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

李參天，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西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會員，玉林市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市政府首屆簽約作家，現(xiàn)任金田雜志社社長、總編輯，曾發(fā)表和出版長、中、短篇小說若干。

“嘭”的一聲，別墅的大門被一陣不識趣的夏風關上了。

王經(jīng)理赤裸著上身，怔怔地立在大門外，下身只穿一條火紅火紅的短褲衩。他剛剛痛痛快快地沖了個涼，頭發(fā)亂成雞窩似的還沒有梳理，那副價值不菲的近視鏡更沒有戴上。

王經(jīng)理條件反射地猛敲大門，可門里死一般的沉寂，毫無反應。

“敲什么敲呀，林老師不是與女兒去桂林玩了嗎？”王經(jīng)理恍然大悟地對自己說。

林老師是王經(jīng)理的愛人，在市里一所重點中學任教，他倆是高中同學，成家后一直恩愛如初。平日里夫妻倆喜歡打情罵俏的，王經(jīng)理直呼老婆為“林老師”， 林老師則直呼老公為“王經(jīng)理”。 王經(jīng)理的確是一家大公司的經(jīng)理，是市里數(shù)得上名字的年輕企業(yè)家。

這個暑假，難得空閑的林老師帶上剛讀初一的寶貝女兒去旅游，本來王經(jīng)理也想一同前往、享享天倫之樂的;可是一個臨時舉辦的商務活動，讓王經(jīng)理的計劃流產(chǎn)了。

突然，一曲手機鈴聲破門而出，王經(jīng)理知道有人找他了?？伤荒芨山辜?，那一波又一波的鈴聲溢出門來，像尖利的刺一下又一下地扎到他的心窩上。

“要是老婆女兒在家，哪怕是老媽在家也好啊?！蓖踅?jīng)理心里這么想，她們在家的話，今天他就不必自己拿著垃圾到門外垃圾箱倒，更不會把自己這樣赤裸裸的關在大門外，搞得自己身上什么東西都沒帶。

王經(jīng)理來自六萬大山山區(qū)農(nóng)家，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城里打拼。父親早早就過世，如今母親已年邁體弱。從早些年開始，王經(jīng)理就不時將母親接到自己的這棟別墅里享享清福，可母親就是過不慣。

“享清福？”母親咧著掉光牙的嘴巴說，“在這鬼影都不見一個的院子里，不把我憋死才怪呢?！蹦赣H總是住不過三天，就鬧著要回老家去，王經(jīng)理的長兄還在老家那里務農(nóng)。

按城里人的說法，王經(jīng)理住的別墅區(qū)是個富人區(qū)，一棟又一棟別墅都是設計考究，配套完善的，屋子周圍高墻護衛(wèi)，墻內(nèi)真是別有洞天。可這些精心營造的清靜和安逸，對于一個七八十歲的老母親來說卻是孤單和寂寞。兒子兒媳上班去啦，小孫女也上學去啦，讓她一個老人孤零零地呆在寬敞的別墅里，有吃有穿又能咋的？心里堵得慌??！哪像在老家山村，隨時都可以走家串戶、拉拉家常的。兒子兒媳也想到了這一點的，可要給母親請個保姆來陪護，母親卻堅決反對：“兒呀，你是有錢沒處花了嗎，娘能吃能睡，能走能跑，要什么保姆啊？”王經(jīng)理無奈，只好任老母親來去自便，只要她老人家高興便是。

王經(jīng)理的肚子嘰里咕嚕的叫了起來，此刻他才想起到了晚飯時間。今天午餐時，他熱情宴請了幾位公司的客戶，相互間只顧敬酒，別說沒吃一粒米飯，就連菜肴也沒吃幾口。半天下來，特別是剛剛洗了個澡，肚子會變得更饑更餓。尤其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他的公司生產(chǎn)排污出了一點漏洞，早上已預約好請一位政府主管部門的女官員吃頓晚飯，疏通疏通一下。

“咋辦呢，咋辦呢？” 王經(jīng)理急得像只熱鍋上的螞蟻，自知進不了門了，便繞著別墅走，但房子的每一扇窗戶都布滿了縱橫交錯的防盜網(wǎng)。嘿嘿，王經(jīng)理傻笑了一下，想不到這些密密麻麻的鋼網(wǎng)沒把盜賊防上，倒是防起房子的主人來了。

王經(jīng)理看了一眼停車棚里的“奔馳”，心想得靠外援了。他下意識的掏了一下褲袋，可只觸摸到光溜溜的大腿。沒鑰匙，車便成了一堆廢鐵。王經(jīng)理無奈地來到幾株芭蕉樹前，踮起腳尖摘了幾張芭蕉葉，稍作處理后就像風衣一樣披到自己身上。然后他迅步來到圍墻鐵柵欄門前，搖了幾下，鐵門卻是緊鎖著的。

“哇塞，快看，這里有個濟公！”兩個放學路過的中學生看見鐵柵欄門內(nèi)的王經(jīng)理，不禁驚呼。

王經(jīng)理連忙羞怯地躲回圍墻邊，雙手緊抱地護著身子，臉上一陣躁熱。

過了一會兒，王經(jīng)理聽到一串高跟鞋與馬路碰撞的得得聲由遠而近，他趕緊閃到鐵柵欄門前，往外伸手高喊：“妹仔，過來，借用一下您的手機……”

妹仔在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突然聽到圍墻內(nèi)有人喊她，她一轉(zhuǎn)臉，發(fā)現(xiàn)一個身披芭蕉葉、只穿紅短褲的中年男人瞇著眼向她招手，嚇得她連叫“流氓，瘋子……”，屁顛屁顛的跑開了。

王經(jīng)理求助無門，只好設法爬墻了。他的雙眼像搜索儀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搜索院子里的東西，就是找不到助他爬墻的工具。

“哦，有啦……”王經(jīng)理想起了“奔馳”內(nèi)放著一根女兒的跳繩，他興匆匆地來到車前，使勁地拉了幾下車門，卻紋絲不動。他猶豫了一下，彎腰拾起一塊圍花圃的石頭就往車窗砸，折騰了大半天，終于從車上弄出了女兒的跳繩，又迫不及待地走到鐵柵欄門前，將跳繩往鐵柵欄上邊掛穩(wěn)，就吃力地往上爬。

出到圍墻外后，王經(jīng)理四下里瞧瞧，一時不知走向何處。他把平常都是往后腦勺梳的長發(fā)撥到眼前，想把自己的臉龐遮住，便躲躲閃閃地走到三岔路口旁的士多店。他瞇起近視眼才隱隱約約看見鄧大嫂坐在小店里，一邊搖著大葉扇扇涼，一邊候客。

“鄧嫂，借……借用一下您的公……公用電話……”

鄧大嫂一看，一個身披芭蕉葉的流浪漢瞇著一雙看不見縫的眼晴，似笑非笑地走近柜臺，伸手就要抓臺上的公用電話。

“去，去，去！”鄧大嫂一把將臺上的話機抱開，“你這乞兒佬，打什么電話呀，快走開！

王經(jīng)理咧著嘴說：“鄧嫂，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住前邊別墅區(qū)的王經(jīng)理呀……”

“哼，王經(jīng)理？人家大老板哪會像你這個鬼樣子！滾，快點滾，別來影響我的生意……”說罷，鄧大嫂操起掃帚就沖出來趕。

王經(jīng)理的屁股著實挨了兩掃帚，那條紅短褲已被印上了斑斑點點的泥痕。

一輛的士開過來了，王經(jīng)理連忙沖上路面，招手攔截。的士放緩了車速，司機定睛一看就破口大罵：“神經(jīng)病，你找死呀，招什么手？”司機一踩油門，箭一般離弦而去。

王經(jīng)理懊喪地坐在人行道上，一股無助和失望悄悄爬上他的心頭。

他面對寬敞的馬路，突然想哭。

一對年輕男女走了過來，女的看見坐在地上的王經(jīng)理便停下了腳步，正要從小坤包里掏點零錢施舍給王經(jīng)理，卻被男的一把擋住：“哎，哎，你想干啥呀，你看他細皮嫩肉的，八成是假乞丐，施舍什么呀？快走！”男的一把扯開女的。

王經(jīng)理一聽，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說不出是啥滋味。不行，得找身衣服換上，他拿定主意站了起來，耷拉著腦袋，沿街往前走。此刻，他多想邂逅自己的熟人，但又害怕路遇熟人，自己的這個模樣被熟人遇見傳言開去，我一個堂堂的大經(jīng)理以后還有臉見人嗎？

汪峰突然站到了王經(jīng)理面前，他身穿七匹狼男裝在專賣店的門墻上扮酷。王經(jīng)理太熟悉這里了，他辦了這里的貴賓卡，還成為這里的?？?。

“哎呀，快看，那瘋子……”站在店門口的一位導購小姐驚叫起來。

王經(jīng)理瞇眼一看，正是那位一笑就露兩酒窩的特熱情的導購小姐，不知怎的，此刻他腦袋里只閃過一個字“跑”！他撒腿就跑，連頭都不敢回，仿佛七匹狼商標上的那匹狼從墻上跳了下來，兇嚎著追趕他似的。

“唉，怪啦，咋一說他就跑了呢？這人好像在哪見過呀……”那位有酒窩的導購小姐嘟噥著。

另一位導購小姐挪揄說：“哎呦我的大情圣，見誰都說在哪見過，難道你連一個瘋子都不放過嗎？”

“真的，騙你是小狗，這人一定在哪見過！”

王經(jīng)理跑得氣喘吁吁，雙腿發(fā)軟。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過頭來張望，由于近視，那大門墻上的汪峰已模糊不清。其實他明白，他這樣走進店去，身無分文，那導購小姐也不會給他衣服穿的，更何況他也不能這般模樣的出現(xiàn)在自己心儀的導購小姐面前啊。

一股霉臭味直鉆王經(jīng)理的鼻孔，他路過了一個垃圾場，有幾個男女正披著夕陽在那里掏寶。有的撿廢瓶廢罐，有的拾紙張紙箱，有的挑爛銅爛鐵。王經(jīng)理捏著鼻子走近垃圾堆，想看看有否被人遺棄的衣服，可惜沒有，只好失望地往回走，不想此時一個胖乎乎的婦女提著一包舊衣服蹣跚地走了過來。

王經(jīng)理的目光突然放電。

一個流浪漢也靠攏了過來。

胖女人將那包舊衣往垃圾堆里一甩，那兩個男人就像餓狼撲食一般沖了上去。還是那位流浪漢搶先了一步，他一手去抓舊衣包，一手用來阻擋王經(jīng)理，真不巧王經(jīng)理一腳踩到了西瓜皮，吧啦一聲，王經(jīng)理就滑倒在垃圾箱旁邊。

流浪漢陶醉在獲得勝利果實的喜悅中，卻見王經(jīng)理躺在地上遲遲起不了身。他走了過去，拉了王經(jīng)理一把：“哥們，咋的啦，摔傷了吧，看你細皮嫩肉的，剛出道的嗎？”

王經(jīng)理吃力地立起身子，身上的芭蕉葉已被摔成絲絲條條，像女人的流蘇披肩一樣。

流浪漢看了看，扯開撿來的舊衣包：“來，來，哥們，你挑一兩件穿上吧。”

胖女人蹣跚地走回家，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兩個叫花子在分她扔掉的舊衣服，馬上大叫起來：“哎，哎，你們別穿，那是我剛剛?cè)ナ赖睦习榈呐f衣服，他得了傳染??！”

流浪漢和王經(jīng)理一聽，就像抓到毒蛇一般驚恐地扔掉手上的衣服，流浪漢還往地上連連吐了幾泡口水：“我呸呸呸……”

夕陽西下，這座南方城市像泡在血紅的空氣中似的。

女官員打開政府辦公大樓的窗戶，居高臨下地望了一眼鱗次櫛比的市區(qū)樓房，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司機走了進來：“局長，怪啦，王經(jīng)理的電話撥通了就是不接機……”

女局長遞上自己的手機：“你用我的打，看他接不接！”

“是！”司機接過上司的手機就撥了起來，王經(jīng)理手機的彩鈴歌聲又慢悠悠地唱了唱，就是不見他接機，“怪啦，這王經(jīng)理怎么搞的，他就是有九個膽，也不敢放我們局長的鴿子吧？！”

“我看他沒這個膽，也許是忙著其他事……”

“不會吧，早就預約五點半到國際大酒店用餐的，現(xiàn)在都六點半過了，還不見他的消息，他再忙也該叫手下來個電說明一下吧?！?/p>

女局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要不，我給他的秘書打個電話問問，我有他秘書的電話。”司機說罷，又撥起王經(jīng)理秘書的電話來：“喂，你好啊大靚女，是，是，我是市府黃大哥啊，想找找你們王總啊……什么，你也找不到他？老是不接機？……啊啊，好的，等你的消息?！?/p>

女局長一臉冰霜：“等，等，等個屁——不去啦，你叫李科長通知有關人員，明天早上開會——”

司機愣了愣，嘴巴張開了，卻沒有聲音。

王經(jīng)理的女秘書匆匆走出公司辦公樓，開上她那雪白的小轎車就沖出公司大門。就在此刻，王經(jīng)理剛巧來到門前，差點被車子撞個正著。只見車子“嘎——”的一聲急剎，女秘書在車里大罵一句“瘋子”就開走了。

王經(jīng)理認得女秘書的那輛車，于是舉起手來使勁地搖，還腳步踉蹌地追上前去高喊：“芳芳，芳芳，芳芳……”

可芳芳一心要往王總家里奔，哪里還聽得到王經(jīng)理的呼喊，那輛雪白轎車像一朵白云飄過了街頭，絕塵而去。

王經(jīng)理也許是肚子餓了，或許是感到失望，他目送著遠去的白色轎車，雙腿一軟就跌坐在公司大門口前。

公司門衛(wèi)走了過來：“哎哎，你是什么人？我們主任是你叫的，快走開，等下汽車開出來碾死你！”

王經(jīng)理一看是門衛(wèi)老張，正想說明自己，卻見三三兩兩的公司員工在進進出出，忽地害怕起來。他的確不想讓自己的屬下看見他的丑態(tài)，傳出去會成為員工們的笑柄。他只好爬起來，趕快躲過一旁。他遠遠地看著老張在工作，心里感慨萬千。要在平日里，他開著奔馳進出，老張總是早早就升起門口的那根起落桿，畢恭畢敬地立在門口迎送。如今王經(jīng)理卻感到這一切的一切，突然陌生起來，對老張對那些進進出出的員工居然有了幾分敬畏，那公司的大樓廠房好像就要離他而去似的，他成了一個袖手旁觀的閑人。

一陣辣癢從大腿根升起，王經(jīng)理知道是夏天的蚊子光顧了，他本能地一拍大腿，還左右搖擺一下身子，在黃昏的空氣中展開手掌，他讀出了掌心里黑乎乎的蚊子尸體，和紅紅的分不清是蚊子的還是自己的血跡。他再也不能在這里干呆了，蚊子不把他收拾了，自己也會餓倒在這里的。

王經(jīng)理來到了市中心大廣場，此時各處閃耀的燈火將夜幕咬得千瘡百孔，破破爛爛的。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紅紅的小臉溫暖我的心窩，點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大廣場上，一大群婦女正在整齊劃一地跳著筷子兄弟的神曲《小蘋果》，她們那種陶醉逍遙的神情，令坐在廣場石凳上小息的王經(jīng)理無比向往。

一個小男孩拿著手機，一邊走一邊低頭玩著手機上的游戲，從王經(jīng)理身旁走過。

王經(jīng)理雙眼突然放光，仿佛野狼見到了獵物。他尾隨了上去，不由分說便搶過小男孩的手機：“小朋友，借給叔叔打個電話啊……”

“不，不，還我手機，還我手機……”小男孩追了上來。

王經(jīng)理一邊加快腳步，一邊撥打手機，可是不知是心情緊張，還是因為平時用手機存號碼、沒注意記具體號碼，結(jié)果腦袋里一片空白，就連老婆女兒的號碼都想不起來了。

“還我手機，還我手機……”小男孩窮追不舍。

王經(jīng)理的腳步更加快了，可撥了半天都撥不準一個電話。

一只大手伸了過來，奪去了王經(jīng)理手上的手機，同時一只大腳也一把往王經(jīng)理的雙腿掃了過來，王經(jīng)理一個趔趄便摔了個狗啃泥，上身的芭蕉葉也被甩翻了，露出光禿禿的上身，只見在后背挨近屁股溝的地方還長著一顆好顯眼的黑胎記。

“爸爸，就是他搶我的手機——”小男孩追了上來，指著趴在地上的王經(jīng)理說。

一個漢子將手機遞回給小男孩：“那，拿著，待爸爸將這壞蛋扭到派出所去?！闭f罷，給王經(jīng)理揣了一腳，“起來，裝什么死！”

王經(jīng)理依然軟嗒嗒地趴在畫有格子的廣場地板上，一頭烏黑的亂發(fā)和暗紅的短褲尤其醒目，咋一看地上好似畫著一幅中國的人物寫意畫。有幾個年輕的圍觀者舉起手機就是一陣狂拍。

漢子不耐煩了，一把將王經(jīng)理拽了起來：“走，到派出所去！”

王經(jīng)理身子搖晃、喉嚨干渴地辯解著：“不，我，我不是，我我是借……”沒說完又軟倒在地上。

漢子又要拽王經(jīng)理，有位跳廣場舞的大媽卻說：“算了吧，手機已得回了，還跟他計較什么，你看他模樣八成是個神經(jīng)??！”

漢子沉吟了一下，指著躺在地上的王經(jīng)理說：“哼，這回便宜了你，癲佬！”他拉起兒子，走開了。

待圍觀的人群散去，王經(jīng)理才憋足勁爬了起來，此時他感到又餓又困。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紅紅的小臉溫暖我的心窩，點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廣場舞曲，慢慢的拋在了王經(jīng)理的身后，他要找吃的去了。

芳芳的雪白車子早已停在王經(jīng)理家的別墅圍墻外。她蹶著大屁股，站在圍墻大門前，一次又一次地按響門鈴，就是沒人反應。她知道王總的老婆孩子已去桂林玩，這幾天成為她和王經(jīng)理的狂歡日子了。

芳芳從鐵柵欄門縫往里張望，只見別墅的大門緊閉，旁邊車棚里的奔馳也靜靜的呆在那里 。

“這就怪啦，難道王總在家里睡著了？電話都打爆了，他也不醒呀？更何況他與市政府的領導預約了呢?！?/p>

芳芳踮起她的高跟鞋，雙手合成個小喇叭架在嘴巴邊，提起細長的脖子高喊：“王總，王經(jīng)理，王經(jīng)理，王總……”

按理芳芳的大嗓門，屋子里是可以聽得到的，可是屋子始終黑燈瞎火的，根本不理會芳芳歇斯底里的叫喚，依然緘默不語地站在綠樹掩映的圍墻里。

“不會是……”一種不祥的感覺突然在芳芳的心里探出頭來，“看來，不打那老婆娘的電話不行了，萬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擔負不起呀……”

芳芳掏出那臺粉紅色的手機就撥打起來：“喂，是林老師嗎？”

“是呀，我是，我正在從桂林回去的路上呢，有什么事嗎？”話機里傳來林老師的聲音。

“我有事找王總，就是一直聯(lián)系不上他——”

“哦，難怪我打他手機也是老不接聽，還以為他和哪個狐貍精去鬼混了呢……”

芳芳臉上掠過一絲不悅。

“今天他到公司了嗎？”林老師在話機里又問。

“到了，下午四點多他才離開公司，說是回家的?！逼鋵?，只有芳芳知道，王經(jīng)理是下午四點多才和她一起從國際大酒店的客房里出來，之后她回公司，而他則說要回家的。

“哦，那他是否在家里??？”

“現(xiàn)在，我就在你家門口呢，門關著，車子在，可打電話就是沒人接，叫喊也沒見回應。”

話機里突然沉默片刻，芳芳似乎感覺到對方此刻的緊張。

“你，你，你趕快打110報警，趕快撬開門進去看看……我，我會火速趕回——”

王經(jīng)理拖著又餓又累的身子，來到了國際大酒店門前小廣場。他仰望著巍峨挺立、霓虹閃爍的酒店大樓，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本來此刻他應該與那位女局長坐在酒店的豪華包廂里，面對山珍海味，高舉酒杯，談笑風生的;想不到一陣夏風，卻把他弄成了這般模樣，他開始擔心起他的公司來了。

“吃不吃？拿著！”一家三口從國際大酒店里走出來了，看得出那對年輕的夫婦在勸寶貝兒子吃什么東西，可兒子撇下父母不理，只顧一直往前走。

突然，一塊什么東西砸到了王經(jīng)理的胸前，又跌落到地上。王經(jīng)理定睛一看，是一只烤包之類的食物，他的肚子也不禁響了起來。那對年輕夫婦從他面前匆匆走過，沒有來撿那東西，只顧追兒子而去。

那真是天上掉餡餅了，王經(jīng)理左右看看，才彎下腰去撿起那東西，又背過身去，埋頭吃起那東西來?？蓜偝詢煽诰捅灰×?，他張開干枯的嘴唇一個勁的打嗝。

一只手從后邊拍了拍王經(jīng)理的肩膀，嚇得王經(jīng)理連頭都不敢回，忙把那東西往后遞：“我，我剛剛吃，給，給回你——”說罷，又接連打嗝。

“哥們，這回我可不是來和你搶吃哦——”

“哥們？”王經(jīng)理這才轉(zhuǎn)身來，狐疑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衣衫襤褸的男人，“你……”

“哈哈，認不出來了吧，在垃圾場我們搶過衣服呢?！闭f罷，那流浪漢坐到王經(jīng)理身邊，將半瓶啤酒遞了過去，“來來，喝兩口，別被噎死哦。”

王經(jīng)理遲疑著沒接那將半瓶啤酒，他分明知道那是流浪漢從哪里撿來的。

“哥們，拿著，你是客氣呢還是嫌臟？”流浪漢依然將半瓶啤酒遞給王經(jīng)理，“我看你原來該是個挺有身份的人，不是當官的就是做老板的，對吧？可你現(xiàn)在淪落到這個樣子出來混，覺得丟臉是吧？”

王經(jīng)理沒有回應他，沉吟了一下才接過啤酒，抬起頭來就猛喝，結(jié)果又被嗆得猛咳起來。

“你急什么急呀，沒人跟你搶！我說你啊，覺得丟臉就別來這里混啊。”

王經(jīng)理肚子里有了東西，力氣才回來找他：“我，我……”他本想解釋一番，可話剛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不想說就別說了，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p>

一輛警車開到王經(jīng)理家的別墅大門前，接著走下幾位民警。

“請問剛才是不是你報的警？”一位警官問候在門前的芳芳。

“是的，你們趕快進去看看，我們王總可能出事了……”

經(jīng)過一番技術處理，別墅的門一個個被打開了，可就是不見王經(jīng)理的影子。他們只看到被砸爛車窗的奔馳，放在家里的手機、錢包和鑰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連警察都感到奇怪。

“哎哎，你們快過來看看——”一位民警在查看別墅的監(jiān)控錄像。

芳芳和幾位民警都擁在一起看錄像。只見畫面上，王經(jīng)理光著身子，只穿一條紅色短褲在院子里不知所措的走來走去……

芳芳和幾位民警都不禁笑了。

高速公路上，林老師在猛踩油門，恨不得一下子就飛回到家。

“怎么樣啦？怎么樣啦？”剛剛開車趕回的林老師一見芳芳就問，芳芳打了個呵欠，回答說：“警察在根據(jù)沿街監(jiān)控錄像去查找哩。”

突然，芳芳的手機微信朋友圈跳出一幅圖片：一個只穿紅色短褲的男人趴在地上，露著光禿禿的上身，在后背挨近屁股溝的地方還長著一顆好顯眼的黑胎記……

“哎呀，快看！”芳芳不禁驚呼起來，迫不及待地將手機微信遞給林老師看，“你看，他后邊有顆黑胎記，肯定是王總！”

林老師也不禁驚呆了：“哦……”

“你看，這畫有格子的地板，還有遠處的樓，分明是在市中心廣場那兒，走，我們?nèi)フ艺铱础狈挤歼呎f，邊去開車。

芳芳的白色轎車在黎明的街道上奔跑，此時行人稀少，車子跑得特快。林老師沒開自己的車，只搭芳芳的車一同前往。

轉(zhuǎn)了一大圈，終于來到了市中心廣場，此時天已蒙蒙亮，廣場上已有不少進行晨練的男女老少。芳芳和林老師下車，像只陀螺一樣在廣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找，就是找不到王經(jīng)理的半根毫毛。

一位晨練的大媽走近她們問：“你們在找什么東西呀？”

“不，找人——”林老師答道。

“找人？”

“對，找一個只穿紅色短褲的男人……”芳芳補充說。

“哦，”大媽恍然大悟似地說，“你是說身上還披著芭蕉葉的那個吧，昨晚他搶人家小孩的手機，差點被人扭到派出所去了呢……不過，他昨晚就離開這兒啦?！?/p>

“什么，他搶手機？”芳芳這才理解那張被人瘋轉(zhuǎn)的微信圖片的旁白：“光溜溜的淫賊……”

“走，回公司吧——”芳芳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從公司開車出門時，差點碰就到一個身披芭蕉葉的男人。

大媽沖著芳芳和林老師要走上車去的背影喊話：“大妹子啊，腦子出問題了就該看管嚴實點，別讓他再到處亂跑啊。”

芳芳的那朵白云又在清晨的街道上飄。

回到公司大門時，門衛(wèi)老張沒有升起那根起落桿，而是跑過來笑瞇瞇的問：“嗬喲，大主任，刮什么風啦，從來沒見你這么早就來公司報到的呀？”

芳芳按落車窗，沖老張道：“老張你耍什么嘴皮，我扣你工資！我問你，看見王經(jīng)理進公司了嗎？”

“沒有呀，他的奔馳連個輪子都沒見呢?！?/p>

“你見他的車干嘛，我說的是人——”

“唉，這就是怪啦，不說他的車子，難道王經(jīng)理會脫得光溜溜的走來公司嗎？”

“老張，這回你說對啦，王經(jīng)理只穿著紅短褲……”

“哦，想起來啦——”未等芳芳說完，老張就驚叫道，“是不是還披著芭蕉葉……”

“對對對，他人呢？”

“哎呀，我哪知他是王總啊，昨晚他來到公司門口，早被我攆跑啦?！?/p>

芳芳和林老師都不約而同地掛上一臉失望。

芳芳耐不住了，就給辦案的警察撥電話：“警官你好，天都大亮了，還沒發(fā)現(xiàn)一點線索么？……嗯，嗯，有線索了？好，好的，這就過去……”芳芳掛了電話，就對林老師說：“辦案警官追查到城北市郊后，由于沒了監(jiān)控錄像便不知他的去向了……不過，他們在一個通往墓園的正在鋪設地下排污管的路口，發(fā)現(xiàn)了疑似王總跌落的芭蕉葉片。警官說，我們可以過去協(xié)助他們查找——”

由于修路，警車來到墓園路口就停下了，幾位民警只好下車步行前往查找。

流浪漢睡醒了，從堆放在路面上待用的大水泥排污管里鉆出來，打了一個呵欠后，一轉(zhuǎn)身，不想遠遠看見警車停在路口那邊，接著幾位民警下車往他這里趕來。

流浪漢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他看見那位穿紅短褲的男人還在圓圓的水泥排污管里酣睡著，便偷偷去拿起自己平日綁鋪蓋的麻繩，又悄悄地靠近紅短褲男人，趁他沒睡醒就將他的雙手反綁嚴實后，把他從水泥排污管里揪出來。

“哥們，”王經(jīng)理睡眼惺忪，如墮霧中地問，“你綁我干嘛？”

“我呸，誰是你的哥們，”流浪漢推了一把王經(jīng)理，“走！”

王經(jīng)理往前踉蹌了兩步，回過頭來又問：“哥們，昨晚你帶我到你這里過夜，就是為了綁我嗎？”

“少啰嗦，走！”流浪漢一手牽著麻繩，一手用力推著王經(jīng)理往前走。

芳芳和林老師趕到這邊來了，她們遠遠看見流浪漢押著王經(jīng)理走，頓時驚呆了。

芳芳大呼：“哎呀，王總被劫持啦！”

一位民警馬上叫她們止步，然后示意另一位民警沿著準備埋水泥排污管的溝渠，抄到流浪漢的后面，以便來個前后夾擊。

“走，快點走！”流浪漢一個勁的催。

王經(jīng)理跌跌撞撞地走著，他瞇著近視眼，卻看不清前邊不遠處的警察、老婆和秘書。晨風一陣撲來，在他光溜溜的身上滑行，不禁抖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他鼻子一縮，打了一個幾乎震落路旁樹葉的噴嚏。

“別動！”那位已經(jīng)包抄到流浪漢后面的民警一把撲了上去，將他放倒地上并緊緊地壓著，“別動！”

警察、王經(jīng)理的老婆和秘書都跑過來了。

流浪漢抬起被銬的雙手，指著穿紅短褲的男人說：“警官，你們該銬他！你們說話不算數(shù)的嗎，不給我發(fā)賞金就罷了，干嘛還要銬我啊？”

“什么，給你發(fā)賞金？”一位民警不解地問。

“是呀，給我發(fā)賞金——”流浪漢辯解著，“你們在街上張貼的通緝告示不是說嗎，就是提供這位殺人逃犯的線索都可以獎勵五萬元啊，更何況我?guī)湍銈冏プ×诉@位兇手啊……”

眾人一聽都大笑起來了。

芳芳笑道：“哈哈，這位可是我們的王總王經(jīng)理呀，你把他當成殺人逃犯啦！”

“哦，昨天我們相遇，我一看他，就估計他原來該是一個挺有身份的人，昨晚他沒處安身，我還帶他來我這個臨時的‘家過夜呢?！绷骼藵h解釋著說，“可早上起來，遠遠看見警察往我這邊趕，讓我馬上想到街上張貼的通緝令，還以為我發(fā)大財?shù)臋C會來了呢。”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一位民警說：“那殺人逃犯也是今早才在南寧市郊落網(wǎng)的;不過乍一看，王經(jīng)理的相貌與逃犯確有幾分相似哦?！?/p>

“哦，對不起啦，對不起啦?！绷硪晃幻窬贿叧チ骼藵h的手銬，一邊道歉說，“這是一場誤會啊?！?/p>

芳芳和林老師道別警察他們，便帶著王經(jīng)理往家里趕。

在車上，王經(jīng)理沉默著，他的腦子里在一幕一幕地回放著昨晚的場景，他突然說：“我們?nèi)ス尽?/p>

芳芳把著小車方向盤，頭也不回地說：“王總，你還是先回家休息吧，剛才辦公室已來電話說，公司已接到局上邊下發(fā)的停業(yè)整改處罰書……”

“哦——”王經(jīng)理知道，這是那位女局長發(fā)的難。他雙手插進自己凌亂的長發(fā)，埋頭嘆息起來：“唉，真是倒霉啊……”

林老師從鼻子里發(fā)音似的說：“哼，還有你更倒霉的……”

芳芳的白色小車終于回到了王經(jīng)理家的別墅門前，她讓王經(jīng)理夫婦下車后就告辭了。

寶貝女兒見到失蹤的爸爸回來了，馬上就要撲過來抱他。

“站住！”林老師歇斯底里地高叫，“別過來，他一身都是臟……”

寶貝女兒被媽咪的高叫嚇呆了，像個木偶一樣張大眼睛插在原地，一動不動。

經(jīng)過一番折騰，王經(jīng)理終于洗凈身上的污垢，又穿著一條火紅火紅的短褲、光著上身從浴室走出來了。

“哦，這么多紅短褲呀？”林老師挪揄的說，“我可沒給你買過呀?！?/p>

“今年可是我的本命年呀，得時常掛紅避邪??！”

“嗯，你的邪氣夠多的了！把你換下的臟短褲拿到外面丟了——”

“好的……”王經(jīng)理接過林老師遞來的一袋垃圾，就往門外走。可他的后腳剛剛跨出門口，就聽到身后“嘭”的一聲響，他回頭一看，別墅的大門又被緊緊關上了。

王經(jīng)理一看，自己又只穿一條紅短褲，還光著上身，于是舉起雙手，神經(jīng)質(zhì)地猛擂大門，就是沒人回應。

過了大半天，林老師的話才從門里鉆出來：“你敲什么敲呀，你又光著身子去游街吧。”

“老婆，你到底怎么啦？”

“哼，誰是你老婆！以前我只是聽到一些風言風語，我始終相信你不會背叛我的，誰知人家連你屁股上的黑胎記都記住啦……”

“老婆——，求求你，有什么話開門后再說好嗎？”

“別叫我老婆，滾吧，我永遠都不會給你開門的！去吧，會有狐貍精到街上尋你的，你有屁股上的黑胎記，丟不了的……”

王經(jīng)理的臉，漲得比下面的短褲還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