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書生的理想鄉(xiāng)

李沛廉

摘要：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之所以迥異于其他志怪小說，在于其繼承了唐傳奇強調(diào)人情渲染的特點，談及有關(guān)神狐鬼怪的奇聞異事之余，更著重寫出一般志怪小說不會涉獵的異類情感。當(dāng)中有相當(dāng)數(shù)目的篇章，描述了異類女子與人類男子相戀相交的情景，多情繾綣、旖旎纏綿。這些異類女子普遍貌美如花、熱情似火，甚至可替凡男排憂遣愁，解決現(xiàn)實生活的難題，助他們獲取美滿生活，使凡男無不為之傾倒、魂牽夢縈，《神女》《蓮香》便是其中典型的兩例。通過分析《聊齋志異》婚戀故事中男、女性角色的形象，并運用心理防御機制理論，可推敲出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動機——憑《聊齋》里的幻想世界來達成夙愿，進行自我安慰，以緩解胸中的“孤憤”。

關(guān)鍵詞：蒲松齡;聊齋;男女形象;創(chuàng)作動機;心理防御機制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biāo)識碼：A

一、引言

在分析《聊齋志異》故事中男、女性角色的形象之前，必須先講述蒲松齡的生平經(jīng)歷，以便探討蒲松齡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的心路歷程，由此探討蒲松齡塑造出此等形象之動機。

蒲松齡生于明崇禎十三年（1640），是山東淄川人。在清順治十四年（1657），他與庠生劉國鼎的次女完婚。據(jù)蒲松齡在《述劉氏行實》的記載，其妻劉氏性格和善、待人恭敬，深受家姑蒲母之喜愛，此卻不幸引起諸妯娌之間的猜忌嫉妒，也使蒲松齡兄弟間產(chǎn)生了嫌隙，加速了蒲家分家。蒲松齡在析家的分配中只獲分三間“無四壁” [1]9之破屋，生活愈益窮困。

順治年間，社會經(jīng)濟、政治穩(wěn)定，統(tǒng)治者試圖招攬更多的知識分子，以應(yīng)付發(fā)展學(xué)術(shù)及處理地方事務(wù)的需要?？婆e考試便是士子入仕的主要途徑，若能中舉，便可謀取一官半職，改善生活，故全國的貧寒書生都對科舉躍躍欲試，蒲松齡也不例外。順治十五年（1658），蒲松齡應(yīng)童子試，以縣、府、道三試第一的成績，正式入泮成為“秀才” [1]73，獲得通往科舉考場的門券。蒲松齡自覺中舉似乎成功在望。然而，在順治十七年（1660），蒲松齡應(yīng)考三年一度的鄉(xiāng)試，名落孫山;往后的六、七年，蒲松齡寄住于友人李希梅之家，埋首苦讀四書五經(jīng)，卻屢戰(zhàn)屢敗，始終沒法通過鄉(xiāng)試，“舉業(yè)無勞” [2]45-49。

直到康熙九年（1670），蒲松齡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不得不向現(xiàn)實低頭，暫棄考科舉，另覓謀生之路。同年秋天，他答應(yīng)同鄉(xiāng)孫蕙的聘請，南游成為其幕府之幕賓。南游期間，他寫下《感憤》一詩：“漫向風(fēng)塵試壯游，天涯浪跡一孤舟。新聞總?cè)胍膱灾?，斗酒難消磊塊愁。尚有孫陽憐瘦骨，欲從元石葬荒邱。北邙芳草年年綠，碧血青磷恨不休?！?[2]81詩的字里行間，洋溢著其內(nèi)心懷才不遇的憤懣和不甘。以《聊齋志異·自序》作為對照：“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2]171蒲松齡稱《聊齋》是寄托“孤憤”之書，而從上述蒲松齡的科舉考試生涯來看，可知其心中之“憤”乃源于屢試不第的經(jīng)歷。那么，其“孤”又從何而來呢？

康熙十九年（1680），蒲松齡開始在淄川西鋪畢際有家坐館，并設(shè)帳綽然堂，展開教授畢家子弟的新生活階段。 [2]136蒲松齡于畢家授業(yè)近三十年，與妻子聚少離多，而《聊齋》大部分篇章，都是其在西鋪只身坐館之時寫成。直到康熙四十八年（1709），蒲松齡才結(jié)束其教書生涯，功成歸鄉(xiāng)。 [2]299由此可見，蒲松齡心中之“孤”，或來自其流落異鄉(xiāng)、孤獨坐館的經(jīng)歷。

蒲松齡于《聊齋志異·自序》云：“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3]900指出只有于“青林黑塞”出沒之鬼神妖怪，才是他唯一的知己。在“續(xù)幽冥之錄”、寄托“孤憤”的《聊齋志異》之中，有大量描寫異類的故事，其中不乏對人、異類之間情感交往的描寫，這些異類大多為女性，主要可分成三大類——神仙、鬼魅、妖精。筆者之所以在本文特意選取《神女》和《蓮香》作為主要研究對象，是因為這二則故事較詳細地描述了此三類異類女子與凡男相戀相交的經(jīng)過，可提供一個概括而具代表性的參考，方便進行關(guān)于異類女性形象的研究。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云：“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怪，誕而不情，《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fù)非人?！?[4]207明確指出《聊齋》的一大特點，乃著重描寫異類的情感。《聊齋志異》里涉及到異類情感的故事，尤多敘述異類與人類之間的愛情，而所述異類多為女性，她們會隨故事發(fā)展與人類男子譜出戀曲。通過《聊齋志異》中人異類的婚戀故事，我們可以憑其中人類男子的形象，讀到蒲松齡的“孤憤”;從里面異類女子的形象，亦可窺探何以鬼神妖怪是蒲松齡唯一認(rèn)可的“知我者”。

筆者在本文將以討論《聊齋志異》婚戀故事中的男、女性形象為主，配合蒲松齡的生平經(jīng)歷作觀照，由此探討所設(shè)之男女形象與其創(chuàng)作動機的關(guān)系;與此同時，筆者會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并借用其中的心理防御機制理論，幫助解釋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動機。

二、《聊齋志異》婚戀故事的男性形象

綜觀《聊齋志異》的篇章，男主角多為人類，而且其身份是非常多樣的。故事中的男主角，可以是世家子弟，如《王桂庵》中身為“大名世家子” [5]341的王桂庵;可以是商人，如《羅剎海市》中“繼父賈” [6]136的馬驥;也可以是樵夫，如《斫蟒》中“采樵” [7]114的胡田村胡姓兄弟;甚至是僧人，如《金世成》中“出家作頭陀” [8]51的金世成。盡管《聊齋志異》中男性角色的身份變化多端，為數(shù)最多的終究是非書生莫屬，當(dāng)中顯示了書生為學(xué)苦況的篇章更是不勝枚舉。例如：《賈奉雉》里的賈奉雉“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 [9]74，郎秀才道破了原因：主考官并無真才實學(xué)，故不懂得欣賞賈生才情橫溢的文章;郎秀才同時指出“文章雖美，賤則弗傳” [3]20——賈生的文章就算寫得再好，也因為其出身貧賤而沒法廣為流傳。因此，賈生無奈要寫一些其所“鄙棄而不屑道” [3]225的文章，迎合“簾內(nèi)諸官” [3]723的喜好來換取功名。

《聊齋志異》的婚戀故事里，男主角十有八九是書生，或具有書生背景，其中出現(xiàn)了不少孤獨客居的貧生形象。舉例說，有《魯公女》中“讀書蕭寺” [8]722的招遠張于旦、《胡四姐》中“獨居清齋” [8]723的尚生、《神女》中“歸而無家”“貧不廢讀” [9]876的米生，和《蓮香》中“少孤，館於紅花埠” [9]876的桑生等等。我們在《聊齋志異》的婚戀故事中，亦不難看見書生掙扎求存的慘況，如《胡四娘》一篇提到，“少惠能文” [10]959的程孝思，“家赤貧，無衣食業(yè)” [10]959，只好求胡銀臺傭他司筆札，得胡銀臺賞識，后來更當(dāng)上其入贅女婿。入贅胡家后，程孝思處處被人看輕，胡家“群公子鄙不與同食，仆婢咸揶揄” [10]959，連奴婢都不把出身寒微而未獲功名的程生放在眼內(nèi)。

至于本文主要分析的《神女》及《蓮香》，也同樣反映出貧生艱難的現(xiàn)實處境。

《神女》講述米生在一次宴會后，與諸姓男及鮑莊同行離開，鮑莊在途中死了，鮑父誤以為米生是殺人兇手，控告他謀殺。米生含冤入獄，“備歷械梏” [3]700，更被褫奪功名;他在牢房待了一年多，終于洗脫殺人之罪，得以出獄，其功名卻仍未恢復(fù)。米生“家中田產(chǎn)蕩盡” [3]700，想投狀重考，不幸遭到官府壓榨，“上下勒索甚苦” [3]701。他無力支付巨資，后得神女幫助，才獲足夠資金投考。這顯示了當(dāng)時官府腐敗不堪的情況，上位者屢屢欺榨貧苦學(xué)子，使他們在科舉路上困難重重。貧生往往因貧而未能“購買”科舉的入場卷，連試場也難以進入，更遑論考中。

《蓮香》則講述桑生分別與狐女蓮香及女鬼李氏相戀，后來李氏偶然借章燕兒的尸首還魂，桑生得悉便想迎娶她。然而，章燕兒乃富家大戶之女，桑生“以貧富懸絕，不敢遽進” [8]4，門第之分令他不敢貿(mào)然向章家提親。雖然章母“不以為侮” [7]306，沒有嫌棄桑生出身寒微，并“浼女舅執(zhí)柯，媼議擇吉贅生” [7]306，同意讓桑生入贅但從桑生在此的顧慮可知：當(dāng)時“門當(dāng)戶對”的婚配觀已深植于社會，大部分貧生的婚配對象只能是寒門女子。與寒門聯(lián)姻對貧生的仕途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會加重他們的生活擔(dān)子，使他們更難向上流動。

在這些婚戀故事中，貧生或?qū)铱疾恢?，或因家貧未能赴考，甚至是廢學(xué)，受盡白眼。窮困潦倒而身懷才學(xué)的書生，于《聊齋》中高密度地出現(xiàn)，且形象鮮明，是《聊齋》最為普遍的男性集體形象?！读凝S》里的一個個書生，像《神女》中“家中田產(chǎn)蕩盡” [3]700的米生、《蓮香》中“就食東鄰” [8]62而“獨居堅坐” [8]62的桑生等人，正正是屢試不第、默默無聞的蒲松齡之生活寫照。二知道人在《紅樓夢說夢》中表示：“蒲聊齋之孤憤，假鬼狐以發(fā)之;施耐庵之孤憤，假盜賊以發(fā)之;曹雪芹之孤憤，假兒女以發(fā)之：同是一把辛酸淚也?！?[11]221認(rèn)為蒲松齡透過寫《聊齋志異》的“鬼狐”來抒發(fā)胸中之“孤憤”。筆者曾于上文提到，蒲松齡的“孤憤”很有可能是來自孤獨寂寞和懷才不遇，故筆者推測，蒲松齡嘗試將其對生活的全部理想，都寄托在《聊齋》的異類之中，藉此消解他的“孤憤”。

下文將透過分析《神女》《蓮香》兩篇故事為主，輔以《聊齋》的其他婚戀故事作為佐證，探究男、女性角色之間的交往模式，和討論異類女性在形象上的特點，由此試論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動機。

三、《聊齋志異》婚戀故事的女性形象

《聊齋》里出現(xiàn)的女性角色以異類為多，并可大致分為三大類：一、神仙;二、鬼;三、妖精。不過，無論這些異類女子是什么身份，她們大多擁有姣好的外表，其與人類男子的交往模式亦如出一轍。《聊齋》內(nèi)但凡牽涉異類女子與凡男交往的婚戀故事，都是維持著“女主動，男被動”的交往模式——女方一反以往女性在愛情中靦腆被動之常態(tài)，主動向男方示好，或?qū)ζ湔归_猛烈追求，甚至是自薦枕席。

以《神女》為例，神女乃一“絕代佳人” [9]105，她美貌絕倫，“其美麗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 [9]106，非凡人所能媲美。神女不只美麗，更是熱情主動。初見米生時，她便“于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 [9]105，把喜愛的貼身飾品送予米生，并讓他賣掉來換取考試資本，解其財困。米生對神女心生愛慕，不愿把神女的飾品出售，而是把她的珠花留在身邊，睹物思人。米生因一直缺乏資金，一年過去后仍未能重新投考;神女知道了米生對她的心意，欣然自喜，又贈米生二百金以渡過難關(guān)。由此可見，神女對心儀的米生，不但主動與他結(jié)緣，更三番兩次施以援手，成就彼此的姻緣。之后，神女因兄長犯事而有求于米生，不惜“中夜奔波” [3]70，不避嫌而夜訪米生住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向米生表明心跡，行為相當(dāng)大膽。

再以《蓮香》為例，篇中的兩名女主角——狐妖蓮香和女鬼李氏，都是難得一見的美女。李氏“軃袖垂髫，風(fēng)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 [9]77，其體態(tài)之柔美、容貌之秀麗，使桑生為之驚艷，蓮香亦曾謂李氏“佳麗” [3]113“窈娜” [3]115，對李氏之相貌贊不絕口;而相比起李氏，蓮香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美貌，她“肌膚溫和” [8]63，乃“傾國之姝” [8]62，連李氏也自愧不如，稱“世間無此佳人” [8]64，盛贊蓮香驚為天人的美貌。此“雙美” [8]63熱情如火，李氏主動與桑生示愛之余，又“為情緣” [3]115而“愿常侍枕席” [3]113、愿失“葳蕤之質(zhì)” [8]63，向桑生獻上處子之身;蓮香則叩桑生之門求歡，與桑生“息燭登床，綢繆甚至” [8]62，自此“三五日輒一至” [8]62，每隔幾天便前來書齋跟桑生親熱。

其實不只《神女》《蓮香》，《聊齋》其他涉及婚戀的篇章里，異類女子多數(shù)擁有美麗的外表，且性格熱情奔放。

舉例說，在神仙方面，有《西湖主》中的湖君之女，她“鬟低斂霧，腰細驚風(fēng)，玉蕊瓊英未足方喻” [8]56，人比花嬌，令陳生“神志飛揚” [8]57，而湖君之女表示慕陳生之才，并為其“顛倒終夜” [12]113，坦言對他日夜思慕;《又（五通）》中的霞姑，乃“二八麗者” [8]256，美麗的她主動邀金生“相與遣此良宵” [8]256，顛鸞倒鳳。

在鬼魅方面，有《林四娘》中的林四娘，“艷絕” [8]41的她“搴幃入” [8]41陳寶鑰的書房，自薦枕席以慰陳公寂寥，此后“夜夜必至” [8]41，溫存一番;《魯公女》中“風(fēng)姿娟秀” [8]51“翩然若畫” [8]51的魯公女，明言對張生的感情“不能自已” [8]51，故“不避私奔之嫌” [8]51前來與其歡好，“自此無虛夜” [8]51，與張生夜夜笙歌。

在妖精方面，有《花姑子》中的獐妖花姑子，她“芳容韶齒，殆類天仙” [10]636，漂亮得使安生“魂失” [10]637，而她“冒險蒙垢” [10]637，不顧清白而夜訪安家，照顧抱病的安生，“抱與綢繆，恩愛甚至” [10]637，同衾共枕，竟夜纏綿;《綠衣女》中的蜂精綠衣女，“綠衣長裙，婉妙無比” [10]675，在于生面前“解羅襦” [10]675，二人共赴巫山，綠衣女從此“無夕不至” [10]675，情深繾綣，又為于生唱情歌——“不怨繡鞋濕，只恐郎無伴” [10]675，憑歌寄愛意。

《聊齋志異》出現(xiàn)了大量相貌標(biāo)致、性格熱情的異類女子，她們更會為深受難題困擾的凡男排憂解難，而此類女子可謂《聊齋》中最突出的女性集體形象。筆者相信，蒲松齡于《聊齋》有如此設(shè)計，與其創(chuàng)作動機有一定的關(guān)系。以下，筆者將會借助佛洛伊德的心理防御機制理論，再憑《聊齋》故事里男、女性角色在形象上的特點，試圖推敲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動機。

四、從《聊齋志異》的角色形象看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動機

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會直接影響一部文學(xué)作品的內(nèi)容，而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往往與其心理息息相關(guān)。陳品雁在《〈聊齋志異〉婚戀故事研究》云：“（《聊齋》中）貌美德賢的異類女子集所有女性光輝于一身，堪稱‘模范婦女，一生窮困流倒的塾師蒲松齡，在坐館畢家而無法與妻子朝夕與共的無奈歲月里，將對妻子的思念及對女性的理想與幻想，寄托于此類幻想故事中，自是不難理解?！?[12]嘗試剖析蒲松齡的心態(tài)，以及解釋《聊齋》異類女性形象與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動機之關(guān)系。然而，陳品雁只聚焦于討論異類女性對人類男性在精神層面上的幫助，如點出異類女性的主動追求對增強男性自信心的作用，卻沒有論述她們對凡男在實際層面上的幫助，未能完全囊括異類女性的形象特點，分析略嫌片面;另外，其觀點純粹是把個人想法加以闡述，缺乏相關(guān)的專業(yè)學(xué)術(shù)理論支持，使觀點稍顯空疏，說服力不足。

要研究一個人的心理，如果沒有配以有關(guān)理論支撐，立論的說服力恐怕會大大減少。有鑒于此，筆者將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借用其中的心理防御機制理論，并結(jié)合蒲松齡的生平來作為立論的基礎(chǔ)，以增強觀點的說服力;從而試闡釋蒲松齡的“孤憤”心態(tài)，及分析藏于《聊齋志異》內(nèi)的特別創(chuàng)作動機。

人在碰到難以應(yīng)付的困難時，便會觸發(fā)心理防御機制（defense mechanism），完成若干的行動，以減輕焦躁不安的感覺，使人在遭受挫折后，其負(fù)面情緒可盡快得到紓緩，恢復(fù)心理平衡的良好狀態(tài)。心理防御機制是當(dāng)人遇上現(xiàn)實壓力時，其潛意識自身發(fā)展的應(yīng)變系統(tǒng)，也就是嘗試?yán)矛F(xiàn)實世俗所接受的方式，去降低該壓力對個體的威脅。 [13]169-172筆者細閱《聊齋志異》，對照其中婚戀故事的異類女性形象，發(fā)現(xiàn)有種種跡象表明，蒲松齡極有可能運用了心理防御機制中的“幻想”，來緩解內(nèi)心的“孤憤”，而這更與其創(chuàng)作動機密不可分。

心理防御機制種類繁多，所進行的方式或有分別，卻均具有消減焦慮感之效。蒲松齡在《聊齋志異》內(nèi)寫到涉及異類女性的婚戀故事時，應(yīng)使用了心理防御機制中的“幻想”機制，聊以自慰。

“幻想”機制是指個體在面對現(xiàn)實困難、情緒困擾時，其會向往現(xiàn)實之外的生活，于是把自己置于想像出來的世界，以達成在現(xiàn)實世界內(nèi)難以滿足的愿望，獲得心理平衡。人常因為無法自行解決實際難題，故運用“幻想”的方式，盡情想像在幻想世界中，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障礙得以掃除，幻想者會由此得到安全感和滿足感，進而形成虛幻的自尊，減低自卑與焦慮的感覺，使內(nèi)心好受。 [14]51舉例說，一個于現(xiàn)實生活中受人欺辱的女子，會傾向進行“灰姑娘”式的“幻想”，想像出一位宛如王子的人物，他俊美、聰明、富有……幾近“全能”，而這位“王子”對她一往情深，助她擺脫困境，收獲美滿人生。至于《聊齋》中美麗、大膽熱情的異類女子，依筆者推測，她們應(yīng)是蒲松齡應(yīng)用了心理防御機制中的“幻想”之產(chǎn)物，一方面能滿足他渴望求得艷遇知己的心態(tài);另一方面則能幫助他完成一直以來的科舉志愿。

雖然蒲松齡夫婦感情甚篤，但蒲松齡于畢家坐館長達三十余年，與劉氏聚少離多，時常得不到異性的慰藉，難免感到寂寞難耐、孤苦伶仃。再者，通過科考是蒲松齡畢生的夙愿，劉氏對此卻欠缺應(yīng)有的包容和理解。據(jù)《述劉氏行實》可知，蒲松齡到了知天命之年仍不放棄科舉考試，然而劉氏勸慰：“君勿須復(fù)爾！倘命應(yīng)通顯，今已臺閣矣。山林自有樂地，何必以肉鼓吹為快哉！” [2]253吁蒲松齡莫再為科舉執(zhí)著，不如盡早放棄，對于夫君未來的仕進并不看好。

反觀，蒲松齡筆下《聊齋志異》中的異類女子，不僅沒有輕視一眾貧賤的書生，更是那些書生的忠實擁躉。她們欣賞貧窮書生的才華，給予書生們精神上的安慰，并鼓勵他們舉業(yè)上進，例如：《神女》中的南岳都理司之女，支持米生重考，以恢復(fù)其被褫奪的秀才身份，而神女知道“今日學(xué)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 [3]701，更特意贈米生銀子作為投考資本，深信若他能取得考試資格，必可通過考試，充分肯定米生的才華;《蓮香》中的女鬼李氏，坦言因“慕君高雅” [3]110而心悅桑生，毫不吝嗇地贊美桑生德才兼?zhèn)洌也幌由Ｉ毨?，甘愿下嫁“家中備具，頗甚草草” [3]117的他。美麗的她們還主動向書生投懷送抱，滋潤書生們因終日獨坐書齋而空虛的身心，安撫在科舉路上屢屢碰壁的他們，成為失意書生的紅顏知己。

蒲松齡在《聊齋》這部“孤憤之書”中，塑造出一個個美艷且多情繾綣的神妖鬼魅，消解自己內(nèi)心積累已久之“孤”，更慰藉了千千萬萬同樣寂寞而努力為前程奮斗的孤寒書生。那么，蒲松齡屢試不第、懷才不遇之“憤”又如何解決？筆者以為，《聊齋》中的失意書生不只需要佳人們的陪伴撫慰，給予精神上的支持，更需要她們提供實際的援助，直接改善自己窮困潦倒的生活，通往陽關(guān)大道，在社會向上流動。

筆者先以《神女》為例，《神女》中的米生就是因為有神女的幫助，于官場上平步青云。當(dāng)米生被冤枉殺人而被判坐牢，出獄后“家中田產(chǎn)蕩盡” [8]700“衣巾革褫” [8]700“歸而無家” [3]701，神女即二話不說地從發(fā)上“摘珠花一朵授生” [8]701，而后“贈白金二百，為進取之資” [8]701，連番向米生提供金錢上的幫助，讓他有足夠資本應(yīng)考。曾落魄的米生，自此不愁衣食，“三年，舊業(yè)盡復(fù)” [8]702;他也不負(fù)神女所望，成功考取功名，并當(dāng)上了官，“兄弟稱巨家” [8]702，大富大貴。在神女與米生成親后，數(shù)年來都未能生育，于是神女勸米生“納副室” [3]706以繼后香燈。新納的顧姬為米生誕下兩男，神女“因其慧，益憐愛之” [3]706-707，顧姬則對神女“益恭，昧爽時，必熏沐以朝” [3]707;二人相敬如賓，顧姬甚至把自己的一個兒子交給神女撫養(yǎng)，妻妾關(guān)系融洽，家庭和睦。

在另一則牽涉到人異類相戀的故事《蓮香》，亦出現(xiàn)了類似的橋段，桑生得狐女及女鬼相助，戰(zhàn)勝病魔，通過科舉，脫貧致富。寒窗苦讀的桑生，相繼結(jié)識了狐女蓮香及女鬼李氏，二女輪流與桑生歡好，桑生沉溺于魚水之歡不懂節(jié)制，終被女鬼李氏的陰氣所傷，中了“陰毒” [3]112，行將就木。蓮香與李氏都想救治桑生，蓮香“采藥三山，凡三閱月，物料始備” [3]114，不辭勞苦地采藥替桑生解毒;李氏則“每夕必至，給奉殷勤” [3]115，無微不至地照顧病重的桑生。侍疾期間，李氏“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 [3]115，她們開始以姊妹相稱。桑生痊愈后，李氏為免桑生受其陰氣所害，極力克制自己對桑生的情感，遠離桑生，更“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 [3]117，冀望能轉(zhuǎn)生為人。李氏后來借富家女章燕兒之尸首還魂，與桑生再續(xù)前緣。桑生跟李氏附身的章燕兒成親后，桑家由“家中備具，頗甚草草” [3]117變成了“自門達堂，悉以罽毯貼地，百千籠燭，燦列如錦” [3]117，家境漸豐。同時，蓮香懷上桑生的骨肉，誕下一子狐兒，為桑生傳宗接代;但她“產(chǎn)后暴病” [3]117，不久更撒手塵寰，李氏擔(dān)負(fù)起養(yǎng)育狐兒的責(zé)任，“撫如己出” [3]117。之后，桑生“舉於鄉(xiāng)，家漸?！?[3]117，李氏卻不育，她因此“欲生置媵” [3]117，為桑家開枝散葉。替桑生尋找妾室之時，恰巧碰上了轉(zhuǎn)生為人的蓮香賣身，李氏便出高價留下了蓮香，與她相認(rèn)。幾經(jīng)波折，三人終能團聚，二女共侍一夫，樂也融融。

《聊齋》內(nèi)情節(jié)相類于《神女》《蓮香》的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如在《聶小倩》一篇，貧生寧采臣因無力租住“價昂城舍” [3]77，惟有寄居蘭若，認(rèn)識了“肌映流霞，足翹細筍，白晝端相，嬌艷尤絕” [3]80的女鬼聶小倩。寧生為人“慷爽”“廉隅自重” [3]83，得到聶小倩之青睞，鑄就美好姻緣。聶小倩屢次向?qū)幧运]枕席，無一不被正直的他所拒絕，但她仍然不放棄追求寧生，在寧妻死后，終得償所愿與寧生成為眷屬。他們成親數(shù)年，寧生“登進士” [3]83，小倩“舉一男” [3]83;寧生納妾后，小倩和妾侍又“各生一男” [3]83。在此類故事之中，男人每每能夠收獲如花美眷，得以延續(xù)子嗣，同時享受齊人之福，妻妾和諧;家境貧窮的書生，更喜獲金榜題名，由此升官發(fā)財，名利雙收。

筆者認(rèn)為，蒲松齡因為無法憑自行解決棘手的現(xiàn)實問題，惆悵不已，故于《聊齋》寫下一個個可滿足他所有需要的異類女子，聊以慰藉。蒲松齡懷才不遇，在科舉場上百戰(zhàn)百敗，灰心氣餒，而貧窮的他為了生計，只好遠赴他鄉(xiāng)擔(dān)任塾師，不得不與妻子分隔兩地;他一直想圓其科舉夢，無奈事與愿違，多年來飽受寂寞的煎熬，不禁感慨知我者希，顧影自憐，發(fā)出“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3]900的哀嘆。蒲松齡“在青林黑塞間”的知己，便是《聊齋》幻想世界里面的異類女子——她們貌美、熱情主動、善解人意、容許男子享齊人之福，又全力支持男子舉業(yè)，為男子帶來子嗣、功名、利祿，正可以把蒲松齡的生活難題一掃而空。其中有美相伴、喜獲知己能解蒲松齡單獨坐館、無人問津之“孤”，而通過科考、名成利就則能解蒲松齡屢試不第、懷才不遇之“憤”?！读凝S》中異類女子的形象特點，恰恰符合了男性對于“完美女性”的所有想像，她們能夠幫助像蒲松齡般的書生完成夙愿，消除他們心中的“孤憤”。

換言之，《聊齋》的異類女子常與人類男子為伴，耳鬢廝磨，為他們提供精神上的幫助;而她們慷慨解囊，竭盡心力替男方達成心愿理想，則是給予實際上的幫助——兩者相輔相成，有效紓解失意凡男的“孤憤”。既然如此，蒲松齡筆下的這些女子，何以要是“異類”？

在筆者看來，強調(diào)女子的“異類”身份，可以增加故事的可信性，較易引起共鳴?，F(xiàn)實中的人類女子，深受禮教束縛，即使遇上心儀的男子，也不可能表現(xiàn)得如此積極進取;加上，人類女子終不過是肉眼凡胎，能力有限，遠不及異類女子般神通廣大，可以運用異能協(xié)助凡男達成夢想。只有身為神妖鬼魅的女性們，她們不受世俗禮教所約束，方能熱烈地追求愛情，對凡男百般撩撥勾引，以至是主動求歡，賜予男子于現(xiàn)實世界中從來都體驗不了的愛欲。貌美的她們向書生們示愛，說盡甜言蜜語、恭維奉承之話，能令失意的書生重拾自信，彌補他們因在世不稱意、受人冷眼而破碎的自尊心;異類女性更具備超凡的能力，幾近無所不能，搭救窮途末路的書生，扭轉(zhuǎn)他們的不幸命運，扶持書生走上康莊大道，一展抱負(fù)、吐氣揚眉。由于女子擁有“異類”的身份，本身已屬于“未知”的領(lǐng)域，而正因為是人所未知，她們潛在的異能對于常人來說乃無窮無盡——艷女侍側(cè)、鯉躍龍門等看似異想天開的事，在異類女子存在的情況之下，統(tǒng)統(tǒng)都變得有可能發(fā)生，這樣可給男性讀者帶來更為廣闊的幻想空間，使他們更容易代入故事，墮進《聊齋》里的溫柔鄉(xiāng)。

另一方面，“異類”甚至可以作為一個包裝，合理化男人的風(fēng)流。雖然，古時男子坐擁三妻四妾并不罕見，然而過度風(fēng)流的話，亦難免招人話柄;若男子與人類女子無媒茍合，更是為人詬病，以至嘗盡千夫所指?！读凝S》內(nèi)的鬼魅妖精、神女仙姬，因為其“異類”身份，她們的行為不受人類社會規(guī)范之管束，大可隨心所欲、率性而為。異類女性面對心儀的人類男子，絕不羞于表達自己的愛意，反會向男方展開挑逗;而基于異類女子身懷異能，能力大得或可迷惑人心，即使人類男子把持不住，一時沖動受其引誘，也未嘗不是情有可原。更重要的是，異類女性擁有“非人類”的身份，人們根本不能以人世間的禮法來看待她們;同樣道理，當(dāng)男子的婚戀對象并非人類女子時，又如何用世俗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來審視他們之間的交往呢？與此同時，由于人類對法力無邊的異類心存敬畏，令他們不敢置喙批評異類女性以及其愛郎之不是。蒲松齡巧妙地利用了異類女子的特殊身份，容許男子與眾多美女極盡歡愉的同時，又能脫卸現(xiàn)實的道德責(zé)任，讓男性讀者無顧無忌地進入他的《聊齋》幻想世界，忘憂以消“磊塊愁”。

五、結(jié)論

蒲松齡在科舉場上奮斗了數(shù)十年，始終庸碌無為，打不破屢試不第的宿命，憤憤不平。他家境貧困，為了糊口，不得不擱置科考，繼而輾轉(zhuǎn)各地謀差事;獨在異鄉(xiāng)工作，同時缺乏紅顏知己的陪伴，形單影只，蒲松齡倍是凄愴寂寥。連串的不幸經(jīng)歷，終釀成蒲松齡的滿腹“孤憤”，而他試圖憑《聊齋志異》安放自己的情感，使其“孤憤”得到寄托，減輕由悲慘經(jīng)歷所衍生的焦慮。

《聊齋志異》的婚戀故事反映出，蒲松齡極有可能運用了心理防御機制的“幻想”?！读凝S》婚戀故事中最突出的男性形象是書生，尤其是家境貧困的書生，他們因為背景條件的限制，導(dǎo)致其面對著各式各樣的生活難題，在科舉路上更是舉步維艱。這些書生無疑是蒲松齡的生活寫照，孤苦伶仃、懷才不遇，惟有日復(fù)一日于簡陋的書齋里長噓短嘆。至于《聊齋》婚戀故事中最突出的女性形象，乃貌美如花、熱情洋溢的異類女子，她們往往對書生們一見傾心，給予書生精神與物質(zhì)上的支持，安撫他們枯燥的身心，助其一圓科舉夢。

《聊齋》婚戀故事的情節(jié)即使再光怪陸離，亦因為女子撲朔迷離的“異類”身份，而變得不無可能發(fā)生，提高了故事的可信性，較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另一方面，女子的“異類”身份，使她們毋須遵守人類社會的禮法，可以肆無忌憚地勾引異性，討男子的歡心;至于沉醉于美色的凡男，也由于其交往對象并非人類女子，他們的互動模式完全不受人世間的規(guī)條所限，替男人們免卻后顧之憂，安心地與書中的艷女盡情狂歡。

總括而言，《聊齋志異》的婚戀故事內(nèi)異類美女如云，她們往往擁有相似的形象特點——艷美絕俗，會主動追求身為人類的男子，并且向男方不斷施恩，符合天下間所有男子心目中的完美女性形象。男性讀者在閱讀時便會不期然代入男主角的視點，享受著來自美女們的優(yōu)待賞賜，于書中一嘗春風(fēng)一度、飛黃騰達的滋味，由此獲得成功感和自信心，救治他們因為現(xiàn)實不幸而千瘡百孔的心靈;此對于像蒲松齡般的失意書生格外奏效，能緩解其內(nèi)心的“孤憤”——有美相伴解“孤”、功成業(yè)就解“憤”，故《聊齋志異》成為了無數(shù)男子，尤其是失意書生樂而忘返的理想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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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