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學 喜
(曲阜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顧誠(1934-2003)是當代明史專家,考證學派的代表學者之一,著有《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南明史》等史學作品,在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明帝國疆域管理體制、南明史等領域提出諸多新見。求學期間的顧誠深受陳垣、白壽彝的史學風格影響,重視史料搜集和考證,并漸次接受考證學派的研究方式。從顧誠的明史研究著手,探討其研究特點和治學方法是了解其史學風格的重要方式。
史學界對顧誠明史研究進行回顧、梳理的文章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回憶錄體裁。回顧顧誠的學問和學術品格,如彭勇《發(fā)覆·實證·務實——論顧誠先生的治史成就及其風格》(《江西社會科學》2004年第11期)、陳寶良《學窮本源 行追先哲——顧誠教授學行記》(〔日〕《明清史研究》2004年第4期)、陳梧桐《顧誠的治學之道與史學成就》(《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這類文章對顧誠的學術成就及治學風格做了簡單的總結;另一類文章主要對顧誠明史研究的具體成果進行述評。如諸葛計《〈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簡評》(《歷史研究》1987年第5期)、紀程《南明史研究的重大突破——顧誠〈南明史〉讀后》(《史學集刊》1998年第1期)、郭小凌《文章不寫一字空——評顧誠〈南明史〉的治史方法與治史精神》(《史學理論研究》1998年第4期)等文章,對顧誠具體的研究做了梳理和評價,對他的學術貢獻做了基本定位并指出其治學的獨到之處。
在前人工作的基礎上試探討顧誠在明史研究領域的創(chuàng)建及各部分的關聯(lián),從他的重要研究成果出發(fā)進行個案分析、歸納總結,從各部分的研究分析中尋找共性,是深入理解顧誠明史研究的重要方法和有效途徑。《李巖質疑》是顧誠明史研究的基點,由此拓展到明代衛(wèi)所制度研究、歷史人物生平考實、明末農(nóng)民起義軍研究、明清易代之際史事等方面,下文將就這幾方面展開討論。
顧誠的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研究成績卓著,是其明史研究的奠基部分。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的研究主要以考源和訂誤為特征,展現(xiàn)了顧誠明史研究的基本路徑和理念。
受20世紀中葉中國大陸文化政策影響,有關農(nóng)民起義的史料被大量保存下來,顧誠順勢將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作為優(yōu)先研究對象。三中全會以后,顧誠發(fā)表《李巖質疑》,認為歷史上并沒有李巖其人,并清楚地解釋李巖傳說的演變過程:李巖問題因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得到廣泛關注,《甲申三百年祭》引用最多的史籍是計六奇《明季北略》,而《明季北略》中有關李巖故事的記載又多源自《剿闖小史》《定鼎奇聞》之類的文學虛構作品。顧誠用史源學方法去尋找李巖事跡的記載,并闡明欽定《明史》在李巖故事演變過程中的惡劣影響,最終撰成《李巖質疑》,提出關于李巖故事的許多荒誕之詞來自小說?!独顜r質疑》問世后,域外學者戴福士通訊顧誠,表達了與顧誠相似的觀點,即“不存在李巖其人”[1]。顧誠在《我的治學經(jīng)歷》中寫道:“戴福士因鄭培凱的推薦讀了《李巖質疑》,立即來信表示同意并很快寄來了長篇打字文稿The Puzzle of Li-Yen(李巖之謎),此文后來在美國發(fā)表?!盵2]代自序這一認識逐漸得到學界認同。日本學者新宮學稱:“《李巖質疑》標志著中國的歷史學界已經(jīng)開始走出‘文革’的創(chuàng)傷,重新起步。在這篇文章中,顧先生通過嚴謹?shù)氖妨峡甲C,否定了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研究中已被史界普遍接受的李巖這位人物的實在性,博得國際學術界的好評?!盵3]362顧誠對李巖問題釜底抽薪式的研究直接否定李巖其人的存在,這種新觀點與學界之前普遍的看法相左,引發(fā)了不少爭論,但學界并沒有充分的史料來駁倒顧誠的觀點。在南明史事的考據(jù)上,如魯監(jiān)國諸部在浙江的起義、“秦藩”之師為什么沒有按時東下,夔東十三家的抗清斗爭等問題,顧誠常搜集不同立場書寫的史料記載,運用不同史料進行對比互證,考辨史料真?zhèn)?、判斷史料價值,對記載的差異進行思考。顧誠在考證過程中發(fā)現(xiàn),相關研究中不同史料記載間存在的矛盾和謬誤,對這一情況常給出自己的因果解釋,指出史料記載本身可能存在的問題,并嘗試訂正。
顧誠不僅善于訂正史料錯誤,對基于問題史料所得出的問題觀點也撰文加以辨?zhèn)巍S衫顜r問題引出的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問題,顧誠提出一系列不同的觀點,如李自成曾率領起義軍展開過流動化作戰(zhàn),而被一些學者指斥為“流寇主義”,對于這種有失偏頗的說法,他論證道:“是客觀形勢迫使他們這樣做,縱觀李自成起義的整個過程,可以比較清晰地看出李自成起義軍何時流動作戰(zhàn),何時又改為守土不流,歸根結底是由敵我雙方力量的對比決定的?!盵4]151-176基于此,顧誠肯定李自成的流動作戰(zhàn),并肯定了大順政權勝利進軍后在鞏固地方政權方面所做的努力。顧誠還精心整理“大西政權地方官表”和“大順政權地方官表”,詳細列出了大順、大西的地方政權官員任職,以說明農(nóng)民革命政權的性質,對“流寇主義”的不妥之論進行有力回擊。對于史界流傳的關于大順政權失敗主要原因的幾種說法,如清兵太強,大順軍不敵,李自成等領導人戰(zhàn)略方針錯誤,大順軍進京后“腐化說”等,顧誠逐個進行詳細的考證、分析,認為大順政權覆滅,“基本原因在于大順政權沒有隨著階級關系的變動相應地調(diào)整自己的政策。”[5]在《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第十三章“論大順政權的失敗”中,顧誠細致地考證了大順政權在進入北京掌握政權后,沒有及時轉變政權性質和調(diào)整政策,極大地損傷了漢族地主階級的利益,最終遭到滿漢地主階級的聯(lián)合鎮(zhèn)壓。最終,顧誠通過研究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比較系統(tǒng)的梳理和解答,對各種說法進行論辯。
對于張獻忠“屠蜀”“降清”的問題,顧誠堅持“張獻忠谷城投降時仍保持起義軍的獨立性,而且并沒有妄自屠殺川民的觀點”[2]100-106,還提出“四川人口減少的一個原因是虎害”[2]309-310。這為近年來“新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概念的提出和相關問題的討論提供一個新角度。顧誠對李自成、張獻忠問題的新見解在農(nóng)戰(zhàn)史研究領域受到關注,并成為一種較為可信的觀點,還糾正了“滎陽大會”“高迎祥是初期領袖”“大順軍進京腐化”等流行的錯誤說法,還原農(nóng)民起義的真實過程。尤其是,顧誠論證“歷史上并不存在這次規(guī)模盛大的‘滎陽大會’……‘滎陽大會’是一個虛構的事件?!盵2]73-77這一觀點價值重大,如果“滎陽大會”真的并未舉行過,那基于滎陽大會的所有記載需要重新考證,史界關于滎陽大會及相關的史學研究都需要重新考察,對這段歷史事件的記載與認識都需要進行新的審視。
顧誠從李巖的研究拓展至衛(wèi)所制度,并取得明代衛(wèi)所制度與明帝國疆域管理研究的重要成果,他說:“最初感到衛(wèi)所制度值得研究還同李巖有關。許多史籍里都說李巖是河南祀縣舉人,大司馬李精白(大司馬即兵部尚書,李精白在天啟年間任山東巡撫,加兵部尚書銜)的兒子。查李精白的材料時,除了弄清他同‘李巖’毫無關系,還發(fā)現(xiàn)他祖上是山東曹縣人,明初跟隨大將軍徐達北征后定衛(wèi)于穎川衛(wèi);穎川衛(wèi)位于南直隸阜陽縣境,而隸屬于河南都司。因此,李精白作為衛(wèi)籍人士必須到河南開封去參加鄉(xiāng)試,而不能像同居于阜陽縣境內(nèi)的民籍生員要到南京鄉(xiāng)試?!陡逢柨h志》選舉志表列本縣舉人名單中相當一部分下注‘河南中式’,這些參加河南鄉(xiāng)試中舉的就是世代居住于阜陽縣境內(nèi)而屬于穎川衛(wèi)籍的人。從此,開始注意到明人傳記中衛(wèi)籍的問題……但衛(wèi)籍人士的籍貫在史籍中弄得很亂,有的寫祖軍原籍,……有的又寫世代所居的衛(wèi)籍。這不僅在寫人物傳記時常造成混亂和謬誤,更重要的是不明白明太祖實行的衛(wèi)所制度在人口遷徙、邊疆開發(fā)等方面都起了深遠的影響?!盵6]為弄清衛(wèi)所制度在明代所起的作用,他從李精白的籍貫著手,探究了衛(wèi)籍與軍戶和人口分布的聯(lián)系,最終牽引出經(jīng)濟領域的重要問題,并基于新的發(fā)現(xiàn)提出明帝國疆域管理體制的新觀點。
顧誠認為“國內(nèi)外史學界關于明初以來存在兩種相距甚大的全國耕地數(shù)始終得不到正確解釋,都同衛(wèi)所問題有關。”[6]從衛(wèi)所制度本身入手引出明前期耕地數(shù)目的新思考,隨著研究的拓展,明帝國疆域管理體制問題成為關注的對象,并成為問題解決的關鍵。顧氏《談明代的衛(wèi)籍》《明前期耕地數(shù)新探》等文章對上述問題做了探究和研究成果的整理總結,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明帝國疆土管理分為兩大管理系統(tǒng)的觀點:明帝國的疆土管理分屬行政和軍事兩大系統(tǒng),軍事系統(tǒng)的都司、衛(wèi)、所單位在多數(shù)情況下負責管轄不屬于行政系統(tǒng)的大片疆土。[7]從明帝國地理單位的可轉換性、土地人口統(tǒng)計、官田民田數(shù)額等方面進行論證,這一全新的觀點引發(fā)明清史學界在土地、戶籍等問題的新思考。在明初耕地數(shù)問題上,日本史學家清水泰次教授、藤井宏教授都提出過自己的觀點。大多數(shù)學者贊同藤井宏的觀點,《明實錄》的記載是真實的,但顧誠認為,明初的耕地數(shù)應包括行政和軍事兩大系統(tǒng)掌握的全部耕地。所以,《諸司職掌》這一典籍的記載相比《明實錄》中進行的記錄更為可靠。[2]代自序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進行對立,直到張海瀛將重要原始文獻《山西清丈簡明文冊》影印流傳,文冊詳細記載了明代山西府、州、縣和都司、衛(wèi)、所管轄的田畝數(shù)、糧食征收數(shù)額,為顧誠的觀點提供了可靠的證據(jù)。以往,明代疆土管理的記載混亂難以厘清,往往使人錯誤地認為只有行政系統(tǒng)的郡縣是明代的地理單位,而忽略了軍事系統(tǒng)。對于明代疆土兩大管理系統(tǒng)的觀點,學界存在著支持與反對兩種聲音,但支持者的史料與論證更讓人信服。鄧慶平認為,這是衛(wèi)所制度研究的兩大路徑之一,為衛(wèi)所制度在當前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切入點。[8]近年來,李新峰從明代衛(wèi)所與州縣在轄區(qū)、人口與田地管理的關系出發(fā),質疑了實土衛(wèi)所、非實土衛(wèi)所的傳統(tǒng)區(qū)分[9];覃朗從貴州衛(wèi)所的軍戶情況著手分析衛(wèi)籍對科舉應考的影響[10];葉錦花從衛(wèi)所、軍戶戶籍的角度進行戶籍和賦役問題分析。[11]
此類問題的研究前沿不少是在顧誠的明帝國疆域管理體制研究的基礎上展開,新的研究或以他的研究為立論依據(jù),或研究的主要觀點與顧誠的結論殊途同歸。明帝國疆域管理體制的研究提供了解決人口、賦稅、土地制度等問題的有效切入點,拓寬了明史研究的廣度和深度,是顧誠明史研究的重要創(chuàng)見。
南明歷史因所處時間和性質的緣故,在辛亥革命和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兩個特殊的歷史時間點上都曾得到廣泛關注。但南明典籍記載混亂,不同的書寫者所持的寫史成見都是研究的阻礙。朱維錚認為“當南明的課題在二十世紀前期再度提上研究日程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對南明十八年的研究必須從清理基本史實做起……陳寅恪先生的巨著《柳如是別傳》顯示,即使在一個點上清理史實也何等不易,或許這正是南明史缺乏綜合性專著的原因?!盵12]1984年,域外漢學家在南明史研究領域的代表性成果——司徒琳《南明史》問世后,吸引國際學界的注意。相比之下,國內(nèi)研究偏于專題化、零散化,缺乏綜合性的優(yōu)秀論著。在這一領域做出突出研究著實不易,在這種情況下,南明史研究更加受到學者的重視。
顧誠的南明史研究成果集中在《南明史》一書,他查閱官修史書、私人撰述、后人整理的筆記檔案中記載的零星相關材料,總計查閱參考的州志、縣志有上千部。陳梧桐考訂書中典籍資料后,認為“《南明史》一書,僅征引書目多達579種,至于查閱而未征引的史籍數(shù)量就更多了,”[13]所引用的典籍中有不少甚至是謝國楨《晚明史籍考》都不曾記載。正是接觸到更為豐富的史料,顧誠對南明史的敘事形式進行思考,做出改變。南明鼎革之際的歷史敘述大多以弘光、隆武等幾個政權的相繼建立的順序,以統(tǒng)治階層為中心展開,但顧誠不贊同只從統(tǒng)治層的視角看待鼎革之際的歷史和農(nóng)民起義的歷史事件,他的寫作基本是以農(nóng)民起義軍的抗清斗爭為主線展開的。陳梧桐認為:“顧誠論述南明史的方法從理論與史實的結合上,揭示了南明的抗清運動所堅持長達二十年斗爭的奧秘”[14],反駁了把農(nóng)民斗爭看作是南明殘余落后勢力逆歷史潮流的錯誤認識。顧誠對南明政權自毀于內(nèi)部斗爭的觀點、對南明歷史人物的剖析和南明史料搜集與整理的工作,對十幾年后的研究依然有影響。近年來,學者進行研究的史料搜集與運用有不少受益于顧誠做的史料尋找、整理工作,對南明歷史人物,如馬士英、史可法、黃道周的重新評價大多要參考顧誠的觀點。
20世紀90年代,中國大陸盛行“以論帶史”的史學研究模式,借用外來理論帶入史實的研究方式引發(fā)許多問題。郭小凌認為:“《南明史》無疑屬于敘述史,如果放到這種國際史學的大背景下,其寓論于史的形式便有了新的意義?!盵15]南明史的研究方式是從具體歷史事件入手,對各類事件和不同勢力集團之間的關系進行個案分析的方法尚屬罕見。從這個角度看,顧誠注重史學研究本身,而不是在進行研究之前先劃定一個理論范圍進行史實的選擇性代入,這為當下的研究現(xiàn)狀提供一種改進的切入點。紀程認為:“顧誠關于明清歷史發(fā)展線索的論述充分體現(xiàn)人創(chuàng)造歷史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使南明史的研究從天命論、宿命論的陰影下擺脫出來,真正奠定在科學的基礎之上?!盵16]正是這種擺脫天命史觀的研究方法,才能夠愈發(fā)接近于探尋歷史規(guī)律及歷史本質的目標,這種目標和實證主義史學有著極大的關聯(lián)。顧誠用“寓論于史”的歷史敘事形式改變問題切入的角度,構建了南明史研究的另一框架。
顧誠明史研究的考察應放在20世紀后期中國大陸史學發(fā)展的背景下進行。20世紀中國史學發(fā)展歷程中,“實證主義史學”是一股非常強大的潮流,并經(jīng)過幾個階段的發(fā)展,顧氏就屬于這個潮流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變化的代表之一。王學典認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在90年代所發(fā)生的最大變化,是‘史料派’從邊緣走進了‘中心’,而‘史觀派’則從‘中心’退為陪襯?!盵17]而實證主義史學強調(diào)依據(jù)經(jīng)驗事實或史料恢復歷史真相,注重進行形式邏輯和歸納演繹的方法。[18]顧誠的明史研究正是在實證主義處于中國史學研究在這一變化時期的先行者。它回歸史學本身,偏向乾嘉考據(jù),重視史料考證,從回歸基本史料做起,從而進行歷史規(guī)律及歷史本質的探索,這正切合實證主義史學的方法。實證主義史學強調(diào)依靠史料恢復歷史真相,并進行形式邏輯和歸納演繹以探尋歷史的規(guī)律及本質。就史料的運用而言,博搜、對比與慎取的研究方法是其最顯著的方法特征。
“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知曉其學術之傳承及治史之路徑,有助于深入理解顧誠的學術研究。顧誠深受陳垣和白壽彝兩位史學大家的治學風格影響,陳垣極重視考證方法和史源法在史學上的運用。[19]在史學研究上,資料掌握的多寡和有效性會影響研究的角度和新穎度。在考證方法上,顧氏回憶陳垣的治史方法時說:“研究歷史應當在收集材料上做到竭澤而漁”[20]。許冠三認為,陳垣的史料學要旨有二:第一,搜羅力求完備。第二,采擇務求一手。[21]陳垣的考證方法對顧誠的學術研究影響很深,如顧誠使用史源學的方法尋找讓李巖問題引起關注的文章《甲申三百年祭》,考證文章的引用材料,從而進行所引材料的考源,并認為后來修成的《欽定明史》體現(xiàn)了康熙的意圖。[6]顧誠強調(diào),歷史研究不能停留在低水平的有材料的層次上。換言之,就是要進行史料收集和史料考辨的雙重工作。他多次表達重視原始史料的意見,在《李巖質疑》結尾說:“在沒有見到可靠的第一手材料以前,我是不相信在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中曾經(jīng)有過李巖這個人物的?!盵22]《再談李巖問題》強調(diào):“用夸張的語言來彌補論據(jù)的貧乏在歷史科學領域內(nèi)是行不通的。”[23]進行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的研究時,顧誠廣泛查閱當時的歷史檔案和地方志,寫作《南明史》時引用了二百多種典籍。顧誠首先發(fā)現(xiàn)并引用的資料也有不少,如《南明史》上冊的書尾配圖《天念錄》,記載了順治五年(1648年)南昌守臣王得仁等人進行反清復明活動,柳同春報信清軍致使南昌慘遭屠城的歷史。[24]
顧誠善于學習海外的最新研究成果和新的歷史研究方法,為自己的研究拓展新的角度和借鑒新的史學研究法。他曾與美國學者司徒琳、戴福士探討南明史,并互相介紹國內(nèi)和海外學界的研究情況,對日本和歐美的研究狀況相當關心。日本學者新宮學回憶在中國交流訪學期間與顧誠相處時的情景,說:“在平常的閑談中,當我舉出日本明清史研究者的名字時,先生總是說認識,好像大抵都知道的樣子,那是因為他常翻閱山根幸夫先生寫的《新編明代史研究文獻目錄》或《明代史研究》……《南明史》不僅參考國內(nèi)的研究成果,還參考并引用了國外學者的研究成果??甲C永歷朝覆亡的歷史狀況時,顧誠參考了司徒琳所著《南明史》,同時參照英國學者哈威的《緬甸史》以及貌·赫丁·昂著《緬甸史》?!盵3]365顧誠不僅勤于史料收集、比照,對史料的實證、考源功夫也極為深厚,如運用“史源學”方法考據(jù)李巖傳說的源頭:從《甲申三百年祭》引用史料入手,到計六奇《明季北略》的史料運用,找到《剿闖小史》《定鼎奇聞》等文學虛構作品記載混入史書記載。從史料記載的源頭去尋找李巖,并闡明了欽定《明史》在李巖故事演變過程中的惡劣影響,撰成《李巖質疑》一文。在南明史事的考證上,顧誠運用不同史料的對比互證,考辨史料真?zhèn)魏褪妨系难芯績r值大小。對魯監(jiān)國諸部的起義、“秦藩”之師東下問題,夔東十三家的抗清斗爭等問題,顧誠搜集了站在不同立場的史料記載,進行記載差異的比較思考然后做出判斷,這種史料考證的實例在他的明史研究中是一項基本工作,是其學術研究方法的重要組成。諸葛計贊譽顧誠精于考證,說:“把很大的精力放在對史事的考證方面,因而糾正不少錯誤的說法和史籍的誤載?!盵25]何齡修認為:“歷史研究是一個復雜的考察和思維過程。史料的收集、鑒別和考證總是最先要通過的第一大關?!盵26]正是基于對史料搜集、比照下的苦功夫,顧誠的史料考證才能得以進行,在縝密考證的基礎上探尋材料的原始出處,之后才能做到史料運用的“慎取”。從《南明史》一書史料的數(shù)量與顧誠搜集的史料數(shù)目相比,可謂十中取一。從其文章質量上看,史料的選取皆是有說服力或者說甚難駁辯的。“求真存、證實跡”是顧誠明史研究的基本理念,由于《明史》記載的良莠不齊,利用各種檔案、方志進行史跡的基本考證是必要的。顧誠的研究正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考證基本史實,辨別史料記載的可信性。
李巖問題的研究對顧誠學術研究路徑形成無疑是標志性的,運用史源學的方法考證歷史人物、歷史事件記載的史料源頭,從不同史料形成的時間關系理清記載的敘事變化進行歷史考證。對于歷史人物的生平考實,顧誠擅長運用史源法進行人物行跡及時代的考察。當李自成殉難的問題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顧誠利用檔案材料論證,得出“李自成死于湖北通山縣”的結論[27];又依據(jù)劉三吾《坦齋文集》中沈漢杰的墓志銘以及沈伯煕等人的墓志銘,再結合相關人士的著作,斷定沈萬三是元朝人,明初時已經(jīng)去世,典籍中記載的有關他的經(jīng)歷很有可能是其后人的事跡。[28]從顧誠的明史研究看,顧誠力求接近歷史事實,其史料搜集和考證功夫造詣極深,史學研究的方法,特別是史料學方法偏向于實證主義史學。
總的來說,顧誠的明史研究主要以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明帝國疆域管理體制、南明史三個方面的研究成果為載體,對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研究以“訂誤”為特征,“拓寬”了明帝國疆域管理體制的研究,取得的關鍵成果成為后人相關研究的立論依據(jù),用“寓論于史”的敘述形式,重新“建構”南明史的研究框架。因其史學研究入門時期,深受陳垣、白壽彝的治史風格影響,在多年治學過程中形成“求真存、證實跡”的考證理念和博搜、比觀、慎取的史料運用特點。顧誠在明史研究范圍內(nèi),比較善于探究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源流,而考源法的多維運用是其明史研究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