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明,杜道流
(淮北師范大學語言研究所,安徽淮北235000)
“來”在漢語史上是發(fā)展比較復雜的一個詞,無論在語法或語義方面都有著十分豐富的發(fā)展變化過程,因此,該詞語引起了學界的濃厚興趣。從研究現(xiàn)狀來看,目前關于“來”的研究與討論主要聚焦在句末虛詞“來”的性質(zhì)與來源兩個方面,這類的研究大多是從歷時的角度進行的。這些方面的現(xiàn)象,太田辰夫、陳前瑞、王繼紅等諸多學者已從不同的角度展開過論證。①參見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蔣紹愚,徐昌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94頁。陳前瑞、王繼紅《句尾“來”體貌用法的演變》,《語言教學與研究》,2009年第4期,第26-33頁。楚艷芳《漢語事態(tài)助詞“來”的形成過程》,《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第24-29頁。傅惠鈞《略說近代漢語疑問句末的“來”》,《語言教學與研究》,2015年第1期,第78-87頁。胡倩傅、唐韻則以《老乞大》為例,對近代漢語中的“來”進行了共時平面的研究。②參見胡倩傅、唐韻《<老乞大>中助詞“來”用法探析》,《內(nèi)江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第9期,第45-47頁。除此以外,有些學人,如楊正超則以《型世言》為例對近代漢語中具有特殊用法的“來”進行了研究③參見楊正超《<型世言>中“來”字的一種特殊用法》,《平頂山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第113-117頁。。很顯然,對于“來”的研究而言,共時性的研究呈現(xiàn)過于薄弱的狀態(tài)。漢語史的研究經(jīng)驗告訴我們,共時的研究與歷時的研究相輔相成,共時研究為歷時研究提供進一步深化的可能。從這一方面來看,目前對“來”的研究仍存在一定的缺憾。
從歷時的角度看,“來”發(fā)展到元代,在語法上明顯表現(xiàn)出了多功能性。這一時期的“來”不僅繼承了古代漢語“來”的語法功能,同時產(chǎn)生了許多新的使用方法,表現(xiàn)出能產(chǎn)性與靈活性,其中有些用法保留到現(xiàn)代漢語中來了,而有的用法則又消失了,因此,考察元代“來”的諸多語法表現(xiàn),不僅能從共時角度描寫出該詞語在這一時期的功能概貌,還有助于從歷時的角度理清其發(fā)展的源流,為漢語史的研究提供一個方面的佐證。
本文擬以《元刊雜劇三十種》(以下簡稱《三十種》)為考察對象,對其中的“來”作較為全面的統(tǒng)計分析,從語法功能的角度對“來”在元代的使用情況作詳盡考察,并對漢語史上“來”的曾經(jīng)的使用情況進行適當?shù)谋容^。
《三十種》中共出現(xiàn)“來”726次,大多作為動詞使用,共有421 例,還有一些作為雙音節(jié)詞的構詞語素,主要有“未來(出現(xiàn)2 次,其中作為詞的1次)、從來(出現(xiàn)19 次)、元來(44 次)、以來(2 次)、后來(4 次)、倒大來(8 次)、大剛來(6 次)”等,《三十種》中“來”作動詞時和現(xiàn)代漢語用法基本一致,為節(jié)省篇幅,下面的考察就不包括“來”作動詞和作語素這兩種情況了。
“來”作趨向補語產(chǎn)生于中古時期,唐詩中已有用例①本文中用作對比的“來”的唐宋用法,基本采用學界已有的研究成果,間或加入我們的考察。,早期主要是“V+來”形式,如:
(1)卿等重陽宴會,朕想歡洽,欣慰良多,情發(fā)于中,因制詩序,令賜卿等一本,可中書門下簡定文詞士三五十人應制,同用清字。明日內(nèi)于延英門進來。(唐德宗《重陽日賜宴曲江亭賦六韻詩用清字并序》)
(2)出來依舊屬羽林,立在殿前射飛禽。(王建《羽林行》)
至晚唐五代時又出現(xiàn)了“V+賓+來”格式:
(3)魔王又偈:平詩暫拋五欲下天來,要禮師兄禪坐臺;(王重民等編《敦煌變文集》)
(4)試都是皇恩契神佛,天感西僧赴道場來。(王重民等編《敦煌變文集》)
《三十種》中也存在大量“來”位于“V+(賓)+來”結構中,作趨向補語的情況,有115 例,有直接位于動詞后邊和位于動賓短語后面兩種情況,如:
(5)[ㄠ篇]更做道你好處,打換來的,卻怎看得非輕,看得值錢,待得尊貴?。P漢卿《詐妮子調(diào)風月》)
(6)(外旦云)張婆婆,這個孩兒是這哥哥送來?(無名氏《小張屠焚兒救母》)
(7)[小梁州]這半壁衫兒是我拆開,你可是那里將來?(張國賓《相國寺公孫汗衫記》)
(8)兀的是那一個袁天綱算來的卦?(張國賓《相國寺公孫汗衫記》)
(9)我邯鄲店黃梁夢經(jīng)過,覺來時改盡舊山河,正是一場興廢夢南柯。(范子安《陳季卿悟道竹葉舟》)
(10)你孩兒便似病海中救出你母災,我便是火坑中救出你兒來。(無名氏《小張屠焚兒救母》)
(11)釣的這錦鱗來,滿向籃中貯。(宮天挺《嚴子陵垂釣七里灘》)
(12)[雙調(diào)新水令]屈央著野人心,直宣的我入宮來,笑劉文叔,我根前是何相待?(宮天挺《嚴子陵垂釣七里灘》)
(13)咱三口兒洛陽居住,往曹州曹南探親來。(鄭廷玉《看錢奴買冤家債主》)
例(5)—(9)中“來”直接跟在動詞后面,例(10)—(13)中“來”跟在動賓短語后面,值得注意的是,早期“來”作趨向補語主要跟在移動動詞后面,如例(1)—(4)中的“進、出、下、赴”等?!度N》中“來”前動詞有不少是非移動動詞,如例(5)中的“打換”、例(7)中的“將”、例(8)中的“算”、例(9)中的“覺”、例(11)中的“釣”等,可見,《三十種》中“來”作趨向補語的功能范圍擴大了,這些用法一直保持到現(xiàn)代漢語中。
“來”表示大概數(shù)量的語法出現(xiàn)在晚唐五代時期,但初期只跟在疑問代詞“多少”后面,如:
(14)多少來田地,幾許多僧徒。(鳩摩羅什譯《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
(15)見說涅盤經(jīng)義,無量無邊,相公記得多少來經(jīng)文?何得默然而不言,并不為妾說一句半句之偈。(無名氏《廬山遠公話》)
至宋代出現(xiàn)了跟在數(shù)量詞語后面,如:
(16)今逐年人戶賽祭,殺數(shù)萬來頭羊,廟前積骨如山,州府亦得此一項稅錢。(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三)
(17)人若辦得十來年讀書,世間甚書讀不了?。ɡ杈傅戮帯吨熳诱Z類》卷十)
和宋以前相比,《三十種》中“來”表大概數(shù)量的用法又有較大的不同。《三十種》中“來”跟在數(shù)量詞語后面這種用例極少,只發(fā)現(xiàn)2例,如:
(18)(等云了)那二十來個敗殘軍,你敢拿不???(無名氏《諸葛亮博望燒屯》)
(19)那軍多半向火內(nèi)燒,三停來水上漂。(關漢卿《關大王單刀會》)
還有1 例是位于疑問代詞后面,這種用法在《敦煌變文》里出現(xiàn),《朱子語類》中未見,如:
(20)則交我烘地了半晌口難合,不覺我這身起是多來大。(石君寶《諸宮調(diào)風月紫云亭》)
絕大多數(shù)情況是“來”位于名詞后面,和名詞一起構成一種比擬的數(shù)量,有5例,如:
(21)快將斗來大銅錘準備,將頭稍釘起,待腿脡掂只,打爛大腿,尚古自豁不盡我心下惡氣?。P漢卿《關大王單刀會》)
(22)[呆古朵]不似這朝昏晝夜,春夏秋冬,這供愁的景物好依時月,浮著個錢來大綠嵬嵬荷葉。(無名氏《閨怨佳人拜月亭》)
(23)若是兒家,女家,有爭差,有碗來大紫金瓜。(張國賓《薛仁貴衣錦還鄉(xiāng)》)
(24)你這般忍冷耽饑覓著我,越引起我那色膽天來大。(石君寶《諸宮調(diào)風月紫云亭》)
(25)[金盞兒]唬的我面沒羅,口搭合,想伊膽倒天來大!(尚仲賢《漢高皇濯足氣英布》)
以上這幾例中的“N 來大”可以理解成“像N那么大”,如“斗來大”即“像斗那么大”,“錢來大”即“像錢那么大”,“碗來大”即“像碗那么大”,“天來大”即“像天那么大”。關于“來”的這種用法,太田辰夫認為:“后助名詞‘來’是從后助數(shù)詞‘來’轉化而來的。后助數(shù)詞‘來’在唐代已經(jīng)有了,它變?yōu)楹笾~是在宋代?!盵1]《三十種》中這種用法大量出現(xiàn)。
還有2例“來”位于代詞后面,如:
(26)肚嵐耽吃得偌來胖,沒些君臣義分,只有子母情腸?。ㄍ醪伞独钐踪H夜郎》)
(27)[混江龍]許來大中都城內(nèi),各家煩惱各家知。(無名氏《閨怨佳人拜月亭》)
以上這兩例中的“偌、許”均為代詞,“偌來胖”“許來大”分別表示“胖”的程度和“大”的程度,這里的“來”表示大概量。這也是《三十種》中出現(xiàn)的新用法。
《三十種》中“來”表示大概數(shù)量的用法,除第一種情況外,其余三種情況都沒有保留到現(xiàn)代漢語中來。
“來”虛化為結構助詞的用例,在晚唐五代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主要是作補語的標記,如:
(28)男女病來聲喘喘,父娘啼得淚汪汪。(佚名《敦煌變文》)
(29)大擬妻夫展腳睡,凍來直〔似〕野雞盤。(佚名《不知名變文》)
宋代結構助詞“來”主要是作補語標記,但也出現(xiàn)了少量“來”作定語標記的用例,如:
(30)若孟子于此等,也有學得底,也有不曾學得底,然亦自有一副當,但不似圣人學來尤密耳。(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三十四)
(31)如某向來張魏公行狀,亦只憑欽夫寫來事實做將去。(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一)
例(30)中“學來尤密”即“學得尤密”,“來”為補語標記;例(31)“寫來事實”即“寫的事實”,“來”為定語標記。
《三十種》中也有極少數(shù)“來”的功能相當于結構助詞①劉堅先生認為結構助詞“來”最早出現(xiàn)在唐五代時期,唐詩與唐寫卷中有少量的用例。宋金時期作為結構助詞的“來”亦然不多見。參見劉堅、江藍生、白維國、曹廣順《近代漢語虛詞研究》,北京:語文出版社,1992年,第146-166頁。,共計有3 例,但和先前的用法也有所不同,未見“來”作補語標記的用例,主要是作定語標記,還出現(xiàn)了作狀語標記的用法,共計有9例,如:
(32)一會家自暗想,怎生來今日晚了時光?。▽m天挺《嚴子陵垂釣七里灘》)
(33)他如今穿著領柘黃袍,我若是輕抹著該多大來罪名!(宮天挺《嚴子陵垂釣七里灘》)
(34)今日到家,多大來喜悅。(楊梓《承明殿霍光鬼諫》)
例(32)中“怎生”是疑問副詞作狀語,“來”可看成狀語標記;例(33)(34)中“多大”均為疑問代詞作定語,“來”可以看作定語標記。這兩種用法現(xiàn)代漢語中均不存在。②現(xiàn)代方言,如吳語、四川方言、西北方言中使用的結構助詞“來”與《三十種》中的結構助詞“來”的用法不同。
《三十種》中有一些“來”修飾限制時間詞,充當定語成分。其中“來歲”1例,“來生”3例,“來日”9例,這里各舉1例:
(35)來歲到神州,將高節(jié)清修,白玉階前拜冕旒,叮嚀奏。(宮天挺《死生交范張雞黍》)
(36)你依著范堯夫肯付舟中麥,他不學龐居士放取來生債。(鄭廷玉《看錢奴買冤家債主》)
(37)今日不得已也,且隨眾還家,到來日絕早到墳頭。(宮天挺《死生交范張雞黍》)
這里的“來”和“今”相對,表示“下一段”時間,例(35)“來歲”指的是“下一年”,例(36)中的“來生”指的是“下一生”,例(37)中的“來日”指的是“下一日”?!皝怼本鶠閰^(qū)別詞。
“來”的這種用法,楊伯峻先生早有論證并舉上古文獻為例證:“‘來’可以加在‘年’‘歲’‘月’‘日’諸詞之上,‘來年’‘來月’‘來日’即是‘下年’‘下月’‘明日’的意思。”[2]《孟子·滕文公下》:“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征,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后已,何如?’”《周禮·春官·肆師》:“社之日,蒞卜來歲之稼?!崩械摹皝砟辍薄皝須q”可視為具體的佐證?!度N》中,“來”的這種用法可視為對上古用法的繼承。現(xiàn)代漢語,特別是書面語中仍有繼承。如曹靖華《飛花集·風物還是東蘭好》:“今年油菜果已超過一九五七年產(chǎn)量,預計來年的收成,定比今年更好!”蘇曼殊《與劉三書》:“此間學堂俱已開學,但須待來月方可上課也。”
“來”作時間詞的后綴在中古漢語中是大量使用的,如:
(38)在昔戎戈動,今來宇宙平。(唐太宗《還陜述懷》)
(39)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曉》)
(40)晚來江門失大木,猛風中夜吹白屋。(杜甫《后苦寒行》)
以上幾例中的“來”均為時間詞的后綴?!度N》中也有少量“來”跟在本來是時間詞的單音節(jié)詞語后構成雙音節(jié)時間詞的用例,其中“昨來”“今來”各1例,“晚來”5例。如:
(41)[ㄠ篇]子是你扢皺眉,古都著嘴,全不似昨來,村村棒棒,叫天吖地。(張國賓《薛仁貴衣錦還鄉(xiāng)》)
(42)今來有罪的罰了,有功的賞了也。(鄭光祖《輔成王周公攝政》)
(43)白日坐一襟芳草裀,晚來宿半間茅苫屋。(宮天挺《嚴子陵垂釣七里灘》)
上例中出現(xiàn)的“昨來”即“昨天”,“今來”即“今天”或“現(xiàn)在”,“晚來”即“晚上”,現(xiàn)代漢語中已無此類用法。
“來”在先秦已用于祈使句,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已有舉例①參見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長沙:岳麓書社,1982年,第165頁。。傅惠鈞進一步指出:“先秦時‘來’就已有語氣詞用法,可用于疑問句、祈使句和感嘆句,分別表示與句式相應的語氣。不過,此類用例在先秦文獻中極少見。”[3]“來”作語氣詞,在晚唐五代使用范圍亦然較窄,主要出現(xiàn)在祈使句中,句法位置也是以句末為主,如:
(44)疑是毒蛇長一尺,令交小大點燈來。(王重民等編《敦煌變文集》)
(45)明日依時早聽來,念佛階前領取偈。(王重民等編《敦煌變文集》)
例(44)為使令句,例(45)為吩咐句,都有祈使的意味。宋代語氣詞“來”的使用范圍逐漸擴大,可以出現(xiàn)在陳述句、疑問句和感嘆句末,如:
(46)這里盡其誠敬,祖宗之氣便在這里,只是一個根苗來。(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二十五)
(47)這里面又那得個里面做出來底說話來?(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一)
(48)曰:“中是理,理便是仁義禮智,曷嘗有形象來!”(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三)
例(46)為陳述句,例(47)為表示反問的疑問句,例(48)為感嘆句。
《三十種》中“來”作語氣詞的用法也比較常見,有位于句末和句中兩種情況,和以前相比,作用更加廣泛。下面分別考察:
《三十種》中“來”作句末語氣詞的有26 例,分別覆蓋陳述句(6 例)、疑問句(5 例)、祈使句(12例)、感嘆句(3例)各個句類,如:
1.用于陳述句末
(49)(小旦還科了)(云)我是一時逗你來。(武漢臣《散家財天賜老生兒》)
(50)待不去來,他來相訪,相領相將。(高文秀《好酒趙元遇上皇》)
(51)[倘秀才]典與一個有兒女官員是孩兒命乖,賣與個無子嗣的人家是孩兒大采,撞見個有道理爺娘是他修福來。(鄭廷玉《看錢奴買冤家債主》)
(52)(末云)你孩兒墻那壁,道你合毒藥藥死你親侄兒來。(孟漢卿《張鼎智勘魔合羅》)
例(49)有解說的口氣,例(50)表猶疑的口氣,例(51)有假設的意味,例(52)有肯定強調(diào)的意味,“來”的作用是增加句子的音節(jié)長度從而彰顯這些語氣或口氣。
2.用于疑問句末
《朱子語類》中“來”在疑問句中出現(xiàn)時只位于反問句的末尾,表示反詰語氣?!度N》中“來”的作用范圍擴大了許多。如:
(53)(都審了,是真命科)(云)哥哥,你更待那里去來?(無名氏《諸葛亮博望燒屯》)
(54)(祇候云了)(喚高山見了,跪住)(末云)你藥殺李德昌來?(孟漢卿《張鼎智勘魔合羅》)
(55)(做住了,云)怎生這秀才卻共這漢是弟兄來?(無名氏《閨怨佳人拜月亭》)
(56)既是我謀反,那里積草屯糧?誰見來?(孔學詩《地藏王證東窗事犯》)
例(53)是一般的探問,“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啊”;例(54)是求證問,“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嗎”;例(55)是探究問,“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呢”;例(56)是反詰問,“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啦”。
3.用于祈使句末
《朱子語類》中未見“來”用在祈使句末尾的用例,然《三十種》中“來”在祈使句中的使用數(shù)量大大超過其它三個句類,主要跟在“去”后面,如:
(57)(正末冷笑云)季卿,疾忙去來!(范子安《陳季卿悟道竹葉舟》)
(58)(云)道童,準備去來,這里卻有四十年天子!(無名氏《諸葛亮博望燒屯》)
(59)(帶云)婆婆,他每去了,咱也家去來!(張國賓《相國寺公孫汗衫記》)
(60)我和你告官司去來。(岳伯川《岳孔目借鐵拐李還魂》)
例(57)(58)是吩咐口氣,例(59)是建議口氣,這三例中的“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吧”,例(60)是命令句,現(xiàn)代漢語中無相關的語氣詞。
4.用于感嘆句末
《三十種》中“來”用于感嘆句的用例比較少,只有以下3例:
(61)隋何,我知道,自古已來,那里有天子接降將禮來?。ㄉ兄儋t《漢高皇濯足氣英布》)
(62)我是蔡丞相親眷,我便不這般受窮來?。ㄠ嵐庾妗蹲硭监l(xiāng)王粲登樓》)
(63)到我行休交拜,我道是因甚來!子一句話道的我淚盈腮。(張國賓《薛仁貴衣錦還鄉(xiāng)》)
例(61)是反詰感嘆形式,句子的感嘆性較強,“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啊”;例(62)是表示慨嘆的感嘆句,有一定的敘述性,“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啦”;例(63)是表示醒悟的感嘆句,“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呢”。
《三十種》中“來”作為語氣詞位于句中約23例,主要位于補語標記和補語之間,作補語的標記有“得”“的”兩種,如:
(64)一會家怨氣難消,吃的來醉醺醺。(佚名《鯁直張千替殺妻》)
(65)欺負俺孩兒年紀小,出家兒施善道。吃的來噎噎臌臌醉醄醄。(岳伯川《岳孔目借鐵拐李還魂》)
(66)托賴著圣明天子,百靈咸助,殺的敗殘軍前追后逐,趕的來一個皆無。(張國賓《薛仁貴衣錦還鄉(xiāng)》)
(67)老的來沒顛倒,便死也死得著,一任你亂下風雹?。o君祥《冤報冤趙氏孤兒》)
(68)燒得來半熟,慌用手來拿,早是我澀奈無收煞?。ǖ揖瘛稌x文公火燒介子推》)
(69)[滾繡球]這兩個吃劍頭,久以后,死得來不如豬狗。(楊梓《承明殿霍光鬼諫》)
(70)謊得來無巴臂,不曾三年乳哺,一劃臺肥。(王伯成《李太白貶夜郎》)
(71)這其間哭得來一絲兩氣。(岳伯川《岳孔目借鐵拐李還魂》)
(72)如今刀子根底,我敢割得來粉磕麻碎?。P漢卿《詐妮子調(diào)風月》)
例(64)—(67)的補語標記為“的”,例(68)—(72)的補語標記為“得”,應該僅僅是書面形式不同而已,功能并沒有差異。
此外,《三十種》中還有少量的“來”位于主謂之間的用例,如:
(73)[三煞]母親第一來殘疾多,第二來年紀老。(無名氏《鯁直張千替殺妻》)
(74)[六煞]第一來將女色再不親,第二來把香醪再不吃,堆金積玉成何濟。(馬致遠《馬丹陽三度任風子》)
(75)[鵲踏枝]他笑咱,唱的來不依腔,舞的來煞顛狂。(宮天挺《嚴子陵垂釣七里灘》)
例(73)中“來”位于主謂謂語結構的小主語后面,例(74)“來”位于句子的主語后面,這兩例的共同特點是“來”位于序數(shù)詞后面,表示按序述說新信息內(nèi)容,“來”類似張伯江、方梅所說的“篇章主位”標記①參見張伯江、方梅《現(xiàn)代漢語功能語法研究》,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5頁。;例(75)情況稍微復雜一些,主要是其中的“的”可作兩種理解,如果將“的”理解成轉指標記,那么“來”的前后成分之間就是主謂關系,“來”則很像張伯江、方梅所說的“話題主位”標記②參見張伯江、方梅《現(xiàn)代漢語功能語法研究》,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6頁。,如果把“的”看成補語標記,則“來”的前后成分之間就是述補關系,“來”就可以看作焦點標記。我們認為動詞“唱”“舞”后面的成分是對“唱”“舞”進行的補充、說明,因此,我們傾向于把“的”看成補語標記,因此,例(75)中的“來”應當看作焦點標記?!皝怼弊髡Z氣詞的絕大多數(shù)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已經(jīng)消失。
作為體標記助詞的“來”①這類助詞,龔千炎稱之為“體助詞”,梁銀峰則稱之為“事態(tài)助詞”。參見龔千炎《談現(xiàn)代漢語的時制表示和時態(tài)表達系統(tǒng)》,《中國語文》,1991年第4期,第251-261頁;梁銀峰《漢語事態(tài)助詞“來”的產(chǎn)生時代及其來源》,《中國語文》,2004年第4期,第333-342頁。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
(76)若復彼人,未曾聞來,未曾見來,不從他人,先見聞來,直自貪心故作歌詠。(元魏瞿曇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jīng)》)
(77)阿難,我于彌勒菩薩之邊,種諸善根,求未來世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而有偈說:此佛大威德,離欲得寂靜。釋邇牟尼佛,皆悉供養(yǎng)來。(隋閣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
例(76)中的“來”表示“曾有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和現(xiàn)代漢語中的“過”相當了,后例梁銀峰認為表示“曾經(jīng)完成”,應該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來著”。
到南宋時期的《朱子語類》中,“來”作為體標記的功能較為豐富,如:
(78)道聽涂說者才聽來便說了,更不能蓄。(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六十)
(79)今夜試來聽它說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
(80)如八陵廢祀等說,此事隔闊已久,許多時去那里來?。ɡ杈傅戮帯吨熳诱Z類》)卷一百二十七)
(81)且如這一件物事,我曾見來,它也曾見來。(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二十四)
例(78)中的“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了”,表示動作的“實現(xiàn)”;例(79)中的“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著”,表示動作的“持續(xù)”;例(80)中的“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來著”,表示動作“曾經(jīng)完成”;例(81)中的“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過”,表示曾有的“經(jīng)驗”。
和《朱子語類》相比,《三十種》中“來”用作體標記的功能逐漸集中,《朱子語類》中“來”作表“經(jīng)驗”和“持續(xù)”體標記的用法在《三十種》中消失了,該書中“來”作體標記的用法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
下面各例中的“來”,和現(xiàn)代漢語中表“實現(xiàn)”的“了”基本相當:
(82)劉封上,見住了(云)劉封,吾計中用來未?(無名氏《諸葛亮博望燒屯》)
(83)我想來,則不如不會倒好。(狄君厚《晉文公火燒介子推》)
(84)那婆娘打扮來便似女猱,全不似好人家苗條。(無名氏《鯁直張千替殺妻》)
(85)問甚么安排來后,目前鮮血交流。(關漢卿《關大王單刀會》)
(86)(云)當日婆婆上席去來,我暗使人喚的個穩(wěn)婆與小梅憑脈來。(武漢臣《散家財天賜老生兒》)
值得注意的是《三十種》“來”還出現(xiàn)在“待V來”格式中,表示“將來完成(或實現(xiàn))”如:
(87)[四煞]待爭來怎地爭,待悔來怎地悔?(關漢卿《詐妮子調(diào)風月》)
(88)[牧羊關]將太子待放來如何放?(狄君厚《晉文公火燒介子推》)
(89)交太子待走來如何走?(狄君厚《晉文公火燒介子推》)
(90)待不從呵,時常感他恩德多;待從來,爭奈家寒生受。(狄君厚《晉文公火燒介子推》)
這種類似于“將來完成體”的用法在先前的文獻中極少見到,應該是漢語表“已然”的范疇在這個時期的新發(fā)展。
下面這幾個用例中“來”均表示動作行為或事件曾經(jīng)完成或實現(xiàn),應該是作表“曾然”的體標記:
(91)(云)臣等三人每,曾與國家出氣力來。(孔學詩《地藏王證東窗事犯》)
(92)我每常幾曾和一個男兒一處說話來,今日到這里無奈處也,怎生呵是那?(無名氏《閨怨佳人拜月亭》)
(93)當?shù)脽o話休,或一句差,這廝沒飯生受時,我曾賚發(fā)他盤纏來?。ㄠ嵐庾妗蹲硭监l(xiāng)王粲登樓》)
(94)(云)婆婆見末,這堝兒有上墳祭奠來。(武漢臣《散家財天賜老生兒》)
(95)我?guī)讜r交你殺了他使命來?(尚仲賢《漢高皇濯足氣英布》)
“來”作“曾然”體標記均位于句末,應該是“事態(tài)”助詞,值得注意的是,《三十種》中“來”不與表示“曾經(jīng)”的時間副詞共現(xiàn)的用例占比有所增加,如例(94)—(95),說明這種“來”作為體標記具有較高程度的獨立性,為以后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這種“來”被“來著”替代。
從考察的結果來看,元代的“來”絕大多數(shù)作動詞使用,還有一些作構詞語素使用。從語法功能上看,元代的“來”大致有七種主要用法,其中“來”作區(qū)別詞充當定語的用法,為上古漢語用法的保留,“來”作趨向補語、“來”作時間詞的后綴、“來”作體標記的用法產(chǎn)生于中古時期,“來”作表大概數(shù)量的助詞、“來”作結構助詞、“來”作語氣詞的用法產(chǎn)生于近代漢語初期,并在元代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來”在元代這一共時平面上的多功能性反映了其歷時發(fā)展過程中不同功能的競爭與消長的關系。從其與現(xiàn)代漢語的關系上看,作趨向補語、作表大概數(shù)量的助詞的用法基本或部分保留在現(xiàn)代漢語中,作語氣詞的“來”,其絕大多數(shù)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已經(jīng)消失,作結構助詞的用法、作時間詞后綴的用法、作體標記的用法則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殆盡。
透過本文不難發(fā)現(xiàn),“來”用法的演變與使用情況給我們留下了進一步探索的空間,比如從歷時平面來看,同為產(chǎn)生于近代漢語時期的用法,“來”表示大概數(shù)量的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得以部分保留,而表示結構助詞的用法則消失殆盡了。又如,從共時平面來說,“來”的有些用法(比如作為語氣詞、體標記助詞)在元代豐富且富于變化,從歷時的角度來說,致使這些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的外因與內(nèi)部機制是什么?再如,從使用頻率的角度來考察,在某個時期使用頻率較高的“來”的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了,而使用頻率較低的用法反而保留下來了,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值得我們繼續(xù)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