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兵
“寒冷令人感到空虛,我們各懷心事?!边@是冷火的短篇《人生導師》的中段,敘述者與老友李未在酒后驀然走在城市暗夜的街頭,忽然生出的惆悵。盡管此前和之后,敘述者拉拉雜雜,饒舌且有意粗鄙地回顧了他們潦草的大學記憶和目前無所事事的境況,似乎要把不正形的調(diào)侃人生進行到底。但這兒的“心事”和“空虛”還是清晰指向了意義的缺位,它們很好地呼應了小說的題目,而且包含著自我教育的命題,因此,筆者倒以為這個看起來散漫,有時戲謔得近乎失范的小說其實內(nèi)蘊了頗為嚴肅的思考,它像一則反雞湯的雞湯,指陳了一個清楚而通常人們不愿面對的事實,我們所謂的成長其實是一個不斷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并被我們曾拒絕的社會規(guī)則與潛規(guī)則規(guī)訓的過程。就像福柯談到的,“成長從來都不僅僅意味著個體生物學意義上的成熟,它更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文化規(guī)范對于個體意識的塑造”。正是通過這種塑造,社會主導話語內(nèi)化為個體的意識原則,由此,一種特定的文化主體得以生成。
小說的有趣之處在于,所有出場的人都是互為導師的。一開始,敘述者“我”接到舊友李未電話時,正準備公務員的考試,而“我”選擇考公務員的原因是受到了另一位已經(jīng)小有成就的大學同學的刺激,促使“我”必須思考后青春時代人生之路的問題。而李未打來電話是因為他從大學交往至今的女友要與他分手,就像李未的名字所暗示的,與敘述者相比,他還是一個未真正完成青春期、有待被生活規(guī)訓的客體。在他們喝酒時,一幕幕的大學記憶席卷而來,那些扮酷斗勇,兒女情長的故事令敘事者唏噓,也令李未不甘心。李未想不明白,當時共患難的女友為何在衣食無憂之后選擇與他分手。其實,他和女友之間在告別校園后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身份的顛倒,上學時女友拜服于他的英雄氣,工作了,女友用分手提醒李未現(xiàn)實的堅硬。而敘述者則談及了大學時讓他敬佩的一個學兄,言談不羈,不拘小節(jié),指點江山的氣概令敘述者神往,但是“我”非常明白,那種氣概只與大學象牙塔的歲月相符,“我”已經(jīng)臣服于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所以,在這頓回憶的酒桌上,敘述者也充當了李未的導師。
接下來,小說安排了那個偷自行車的小伙馬利達出場。李未和“我”將小偷抓了現(xiàn)行并暴打了一頓,然后煞有介事地教育他:“困難不會無緣無故出現(xiàn),它的出現(xiàn)是為了啟發(fā)你的人生,等著你去戰(zhàn)勝,等著你自我蛻變,然后步入輝煌?!边@是小說里最雞湯的一段話,當“我”和李未還沉浸在這句話中并以為也自我說服時,馬利達道出的偷車真相又反過來給“我們”狠狠上了一課,也再一次洞穿了“我們”敷衍生活的態(tài)度下那些茍且和矯情的虛妄。小說的結(jié)尾當然是隱喻性的,“東正音像店”的招牌霓虹燈閃爍,最亮的一個“正”字的光芒“像一輪破曉的紅日照在我們臉上”,如初生之陽的青年在“正”字的映襯下,他們面臨巨大的疑問,未來還像允諾的一樣,注定是他們的嗎?
很多的研究者都發(fā)現(xiàn)了在當下的青年創(chuàng)作,尤其是80后作家那里,一個突出的形象是“失敗者”。所謂的佛系和喪文化都是其重要的表征,這些“失敗者”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進退失據(jù),“既不能適應資本掌控的市場邏輯,又無法抗拒這種強大邏輯對自我身份的征用;既不愿沉陷在被操縱的機械性的快適倫理之中,又找不到錨定自己情感的真正歸屬。他們有的犬儒,有的沉默,有的找尋,有的離去,來路依稀而前途未卜”。對《人生導師》的理解也應該結(jié)合這個整體的背景,冷火在這個小說中避開了同輩作家的敘事定勢,他沒有直接塑造失敗的形象,而是通過兩個蹉跎在各自境遇的青年,尋求導師希望完成自我教育的小故事來提出自己的疑問。然而最終讓青年人“長大成人”的意義到底來自哪里,換言之,我們真正的人生導師在哪里呢?上述互為導師的錯綜其實已經(jīng)告訴了我們答案,伴隨著傷痛和不舍,理想最終呈與年齡相反比的關系,我們交出記憶、扮酷、兄弟情誼、純真的愛和守護,換取世俗的安穩(wěn)、功成名就,甚至一點茍活的空間。
最后值得去說的是小說的敘事外殼,作家有意散漫支離,仿佛在蓄意制造“不負責任”的敘述后果,但正像詹姆斯·伍德提醒過的,這種“不可靠的不可靠敘事者”其實具有深刻的打動人心的力量。這個小說里,敘述者在任何細節(jié)的漫漶以及對前途未必的茫然也有同樣的效果,那些做作的粗鄙和戲謔因此具備了一種蓄積的勢能,它們愈虛張聲勢,愈將顯現(xiàn)李未們心靈的那種焦灼無定和急待賦義的迫切,然而這又是多么悖論的意義??!
責任編輯 喬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