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經學是中國文化的根干,承載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體系。經學研究的主要對象為“六經”,“六經”被稱為中華元典,由孔子所刪修整理。
自漢武帝接受董仲舒“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建言后,儒家經學一直占據思想統(tǒng)治地位。然而“六經”文簡義富,歷代儒者雖然“皓首窮經”,致力于經典的詮釋,仍很難說得到了“六經”的本意。尤其是經典中有許多哲學、政治學、社會學等概念,這些概念之間往往呈現出一種復雜、交叉的立體層次關系,如果只是用語言表達會有一種治絲益棼的感覺。為此,宋人楊甲發(fā)明了《六經圖》,試圖用圖表的形式來理清經典中各概念之間的關系??上r至今日,楊甲的《六經圖》很少有人關注,并且也難以看懂。值得慶幸的是,吳長庚的《六經圖碑本研究》為我們彌補了這個學術空白和遺憾。
我與長庚相識較早,上個世紀80年代,國內首屆朱子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廈門大學召開,我們便見了面。隨后社科院歷史所與上饒師專合作創(chuàng)辦《朱子學刊》,我們就有了更多的接觸。后來長庚帶領幾位老師參與了《儒藏》春秋類文獻的整理,在北大儒藏中心多次召開的會議上都有機會見面交談。我所主編《中國經學思想史》,也邀請長庚參編撰稿。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告訴我,正在對《六經圖》開展研究。今年年初,他又告訴我,書已經出版,并郵寄到岳麓書院,希望我讀后談談對該書的看法。但該書部頭甚巨,洋洋七十萬字,通讀固為不易,只能在瀏覽之余,談一點個人感想。
宋人解經,銳意創(chuàng)新,而以易學為尤著。宋代周易象數學中有一項創(chuàng)造,就是發(fā)明了許多易圖(舊稱“圖書”)。易圖的功能主要有兩方面,一是用以推演天地造化的基本原理,一是用以說明《周易》六十四卦之間的復雜關系。前者是要以易圖或易數形式建構一種宇宙圖式,后者是要進一步揭示隱藏于六十四卦之間的易數與卦變等等的規(guī)律。綜合地看,《六經圖》作者對此是有深刻認識的。在《周易圖》解析中,作者對《周易》經傳的有關概念、歷代易學家發(fā)明總結的義理規(guī)律、易學與天地事物的關系等等,都作了較清晰的闡釋。正如吳著在后記中指出:以圖解經無疑為經學解釋提供了方便,但宋人的圖已經不是簡單的事物形態(tài)的再現,而是用以表現抽象的哲學概念,這多集中于《周易圖》中。但作者并沒有周旋于這些繁瑣的哲學概念之中,而只是就圖及圖所涉及的經典問題給出思考答案,或歷述古今各派觀點,啟發(fā)讀者思考領悟。如《三變大成圖》和《四易之易圖》的解析,引用歷代典籍,詳加比較分析,使讀者對圖意有清晰的理解。書中,關于《先天圖》和《中天圖》的解析也頗有特色。
隨著科舉制度的推動,宋代的經學教育開始全面展開。為適應這種需要,以圖解《易》的方法也很快推廣于整個經學教育之中,一方面,宋儒以解經的方式建構其思想理論體系,圖學能簡單明了地說明其經典概念、范疇之間的層次、從屬關系。如《周禮》述大宰掌治、司徒掌教、宗伯掌禮、司馬掌政、司寇掌刑、司空掌事等問題,文字都很繁冗,而列為圖,則一目了然,線索清楚。另一方面,在《周禮》《儀禮》中,都有許多古代名物制度的知識,如各種冠冕、禮服、禮器、祭器、樂器,或如天子大射、五等禮文、治朝燕朝、燕射賓射等制度,《考工記》中車馬各部件的名稱等,若無圖示,則很難明白。所以,以圖解經的方式雖然是儒家經學的一個支流,但對于儒家經典詮釋的發(fā)展卻又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作者注意到,“六經”之書,各有其不同的理論內容和社會功用,因而在詮釋中能把握住點與面、輕與重、難和易的關系。所謂面,是指在各圖普遍性的詮釋中,立足經典原著,理順歷代經學家的理論發(fā)明,動態(tài)地闡述理論發(fā)展變化的歷史。所謂點是指重點,即“六經”流傳后世最重要的理論內容?!读泩D》之中,最難的是理論體系的揭示。但圖只是個體的存在,圖與圖之間或有體系,并不都構成橫向聯(lián)系。所以在面上,各圖的詮釋都單獨成篇,相對獨立。盡管如此,作者還是注意到各經的主體內容,并作出相應的重點揭示。如《周易圖》的易有太極、河圖洛書、釋象釋爻、十三卦取象之類;《尚書圖》的山川地理、帝王世次、天文歷法之類;《詩經圖》的風雅比興之類;《周禮圖》的官制、政制和禮制,井田之法之類;《禮記圖》中對禮制的分析判斷,如禮以義起、非古之禮、非禮之禮的判斷;而在《春秋圖》中,則注重對春秋筆法義例的揭示。楊甲《春秋圖》中,從四個方面總結歸納了“春秋總例”的不同方面,共有四圖,而作者對此都引用了原典的例子,并一一作出詮釋分析。
將經圖刻諸于碑,一在確定定本,防止紛爭;二在期以傳之久遠。作者之所以選擇宋元碑本,是在詳考《六經圖》流傳演變的基礎上而作出的有眼光的選擇。自《六經圖》問世后,學者多以己意改動,至明清以后,已改得面目全非。當然,我們不能否認,歷代修改并非全無意義,但楊甲原創(chuàng)的價值,自非后世改本所能取代。尤其是原碑今已無存,重刻僅剩殘段的條件下,上饒的碑本就顯得更為重要。今吳長庚教授依據所發(fā)現的元代所刻六經圖碑的完整拓片,進行整理、研究、出版,無疑將大大有助于經學思想研究的推展。尤其是其中12幅大的碑版,為《四庫全書》所未存,其文獻學的意義十分重大。
這里,我要稍微談一下《六經圖碑本研究》課題的難度?!稘h書·藝文志》論及治經之難說,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在古代,儒者能通一經就很難,過去有“老學究”一詞,“老學究”的原意就是“學究一經”。治一經其難如此,因而像鄭玄、朱熹等極少數能遍注群經的大儒,被推尊為“大賢”“功臣”?!读泩D碑本研究》雖然不屬于遍注群經,但若作者對“六經”及各家注疏不熟悉,那也絕對做不好這一課題。吳長庚教授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獨立完成了這個課題,其間的艱辛可想而知?,F在許多高校開設了儒家經典研習課程,我相信這部書對于讀懂儒家經書會起到一種“按圖索驥”的功效。倘如此,則吳長庚教授功莫大焉!
我曾主編《中國經學思想史》(四卷六冊)300萬字,部頭不可謂小。但掛一漏萬之處,所在多有。特別是于宋代楊甲《六經圖》這部重要成果全未曾措意,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所幸作為當時課題組成員的吳長庚教授后來彌補了這個缺憾。這使我想起唐代孔穎達主持編纂《五經義疏》(又稱《五經正義》),而于《儀禮注》《周禮注》《春秋穀梁傳》《春秋公羊傳》皆未作義疏,其后由賈公彥補作了《儀禮注疏》和《周禮注疏》,由楊士勛補作了《春秋穀梁傳注疏》,由徐彥補作了《春秋公羊傳注疏》。其中賈公彥和楊士勛皆曾是孔穎達《五經義疏》編纂團隊的成員。所以,當吳長庚《六經圖碑本研究》出版并贈書于我時,我十分高興,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遂書此數語以表慶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