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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溪師范學院 湄公河次區(qū)域民族民間文化傳習館;2.玉溪師范學院 美術學院,云南 玉溪 653100)
?;~案是1972年云南省江川縣(現(xiàn)玉溪市江川區(qū))李家山古墓群出土的大批青銅器中的代表器物。學界普遍將其認定為宗教祭祀用的器皿,并從歷史、考古等方面進行過大量研究,加深了人們對?;~案文化內涵的了解,但對?;~案所蘊含的造型藝術美的研究,尚有拓展的空間。本文圍繞牛虎銅案形體構成,運用造型藝術本體語言及方法,解讀?;~案的視覺審美及其造型原理。
造型藝術視覺本體語言的核心問題是透過視覺感官的直接判斷,從造型原本反應來分析形象“感覺”的本質,找到“感覺”產生的原因,從而指導人們對形象的塑造、創(chuàng)作、創(chuàng)造和感受、解讀、欣賞,最終實現(xiàn)創(chuàng)作和欣賞水平的實質性提升。造型藝術的視覺本體語言是以點、線、面、體等可視化形象組成的視覺元素,通過視覺元素的強烈變化使得作品達到豐富多彩的視覺效果,其豐富(耐看)的源泉來自于多層次的視覺語言表達。具體是通過點、線、面、體的大—小、疏—密、虛—實、方—園、曲—直、動—靜、快—慢和點—線—面、機理、節(jié)奏、張力、空間、內容等視覺要素的對比關系及多樣變化來形成豐富的視覺感受,進而通過重心、平衡、構成等規(guī)律方法達到對立統(tǒng)一的視覺滿足。因此,深入解讀牛虎銅案豐富統(tǒng)一的視覺奧秘是發(fā)現(xiàn)其造型美的關鍵。
所謂造型,顧名思義就是塑造形體,是組成形狀的過程,是點、線、面等純粹視覺元素組合后的結果,其中包括單體形狀和一定視覺范圍內多體形狀的組成,可分為自然組成和人為組成。人為組成又分為自然感性組成、分析理性組成和感性與理性共同運用的組成。從造型藝術(形狀)的角度對?;~案造型進行觀察和審視,作品基本參數(shù)為高43 cm、長76 cm、寬36 cm,由青銅鑄成,?;~案屬于具備長、寬、高三維要素特征的立體雕塑。在現(xiàn)代設計中屬于環(huán)境藝術設計類陳設中的擺件(與掛件等并列),在民間傳統(tǒng)工藝“金、木、土、石、布”分類中屬于金屬工藝類。
?;~案的造型(形狀)由一大一小兩頭牛和一只虎3個動物巧妙組合而成,以大牛為主體,四腳為支撐。大牛頸肌豐碩,牛頭與牛角前伸,牛背幾乎與地面平行,類似托盤的橢圓形平面。大牛腹部正中幾乎被全部“挖空”,呈四方體,“挖空”處擺放著一條站立的與大牛方向垂直的小牛;小牛首尾凸出大牛腹外,其長度略長于大牛腹部的寬度;大牛尾部上端爬著一只猛虎,老虎頭向上,腿蹬大牛后腿上,尾巴向下向內傾斜,前爪抓住牛尾,虎嘴咬住牛尾根部并向與大牛頭相反方向用力,與地面形成一定的角度,虎身長為大牛高度的2/3,虎身有細致的紋理;小牛神態(tài)安詳,大牛表情平靜。
疏—密與節(jié)奏 ?;~案可分為三個部分:一是大牛的五官、牛角及豐富的輪廓線所共同組成的線條細密的牛頭與夸張粗壯的頸部因面積大而形成的疏的對比;二是小牛及四邊形組成的細密輪廓線與大牛頂部的橢圓平面的疏的對比;三是小體積的老虎及身上的花紋是整個作品中最密的部分。從頭到尾,頭、頸、腹、背、尾依次形成密、疏、密、疏、密的對比關系和節(jié)奏感。其中頭、腹、尾的密有所不同,頭是外輪廓密線、腹是小牛及其外輪廓與“挖空”四方體輪廓線的密、尾的密主要是身上明顯的紋路及小體積的外輪廓線。頸部的疏與背部的疏分別呈圓柱體和橢圓平面,形成既統(tǒng)一又區(qū)別的豐富關系。
方—圓、虛—實、曲—直 視覺元素中的方與圓指的是從線到面,從角度到孤度,從線的長短到體積的大小,其中每一個對比元素都可以發(fā)揮出豐富的視覺效果。同時,方體與圓體之間又自然形成圓虛與方實的對比關系。具體到?;~案上的表現(xiàn),一是橢圓平面與圓柱體對比,大牛背改為托盤功能的橢圓平面,形成頂視的橢圓和平行側視的水平直線構成的幾何形。作品恰到好處地形成橢圓平面與3個動物身體形成的圓柱體平面的對比。二是曲線與直線對比,牛背水平直線與動物邊形曲線形成線條的曲直對比。大牛“挖空”四方體邊線與牛腿外形、虎身上的紋路形成曲與直的線條對比。三是方圓體積對比,虎身體、小牛身體及大牛頸是明顯的圓柱體形,大?!巴诳铡狈判∨5母共繛樗姆襟w,自然在體積上形成四方體與圓柱體間方與圓體積對比。四是物象虛與實對比,具象寫實的牛、虎與主觀的橢圓平面和挖空的四方體之間形成客觀的“象”,即寫實與主觀的“不像”形成抽象形狀結構虛實對比。仔細劃分,還有線條長短、體積大小等不同類型的對比關系,因為無窮變化形成視覺上的豐富感,使得作品看上去耐人尋味。上述視覺所形成的對比,為作品的視覺豐富性奠定了必不可少的“美感”基礎。
圖1 ?;~案的張力美
視覺是觀察后的感受,是通過眼睛這一人的主體器官觀察純粹的點、線、面之后形成的信號反映,看后形成視覺感受,統(tǒng)稱視覺。從造型藝術的角度來看,牛虎銅案首先給人強烈的視覺感受是既端莊、大方、穩(wěn)重,又生動、靈巧、豐富,這樣的感覺來自于造型原理的多個層面。
從靈動的角度看,會發(fā)現(xiàn)視覺張力的效果(參見圖1)。從?;~案上我們明顯感到一種向外的力量,這個力來自于整體雕塑的上半部分,具體是大牛的頭和虎之間的反作用力,大牛的頭和角向牛頭正前方的力與老虎在大牛尾部咬住牛尾向牛頭相反方向的力,形成兩個反方向力量的對立統(tǒng)一體,達到視覺張力的完美和平衡,使得造型具有強烈的視覺沖突感,產生劇烈變化感而使造型更豐富。張力另外一個含義來自于動態(tài)場景與穩(wěn)定功能的互補,動態(tài)暴力內容與塑造功能對實現(xiàn)器物穩(wěn)定有著密切關系。牛虎銅案動物搏斗的場景與現(xiàn)實應用中“案”的擺放物品穩(wěn)定功能形成巨大的動—靜反差,成就了張力美的豐富性。
現(xiàn)代設計藝術是應用的藝術,或者說是藝術的應用。牛虎銅案雖是一件古代器皿,但用現(xiàn)代藝術設計的美學標準來衡量,依然能夠看到其中的美。牛虎銅案在設計時除托盤的實用功能外,更多是要體現(xiàn)使用者的情感、追求、地位、愛好等社會因素,并充分展現(xiàn)設計者的藝術才能。與簡單的托盤相比,這一作品具有極大的藝術化、思想化、情感化特點,是設計藝術經過深度藝術化的典型代表。反過來,?;~案通過對3個動物的藝術設計,營造出社會、情感、地位、造型等多方面的文化效果。
李家山出土的青銅器,首要功能都是實用,即服務于社會生活需要,沒有實用功能的作品非常罕見。當時并不存在藝術這個概念,更不知道所謂的造型原理。牛虎銅案卻恰恰在關鍵的正上方體現(xiàn)了一反寫實常理,將實際生活中向上拱出不能擺放物品的牛背,制作成平整并微微下凹的托盤似平面,這一改變使器物的實用性自然呈現(xiàn)。當然這一創(chuàng)造性設計使牛的形象出現(xiàn)異化,即作品已經脫離純粹寫實的束縛,向現(xiàn)代藝術設計美的方向延展,也暗合作品創(chuàng)作元素一切都從愛好、追求、功能和經驗而來的規(guī)律。
?;~案的“不像”是為滿足應用功能需要而勉強為之,還是既考慮到實用性又兼顧藝術效果的有意行為?這至今仍為不解之謎,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因為實用也許在當時是壓倒宗教、地位標識等功能的“大用”,與犧牲挖空腹部的失真相比較,就不難理解這一反現(xiàn)實設計存在的合理性。如此看來,這樣的處理不僅絲毫沒影響作品的完美,而且還因“犧牲”牛背的真實來成全現(xiàn)實的應用,從奉獻的精神情感上足以感動人內心而變得更加可愛。這是情感美的真實體現(xiàn),是超越表象的更有意義的真實。
上述提到“挖空”的四方體除了對該作品視覺豐富起到作用外,還有一層更重要的意義,就是四方體強化了作品視覺審美效果的穩(wěn)定感。在造型藝術變化統(tǒng)一的創(chuàng)造原則中,統(tǒng)一是讓作品高度變化之后回到和諧的關鍵,而視覺重心的穩(wěn)定是視覺統(tǒng)一的重要因素。特別是以擺放物品為目的的雕塑作品,穩(wěn)定成為最重要的造型元素。
圖2 自由落體視覺審美效果
?;~案視覺重心穩(wěn)定因素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自然處于雕塑上方一端向外用力的大牛頭、牛脊背的平整案面及牛尾處于雕塑上方并向牛頭相反方向用力的老虎三個內容,雕塑重心整體上形成有強烈重力感的效果,這種感覺與“挖空”的四方體密切相關,這一設計自然形成“上重下輕”的現(xiàn)實和視覺感,使作品充分具備“自由落體視覺預備空間”[注]因為萬有引力的自由落體現(xiàn)實習慣造成的視覺心理反映和視覺完美暗示。的審美效果(參見圖2)。二是垂直于大牛的小牛,與大牛形成的平面組合成“十”字形,從而穩(wěn)定了雕塑的整體重心。三是“挖空”的四方體,這是該作品的神來之筆。因為處于整體造型中心下方的位置,一方面增添了下輕的視覺滿足感;另一方面關鍵是四方體的超穩(wěn)定性,使得這一動感十足的整體,不僅僅滿足客觀內容需要的高貴大氣、神奇圣潔和承載物品等實用功能,更重要的是從造型視覺上將豐富變化的主體,通過眼睛牢固地穩(wěn)定在觀者的心里,從而產生強烈的美感效果。
內容美是視覺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一件作品的價值判斷起到重要的影響和作用,其中包含自然、族群、思想、個性等一切與人有關的元素,既有審美主體、客體與美的形成的問題,也有不同歷史流派認知差異的問題。
?;~案造型內容、整體構成巧奪天工,搏斗場景與作品中老虎的“小與咬”完美融合。先看老虎體型之“小”及其所處的位置。盡管反方向用力的設計造就了視覺張力和疏密關系,老虎在其中起到重要的視覺作用,但從常理來看,老虎與大牛的體積比例似乎不太合乎常理,不但讓人感覺不到虎兇猛的野性,而且神態(tài)上還有些許與牛嬉戲、甚至是討好的嫌疑。學者們可能會從各自研究領域出發(fā),對此有多樣的分析和判斷,但僅僅從造型藝術層面來看,搏斗場景中的虎,缺乏攻擊性的比例令人費解。
如果上述解讀稍顯勉強,那么下面的事實卻是無可爭辯的。通常對該作品的造型描述是“大牛下方有個小牛,后面的尾巴部分有個咬著大牛尾巴的老虎”。但是,如果按照這樣的描述來塑造出圖形的話,就會有很多的可能性出現(xiàn),最大可能是大牛腹部下面站著小牛,或者說大牛在呵護小牛,甚至是孕育小牛等。作為以寫實為主的雕塑藝術創(chuàng)作來說,最多只是在大牛腹部的皮層下面雕塑出隱隱約約的小牛以示大牛懷孕。那么是什么理由支撐作者以如此大膽殘忍的“挖空”方式來表達這種蘊意呢?
大量江川李家山出土的青銅器上,搏斗和吞噬的場景是最為突出的主題。無論是動物與動物,還是動物與人都明顯表現(xiàn)出強烈的暴力場景,其中扣飾作品最為突出。因此在觀察牛虎銅案時,大部分人就會自然而然將其與暴力聯(lián)系起來,讓人立馬想到是老虎在攻擊并咬住大牛。但當我們進一步仔細觀察和分析作品時,不難發(fā)現(xiàn)并產生這樣的疑問:猛虎為什么那么???大牛似乎沒有表現(xiàn)出被咬時的痛苦和拼命掙扎,小牛也沒有因此驚惶失措,反而是一副安詳端莊的神情和傲然屹立的姿態(tài)。老虎從體積上與大牛相比較,簡直就是一只可以藐視的小東西,從神情上看,老虎也沒有兇猛的姿態(tài)和表情,看上去反而倒像是一只與牛為友,正在大牛尾后上爬,嬉戲玩耍、調皮搗蛋的小可愛。
圖3 老虎“小與咬”完美視覺平衡
再看虎的“咬”,若是小老虎在攻擊大牛,可以有無數(shù)角度和方向,可以咬住牛的其他任何部位,作品卻正好將虎放在牛尾上部,這個位置哪怕是將牛尾咬斷,也起不到攻擊效果,更不用說因為體積懸殊而缺乏攻擊性了。如果是進攻的“咬”,老虎會拼命往前或者是往后用力,其嘴巴、眼睛的形狀和姿態(tài)應該與看到的大不相同才更真實。然而,當我們以視覺平衡的眼光來看這一特殊姿態(tài)和表情的時候,卻是恰到好處。老虎的力若是過分往前,就會與牛頭的方向一致而導致整體造型向牛頭方向傾倒的視覺感,若是過分往后也會影響視覺張力和重心的平衡而妨礙整體效果的視覺審美(參見圖3)。
從虎的神態(tài)來看,若是與想象的激烈搏斗一致而面目猙獰的話,那將與兩頭牛的神態(tài)形成極大反差而顯得互不相干,形成場景、姿勢和神態(tài)矛盾而影響視覺審美。
繼續(xù)看老虎的“小”。除了上述提到虎“小”與情景矛盾的解讀之外,再進一步對比發(fā)現(xiàn),老虎身體的圓柱體明顯沒有大牛頸部的粗壯,又進一步證明在整個雕塑中虎的弱小。然而,為什么這一切的描述都絲毫沒有影響我們對這件作品“好看”的印象呢?仔細觀察這件作品,其寫實部分分別是牛頭、前腿、頸部、后腿和虎,而牛的背部及腹部是抽象的幾何形體。那么,取代牛的臀部和尾巴的就是這只看起來不合情理的小老虎,其大小和位置正好起到覆蓋并代替牛臀、尾作用,才使得作品具有整體感而完美,這是虎造型中恰到好處的“小”在作品整體感中起到的造型作用。因為若是虎的體積過大則向虎一邊傾斜,過小則向牛頭一邊傾斜,而兩種傾斜都將導致作品重心失衡。也許從歷史和考古等角度會有各種各樣的分析,但從造型的角度來看,盡管情節(jié)、體積、位置都與現(xiàn)實矛盾,這卻又是恰到好處的絕妙安排。
超越視覺的內容是造型藝術作品不可缺少的元素。該作品下方正中垂直方向的小牛情緒穩(wěn)定,神態(tài)安詳,大牛也沒有搏斗狀態(tài)時的激烈表情而顯得平靜,甚至老虎也沒有劇烈搏斗時的兇猛和恐怖。這一切與場景描述的動物之間的斗爭似乎不太和諧,使作品在表現(xiàn)內容與表情神態(tài)之間形成反差和沖突。大牛一方面被老虎前抓后蹬并咬住尾巴,在受到老虎攻擊時其神情姿態(tài)卻又表現(xiàn)出鎮(zhèn)定和呵護小牛的安詳。特別是小牛的悠然自得,在作品內容描述與神情呈現(xiàn)中形成進一步的反差,增強了作品的可讀性。
當我們重新回到現(xiàn)實,以寫實方法來推理并完善這件作品時,會發(fā)現(xiàn)很多令人費解之處,再從視覺語言的角度解讀時不禁為其大膽創(chuàng)新而拍案叫絕。從老虎的“小與咬”可以看出,塑造形體過程中物體的大小和行為是由造型目的來決定的。不僅如此,重心、功能等影響視覺豐富與統(tǒng)一的因素,都可以在造型中服從視覺規(guī)律的整體需要。因此,該作品的表現(xiàn)形式從極端寫實到極致抽象,不僅絲毫沒有影響其造型藝術的偉大與永恒,相反起到了關鍵作用,這充分說明整體造型觀在造型藝術創(chuàng)作中具有重要意義。
圖4 大牛的母愛與悲壯情懷
牛虎銅案蘊含豐富情感,母愛情結與悲壯情懷形成強烈對比。大量關于?;~案的分析和描述,提及較多的是贊揚大牛的英雄母親形象——大牛在面對攻擊的老虎時還泰然自若,以犧牲自我的悲壯之舉來保護小牛,這種母愛之情是值得人類社會弘揚的正能量,是人們根據(jù)教育需要而賦予該作品的“內涵”精神。只是從當時的社會背景和同期大量描寫殘酷搏斗內容的作品來看,?;~案的溫情描寫與其存在極大反差。而且如果僅僅描寫保護的母愛之情,至少兩頭牛的神態(tài)和表情不會是看到的這樣若無其事、互不相關,一個受到攻擊并有保護小牛責任的母牛本該驚恐萬狀,但作品沒有呈現(xiàn)出母牛在自然狀態(tài)中受到攻擊時驚恐、掙扎,或許可以將其視為大牛強忍疼痛的堅強、面對殘暴時的氣勢和母愛精神的自豪。這樣來看,大牛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就不僅僅是溫柔的母愛,而是超越母愛的悲壯情懷,是邪不壓正的傲然正氣,是面對攻擊甚至是死亡時的大義凜然,是傲視一切的泰然自若(參加圖4)。
作品在視覺張力等大量豐富造型元素干擾下,還具備強烈的穩(wěn)定感,不僅僅是以上解讀的多種視覺元素的穩(wěn)定性在起作用,還有內容強大的穩(wěn)定意義在左右著審美。反過來說,視覺元素的造型方法中多種元素強調穩(wěn)定,不僅僅為了視覺平衡,而是為了更加有效地突出主題,這是該作品表現(xiàn)內容對于視覺審美影響的典型案例。
對于?;~案溫情角度的解讀,使我們從人性化的母愛層面引發(fā)對悲壯情結的思考,進一步體會到造型的完美性。如果說母愛是母子之間的個體關系,悲壯就不是母子關系那么簡單了,至少也是給予同類的榜樣和鼓勵,是給予對手的震懾和藐視姿態(tài)。
?;~案穩(wěn)定的造型,具有暗示權力穩(wěn)固的象征意義。該作品的重點不僅是溫情的母愛題材,也不僅是兇殘的搏斗場景。回到作品制作的現(xiàn)實狀態(tài)中思考,從功能的角度檢視牛虎銅案的作用,表面看這只是普通生活中一個乘放物品的盤子,但其功用如果僅僅是這樣的生活功能,也許如同木頭、石片的材料就能夠代替;如果是為提升生活品質,也就是加一些盤子的支撐和裝飾來體現(xiàn)美感即可;如果再上升一個層次,認為是宗教用具,最多也只會加上民間常運用的“辟邪祈?!钡淖匀还δ?,如同大理鶴慶瓦貓等大量的民間工藝一樣,以此寄托人們對于自然的期盼。要是按這樣的理解塑造形體時,最多也只會在滿足擺放物品功能的基礎上以兇惡的動物形象來呈現(xiàn)“辟邪祈福”等功能,那么具體到該作品中的3個動物,就應該是面目兇猛的辟邪神態(tài)。但在?;~案中,我們卻沒有看見這樣的境況,既沒有與大自然抗爭的“兇神惡煞”,也沒有寄托人們“辟邪祈福”的美好愿望,我們卻看到作品的神圣莊嚴和不可侵犯。如果說瓦貓是造型藝術的上品,遠遠超越現(xiàn)實社會中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那么?;~案則是造型藝術中的神品。
一件藝術品的形成,無外乎自然形成和人為形成,自然形成包括無“藝術”意識狀態(tài)下的自然人為和自然界所為的非人為形成;人為形成又分為自然人為和目標人為,目標人為還分為技法目的、內容目的和技法與內容兼容目的,牛虎銅案顯然是目標人為創(chuàng)造。上文的解讀基本可以明確該作品的主導意圖不是簡單應用功能、裝飾意圖、搏斗場景、母愛情懷和辟邪意義。再結合當時的社會狀況以及青銅器制作的難度看,這樣一件特殊的作品是不可能簡單地由“藝術家”完成。因此,可以理解為牛虎銅案創(chuàng)作是作者要達到其代表的“有條件”委托人的目的,確切地說是當權者的現(xiàn)實描寫、情感表達、理想意志的視覺外化。到此得出結論,?;~案的創(chuàng)作最大可能是權力群體(委托人)的意志、地位的象征,寄托著權力傲視、征服、不可阻擋的理想、信念、信心、勇氣、霸氣和維護權力長期穩(wěn)定的統(tǒng)治野心。
圖5 大牛腹部的“神挖”
牛虎銅案最神奇之處在于異想天開地將大牛的肚子用四方體“挖空”,并在垂直方向放上小牛。上文提及,這一“神挖”營造出“自由落體視覺預備空間”的審美效果。四方體的超穩(wěn)定性、多層情感和功能等元素巧妙融為一體,疏—密、方—圓等視覺效果產生的巨大視覺語言對比,為該作品的視覺美塑造起到決定性作用(參見圖5)。
從情感的角度看,大牛護犢是情理之中的主題,可萬萬沒想到的是,?;~案采用了將大牛腹部“挖空”的表現(xiàn)方式,壯牛腹部被活生生的“挖空”并在垂直方向放上一個明顯不是孕育中的小牛,就等于是大牛為了保護小牛而挖空了自己的肚子。這一手法在現(xiàn)代表現(xiàn)主義變形夸張、解構重組的應用中不足為奇,可作品卻是以標準的寫實主義手法為主的造型,而且發(fā)生在遠古的戰(zhàn)國時期,這就難能可貴了。如果沒有這樣獨特大膽的創(chuàng)新智慧,我們看到的就不是如此巧妙精美的作品,頂多也就是簡單拼湊的工藝品罷了。從造型的角度分析,“挖空”之舉堪稱造型藝術的絕妙典范,是古人藝術創(chuàng)造的神來之筆。
在上文中,我們從造型結構的角度解讀了牛虎銅案特殊的塑造方法,這很容易讓人想起齊白石“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繪畫名言。具體到?;~案這件作品,人們所熟知的是具體真實的牛虎形象,構成一目了然的“似”的視覺效果。其實還應該關注作品“不似”的部分——“挖空”的大牛腹部、渺小而不兇悍顯得不合情理的“小老虎”、平面反弓形的牛背三個部分,構成該作品中重要的“虛”的審美框架。
標志該作品“似與不似之間”的另一重要元素是大牛前腿之后以及后半身部分的構成。當我們遠觀該作品(特別是首次觀看)的時候,最先的印象是一頭大牛,只是大牛的腹部兩邊及大牛后面的上端比真實的形象突出一些,當近距離觀察時會發(fā)現(xiàn),作品的主體部分是大牛,但作品中還有小牛和小老虎。當我們延續(xù)這樣的眼光以“一頭?!?忽視小牛、小老虎)的整體概念來觀察作品時,小牛僅僅是大牛腹部的一部分,小老虎是大牛臀部或尾部的一部分。此時的小牛與小老虎在大牛的整體中就“小”得恰到好處。一方面構成局部“寫實”的兩個動物因為小而變得“不實”,另一方面又在作品的整體構成中形成合理的“實”的造型。如果以大牛前腿為界,將虎牛銅案分為前后兩部分,那么前半部分是寫實方法的造型,后半部分是虛實相間的造型。
集中觀察大牛身體后半部分時會發(fā)現(xiàn),大牛前腿以后的部分分別由小老虎、小牛、平面托盤、“挖空”來放小牛的四方體、大牛后腿共同組成。從大小比例和寫實方法兩方面看,唯一的不真實是用寫實方法來表現(xiàn)的后腿,用于支撐大牛的整個身體的后半部分。這部分從局部看由“實”的小牛——“虛”的方體、“實”的小虎——“虛”的圓盤構成,符合實用的“情”和造型構成的“理”之間更大的“似”與“不似”設計原則。
為什么作品后半部分會有那么大的改變?如果不改變而是純粹(全部)以寫實的方法呈現(xiàn),造型又將如何?寫實的牛的上弓形的尖頂牛脊梁是不可能滿足物品擺放功能的,這一功能的消失將直接影響到該作品的存在價值。如果虎的形狀與現(xiàn)實中的猛虎一樣巨大,或者咬住大牛的其他關鍵部位,那么整體構成將難于達到視覺平衡而影響造型完整美。如果沒有“挖空”腹部,小牛就只能放在大牛肚皮之下,整體構成的完美性就蕩然無存,關鍵還在于這種簡單拼湊的設計方法不但無法滿足現(xiàn)實和精神的訴求,而且會平庸到無人不能的地步,自然就沒有任何藝術價值可言,這就是“藝術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不似欺世,似則媚俗”的真實寫照。
因此,?;~案以“看得懂”的“似”來連接現(xiàn)實,讓人自然而然地知道有牛有虎有情景,還能擺放物品,又以極大的審美功能和完美的構成技術,來超越作品中僅僅靠寫實而難于達到的現(xiàn)實應用功能、權力意志象征和強烈祈福避難情感,將真實、理性、意志、情感等因素運用寫實、抽象、夸張等方法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從而塑造“永恒”,讓我們從中獲得審美享受的同時又深受啟發(fā)。
牛虎銅案的美可謂精美絕倫,但是從當時的創(chuàng)作條件和情景看,無論是技法還是思想都不可能有所謂的“美學原理”“造型方法”等學術理論支撐。純粹從造型角度看,這種全然不知造型原理卻又能夠盡善盡美地呈現(xiàn)造型美的方法和結果,達到了“無招勝有招”“無法勝有法”的藝術創(chuàng)作境界。
我們熟知王羲之在酒態(tài)下一氣呵成“蘭亭序”,之后再也無法復制該作品的文化藝術典故。盡管后人對其有標準(第一)行書、“帝王書法”甚至涂改痕跡等評論,但“蘭亭序”是公認的書法學習標桿則毋庸置疑。酒后創(chuàng)作絕品的典故意味著一件作品的優(yōu)秀不僅僅靠熟練的方法,還有包含根本沒時間考慮技法狀態(tài)下的激情投入,甚至是完全感性的產物。這也反映出藝術創(chuàng)作中感性與理性之間的微妙關系。從“蘭亭序”創(chuàng)作的典故可知,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佳狀態(tài)是技法和精神完美集合的產物,這與“藝術創(chuàng)作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齊白石)、“難得糊涂”(鄭板橋)等造型藝術大家的至理名言有異曲同工之處。此處提及該問題,是試圖以內容和情感對藝術創(chuàng)作結果影響的角度,來幫助我們理解?;~案造型藝術的神奇之處。
?;~案在造型原理、精神因素等方面恰到好處的呈現(xiàn),是高超“法度”的驚人創(chuàng)造,是在自然熟練方法的狀態(tài)下,充分考慮到內容要求的實用性和精神性基礎上,在一種崇高而神圣的精神境界下完成的。這是忘我的創(chuàng)造,是靈魂的召喚,是“無法”的運用,是“無藝”的升華,是“天人合一”的“根與魂精神交融”的偉大文化。
圖6 三維立體效果的牛虎銅案
造型藝術的表現(xiàn)方法從內容、維度、形式、材料、工具、思路、目的、主題及形象等多方面都有不同分類,此處從“外形結構”的角度對牛虎銅案進行解讀。從?;~案的最初觀看印象及作品描繪內容來看,該作品無論是形象還是場景都屬于采用三維立體雕塑方法完成,是以客觀現(xiàn)實形象描繪為主的寫實主義作品(參見圖6)。但是,在?;~案中,我們清楚地看見被“挖空”的大牛腹部,看到本來是往上成弓形的牛背變成微微下弓的橢圓平面,這兩個“不像”的部分幾乎占整個作品體積的1/4,而且是處于決定作品重心關鍵的視覺中心,這表明在作品構成中,幾何形的融入、抽象因素的參與起到關鍵作用。因此,將該作品的造型方法歸類為“貌似”的寫實主義風格是不客觀的,這不僅反映在形態(tài)結構的構成方法中,還從上述情景、神態(tài)、表情與場景的矛盾內容里得到充分印證。
說到寫實主義藝術表現(xiàn)方法,有必要對其進行簡單描述。造型藝術有多種分類方法,比如從維度上分為二維繪畫、三維雕塑、四維動畫,從材料分為水粉、水彩、油畫、版畫、中國畫等。寫實主義是針對造型結構與現(xiàn)實狀況比較的真實度來分類的,與表現(xiàn)主義和抽象藝術共同構成造型藝術分類方法之一。單從字面理解,寫實主義藝術表現(xiàn)方法對客觀和想象中的形象、場景作盡可能(與相機等數(shù)字機械比較)真實的描寫,與全然沒有真實形象的抽象藝術和含有部分可辨識形象的表現(xiàn)主義藝術有明顯區(qū)分。通常所說的“像”是特指現(xiàn)實生活中包括“萬物有靈”概念下“活”物的“像”。
圖7 抽象幾何形體的視覺審美效應
牛虎銅案中呈現(xiàn)出來的寫實造型決定了該作品“像”的因素的同時,從另外兩個方面自然注入“不像”的幾何形狀。一方面,作品中動物神態(tài)表情和大小比例與作品寫實內容大相徑庭;另一方面,純粹抽象幾何形因素的重要造型作用和意義,造成該作品寫實與抽象并存的藝術效果,這表明該作品的造型方法屬于表現(xiàn)主義范疇(參見圖7)。
然而,從造型藝術史的角度看,通常的表現(xiàn)主義方法,是整體將所要表現(xiàn)的內容進行解構甚至是肢解后,按作者的藝術主張和方法進行統(tǒng)一組合,以一種全新的理解和構成方式呈現(xiàn)出來,從而充分地表達作者觀點,這種方法在馬蒂斯和畢加索作品中最為多見。
需要強調的是,上述表現(xiàn)主義方法的統(tǒng)一性,所指的是同一風格特別是同一件作品的夸張、變形、組合風格和手法的統(tǒng)一??墒桥;~案這件作品雖然有大牛后腿的肢解和抽象幾何形元素加入,但也有逼真的現(xiàn)實形狀,這就形成一種特殊的造型構成形態(tài):嚴格寫實與純粹抽象巧妙組合的新表現(xiàn)主義藝術形式——寫實與抽象并存的表現(xiàn)主義。
盡管古今中外的造型藝術有各種豐富多彩的表現(xiàn)形式,也有數(shù)不盡的表現(xiàn)主義優(yōu)秀作品,但?;~案創(chuàng)作者應用這樣大膽的方法將一個作品統(tǒng)一得如此完美,還十分罕見。我們完全有理由肯定,幾何形抽象元素的自然融入,使得作品從豐富對比、視覺重心、運用功能、精神訴求等方面遠遠超越完全寫實方法的描寫,這樣的創(chuàng)作只有全然進入精神世界而忘記自我、在不知何為藝術的情形之下才能出現(xiàn)。如果純粹以造型藝術的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那么之前所具備的理論和方法以及形成的理性習慣是難以將兩者完美結合起來的。這樣大膽的創(chuàng)新在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幾乎無法產生,但卻大量出現(xiàn)在古老的歷史巖畫和原始的居民的作品中,比如云南的瓦貓、山東的剪紙、非洲的木雕等。
?;~案所呈現(xiàn)的是嚴謹寫實與瘋狂抽象的完美結合,是藝術創(chuàng)作、實際應用、人文追求恰到好處的融合??梢哉J為這是創(chuàng)造者視覺審美的天然創(chuàng)造力所致,?;~案精彩的造型方法將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思想方法和文化產業(yè)的創(chuàng)意創(chuàng)新中散發(fā)出極大的精神價值和社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