語言的構詞方式就只傾向于使用縮略聚合中的音節(jié)縮略,如將“高端大氣上檔次”縮略為“高大上”。但當原語言的符素為字母組合時,如法語,其網絡語言的構詞方式就既可以是音節(jié)縮略,即在大多數情況下省略元音,保留輔音字母,如以“tt”代替“tout”,也可以是對一句話或多個單詞進行首字母縮略,如“l(fā)ol”。
在法語網絡語言中,經濟原則往往體現在對單詞的改造上,通過減少字符數為表達內容提供更大的空間。相反,通過對固定句型進行成分替換并不能很好地實現經濟原則,因此法語網絡語言 “類句型”構詞方式的數據為“0”。
最后,賦義與組合構詞是法語和漢語共同使用且使用頻率均較高的構詞方式,也將可能是大多數語種發(fā)展網絡語言選擇的構詞方式。這兩種方式直接明了地遵循了經濟原則,前者實現了記憶經濟性,后者實現了發(fā)音經濟性。這也證明經濟原則的確是網絡語言產生和發(fā)展所遵循的原則,也是人類自然語言發(fā)展所遵循的根本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