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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苔妹

      2019-03-10 13:59:52許冬林
      安徽文學(xué)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麗奶奶

      許冬林

      江風(fēng)吹吹吹,把村子都給吹野掉了。

      彎來彎去的江堤頂上,人家黑鱗似的小瓦起伏蕩漾。路邊的堤畈上,蒲公英的黃色小花從舊年的枯枝敗葉叢中開出來——春天也是半新不舊的春天。

      只有陽光是大好的,無邊無際,風(fēng)也吹不歪,直直傾下來。正是中午放學(xué)時候,人影像一團(tuán)焦煙,跟著腳跟跑。

      從大太陽底下忽然走進(jìn)魚鱗小瓦鋪排下的老房子里,眼睛不適應(yīng),覺得屋子里像被墨魚噴吐過,苔妹揉揉眼睛,一片片撈,撈出斑駁的粉墻,和粉墻邊的醬色餐桌,以及坐在餐桌旁蠢蠢欲動的父親。

      苔妹從學(xué)?;貋?,路過村口的那家小超市時,折進(jìn)去拎了一箱牛奶飲品。此刻父親看見苔妹手里的紙盒上的圖片,知道是飲料,便“喔喔喔”地叫著,指著紙盒,身子艱難起立又塌下來,塌在椅子上。

      “別急嘛!等弟弟回來就開!”苔妹望著父親說。

      父親眼神里有失落,可是很快又生出喜悅的期待,他不住地點頭,然后上身在椅子里快樂地晃動。

      奶奶從廚房里折出來,手里端著一盆色澤模糊的菜,大拇指伸到了菜湯邊?!疤γ茫蹦棠陶f,“快來盛飯了,你爸爸老早就在叫著要吃——唉,只知道吃……”

      “我在抹桌子,等一下呀。”苔妹說。桌子上飄落著幾朵白絨絨的柳絮,都是被江風(fēng)吹進(jìn)來的,地上也有,父親的舊毛衣上也沾著柳絮。

      苔妹抹好桌子,然后去廚房水池搓了一把抹布,晾好,這才開始盛飯。堂屋里哐啷一聲,是弟弟回來了,在扔書包,書包里鐵質(zhì)文具盒被砸得生響。父親又在“喔喔喔”地叫,大約是催著開飲料。苔妹趕忙端了飯碗去堂屋,弟弟在父親的指點下已經(jīng)看到了飲料盒,但是不敢開。一整盒的飲料來得有點突然,好像大駕光臨,弟弟的眼神里有著神圣和期待。

      苔妹拎起飲料盒放在桌子上,然后開始打開包裝,掰出一瓶來。她準(zhǔn)備遞給父親,因為父親早已經(jīng)按捺不住興奮,椅子都被他身子一縱一縱的弄得嘎吱嘎吱響。

      “姐姐——”弟弟忽然叫她,但不是有話說,倒像是抒情,像是自言自語。

      “姐姐——”弟弟沒有看飲料,而是看著苔妹的臉,笑嘻嘻地又叫了一聲。

      苔妹看著弟弟,感受到弟弟的歡喜。苔妹一笑,把原本準(zhǔn)備遞給父親的第一瓶飲料轉(zhuǎn)過來給了弟弟。然后,苔妹又抽出了一瓶,將吸管插好,送到父親面前。

      “一餐只有一瓶,你別喝那么快哦!”苔妹望著父親叮囑道。父親只顧低著頭喝,肥胖的腮幫子被兩邊的衣領(lǐng)墊起來,好像兩只大鼓。

      “錢搞到了?”奶奶問。

      奶奶說的是一個企業(yè)家贊助苔妹讀書的事。前一周,一位看上去年輕儒雅的企業(yè)家在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和苔妹班主任的帶領(lǐng)下,來到了苔妹家考察,看看是否真的貧困,是否真的值得贊助。

      那天,奶奶指著癡癡坐在椅子上的苔妹父親說:“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啊,撞他的人也窮,糠里炸不出來油,全靠我們自己在外借。也沒治好。她媽媽出去打工了……”然后是班主任轉(zhuǎn)身對那個企業(yè)家悄聲地說著話。

      苔妹那時忙著抹桌子凳子上的柳絮,好讓那個贊助的企業(yè)家和班主任能夠坐下來說話,弟弟那時也好乖地跟在她后面抹。

      “你們介紹的這個學(xué)生是她嗎?”企業(yè)家指著苔妹問。

      “羅總,就是她,就是她?!卑嘀魅蚊Σ坏貞?yīng)著。

      奶奶已經(jīng)扯過來苔妹,將她往羅總面前推了推。苔妹低了頭,咬咬嘴角,臉上有些發(fā)熱。不知道是羞澀,還是貧窮讓她覺得難為情,反正,她看了一眼年輕儒雅的羅總后,便再也不敢抬起眼皮了。苔妹用脊背對抗著奶奶推過來的手,艱難地定住腳,然后悄悄地,一寸寸撤退到奶奶身后。

      此刻,奶奶一邊吃飯一邊問她贊助的情況。苔妹便也捧碗吃飯。奶奶說:“弟弟喝一瓶,你也喝一瓶吧!”苔妹猶豫了一下,便又拎起飲料盒,抽出兩瓶來,一瓶給奶奶,一瓶給自己。奶奶沒喝,將飲料又放回盒子里。苔妹就自己慢慢插了吸管,慢慢地喝,酸酸甜甜的,是很活潑的清涼在她的味蕾上流淌,然后迤邐向喉嚨深處。很像她幼時高興時在江堤的草坪上打滾,青草涼涼香香的,從她脖子的皮膚上淌過去。那時父親還不傻,下班回家,穿著藍(lán)色的工人制服去堤腳的菜園里迎母親。

      “說是一學(xué)期贊助我兩千塊,打在卡上,今天上午在校長辦公室里,那個羅總給了我銀行卡,然后又抽了五百塊錢給我。”苔妹說。

      “現(xiàn)在有人幫咱們了,你可要好好讀書,不能跟著阿麗瞎跑瞎瘋?!蹦棠陶f。

      苔妹點點頭。

      阿麗跟苔妹同級不同班,她成績一塌糊涂,囫圇跟班上,就到了初三。阿麗父母離異,她跟著父親過,據(jù)阿麗說,她的手機(jī)是她母親為了方便跟她聯(lián)系所以特意給她買的。因為住得近,阿麗常來找苔妹玩。

      是周末,也是大太陽底下,江風(fēng)帶著江水潮軟的氣息一趟趟地吹,她們蹲在門扉久鎖的人家廊檐下,背靠著半朽爛的木門,阿麗舉著手機(jī)抬著頭看。因為長久低著頭看,脖子酸。苔妹伏在阿麗的半片肩膀上,折過脖子也來看。聽歌,看明星八卦,看網(wǎng)紅主播賣弄風(fēng)騷,看人肉大戰(zhàn)……就這樣,苔妹在阿麗的手機(jī)上看了該看的,也看了不該看的。

      “看視頻好費流量的!”苔妹有時替阿麗惋惜。

      “有我男朋友給我充?。〔欢税??”阿麗頭也不抬地答。

      苔妹就訕訕笑一下。

      “你不懂的事還多著呢!傻里吧唧的……改天給你介紹個男朋友,你就都懂了!”阿麗儼然老江湖的口氣。

      苔妹不說話,靜靜坐在阿麗旁邊,視頻也不看了。她手往衣兜深處探了探,那張銀行卡孤零零地躺在手指尖處。不知道為什么,她常常會想起贊助她的那個年輕儒雅的羅總,皮膚白凈,圓圓的臉,總是微笑的神情,一點都不像宋仲基,可是依舊讓人覺得舒服。苔妹想起羅總的時候,心里也像喝了牛奶飲品,酸酸甜甜的,又涼涼的,那滋味慢慢到了喉嚨深處,迢迢的,然后煙水茫茫,無法追尋了。

      也不過才見了兩面,一次是在自己家,飄滿柳絮的板凳羅總還沒坐就匆匆走了;一次是在校長室,羅總暖暖地望著她,遞給她一張帶著體溫的銀行卡,用溫暖的男中音告訴她密碼,告訴她每月5號就可以取到……羅總還留了一張名片給她,告訴她,如果有什么大困難,還可以打電話給他。

      羅總的公司在江南的某個城市。苔妹坐在黃昏的江邊,她手托著下巴望著迷蒙的江水,想著世上竟然還有這么一個人,跟她有著若有若無的聯(lián)系,便覺得自己的世界一點點遼闊起來。她的心,像宣紙上的淡墨,慢慢洇,洇到村落之外,到江水之外,到江南的那個城市,到城市里那個溫暖的男人含著微笑的眼睛里。

      江風(fēng)灌進(jìn)袖子里已經(jīng)有了涼意,陽光也像癱軟了,斜斜攤下一片老黃的光在沙路上?!鞍Ⅺ?,回去吧!”苔妹說。阿麗站起來,臉依舊對著手機(jī)。

      阿麗上課玩手機(jī),結(jié)果被沒收了。這是件令人頹喪的事,像江水那么遼闊的荒蕪時光怎么打發(fā)?寫作業(yè)?看書?笑話!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就拖班級后腿了——也真是法力無邊,她一個人的分?jǐn)?shù)就能將班級的總均分拖下兩三分來。簡直像是刨老師家的祖墳——有時班級之間均分差零點一分,名次就往后挪了一名,她呢,干脆將老師所教科目一挪到底。老師自然是恨,巴不得阿麗早早畢業(yè)。

      午后上學(xué),阿麗來找苔妹,鬼鬼祟祟在門口探,怕撞上苔妹奶奶的陰沉臉色。奶奶飯后就丟了碗,騎著三輪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剡h(yuǎn)了,她新近尋到一個差事,去給街上一家熟食店洗豬腳豬耳朵之類。苔妹在水池子里洗碗,堂屋里一臺大肚子的老式電視機(jī)蠢笨地坐在長條幾上,正放動畫片,弟弟和父親在看。

      阿麗沒探見奶奶,便一閃到了苔妹身后,在苔妹肩膀上彈了一巴掌?!皫蛡€忙,苔妹!”阿麗一邊說著,一邊腳尖不住地點地,似乎內(nèi)心有無數(shù)個焦急要栽到土里去。

      “好事還是壞事?”苔妹問,手里依舊洗著碗。

      “上午數(shù)學(xué)課,看手機(jī)沒遮住,被數(shù)學(xué)張搜去了。你幫我向我們數(shù)學(xué)張要去?!卑Ⅺ愓f道。

      “你自己怎么不去要?”

      “你傻??!我要是能要到,我還找你?他媽的,數(shù)學(xué)張叫我喊家長到學(xué)校去,才會還我手機(jī)。幸虧我點子在家,就說手機(jī)是借你的,你下午快幫我要去啊,拜托拜托!”阿麗一邊說著,一邊不住地作揖祈求。

      阿麗撒謊說手機(jī)是借苔妹的,自以為能蒙混過去。苔妹成績中等,在老師眼里,說話可信度自然要比阿麗大一些。苔妹不太愿意幫這個忙,畢竟跟她過招的不是奶奶,不是同學(xué),而是每日仰望的老師。

      “苔妹,你也太不懂江湖規(guī)矩了吧!”阿麗生氣起來,“就看在我平時讓你看手機(jī)的份上,你也應(yīng)該出場搭把手吧,那流量嘩嘩地淌,都是花錢買的哦!”

      苔妹不說話。已經(jīng)初夏,午后的太陽光火辣辣的,水泥路邊的莊稼葉子的清氣撲面地涌過來,令人窒息。阿麗的腳步邁得噠噠地響,似乎她的腳也在生氣。

      “好吧好吧?!碧γ猛督盗?。

      到學(xué)校后,苔妹放了書包,就隨著阿麗去數(shù)學(xué)張的辦公室去,數(shù)學(xué)張正在批改作業(yè)。阿麗在門外指指數(shù)學(xué)張,然后將苔妹轟進(jìn)了辦公室。苔妹站在門內(nèi),不敢繼續(xù)深入,有些進(jìn)退兩難,阿麗站在門外急得跺了一腳。數(shù)學(xué)張?zhí)ь^,好奇地看了苔妹一眼,阿麗到底憋不住,閃進(jìn)來就牽了苔妹走到數(shù)學(xué)張面前,解釋原委。

      苔妹出場,手機(jī)沒拿到,反惹一身騷。數(shù)學(xué)張將手機(jī)轉(zhuǎn)給了苔妹班主任,班主任跟數(shù)學(xué)張如出一轍,叫家長來!

      苔妹和阿麗偃旗息鼓,只好自認(rèn)倒霉,不要手機(jī)了。沒想到,班主任將電話打到了苔妹奶奶笨拙的老人機(jī)上,可憐老人家,一雙手水淋淋的,從裝滿豬腳豬耳朵的塑料盆里抽出來,趕忙在圍裙上撣幾下,就潦草接起電話。

      奶奶趕到學(xué)校,幾張嘴巴一對,真相大白,但苔妹到底沒躲過奶奶的一頓批。

      阿麗沒了手機(jī),失魂落魄一般,就慫恿苔妹買。苔妹沒敢。

      一日放學(xué),阿麗在教室門口等苔妹,苔妹看見阿麗的頭發(fā)里垂下兩截粉紅色的細(xì)耳機(jī)線來——阿麗邊等苔妹邊聽歌。

      阿麗的雙肩書包,在她背后晃蕩著,本來就沒塞幾本書,加上她又偏偏只掛一根包帶在肩膀上。半片肩膀都被那一根包帶扯著,露出新墳一樣的半個胸來?!昂每磫幔俊卑Ⅺ愓f著,將手中粉紅色的手機(jī)一旋,給苔妹看。

      苔妹有些意外,又有些癡迷,那薄薄的粉紅色的手機(jī),看上去實在誘人。

      “苔妹,帶你去兜一圈!”阿麗說著,手一揮,招呼苔妹跟著她走。阿麗在前面,小跑著穿過人叢。

      苔妹的男朋友,染一頭藍(lán)毛,不知道從哪搞到一輛二手車,此刻他正翹著腿在車?yán)锏劝Ⅺ悺8瘪{駛上也坐著一個男孩子,臉上爆滿痘子,一看就知道道行不及“藍(lán)毛”深。

      阿麗花枝亂顫跑過來,在拍車窗。

      “你坐后面去?!薄八{(lán)毛”說著,摁下窗玻璃?!岸蛔印北汩_了門,下車翻進(jìn)后排坐下。

      阿麗站在車門邊,沒上來,招手催苔妹。苔妹跑過來,看見后排已經(jīng)坐了一個陌生人,猶豫著立在車門邊。

      “進(jìn)去??!你怕什么!你還沒跟男同學(xué)坐過一條板凳??!”阿麗焦躁道。

      苔妹紅了臉,怯怯坐進(jìn)后排。她看見“藍(lán)毛”已經(jīng)在和阿麗打情罵俏,不覺自己的臉也熱熱的紅起來。

      “老——公——想我嗎?”阿麗用尖細(xì)的鼻音撒嬌著,伸過嘴巴就要親“藍(lán)毛”。

      “想啊——”“藍(lán)毛”說著,伸手就在阿麗胸前揪了一把。阿麗哈哈笑著,彈了他一巴掌。

      嗚嗚嗚——車子痙攣一般抖了幾下,開始上路。是夏天,天晚得遲,車子踉蹌開到荒僻江邊,“藍(lán)毛”探頭往窗外看了看,然后穩(wěn)了穩(wěn)神,開始下坡。

      車子慢慢開進(jìn)江邊的柳樹林,夕陽透過蓊郁的樹蔭,顫顫灑下彷徨無措的幾點金光。苔妹下了車,走了幾步,心里有些怕。茅草在腳底下,被他們踩得簌簌地響。

      “來這干嘛呀?做土匪嗎?”阿麗嬌嬌地怨道。

      “藍(lán)毛”不說話,眼睛賊賊地瞥了苔妹一眼,然后望著“痘子”道:“帶她去捉知了!”

      “痘子”會意,便伸手要牽苔妹。苔妹手一讓,不愿意挪腳?!岸蛔印睖愡^半張臉到苔妹耳邊,笑道:“誰會捉知了??!不要擋在這里當(dāng)電燈泡好不好?”苔妹咬咬嘴角,看看阿麗。阿麗笑著,一邊齜牙咧嘴地做鬼臉,一邊朝苔妹擺擺手。苔妹沒理會“痘子”,一個人轉(zhuǎn)身往堤畈上走,“痘子”小跑著趕緊跟上來。

      “藍(lán)毛”見苔妹他們一走,忙開了后排車門,將阿麗攔腰一拎,塞進(jìn)了后排。嘭的一聲,車門關(guān)了,阿麗的笑聲被畫上休止符。

      苔妹不想理會“痘子”的搭訕,只好一直走一直走,她喘著氣一路走到堤頂上,然后一屁股坐下來。夕陽在她背后,一點一點地滑,江水的濕氣被風(fēng)迎面吹送過來,苔妹無端覺得憂傷。

      “藍(lán)毛”完了事,見苔妹他們已經(jīng)在堤頂上,便將車子直接開上來,然后,苔妹他們上了車。二手車,加上“藍(lán)毛”又是新手上路,車子開得好莽撞,動輒急剎車,沒開多遠(yuǎn),阿麗竟想吐。于是停了車,阿麗下去吐。

      “怎么樣?”“痘子”好奇得很,身子伸得像牽?;ǖ穆?,貼到“藍(lán)毛”耳邊問。

      “真黑,脫到里面還是黑……”“藍(lán)毛”嬉笑著說。

      苔妹的臉唰地紅了,仿佛覺得自己的衣服也被剝了?!拔乙萝??!碧γ谜f。苔妹下了車后就再也不肯上車,阿麗過來拉也拉不動,苔妹堅持自己走回去。

      苔妹常常無端覺得心里慌亂。她不想跟阿麗玩了,她怕自己也像阿麗一樣,被人傻傻脫掉衣服,她害怕和“痘子”走近,她害怕所有多看她幾眼的異性??墒牵睦锩髅鞯胗浿粋€男人呀。苔妹常常嘆氣,她搞不懂自己,覺得自己纏在矛盾里,像蚊子纏在房梁上的蛛網(wǎng)里動彈不得。

      苔妹買了一部手機(jī)。

      瞞著奶奶,瞞著老師,也瞞了阿麗。

      羅總給她的銀行卡每月打幾百塊錢,苔妹用不完的話,可以存著。苔妹存了兩個月,在學(xué)校后面的電子產(chǎn)品商店里買了一部手機(jī),用父親的身份證辦了一張移動卡。從此,她成了擁有手機(jī)的人,準(zhǔn)確說,是擁有手機(jī)號碼的人。

      苔妹在自己的手機(jī)里,存了羅總的手機(jī)號碼。羅總給她的名片上有他的號碼。晚上回家,艱難對付完畢業(yè)班的作業(yè),苔妹會在臨睡前偷偷打開手機(jī),讀著那一串不曾撥打過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她曾用諧音的方法,把羅總的手機(jī)號碼編成了一段很癡情的告白。

      正是暑夏,中考成績下來,苔妹的成績能上高中,但是只能上本縣的二流高中。羅總的意思通過班主任轉(zhuǎn)達(dá)過來:如果苔妹繼續(xù)上高中,他會繼續(xù)贊助;如果苔妹不上學(xué)了,他的贊助到八月為止。接下來,他會認(rèn)真尋找新的贊助對象。

      苔妹沒有明確回答班主任,她說回家跟奶奶商量,也要打電話跟媽媽商量。

      苔妹打電話給媽媽,用奶奶的老人機(jī)打的,說想趁暑假帶弟弟去她那里玩幾天。媽媽在電話里吼道:“我這里這樣小這樣擠,你們來了睡哪里!又是夏天,還要天天洗澡……來回路費你不能留著稱肉吃?。 ?/p>

      苔妹不想跟阿麗玩,但是,很難徹底地躲過阿麗。如果要給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也劃分階層的話,成績好的是第一階層,家境好的是第二階層,像苔妹和阿麗這樣的,要成績沒成績,要家庭環(huán)境沒家庭環(huán)境,于是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樣紛紛滾進(jìn)同一個盤子里。阿麗總能找到見苔妹的理由,一回,阿麗搞到幾張鎮(zhèn)上游泳池的卡,約苔妹去游泳,苔妹沒有游泳衣,就不去。阿麗只有一套游泳衣,也借不了,只好自己去。游泳回來,天色已黑,阿麗路過苔妹家門口,不想走,就說去江邊吹風(fēng),她頭發(fā)還沒干,要苔妹陪她。

      苔妹只好陪阿麗在江堤上走。阿麗說著說著就說到了賺錢上:“我媽媽在江南的H城賣服裝,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一道去,幫我媽賣服裝,算是打個暑假工,攢兩個月工資……”

      苔妹想想自己游泳衣都沒有,要是靠著自己勞動能賺錢,那錢就是自己的錢了,就可以買游泳衣,也可以冠冕堂皇地去游泳池。而不是像現(xiàn)在,她買了一部手機(jī),都不敢拿出來,因為畢竟是人家贊助的。加上又是繁華的H城,苔妹心里真是神往。

      苔妹跟奶奶說出門打暑假工,跟阿麗一道去阿麗媽那里。奶奶一聽說跟阿麗一道,總是不放心,又聽說是去阿麗媽那里,便默許了。

      臨出發(fā)前,苔妹把奶奶的老人機(jī)號碼存進(jìn)了自己的手機(jī)通訊錄里,后來,又存了媽媽的號碼。弟弟趴在苔妹床邊,驚叫道:“姐姐,你有手機(jī)!”苔妹忙捂了弟弟嘴巴,討好道:“不想瞞你的,把我號碼記下來,不要跟奶奶說哦,有事你用奶奶手機(jī)打給我。”

      苔妹和阿麗一道過了江,然后坐長途汽車,窗外的山色一刷一刷過去了。第一回出遠(yuǎn)門,彼此都興奮,車子上假裝成熟,笑得很大聲。但苔妹心里到底覺得有些不妥當(dāng),覺得是打攪了別人的媽媽。

      苔妹就明知故問:“你媽媽真的愿意讓我給她賣服裝嗎?”

      阿麗笑道:“不要也得要了——我還沒跟她說我們?nèi)ツ?,給她一個驚喜?!?/p>

      “沒說?”苔妹心里直打鼓。

      “也是從你那里得的經(jīng)驗。如果我事先跟她說,她大概也像你媽媽一樣,什么房子小啊住不下啊,路費不如稱肉吃啊,還不如我們來個神兵天降……”阿麗解釋著,她似乎永遠(yuǎn)比苔妹有計策。

      苔妹和阿麗的到來,對于阿麗媽媽,不是驚喜,而是驚怒。她是房子來不及換,營生也來不及換。

      阿麗媽在電話里憤憤叮囑阿麗:“到站后,打的到H市人才大廈門口就行了,回頭我在那等你!”

      苔妹和阿麗出了汽車站,廣場邊的出租車通道上,一輛輛出租車整齊駛向她們。苔妹一瞬間有種錯覺,覺得人家都像是來迎接她的,她覺得太隆重了,身子輕飄飄的,似乎自知自己受不起,有些暈眩。阿麗主題鮮明地奔過去,攔了一輛車?!吧希γ?!”阿麗說著,就坐進(jìn)了副駕駛,苔妹手忙腳亂坐進(jìn)了后排。

      “兩位美女,要去哪里?”司機(jī)問。苔妹心里一驚,她很少聽人稱呼她美女,美女應(yīng)該是很成熟很漂亮的女人吧,苔妹覺得自己被這一聲稱呼給揠苗助長一般瞬間長大了好幾歲。

      “到人才大廈?!卑Ⅺ惔鸬?。

      “去應(yīng)聘?”司機(jī)沒話找話。

      苔妹覺得應(yīng)該啞口無言了??墒牵瑳]想到阿麗噗地一笑,說:“算是吧?!?/p>

      阿麗媽早在人才大廈門前等著了。苔妹跟在阿麗后面,迎向了阿麗媽?!叭思蚁肽懔寺?,就來給你一個驚喜的,拉什么臉子嘛?!卑Ⅺ愝p輕扯著她媽媽的胳膊說。苔妹在旁邊,偷偷打量著阿麗媽,阿麗媽穿得漂亮也還漂亮,可就是胖了一點,整個人看上去松松垮垮的。

      阿麗媽強(qiáng)忍著不悅,但一張臉依舊板得像粉墻,她領(lǐng)著苔妹和阿麗,拐進(jìn)了人才大廈后面一條古舊小巷子里,然后進(jìn)了巷子盡頭的一家美發(fā)店。

      “坐吧?!卑Ⅺ悑屨f著,從鏡子邊的一個小臺子上拾起小包,捏著就要出門,“我去買個菜?!?/p>

      “媽媽,不是說服裝……”阿麗貼到她媽媽身邊,小聲嘀咕。

      美發(fā)店里還有兩個中年女人,一個稍微瘦些,臉上的粉厚得很,另一個胖得像一個餿包子。就在這當(dāng)口,店門口進(jìn)來一個民工樣的中年男人,阿麗媽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門,把錢包遞給阿麗,吩咐道:“阿麗,還是你幫我去菜市場買菜吧?!卑Ⅺ悑屢贿呎f著一邊就推阿麗出門。

      “我不知道菜市場在哪里呀。”阿麗說。

      “你沒長嘴巴?。坎荒軉柊?!”阿麗媽沒了好聲氣。

      苔妹坐在店里的長椅上,老實說,這美發(fā)店還真是臟,長椅上一層黑垢,估計店里的桌椅從來就不抹。地上倒沒多少臟亂的頭毛。餿包子一樣的胖女人舉著電吹風(fēng)正在笨拙地給人吹頭發(fā),一點都沒吹出型。

      中年男人進(jìn)了店,也不說話,就進(jìn)了里間。里間,洗頭池旁邊還有一間小房間,門掩著。阿麗媽跟中年男人搭訕著,忽然看見苔妹坐在長椅上,一愣:“你怎么不去?跟阿麗一道??!”苔妹紅了臉,忙忙跑出去。胖女人依舊低頭,笨拙地侍候著客人。

      阿麗跟苔妹一道,滿大街溜達(dá)。阿麗不大說話,明顯是不高興,大約覺得媽媽騙了她,在這么個又小又臟的美發(fā)店里洗頭,竟然說成是高端的賣服裝。她此前所有的美麗設(shè)想,包括搽口紅照鏡子,一天穿一套甚至兩三套還掛著吊牌的新衣裳,都成了泡影。

      還是下午,菜市場的菜販都懶洋洋的,似乎還沒睡醒??諝饫铮癄€的蔬菜和殘余的動物腥臭味熱烘烘地圍過來,苔妹手指抵了抵鼻子?;炝藘扇齻€時辰,阿麗搖搖晃晃拎回幾袋菜來,又到了人才大廈門口。苔妹跟在身后,仰著脖子看著大樓上“人才大廈”幾個大字發(fā)愣。

      “阿麗,我說,到這人才大廈里去應(yīng)聘的都是些好有才華的人吧?不然,怎么叫人才大廈呢?”苔妹依舊舉著頭喃喃道。

      “反正跟你沒關(guān)系?!卑Ⅺ悰]好氣地回道。

      “那個贊助我的羅總,他的公司招人,一定是要到這個人才大廈來的吧,我猜?!碧γ谜f道。

      “他收人也不收你,還是跟你沒關(guān)系?!卑Ⅺ惱^續(xù)彈壓苔妹。

      苔妹輕輕嘆了口氣,她沿著人才大廈,開始環(huán)視這個城市,到處都是高樓,好像樓房也在比賽,比誰更高。苔妹就站到人才大廈對面去數(shù),一層一層數(shù),一數(shù)就數(shù)花了眼,總搞不清到底是多少層。苔妹又嘆了口氣。

      兩個人終于走回到美發(fā)店門口,阿麗站在店門口,不太想進(jìn)去,苔妹就只好陪著站在外面。阿麗媽出來了,領(lǐng)著兩個人到她的出租屋,離美發(fā)店只有兩百米的樣子。是一樓的房子,潮氣重,一進(jìn)門,一種還沒干透的霉氣裊繞著過來。苔妹跟著阿麗娘倆進(jìn)了屋,奇怪,苔妹覺得進(jìn)了這個屋子全沒有喜洋洋做客人的感覺,倒像是來做賊的。前后看看,明白了,是屋里光線也不好。阿麗媽摁了燈,節(jié)能燈,開始都暗。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的單身公寓房,功能齊全,但每一塊空間小得可憐。阿麗跟苔妹坐在床沿上等晚飯,阿麗媽媽在外面燒飯。

      吃飯的時候,阿麗媽媽解釋,說是現(xiàn)在服裝不好賣了,大家都網(wǎng)購,店撐不下去,所以改成了美發(fā)的營生。阿麗聽了沒說話,苔妹也就不說話。然后,阿麗媽又試探著問阿麗要待幾天,阿麗碗一放,人往床上一橫,依舊沒回她媽。

      晚上,阿麗媽和苔妹她們,三個人擠一張床。上晚開了兩個小時空調(diào)后,阿麗媽就關(guān)了空調(diào),換了電風(fēng)扇在吹。老舊的電風(fēng)扇,邊吹邊轉(zhuǎn),一轉(zhuǎn)到某個點,就像栽了個跟頭,咕嚕一聲,又轉(zhuǎn)回去,再咕嚕栽跟頭。苔妹因為擇床不眠,就覺得電風(fēng)扇的聲音分外欺生,可是人又不敢動,拼命假裝睡著。半夜里,苔妹聽到阿麗媽在偷偷接電話,然后模糊看見阿麗媽起了身,穿了衣服悄悄出了門。

      這之后,阿麗媽白天上班,阿麗和苔妹就待在出租屋里,沒事干,除了看電視就是摁手機(jī)。實在無聊,苔妹著急了,就跟阿麗商量:“要不,我們自己出去找服裝店問,看要不要人?!?/p>

      連跑幾天,都沒著落。人家一看是鄉(xiāng)下丫頭模樣,就連連擺手。晚上,躺在床上,苔妹望著霉點斑駁的天花板,喃喃道:“那個贊助我的羅總也在這個城市,他的公司就在北京路,名片上有的?!?/p>

      阿麗翻身過來,認(rèn)真望著苔妹,問道:“你想到他那里去找工作?”

      苔妹搖搖頭?!八抢镆氖侨瞬牛堑饺瞬糯髲B里去應(yīng)聘的人才。聽我班主任講,羅總開的公司搞的都是高新科技……”苔妹悠悠地說。

      苔妹她們在這里,很影響阿麗媽做生意。阿麗媽開始轟她們了,阿麗老奸巨猾,趁機(jī)敲她老媽一筆,兩千多塊,作為遣散費。但是,阿麗拿了遣散費照舊不走,自己悄悄在小區(qū)里租了半間房子。價格真賤,一個月四百還不到。有賤價就有爛房,第一回踏腳進(jìn)去,苔妹簡直想吐,馬桶黑乎乎,家具亂得像戰(zhàn)后的廢墟。

      苔妹說想回家。阿麗不許。其實苔妹也沒太想回家,阿麗能住下去,她就能住下去。而且,離家前已經(jīng)夸下??冢獟暌粌蓚€月工資,現(xiàn)在空手回去,總是無顏面的。這么一想,苔妹就不再在服裝店上磨嘰時間了,正是夏天,路邊攤吃燒烤龍蝦喝啤酒的人多,苔妹就到了燒烤店打雜。

      阿麗跟她媽媽干了一仗,臨搬走前,阿麗把她媽媽房間翻了個遍,沒找到多少有價值的東西,倒是安全套翻出了幾大盒,在抽屜里,估計是批發(fā)的。苔妹看著安全套盒,懵懂得很。阿麗抽了幾個安全套出來,自己揣了幾個,又塞了幾個到苔妹包里。塞過,阿麗又把她媽媽的舊口紅扔了一個給苔妹。

      “什么呀?”苔妹問。

      “你上夜班,不要搽點口紅嗎?搽漂亮了,就能幫老板多招幾筆生意,老板還要給你發(fā)獎金呢!”阿麗說。

      “那這個呢?”苔妹捏著安全套問。

      “安全套啊。你是女的吧,是女的,出門就要帶好兩樣?xùn)|西,一個是口紅,一個是安全套……”阿麗說著,嘿嘿浪笑起來。

      “你怎么知道這些?”苔妹已經(jīng)不高興了,在廣場前打車時,被人家喚成“美女”,她已經(jīng)覺得被人揠苗助長了?,F(xiàn)在,阿麗竟然塞給她安全套,她覺得自己仿佛是面粉條被扔進(jìn)油鍋里,渾身發(fā)燙,燙成了一個巨大的蓬松的女人。

      “我不要。”苔妹扔回安全套。

      “總有一天要的?!卑Ⅺ悡炱鸢踩?,又準(zhǔn)備塞給苔妹。苔妹躲開了。

      苔妹一直在燒烤店上班,每天上到凌晨才回屋,第二天上午睡覺。苔妹在睡覺的時候,阿麗也在睡覺。苔妹在上班的時候只顧忙,也不知道阿麗在忙什么。到凌晨回屋,洗過倒頭就睡,聊幾句都顧不上。

      弟弟打過幾回電話給苔妹,苔妹因為在上班,都沒接上。她想打回去,又怕接電話的是奶奶,怕奶奶知道她有手機(jī)。到底是姐弟心有靈犀,弟弟生日那天的夜里,苔妹接上了弟弟打來的電話。黑暗中,是弟弟遙遠(yuǎn)的聲音,怯怯的,天真中又有歡喜:“姐姐——”

      弟弟一定是趁奶奶睡了,摸了奶奶的電話打來的。

      “想我了?”苔妹壓低嗓子笑問。

      “嗯——”弟弟老實承認(rèn)。

      “今天你生日,我買了禮物,以后給你……家里怎么樣?”

      “哇——”弟弟聲音在電話里高起來,有著按捺不住的興奮?!敖憬悖瑡尯镁脹]打電話回來了,你打電話給媽了嗎……奶奶捉了十只小鴨子,養(yǎng)在門后的池塘邊,被隔壁阿寶用磚頭砸死一只,還剩九只……”

      “哎,我發(fā)現(xiàn)你廢話蠻多哦,砸死一只,還用再說還剩九只嗎,十減去一等于九我不會算嗎?”苔妹笑著打趣弟弟。其實,家里幾個人,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了。她知道,在他們那樣的家庭里,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不舒服的生活滋味,都將會復(fù)制著,在弟弟的身上再次演繹一遍。她疼惜弟弟,像在疼惜另一個自己。

      弟弟在電話里笑了,又補了一句:“唉——爸在家都看不住?!?/p>

      說到爸爸,姐弟倆的談話氣氛冷了一下?!拔颐魈爝€上班呢,不說了啊?!碧γ媒o他們的談話收梢了。

      忽一天,苔妹還沒下班,接到阿麗打來的電話,叫她到公安局去。苔妹一驚,忙問老板怎么辦。老板狐疑地看著苔妹,說叫你去你就去啊。

      到了公安局,才知道阿麗是在微信上搖了個男朋友,連對方真實姓名都不知道就上了床。她們住的那一塊,暗娼有幾家,被警察盯上了,抓暗娼時連阿麗他們一道抓了。阿麗因為是未成年少女,警察叫她聯(lián)系親屬來接方才放她走。阿麗不想叫她媽來接,就叫了苔妹。

      苔妹也是未成年少女啊,這一去,沒接著阿麗,反還被警察盤查了半夜。還派了警察來苔妹打工的燒烤店來了解情況,總算消除了對苔妹的懷疑。

      苔妹接不走阿麗。阿麗又堅決不想讓她母親知道自己的事。事情僵著了。

      耗到天亮,苔妹終于撥了她手機(jī)通訊錄里的第一個號碼——羅總。

      苔妹知道這樣的事情,是不應(yīng)該呼叫羅總的。羅總要是知道苔妹和阿麗這樣的女孩子在一起,會怎么看她。可是,猶豫半天,苔妹還是打了羅總的電話,也許命中注定,她到了H城來,就必定要和她喜歡的羅總見上一面,只是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苔妹這樣給自己作解釋。

      出來后,苔妹上午簡單休息了一下,午飯后就去上班??墒牵瑹镜昀习逡呀?jīng)給她開好了工資,就等她來了給她。

      苔妹提前結(jié)束了她的暑期打工,回到出租屋里,問阿麗接下來的打算。阿麗說:“你要錢嗎?要錢就留下來啊,再找個工作唄!”苔妹靠在黑乎乎的門框邊,說道:“可是,我不想住這里了……”

      阿麗朝苔妹翻過來一眼:“你想到你的羅總那里去?嘿——他那里不要你的……”

      苔妹解釋道:“不是不是……我是……我是想回家。”

      苔妹解釋的時候,心里有些難過。話從阿麗嘴里出來,總像是裹了刀子。阿麗也不想想,是她苔妹呼叫了羅總,才得以解救了阿麗的。那天在公安局,羅總低低問過苔妹一句“你和她是什么朋友?”苔妹知道,羅總心里是不高興的。

      此刻,苔妹真有些恨阿麗了。羅總的公司招人,當(dāng)然不會招苔妹。苔妹心里清楚,可是,說不清是不服氣還是不甘,打算動身的那一刻,苔妹又打了個電話給羅總?!翱扉_學(xué)了,我要回去了?!碧γ谜f。羅總說:“好?!碧γ梦罩謾C(jī)不想掛,支支吾吾地跟一句:“我一直想?yún)⒂^一下羅總的公司呢。”

      羅總親自開車來接了苔妹。在高新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車子在一棟銀灰色的大樓前停了,下車后,羅總在前,苔妹在后。然后上電梯,苔妹看見羅總摁了“28”,不由在心里驚呼了一聲。

      進(jìn)了公司,苔妹看見有學(xué)校會議室那么大的一個房間,里面大約有四五十人,一人面前一臺電腦,但是沒什么聲音,個個人都凝精聚神地在忙著什么。

      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子,約莫二十五六的樣子,起身迎過來,叫聲“羅總”。羅總跟苔妹說:“這是我們的唐經(jīng)理?!比缓罅_總又指指苔妹道:“這是我家鄉(xiāng)的一個中學(xué)生,暑假來咱們H市打工,明天就回去了,你訂個吃飯的地方,然后我請她吃個飯。另外,順便給她訂個賓館,晚上就讓她住這邊了,明早我開車送她到汽車站。”

      吩咐過后,羅總領(lǐng)著苔妹進(jìn)了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不是特別大,跟苔妹的班主任的辦公室差不多,但班主任的那個辦公室是共用的。苔妹坐在沙發(fā)上,開始環(huán)視羅總的辦公室,除了桌椅、電腦、飲水機(jī)之外,一面墻上掛著一幅裝裱了的“天道酬勤”的字,下面是一盆一米多高的綠植,葉子綠油油的,苔妹叫不上名字。

      羅總給苔妹接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苔妹望了望辦公室外面的那些人和電腦,怯怯問道:“他們,都是你從人才大廈那邊招過來的嗎?”

      羅總笑起來,說道:“有很多公司都會從人才大廈那邊招人,但我這里不多,我這里的人,很多都是我直接到大學(xué)里招的?!?/p>

      苔妹點點頭。

      羅總喝了杯水,又說道:“理想的職業(yè),就是你不僅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還可以找來一幫人,跟你一起做。你有理想嗎?是什么?”

      苔妹有些茫然。她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閑心想過理想這個東西,她糊里糊涂地長大,長大了才發(fā)現(xiàn)好多自己不喜歡又無能為力的事情,比如父親的病,比如自己灰暗的讀書時光,比如……

      羅總的手機(jī)響了,他出去接了個電話。苔妹一個人,不由走到了窗邊。寬闊的落地玻璃窗,外面的世界一覽無余。苔妹吃了一驚,她站在28層高的高樓上,俯視看到的城市,跟她平時拼命抬頭仰望的城市真完全不一樣啊。城市在她的腳底,城市是不整齊的,那些樓,有的高,有的很高,有的被比下去了。那些樓,一起出發(fā),從地面上往上長個子,可是,長著長著,有的泄了氣,有的依舊精神抖擻耀武揚威。

      羅總在門口喊苔妹出去吃晚飯了,苔妹收了她奇怪的思緒,低頭隨羅總出了公司,坐電梯下樓。

      晚宴上,除了羅總和苔妹,還有公司幾個中層干部。羅總有意無意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原來,羅總也是出身農(nóng)村,少年時家境并不十分好,他靠著勤奮和才智一步步艱難讀完大學(xué)。羅總和苔妹的班主任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他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教了兩三年書,到底不服氣,又考了一所工科大學(xué)的研究生,后來又讀了博。再后來,響應(yīng)國家“大眾創(chuàng)業(yè)、萬眾創(chuàng)新”的號召,走出了實驗室,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合伙起家,開公司。他曾暗下誓言,一旦公司開始盈利,他就開始資助和他當(dāng)年一樣艱難的寒門學(xué)子。這個,也是他的理想。

      苔妹看著羅總,心里又感動又慚愧。

      飯后,唐經(jīng)理將苔妹送到賓館住下。苔妹一個人住著寬敞的標(biāo)準(zhǔn)間,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她的夜晚。苔妹躺在柔軟潔白的被子上,胡思亂想了一下。苔妹摸了摸貼了墻布的墻壁,她真希望,這是一堵魔法墻,墻壁外,羅總坐在車子里等她,等她下樓,就像下午他接她時的樣子。墻壁里,苔妹的時光飛速旋轉(zhuǎn),她上高中,上大學(xué),讀研究生,像唐經(jīng)理那么美麗,像羅總那么傳奇。

      苔妹想得太多太多了,她決定起來洗個澡。燈光、鏡子、瓷磚,一切都那么亮,那么干凈,苔妹感覺自己像蚌殼里的一枚珍珠。洗過,擦好,苔妹又擦了擦蒙了水汽的鏡子,鏡子里,一枚少女的修長的胴體慢慢映現(xiàn),平肩,鎖骨,頭發(fā)上還微微滴著水。

      她第一次這樣完整地看見了她自己。在這樣大這樣亮的鏡子前。她的兩只小乳像露水里的兩只嫩蓮蓬,還披覆著露水,靜靜在晨風(fēng)里對望。苔妹摳出包里的舊口紅搽了搽嘴唇,左右看了看,眉頭皺了皺,又捏著毛巾擦掉口紅,沒完全擦干凈。苔妹將口紅撂進(jìn)了衛(wèi)生間的垃圾桶里。苔妹又站到蓮蓬頭下洗了一遍身子,用沐浴露將嘴唇狠狠揉,揉出許多泡沫來,然后沖,換條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穿衣,爬上床。

      熄了燈才知道窗簾沒拉,索性就不拉了,難得躺在城市的高樓上看窗外夜色。苔妹看見一彎淡白淡白的月亮正升上來,抿嘴對著她笑。

      第二天早上,苔妹早早就起了床,趕到車站。她知道羅總忙,不想耽誤他時間來送她。下午就到了長江邊,隔江一望,大太陽底下,層層疊疊的房子,蟬蛻似的,就是她親愛的半新不舊的村子。輪船“嗚——”,長嘯一聲后開始離岸,江水翻滾,好像有大事要發(fā)生。

      船靠岸,苔妹踏上堤畈。上岸后,她掏出手機(jī),準(zhǔn)備設(shè)置成靜音,她依舊不想奶奶知道她有手機(jī)。就在這時,手機(jī)剛巧響了,又是弟弟打來的。

      “姐姐,我剛剛照相了……”弟弟說。

      “照相有什么說頭!”苔妹埋怨弟弟話多。

      “不是的……姐姐。家里來了幾個人,他們送了錢來,然后拉了奶奶,還有爸爸,還有我,我們一起拍了合影……姐姐,那合影照他們會貼出去嗎?會被很多人看到嗎?”弟弟的聲音小小的,像一個橡皮擦被反復(fù)使用,用到很小很小的樣子。

      “應(yīng)該不會吧……”苔妹模糊的語氣。

      “可是,如果不是要公開,他們?yōu)槭裁匆奈覀兡??奶奶說,我們家老的老,癱的癱,小的小……姐姐,我不想他們拍我。就怪奶奶,想他們給錢,給錢就要拍——好像過段時間他們還要來,我真不想他們來了……”

      弟弟沒說完,電話就匆匆掛了。苔妹站在堤畈上,陽光很烈,江風(fēng)很大,她望望通向老家的堤頂,惆悵了好半天。

      苔妹轉(zhuǎn)過身,走下堤畈,又上了來時的船,她親愛的村子在她身后越來越遠(yuǎn)了。江水在陽光下晃蕩,晃成了一片片碎瓷片兒,刺得人眼淚要出來了。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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