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馬克思被詮釋為一個無神論者乃至反宗教的斗士,特別是他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所表達的“宗教是人民的鴉片”(1)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頁。的看法,被視為其思想與宗教決裂乃至絕緣的依據。然而,如果將馬克思的思想還原到西方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發(fā)展的土壤之中就會發(fā)現,他與宗教的關系其實是非常復雜的。一方面,中文語境中所理解的作為毒品的“鴉片”與馬克思視宗教為“安妥”人的靈魂的麻醉劑和鎮(zhèn)靜劑的內涵之間有著很大差異;另一方面,曾經浸潤在濃郁的宗教氛圍中的馬克思又感到,在人的現實生活中,宗教救贖之路其實是虛妄的,人的境遇的變革和人性的“救贖”只有通過實踐之路才能完成。比如,在被列寧稱為歷史唯物主義誕生“前夜”的作品《神圣家族》中,馬克思通過對當時流行的長篇小說《巴黎的秘密》中人物的分析,把“宗教的秘密”與人性的現實聯系起來,致使他的討論既與宗教關聯,又不囿于宗教,而是突破和超越了宗教的視界,同時又達到了新的現實高度。這是馬克思的宗教“批判”最深刻的體現。在過去的研究中這方面的細節(jié)甄別和思路梳理極其缺乏,本文擬對此作出探究。
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所剖析的是一個叫做瑪麗花的妓女,她是《巴黎的秘密》里的主要人物之一。法國小說家歐仁·蘇創(chuàng)作的這部小說以德國蓋羅爾施坦公國的大公魯道夫公爵微服出訪巴黎、賞善罰惡為線索,通過對各種人物命運的描寫,展示了這個繁華的世界大都市中貴族、下層貧民、罪犯三類人物的生活內幕和生存“秘密”,較為全面地反映了19世紀三四十年代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狀況,特別是妓女、越獄犯等下層人民生活的艱辛和痛苦,也對上流社會貴族階層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上男盜女娼等情形作了深刻的揭示。馬克思把《巴黎的秘密》看作是現實主義的作品,認為其情節(jié)可能是虛構的,但反映的現象和狀況卻是真實的。充滿人性特征和美好幻想的“雛菊”瑪麗花迫于生活際遇和壓力淪落為妓女,受人“拯救”走向了宗教,但最后已成為修女的她卻慘死在修道院里。宗教是她短暫一生的向往和依托,但宗教到底帶給了她什么呢?馬克思根據瑪麗花的遭際透析了宗教的實質與現實人性的關系。
在《巴黎的秘密》中,歐仁·蘇通過四個情景為我們呈現出一個充滿人性的瑪麗花的形象——一朵美麗善良、蘊藏著豐富生命力、含苞待放的“雛菊”。起初,她是巴黎許多壞人藏身、碰頭的塔皮弗朗小酒吧老板娘的奴隸,“前額潔白純凈,天使般完美的橢圓臉蛋”“喉音溫柔、顫巍、調和,實在迷人”“仿若在殺人的戰(zhàn)場上開放著一朵美麗的百合花”,因此,人們叫她“唱歌的小妞兒”?!艾旣惢ā币灿小巴懪ツ浮钡囊夂?2)歐仁·蘇:《巴黎的秘密》上冊,成鈺亭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3-14頁。不幸的命運讓她遭遇極端的悲慘,雖淪為賣淫女,但仍然保持高尚的心靈、性格上的落拓不羈和人性中的優(yōu)美,在非人的境遇中合乎人性地成長著。馬克思通過幾個典型的情節(jié)點出這一點。
情景一:在小酒館里,當一個號稱“操刀鬼”的地頭蛇要挾她為其買單的時候,瑪麗花嚴詞拒絕,而后“操刀鬼”打了她一拳,她便拿起剪刀朝“操刀鬼”的肋骨猛刺了一下,并且堅強地說,“你別過來,否則我用剪刀挖掉你的眼睛,”“我沒有惹你,你干嘛打人?”在這一場境中,外形纖弱的瑪麗花表現出朝氣蓬勃、精力充沛、生性靈活的品質,顯現的是一個不屈服于暴力、善于捍衛(wèi)自己權利的堅強女性的形象,而不是一只沒有防御能力、任人宰割的“羔羊”。
情景二:在費維街罪犯們聚集的酒吧里,她向魯道夫敘述了自己的生活經歷。她從小被父母遺棄,不得不和一個叫“貓頭鷹”的單眼瞎的老太婆一起生活,每天乞討、挨打,最后還被拔掉了一只牙。忍無可忍之下,她逃了出來,不幸又被當作小偷關進感化院,一直待到16歲。從感化院出來后,她本想做一個勤勞的、自食其力的人,但處境艱難、尷尬,又很少能得到機會和幫助,所以她沒有去找工作,而是把從感化院后賺得的300法郎統(tǒng)統(tǒng)花在游逛和裝飾上,后來她雖然后悔了,可還是為自己辯解:“但是沒有人勸告我呀”。她想做一個純潔的人,但在無奈的生活際遇下被賣身于酒吧的老板娘,不得不在災難中悲傷地過活;她想做個誠實的人,“真的,我想起過去就傷心……做個誠實的人想必是很好的”,但是,她又感覺到,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她要做個誠實的人太難了,“誠實,我的天!你說我有什么辦法能夠誠實!”她想做個堅強的人,“我決不哭鼻子”,但她的生活充滿悲苦,“是很不愉快的”;她想懺悔自己的過去,但根本沒有渠道,只能不了了之,無奈地提出一條斯多葛派和伊壁鳩魯派式的人性原則:“到頭來,做過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3)歐仁·蘇:《巴黎的秘密》上冊,第216頁。講述自己悲慘經歷的瑪麗花是誠實的、內心坦蕩的,又是一心向往純潔與善意的,即使對于自己的過往沒有自覺的反省,有的只是身不由己的無奈!
情景三:當魯道夫和瑪麗花在郊外第一次散步的時候,魯道夫問她:“不幸的孩子!意識到你如此可憐的處境,你應該經常想到……”,“想到死,對不對,魯道夫先生?”瑪麗花打斷了他的話,“是的!我曾經不止一次地透過河岸的欄桿凝視著塞納河……可是,過后我又轉過來看著花,看著太陽……并且自言自語地說:河始終會在這里,可是我還沒有滿十七歲呵……誰會知道呢?”“希望遇到一個好人,給我活做,讓我能夠擺脫奧格雷斯……這樣一希望,仿佛就能使我得到安慰……我對自己說:‘我的苦是受夠了,但是至少我從來沒有害過什么人……假使有人勸告過我,我也不至于落到這個地步!’這樣一想,就減少了難過……雖然自從我的小月季花死了以后,我難過得更多了?!?4)歐仁·蘇:《巴黎的秘密》上冊,第75頁。這無疑是一個天性樂觀、雖飽受生活的磨難仍對生活充滿憧憬的小女孩。當魯道夫幫助她離開自己以前無力擺脫的惡劣環(huán)境,來到大自然懷抱中的時候,她便自發(fā)地表露出固有的天性,顯現出小姑娘蓬勃的生趣、豐富的感受以及對大自然之美如此合乎人性的欣喜若狂。
情景四:魯道夫許諾瑪麗花,要帶她到若爾日夫人的布克伐爾農場上去,那里將會有鴿房、馬廄、牛奶、乳酪、水果等。這對于從來都“沒有出過巴黎”、成天生活在“那間又臟又臭的小屋里”、自從到了“奧格雷斯家以后”“就沒有進過教堂”的瑪麗花來說,就有一種渴望解放和臨近解放時的“痛快”之感。當魯道夫為她描繪了一個空中樓閣的時候,她天真爛漫地以為自己不幸的命運是自作自受,“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因為我不會節(jié)省錢的緣故”,甚至反過來規(guī)勸魯道夫把錢存入儲蓄銀行。她覺得魯道夫帶她到若爾日夫人日常幫忙打理的農場去,是上天給她的恩賜。她沒有對過往的生活進行反思,也沒有直接對當下的生活進行思考,而只是幻想著愉快、光明的生活,也只有在這種幻想的比照下,她才想起了自己過去境遇的極端可怕。
這便是歐仁·蘇展現給我們的生活在19世紀三四十年代巴黎社會的“雛菊”瑪麗花的形象?!栋屠璧拿孛堋分赞Z動一時,成為當時法國社會中最重要的“文化”事件之一,其原因就在于這部小說較為詳盡、真實地描寫了受苦難人民的生活,反映了他們貧困不堪的處境,敘述了他們一向被“上等人”所蔑視和踐踏的苦處。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這部小說“以鮮明的筆調描寫了大城市的‘下等階級’所遭受的貧困和道德敗壞”。(5)恩格斯:《大陸上的運動》,《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94頁。
對于命運多舛仍然充滿著鮮活人性的瑪麗花,小說作者歐仁·蘇并沒有找到拯救她于悲慘生活的現實途徑,而是滿懷憧憬地把她交到了魯道夫這個所謂“擁有”超乎尋常智謀的“救世主”手上,把魯道夫當做瑪麗花能且僅能抓住的“稻草”,把魯道夫所謂的“仁慈”看作了使瑪麗花獲得幸福的途徑。然而,不幸的是,似乎可以洞察巴黎社會一切秘密的、具有著過人的膽識和氣力的、又是瑪麗花的親生父親的魯道夫,卻選擇了讓瑪麗花皈依上帝,在信仰中幻想著命運的改變,最終使瑪麗花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小說《巴黎的秘密》的情節(jié)還在延續(xù)。魯道夫把瑪麗花從罪犯云集的費維街小酒館里帶出來,又想辦法把她送到布克伐爾農場,將其交給兩個人照看,一個是照顧她日常起居的若爾日夫人,另一個是布克伐爾教堂中的牧師拉波特神甫。若爾日夫人患有憂郁病、常感到不幸,且對宗教十分虔誠,她用非常動聽的話——“上帝保佑那些又愛他又怕他的人、那些曾經不幸并已經悔悟的人”——打動了瑪麗花這個從來就沒感受到愛、也沒有愛過的人,因此她事實上成了瑪麗花的教母。而牧師拉波特則用教義來改造瑪麗花,當他看到瑪麗花因生活境遇翻天覆地的變化流露出憂郁的神情,而不是感到幸??鞓返臅r候,便給瑪麗花以“持續(xù)不斷的關心,使她能夠光彩地生活”。
于是,剛剛脫離悲慘生活環(huán)境的瑪麗花,歡歡喜喜、坦率天真、毫無設防地在農場開始了新的生活,但她對過去種種痛苦和屈辱的經歷仍然忌諱莫深,對過去生活中的污點感到羞愧和恐懼。特別是當她在農場里遇見佃戶杜布勒伊太太的女兒克拉臘小姐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憔悴的腮幫一感觸到克拉臘嬌嫩的小臉……我的臉羞得像火燙一樣……我感到疚心……想起了自己……我!”她沒有想到是,這樣自然的、感性的情感卻正好為老教士拉波特和她的教母若爾日夫人的宗教關懷留下了充足的空間。拉波特趁機給她以道德的啟發(fā),讓她“領悟到”自己過去的卑賤處境,“與其說是不幸,還不如說是有罪……”(6)歐仁·蘇:《巴黎的秘密》上冊,第349頁。而這樣的表白又正中拉波特的下懷,他口氣堅決地回應瑪麗花:“這實在沒有辦法!”“就是品性最高尚的人,只要他在你被救出的污泥中呆過一天,出來后也會在額上留下一個洗不掉的污點……”至此,可憐的瑪麗花只能傷心地說:“那末,您看出我是命定該絕望的羅!”
這是拉波特對瑪麗花宗教改造的第一步。他毫不留情地撕開了瑪麗花過往的傷疤,然后決絕地宣布這個傷疤將會永久地留在她的額頭上,因此,無論她做何等的努力,她都會是一個罪人。而且,她還必須有原罪的意識,痛苦與懺悔必定伴隨著她的一生。其實,對瑪麗花來說,這樣的痛苦遠遠大于她仍舊淪落在過去的火坑里的痛苦,因為如果還是像過去那樣的話,“也許貧困和毒打很快就斷送了我的性命,而對于這種無論我怎樣渴望也得不到的純潔,我至少是可以毫不知道便了此一生的”。(7)歐仁·蘇:《巴黎的秘密》上冊,第352頁。至此,從小受盡人世間種種痛苦和磨難的瑪麗花在教母若爾日夫人和牧師拉波特的宗教關懷下變成了一個終身悔悟的罪女。
接下來,對于這個注定只能糾結于過去的不堪經歷而倍感絕望的小女孩,拉波特教士在宣布她不可能完全撕掉過去可悲的印記的同時,又為她指明了唯一的出路,那就是期望全能的上帝以無限仁慈來幫助她,經過塵世的眼淚、懺悔、贖罪,得到赦免和永恒的福佑的天堂?!吧系鄣娜蚀仁菬o窮盡的,我的親愛的孩子!在你受苦受難的時候上帝都沒有棄絕你,這就可以證明這一點……救你于絕境的這位寬大為懷的人實現了圣經上的話:人有呼主之名者,主將庇佑之;人有呼主者,主將成就其心愿;主將聞聽其呻吟并拯救之……主將完成自己的事業(yè)。”(8)塞利加·維什努:《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218頁。
這樣,在唯一濟度世人的教堂里、“在開始懺悔和贖罪的地方”,自然的、感性的、充滿著人性的瑪麗花不得不放棄了作為人本應有的羞慚,接受了拉波特對希望超凡出世的解釋以及人間萬事萬物必須受上帝擺布的觀念,拜倒在上帝的絕對權威之下。然而,這一切對天真爛漫、對塵世還懷著深深眷戀的瑪麗花來說,又都是被迫的。她被拉波特教士喚起了“自己有罪”的意識,又被告知上帝會拯救她于罪孽的煎熬之中,但在她的意識里,上帝是虛無縹緲的,她所能想到的還是人世間她的“救星”魯道夫,那個“對我仁慈并使我回到了上帝那里去的人”。
但是,有著基督教式的粗暴的拉波特教士,哪里肯讓瑪麗花輕易地擺脫罪孽感呢!他立即打破了瑪麗花有違神道的幻想,說道:“很快,你很快就會得到赦免,赦免你那深重的罪孽……主保佑一切行將墮落的人。”(9)塞利加·維什努:《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19頁。他用虛幻的許諾來逼迫瑪麗花在追尋上帝的路上更進一步。
事實上,表面上顯示出對瑪麗花極大的同情和關懷、又信誓旦旦勸慰瑪麗花只要誠心贖罪,終會得到上帝護佑,但實際上他們對瑪麗花過往的經歷是不能釋懷的,他們早就在心中給瑪麗定了罪。倆人在私下談話就提及,瑪麗花是不能“嫁人”的了,因為沒有一個男人有勇氣從內心上接納她那被玷污了的青春經歷。更根本的是,他們認為,“如果她有道德感的話,她是不會墮落的”,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在此生贖補這么大的罪惡。她避免不了被社會唾棄的命運,就像那些直到半夜還在最熱鬧的街頭叫賣火柴的七八歲的小女孩,最終逃脫不了被餓死、凍死的命運一樣??梢?,瑪麗花的原罪是世俗觀念來界定的。
更不可思議的是,宗教使命的觀念形式與人的救贖的現實問題的有效結合,居然會僅僅依托于宗教偽善的“循循善誘”。瑪麗花無可逃脫的殘酷命運本應歸因于她所處的現實社會境遇,也有著如若爾日夫人和拉波特教士之流觀念影響的現實因素。她內心的矛盾在于,一方面意識到今生今世永遠擺脫不了良心的譴責和過去的罪衍,另一方面又覺得即使對上帝坦誠布公也不可能贖罪或者獲得諒解,這使她深感自己“好苦啊!”其實,瑪麗花如此的現狀和對這種狀況的思考是完全符合人性的、也是合乎邏輯的。但拉波特卻對她說道:“恰巧相反,這是你的幸福,瑪麗,是你的幸福!主使你受到良心的譴責,這種譴責雖然充滿了痛苦,但卻是與人為善的。它證明你的靈魂有宗教的感受性!……你所受到的每一點苦難都會在天上得到補償。相信我的話,天主一時把你放在邪路上,是為了以后讓你得到懺悔的榮譽和贖罪所應有的永恒的獎勵!所以,孩子,你要拿出勇氣來!……支持、依靠、指導,你什么也不缺……”(10)歐仁·蘇:《巴黎的秘密》上冊,第354頁。這就是宗教的偽善推導出的邏輯!
歸根結底,宗教的邏輯無非就是激起人的宗教情感——一種非感性的、非自然的情感,而這種情感的對象卻是莫須有的、無形的。拉波特巧妙地利用了瑪麗花對大自然美的純真喜愛。在傍晚瑪麗花送他回家的路上,拉波特指著黃昏之時一望無涯的天際,說它“幾乎能使我們產生一種永恒的觀念……”并把瑪麗花熱愛大自然的秉性說成是“易于感受自然之美”,而這又被視為宗教崇拜,“看到這造物之美在你心中,在你那長久喪失宗教感情的心中激起了宗教崇拜,我常常是深為感動的”。(11)塞利加·維什努:《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20頁。
在拉波特的啟發(fā)下,瑪麗花徹底否定了自己以往對有形的自然之物產生的感覺,為自己曾經對自然現象的欣喜若狂感到萬分慚愧,更進一步地,她為自己沒有能夠體味到晶瑩清澈的太空與永恒的觀念之間的聯系而感到沮喪。她終于意識到,自己一切人性的表現都背棄了宗教,違背了真正的神恩,因此是離經叛道的、褻瀆神靈的。她自感“罪孽深重”,急迫地想要對拉波特教士“告白”,她亟需贖罪。
除了否定自己對自然之物的感性,瑪麗花還否定了自己對現實人的感覺,從而把自己與現實世界的聯系徹底隔絕了?,旣惢ㄔ緦︳數婪蛐拇娓屑?,因為是魯道夫幫助她離開巴黎骯臟的小酒館、離開非人的罪惡的生活,送她到農場、過上新的生活,也因此,她“曾經每一分鐘都在想念著魯道夫先生”。但是,在她得到來自拉波特教士的宗教啟示以后,她便對自己對于魯道夫、對于現實的、新的、幸福的生活的渴念表示懷疑,甚至是否定了。“我時常抬頭望著天,但不是在那里找上帝,而是找魯道夫先生,好向他道謝。是的,我在這一點上責備了我自己,我的神甫;過去我想念他比想念上帝為多;因為他為我做了唯有上帝才能做出的事情……我是幸福的,幸福得跟永遠逃脫了大險的人一樣?!?12)塞利加·維什努:《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21頁??梢钥闯觯瑢τ诖丝痰默旣惢▉碇v,她又非常矛盾地幻想著魯道夫不僅是那個拯救她于悲慘現實生活的活生生的人,而是現實版的“上帝”,或者說,在瑪麗花的思想深處,魯道夫應該與上帝合一,因為上帝才是真正的“救世主”。
這就是瑪麗花在生活中對于宗教的理解和態(tài)度上的轉變。如此的轉變與自然、現實、感性、知識等等均無關系,它不需要瑪麗花的理性思考和實在努力,甚至不需要推理和論證,也不需要通過告白以祈求上帝的寬恕。“主已經向你證明他是仁慈的”,瑪麗花要做的、她能夠做的僅僅是“領悟”,領悟到自己的原罪和上帝的神恩,從而去贖罪、皈依,直到把自己的一切獻給那個虛無縹緲的存在。她成了修女,宗教生活完全取代了她的世俗生活。她打心眼里為自己的“覺悟”感到慶幸,她把自己過去的不幸理解為罪孽,把對世俗生活的自然態(tài)度轉化為超自然的觀念,把拯救她的人的恩惠體悟為上帝的仁慈,又把這一切都歸功于若日爾夫人和拉波特教士的“教誨”,因為是他們“使我懂得了我的罪孽是無限深重的”。(13)塞利加·維什努:《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21頁。
對于宗教的理解和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之后,瑪麗花的生活境遇如何呢?在小說中,我們看到:
首先,她由自己的“主人”變成了宗教觀念的奴隸。在遇到魯道夫之前,瑪麗花雖然生活在悲苦與不堪的現實中,但“在最不幸的環(huán)境中還知道在自己身上培養(yǎng)可愛的人類個性”“在外表極端屈辱的條件下還能意識到自己的人的本質是自己的真正本質”,還有能力說“我決不哭鼻子”,有勇氣與自己的過去說再見并憧憬自己的未來??梢哉f,這時候的她自己還是自己的主人。然而,當她把過去生活的不幸看作自己的罪孽,把自己的幸福定位于擺脫世俗的、自然的、人的感覺而擁有宗教的啟示,把精神上的不幸看作最大的不幸,從而開始用基督教的觀點來自我譴責的時候,她便成了“自己有罪”這種意識的奴隸。
其次,成為宗教觀念奴隸的她喪失了作為人的本質的生活。本來是現代社會的污濁傷害了她,使她淪落為不潔的少女,但在與拉波特教士的交往中,在宗教的不斷“洗禮”下,她自覺地把社會強加給他的不幸看成了她的宿命,而且認為一切的罪過都是自己的原罪。因此,“經常不斷地憂郁自責,就成了她的義務,成了上帝親自為她預定的生活任務,成了她存在的目的本身”。(14)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23頁。她作為人的感覺,包括對自然之物的感覺、對人與人之間感情的體會、對日常生活的感知以及對未來幸福的期盼統(tǒng)統(tǒng)不復存在,取而代之在自我折磨、懺悔過去中度日,并且她把忍受這種折磨視為至高無上的“美德”和“榮譽”。
再者,向往著“美德”和“榮譽”的瑪麗花卻還是不能完全擺脫她那健全的天性。人性在她那里還在閃爍著哪怕是最后的、微弱的光,她的心還不免困惑于塵世的事情。當她和魯道夫的父女關系得到確認,最終成為了蓋羅爾施坦郡主的時候,她向父親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我祈求上帝把我從這些迷茫中解脫出來,讓充滿在我心中的單只是對上帝的虔誠的愛和神圣的希望,最后,我請求上帝完全掌握著我,因為我想全心全意地皈依于他,但是我的這些祈求都落空了……他不聽取我的祈禱……不用說,這是因為我對塵世的眷戀使我不配同上帝交往?!?15)塞利加·維什努:《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23頁。因此,在人性和神性之間徘徊與糾結,成了發(fā)生宗教轉變之后的瑪麗花日常生活的“新常態(tài)”。
顯然,瑪麗花“既然已經領悟到使她解脫非人的境遇是神的奇跡,那末她要配得上這種奇跡,她自己就必須成為圣徒。她的人類的愛必須轉化為宗教的愛,對幸福的追求必須轉化為對永恒福祐的追求,世俗的滿足必須轉化為神圣的希望,同人的交往必須轉化為同神的交往”。(16)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23頁。也就是說,她必須對塵世和世俗的事情完全死心,完全皈依上帝,這是她不二的選擇。只有這樣,她才能夠得救,而上帝的仁慈才可以得到確認。
那么,完全脫離塵世,進入了修道院,朝以繼暮、曠日無間地活在悔悟當中的瑪麗花得到上帝的護佑和救贖了嗎?
在修道院中,魯道夫想方設法讓瑪麗花得到了女修道院長的職位。起初她認為自己不夠格,拒絕接受這個職位,但后來在前任女修道院長的勸說下,她同意接受了。然而,終于走到了離上帝最近的地方、終日可以與“美德”和“榮譽”相伴的瑪麗花,卻并不適應修道院的生活,“衰弱頹喪,臉色蒼白,精神痛苦”。就在初修期滿,第二天將正式發(fā)愿的前一夜,身體虛弱加之冬日天氣的嚴寒,更有神經性的激動,瑪麗花的生命終于走到盡頭,寂然辭別了人世。把她送上宗教的審判庭的父親魯道夫這樣說道:“對她來說……死,也許更幸福。”
在宗教偽善的邏輯下,人性的救贖與生命的結束竟然是捆綁在一起的!小說中美麗的、心地純潔的、會唱歌的瑪麗花以她短暫一生的曲折經歷表征了一個普通的底層民眾希望從宗教中獲得救贖的心理。親生父親魯道夫先是把她遺棄,在一個偶然的機遇下又救她于悲慘的生活之中,同時,也是這個父親,把她變?yōu)榛谖虻淖锱?,再把她由悔悟的罪女變?yōu)樾夼?,最后把她由修女變成一具死尸。在整個過程當中,我們看到,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取代上帝來改變瑪麗花的命運,而上帝怎么樣呢?“基督教的信仰只能在想像中給她慰藉,或者說,她的基督教的慰藉正是她的現實生活和現實本質的消滅,即她的死。”(17)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24頁。
《巴黎的秘密》不僅在法國引起巨大轟動,影響還擴展到德國。作為青年黑格爾派成員之一的塞利加·維什努(SzeligaVishnu)在1844年6月的《文學總匯報》第7期上發(fā)表了《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一文,對這部小說進行了評論,將其中所敘述的各種事件在觀念的意義上(所謂“思辨的秘密”)予以分析,認為小說的不凡之處就在于充分揭露了現代文明社會中的“一切秘密”。曾經也是青年黑格爾派成員的馬克思,當時正處在與青年黑格爾派思辨哲學進行思想剝離的過程中,為此他與恩格斯合作撰寫了《神圣家族》。其中設專章分析了《巴黎的秘密》以及塞利加·維什努的評論,馬克思不僅對瑪麗花命運做出了深入的思考,同時,更借此機會批駁了塞利加·維什努的思路,認為他的評判不過是站在思辨哲學的立場上對小說進行的“再加工”,是一種自認為“創(chuàng)造”性的、實質上卻是歪曲的評判。
塞利加·維什努認為,現實世界是由“普遍的世界秩序”所主導的,而思辨則是現實世界的打開方式。在他看來,瑪麗花的一生是短暫的,但其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卻是無限的,而這種意義和價值就在于她“藝術地”詮釋了“普遍的世界秩序”與現實的個人命運的“思辨統(tǒng)一”。這是超越小說《巴黎的秘密》、連作者歐仁·蘇也沒有揭示出來的“秘密”,是“思辨的秘密”。小說主人公魯道夫的使命就是揭示這個秘密,而瑪麗花——小說中彰顯人性的“雛菊”則是這個秘密的踐行者。從這個意義上說,瑪麗花無疑成了思辨的“雛菊”。在塞利加·維什努看來,思辨的“雛菊”是對人性的“雛菊”的一種修正,這是他對“雛菊”的思辨的設計理念。我們將看到,在這種設計中,這朵思辨的雛菊無非是“觀念的體現”而已!
從瑪麗花和魯道夫的關系來看,當塞利加·維什努把瑪麗花設計為“思辨的秘密”的踐行者而把魯道夫設定為秘密的揭示者的時候,二者的關系就出現了撲朔迷離的狀況?,旣惢ㄊ恰捌毡榈氖澜缰刃颉迸c現實的個人命運的思辨的統(tǒng)一,是“真正統(tǒng)一的整體”的體現。因此,按照塞利加·維什努的設計邏輯,她就是一切秘密的根源,是思辨的目的本身。魯道夫作為秘密的揭示者,是手段,是以她為根據的。二者的關系是母親與兒子的關系,即魯道夫應該是瑪麗花的兒子。而在小說里,魯道夫不是瑪麗花的兒子,卻是她的父親。顯然,這里出現了塞利加·維什努設計“雛菊”的邏輯與小說中的人物設定之間的矛盾。這樣的矛盾在塞利加·維什努看來卻是《巴黎的秘密》中誕生出的一個“新秘密,即現在所孕育出的常常不是未來,而是早已衰逝的過去”。與此同時,他還為瑪麗花在小說中作為女兒找到了思辨的辯解:“一個孩子如果不也成為父親或母親,而是保持著童貞進入墳墓……那么他本質上……是一個女兒?!?18)塞利加·維什努:《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14頁。
不能不說,把女兒看作她父親的母親,塞利加·維什努的這種思想同黑格爾的思辨是完全一致的?!霸诤诟駹柕臍v史哲學中,和在他的自然哲學中一樣,也是兒子生出母親,精神產生自然界,基督教產生非基督教,結果產生起源。”(19)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14頁。這是思辨哲學固有的思維邏輯,是它把一切現實事物都視為觀念的產物而導致的必然結果。
從瑪麗花的早年經歷來看,當塞利加·維什努把瑪麗花設計為“真正統(tǒng)一的整體”的體現者的時候,她身上的善與惡卻沒有辦法統(tǒng)一起來,因而也就失去了真正的人性。她是善良的:在非人的環(huán)境中生活,但她不曾害過任何人;她有著像太陽和花一樣純潔無瑕的天性;她很年輕,因此對未來和人生充滿希望和朝氣。這是她的本能、她作為人的愿望使然。但對于自己的生活境遇,她不認為是自己自由創(chuàng)造的結果,也不是她自己身上擁有的惡的本性的表露,而是覺得這一切都是別人強加給她的。這是她對社會、對人性的無知使然?,旣惢ㄏ嘈抛约菏巧屏嫉模譄o法理解自己人性中惡的部分,因此就沒有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避惡趨善,這是她之所以最后拜倒在上帝面前的原因。塞利加·維什努卻將她出于本能和人的愿望的善良看作是善的抽象觀念,同樣將她悲慘的生活經歷看作是惡的觀念所致,認為在“批判的”“雛菊”瑪麗花身上,“時代的普遍罪過、秘密本身的罪過”又構成了“罪過的秘密”。因此,她在本質上成了觀念的代名詞,一定會被思辨玩弄于股掌之中,如此的她,在現實中當然只有死路一條。
從瑪麗花遇到魯道夫開始直到最后慘死的過程來看,當塞利加·維什努把瑪麗花設計為“普遍的世界秩序”與現實的個人命運的思辨統(tǒng)一的時候,實際上是把現實的個人命運統(tǒng)一到“普遍的世界秩序”這個思辨哲學的抽象而虛幻的概念中去了。作為現實的個人的最后死亡,恰好襯托出抽象的“普遍的世界秩序”的最后“勝利”。魯道夫拯救瑪麗花于水深火熱的罪犯穴巢之中,讓她從此擺脫了因貧賤的物質生活而產生的痛苦,同時也開啟了她更加痛苦的精神之旅:她“歡歡喜喜、坦率天真地”與拉波特教士接近,但拉波特貌似超凡出世,卻有著“險惡的用意”。他在心中已經給瑪麗花定了罪,所以他是篤定“要瑪麗花贖罪”而去與瑪麗花接觸的?,旣惢ò凑绽ㄌ氐囊?guī)勸變成了一個“痛改前非”的罪人;為了把瑪麗花的錯誤變成背棄上帝的罪行,使她認識到自己的罪孽,從而進行懺悔和贖罪,拉波特教士僅用言語就成功地摧毀了她心中對大自然真誠的喜愛,把這種愛變成了一種宗教上的驚嘆,使現實的人同宗教的關系在瑪麗花身上真切地表現了出來:就人與宗教而言,絕不是一切自然的、可以用理性所把握的關系,而是人類的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的關系,處在彼岸世界的上帝對人來講是無限的、超自然的、超人類的。人祈求寬恕與上帝的仁慈之間絕不存在因果關系,表面上是人在請求寬恕,但實際上上帝的仁慈是先在的。意識到自己有罪的瑪麗花只需觀念一轉,便一定會由衷地“感到自慚形穢”,摧毀自己自然的素質和力量,以便接受超自然的東西和基督教的恩賜。如果說,瑪麗花在幼年和童年的苦難經歷中還依然保持著晶瑩清澈的人性的話,那么,此時沉浸在自由和痛快之中的她,顯然已經完全喪失了作為人的感受與思考,被貶為適合神意的、基督教化的自然。她充滿活力的、栩栩如生的自然的和精神的力量以及各種自然的天賦都化為灰燼,成為永恒性的觀念,剩下的只有乖乖地接受上帝的洗禮。這便是宗教的偽善作祟的結果,“把人身上一切合乎人性的東西一概看做與人相左的東西,而把人身上一切違反人性的東西一概看做人的真正的所有”。(20)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21頁。
最后,在塞利加·維什努看來,支配瑪麗花的已經不是人的自我意識,而是基督教的宗教意識。她唯一擁有的只是用基督教的觀念來譴責自己。當她將自己感覺自己卑下這樣一種合乎人情的意識變成了感覺自己永遠不可挽救這樣一種基督教的、因而也是難以忍受的意識的時候,她的心靈就被罪孽深重的感覺所支配,這意味著她必將變成懺悔和贖罪的犧牲品。她窮途末路,唯有去到上帝跟前,請求上帝把她在塵世間受到的每一點苦難,都以“懺悔的榮譽和贖罪所應有的永恒的獎勵”的方式補償她。她的人類之愛轉化成為宗教之愛,對塵世幸福的追求轉化成對永恒福祐的追求,世俗的滿足轉化成對神圣的希望,同人的關系轉化成同神的交往??傊?,她把自己完全交給了上帝,只有徹底脫離塵世,進入修道院,在那里慢慢地枯萎和死去,她才有可能擺脫自己有罪的意識。這便是魯道夫為瑪麗花找到的唯一的得救之路。塞利加·維什努把瑪麗花的生命稱為“無辜的”存在、“短暫的”存在:她確實是無辜的,只是由于論證“普遍的世界秩序”的存在的需要,她的命運才被關注;她的生命過程也一定是短暫的,因為“普遍的世界秩序”必將永存,就像在宗教意識里“罪惡”是永存的一樣。
從馬克思的視角看,在小說《巴黎的秘密》中,歐仁·蘇把瑪麗花的命運歸咎于魯道夫善良而周全的“意志”,而沒有深入到這樣一個16歲的少女淪落為妓女的悲慘命運之中探究罪惡的社會根源,這反映了他同情弱者、拯救人性的愿望的虛幻性。而塞利加·維什努根據這些素材和情節(jié),卻把瑪麗花的形象做了思辨的處理,使她的命運變成思辨的“批判”的產物,變成純粹的觀念的產物。這是他思考世界的方式導致的結果。在塞利加·維什努看來,“普遍的世界秩序”和現實世界的發(fā)展要結合為一個“真正統(tǒng)一的整體”,“就必須使兩種因素——這個混沌世界的秘密同魯道夫借以洞察和揭露秘密的明確、坦率和信心——在一個人身上互相沖突……雛菊也就執(zhí)行著這個任務”。(21)塞利加·維什努:《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轉引自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12頁。這是塞利加·維什努在賦予魯道夫以思辨秘密的揭示者的使命之后,又必然要詮釋出的瑪麗花人生經歷中的思辨因素。雖然塞利加·維什努也稱瑪麗花為Marienblume,(22)這個德文詞的含義是“雛菊”。但其真實用意卻是要她執(zhí)行將“普遍的世界秩序”與現實世界具體地、思辨地統(tǒng)一起來的形而上學的使命,以證明思辨哲學所謂的“真正統(tǒng)一的整體”的存在與合理性。因此,瑪麗花的人生經歷、她身上所隱藏的世俗世界的秘密,在塞利加·維什努那里不過只是為了能證明一點:個人力量的發(fā)展必然訴諸“普遍的世界秩序”。不僅如此,塞利加·維什努還用神學的邏輯對瑪麗花進行了世俗的評價,“而她本人還是沒有什么需要寬恕的”“她懷著人所罕有的內心純潔而與世長辭了”。我們看到,他放在瑪麗花墓上的是一束教會辭令的枯萎、干癟的花朵!在活生生的生命面前,“批判”的神學顯得多么地無力和丑惡!
一部小說、一個普通女人的命運,引發(fā)不同的評論者之間不同思路的評論,這當然是正常的、常見的,但不意味著這些不同的評論者、不同的思路之間沒有客觀和主觀、真實和虛幻、到位和偏差、深刻和膚淺等程度上的差別。《神圣家族》作為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馬克思和恩格斯第一次理論合作、他們在世時定稿和發(fā)表的為數不多的著作之一,是引起研究者高度關注和具有廣泛影響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與《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中介。本文的解讀表明,它既是一部對論敵展開嚴苛的批判、對其觀點和體系給予徹底解構的著述,更是一部建構之作,即通過瑪麗花命運的揭示,馬克思揭示了“以純觀念、精神理解和解釋世界”的思維方式和“以現實、歷史和實踐視角觀照和把握世界”的“新哲學”在宗教本質和人的“救贖”方面的差異和邏輯,這對于重新理解馬克思主義的宗教觀及其豐富內涵具有重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