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 星
“新革命史”是近十年來學界從不同角度提出來的一個新概念,盡管在概念的內涵上不無爭議,但其中一個重要的特征是公認的,即社會科學尤其是社會學、人類學與史學的結合(1)李金錚:《向“新革命史”轉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與突破》,《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1期;王奇生主編:《20世紀中國革命的再闡釋》,中華書局,2013年;應星:《“把革命帶回來”:社會學新視野的拓展》,《社會》2016年第4期。。關于史學與社會科學的結合問題,史學界和社會學界已分別有過一些重要討論。不過,這種結合體現(xiàn)在“新革命史”研究中會遇到什么樣的特殊情況,至今還甚少論及。更重要的是,以往的討論往往基于史學或社會科學的單邊立場,很少同時站在雙邊的立場進行對觀,互為“他者”地展開學術批評。在今天學術訓練已高度專門化、學科邊界意識明晰尤其是人文學科場域與社會科學場域各有其強大的“學科慣習”的情況下,“跨學科交流”雖然是一個流行語,但不同學科要真正實現(xiàn)從“交界”到“交叉”再到“交融”的跨越,卻是異常艱難的“三級跳”。本文結合筆者近年來的一些研究嘗試談點粗淺體會。
我們先來看兩個學科相遇的推動力。長期以來,中國革命史與中國史分屬于不同的研究領域,它們在“問題意識”、學科傳統(tǒng)和研究方法上有較大差異,但最近20年來發(fā)生的一個新變化就是這兩個領域在不斷靠近。一方面,一批中共革命史研究者不斷強調將革命史納入實證史學的領域中,讓革命史回歸史學的大本營,實現(xiàn)從意識形態(tài)到實證科學的轉化;另一方面,一批民國史學者不斷強調把20世紀中國的三場革命打通,突破晚清史、民國史和中共黨史的自我設限。不過,在中國革命史與中國史原來的邊界開始松動的時候,史學已經出現(xiàn)的某些危機癥候也滲透進了革命史,其中最突出的一個問題就是“碎片化”。正是在這個背景下,社會科學以其結構觀、整體性、科學方法導向和深層意義解釋吸引了一部分史學出身的“新革命史”研究者。因此,“新革命史”幾乎一登場就肩負著雙重使命:既要努力推進尚未完成的以“求真”為旨趣的實證化,遵循言必有據(jù)、史料可靠、解讀細微、推論嚴密的原則;又要嘗試超越實證化,強調個案研究與整體關懷之間的聯(lián)結,強調對社會理論的洞察力與想象力的借鑒,強調長時段、結構化、規(guī)律性的解析。
社會科學與“新革命史”的相遇則又是另一個故事。長期以來,社會科學極盡捕捉新生事物之能事,以因果性的探究和新概念的建構為旨趣。然而,“太陽底下無新事”的古老諺語終究嘲諷了日漸疲于逐新的社會科學家,層出不窮的新現(xiàn)象很多時候并不是在拓展反而是在限制他們的想象力,“退卻到現(xiàn)在中”(2)R.Elias.“The Retreat of Sociologists into the Present.”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1988.4(2):223-247.來尋找規(guī)律的路徑日顯無根的空洞感,規(guī)范至上、唯求方法的專業(yè)訓練使當代社會科學越來越失去了經典社會理論那種令人感動的力量、那種余音繞梁的味道。實際上,中國古代傳統(tǒng)以及中國共產主義新傳統(tǒng)以一種極其復雜的形態(tài)與西方現(xiàn)代傳統(tǒng)結合在今天的中國社會中。如果無法澄清歷史的源流,那么,用西式改裝的概念和花樣翻新的現(xiàn)象搭建起來的社會結構就如霧里看花般不明就里。正是在這個背景下,社會科學界出現(xiàn)了一種歷史轉向:要用歷史重植社會科學的根基,要把革命帶回來以激活社會科學被遮蔽的想象力(3)肖瑛:《非歷史無創(chuàng)新——中國社會學研究的歷史轉向》,《學術月刊》2016年第9期;孟慶延:《社會學視野下的中共制度史研究:理論傳統(tǒng)與“問題意識”》,《中共黨史研究》2019年第1期。。
“新革命史”雖然尚在初興階段,但已經展現(xiàn)了新的氣象。對社會科學來說,一方面,在“中層理論”的纏繞中逐漸耗盡了洞察力、衰相已露的比較歷史分析獲得了新的動力,即從宏觀比較歷史分析走向微觀比較歷史分析;另一方面,在社會科學質性研究中獨樹一幟的敘事從田野觀察和口述分析走向了文獻解讀,并由此開始接通經典社會理論的革命研究(4)應星:《事件社會學脈絡下的階級分析與國家自主性——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新釋》,《社會學研究》2017年第2期;應星:《從宏觀比較歷史分析到微觀比較歷史分析》,《江蘇社會科學》2018年第3期;孟慶延:《從“微觀機制”到“制度源流”:學術史視野下口述史研究傳統(tǒng)的力量、局限與轉向》,《學?!?018年第3期。。而對史學來說,“新革命史”拓展了史料,深化了議題,開闊了視野,更新了方法。不同的歷史階段——晚清史、民國史與革命史,不同的運作層面——從高層到中層再到基層,不同的切入角度——政治史、社會史與心靈史,在社會科學的啟發(fā)下,正在不斷連通。(5)李金錚:《“新革命史”:由來、理念及實踐》,《江海學刊》2018年第2期;黃道炫:《政治文化視野下的心靈史》,《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11期;李里峰:《黨史和革命史研究的舊與新》,《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11期;唐小兵:《“新革命史”語境下思想文化史與社會文化史的學術路徑》,《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11期。
毋庸諱言,社會科學與史學在“新革命史”中的結合還存在著相當?shù)膯栴},二者的交流常常停留在表層,為兩個學界同時稱道的優(yōu)秀成果尚不多見,下文就來分述二者對對方的不滿。
先說社會科學對史學的不滿。社會科學界以往有許多人批評史學研究總是一頭埋入史料,缺乏理論,問題感弱。這個批評并不適用于“新革命史”的從業(yè)者。因為加入“新革命史”研究陣營的史學出身者大多對社會科學頗有好感,在學習社會科學理論上頗下了一些功夫,在運用社會科學概念上作了不少嘗試。尤其是年輕一代的史學出身者,視野相當開闊,思維非常活躍,對理論的認同感較強。問題主要出在這些學者并不了解社會科學經典理論與美國社會學家默頓所謂“中層理論”(6)〔美〕默頓著,唐少杰等譯:《社會理論和社會結構》,譯林出版社,2006年,第59—105頁。之間的巨大張力。近20年前,楊念群在史學界率先提出“中層理論”的建構與中國史“問題意識”的累積和突破問題(7)楊念群:《中層理論——東西方思想會通下的中國史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他的這一倡導不僅直接導致了“新史學”流派在中國史研究中的興盛,而且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新革命史”的理論與方法取向,其成就自然是不容小覷的(8)王奇生主編的《20世紀中國革命的再闡釋》被列入楊念群主編的“新史學”叢書,由此可見“新史學”與“新革命史”之間的親和性。。不過,今天看來,史學界對社會科學理論的熱衷如果仍然停留在“中層理論”,那就值得反思了(9)楊念群近年對自己以前的提法作了一些修正,對西方“中層理論”在中國史中的應用限制進行了新的檢討,并提出從中國思想傳統(tǒng)中發(fā)掘“中層理論”的建構要素。不過,重新詮釋和闡發(fā)中國歷史典籍的某些傳統(tǒng)表述與“中層理論”的原始意涵已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似不適合仍使用該概念來表述,此處不詳論。參見楊念群:《“中層理論”應用之再檢視:一個基于跨學科演變的分析》,《社會學研究》2012年第6期。?!爸袑永碚摗钡暮锰幨欠浅嵱?,無論是“國家—社會”范式還是“市民社會”和“內卷化”(也譯為“過密化”)這樣的概念,它們似乎都有著廣泛的解釋力,只要稍加改造,就可以用在中國研究中。但事實上,這種好處恰恰是它們的弊端所在。因為“中層理論”往往是從經典理論的問題脈絡中抽離出來而把焦點放在方法和操作上,其所牽涉的歷史處境的復雜性已經被極大地化約了,當其被挪用到中國社會時,理論脈絡和歷史場景又被進一步抽象化和去歷史化。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一個根本不同在于,社會科學的所謂“前沿”其實是在“后面”而不是“前面”,所謂“高峰”并不在“山巔”而是在“山腳”——也就是說,奠定社會科學基本問題、品質、格局和味道的永遠是諸如孟德斯鳩、托克維爾、馬克思、韋伯這樣的經典理論大家,而不是各種花樣翻新的“中層理論”。正如哲學永遠是在回答柏拉圖、孔子提出的問題一樣,社會科學是把韋伯這樣的經典大師當作“我們永遠的同時代人”(10)〔法〕阿隆著,葛智強等譯:《社會學主要思潮》,華夏出版社,2000年,第379頁。。不過,經典理論在經驗研究中用起來并不順手,它們需要我們緩慢地閱讀,點滴地消化,細致地琢磨,長期地浸潤,最后是“得其意、忘其言,傳其神、棄其形”,回到史料中去重提問題。然而,在今天的學科分工格局和學術生產制度下,絕大多數(shù)的史學出身者忍受不了這樣的理論煎熬,他們急于歷史細節(jié)與理論模式的對接,匆忙在敘事上套裝理論概念。他們或者是自己臨陣磨槍,在各種實用性的“中層理論”中進行平面化的瀏覽和感悟式的摘取;或者是寄望于社會科學出身者在“新革命史”研究中提供便捷好用的模式、概念或結構。他們本來是出于對實證史學的某種不滿而走向“新史學”或“新革命史”的,但他們不知道,其所擁抱的“中層理論”其實正是實證主義的另一種面相。實證主義一方面使實證史學去理論化,另一方面使實證社會科學去歷史化。在華勒斯坦所謂的“開放社會科學”的解決方案中(11)〔美〕華勒斯坦等著,劉鋒譯:《開放社會科學》,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101—113頁。,實證史學與實證社會科學即實證化“中層理論”的結合,不僅無法驅逐實證主義,反而使實證主義獲得了更廣闊的安生之處;實證史學與文化研究的結合,不僅無助于克服史學的“碎片化”危機,而且使史學蒙受了材料和理論雙重“碎片化”的沖擊。由此,我們倒是可以理解一些史學家拒絕社會科學的“入侵”,堅持求真為本、史料為基的立場(12)茅海建:《史實重建》、沈志華:《靜下心來看檔案,踏踏實實做學問》,《歷史研究》2004年第4期。。他們所拒絕的實際上是“中層理論化”的社會科學,在他們看來,在歷史敘事中硬要加一個“社會資本”之類的概念似乎也沒有帶來真正的新意。筆者雖出身于社會科學領域,對此看法倒是頗有同感的。
我們再來說史學對社會科學的不滿。涉獵歷史主題的社會科學研究者常常表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心態(tài):或者是出于對史學的敬畏,面對繁密的史料,謹守專業(yè)的分界,主要從二手研究中獲取啟發(fā);或者是出于知識的傲慢,以為自己掌握了高人一等的理論技藝,史學家只是給自己搭建理論框架提供材料的。這兩種心態(tài)雖在學者品性上高低各異,但對歷史的復雜性都同樣缺乏直面的耐心。在史學家看來,今天絕大多數(shù)社會科學研究者的基本史學修養(yǎng)太差,一篇文章動輒穿越幾百上千年的歷史,對史料的辨析、時間的斷續(xù)、空間的遷移、事件的關聯(lián)、人物的命運全然不在意,一心用結構和模式來統(tǒng)攝材料、化約復雜性。這種作法不僅為實證史學家所峻拒,連一些對社會科學更為友善的新史家也不禁搖頭生嘆。歷史本質上是一門時間的學問,無論是從史學本身進入,還是從社會科學進入,都必須對時間具有高度的敏感性。在社會科學經典大師那里,無論是托克維爾對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分析,還是馬克思筆下的路易·波拿巴政變記,更不用說韋伯所致力的世界諸宗教文明的比較分析,都對史料、事件、細節(jié)尤其是時間有著異乎尋常的感受力。社會科學出身者指望史學家將史料分門別類、條分縷析地處理好,就等著交到自己手上來作理論加工——這只能是一個白日夢。當然,的確難以期望社會科學出身者的研究完全依靠一手史料,也不能期望他們和史學出身者同樣都把精力花在細節(jié)考訂上。在“新革命史”的研究中,社會科學出身者并不致力于一般性地、全面地重建史實,而是借助最關鍵的時刻、最復雜的事件和最典型的人物來理解總體結構。而一旦運用理論確定了關鍵節(jié)點,就應該慢下來細察密織,以時間和事件為支點來深究歷史的復雜性。如果說社會科學要求史學的是理論的耐心,那么史學要求社會科學的就是細節(jié)的耐心,要通過“灰暗的、細致的和耐心的文獻工作”,對事件的反復出現(xiàn)和斷裂保持敏感,力求關注那些伴隨著每個開端的諸多細節(jié)和偶然事件,能夠認出歷史的諸多事件,它的震蕩、它的意外、它并不踏實的勝利和難以吞咽的失敗(13)〔法〕??轮?,蘇力譯:《尼采·譜系學·歷史學》,汪民安編:《尼采的幽靈——西方后現(xiàn)代語境中的尼采》,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114、119—120頁。。令人遺憾的是,今天的社會科學研究者大多懷著傲慢或謙卑的心態(tài)繞著歷史的復雜性走。
既然我們明白了社會科學與史學相互對視后的不滿,那么,它們在合力推進“新革命史”的過程中如何相互學習,就可以明確方向了。簡要地說,雙方的交流不能再像今天這樣停留在點頭致意或隔空交火的狀態(tài),而是要不畏繁難地走向對方的縱深處。
史學如何走向社會科學的縱深處?那就是要擺脫對各種“中層理論”、時髦概念采取浮光掠影的涉獵態(tài)度,轉而對社會科學的若干經典傳統(tǒng)進行有選擇性的、深入的、長期的讀解和追隨。社會科學之樹今天雖然已經枝繁葉茂,讓人眼花繚亂,但追根溯源依然不過是20世紀初期已然確立的幾大理論傳統(tǒng)。要站在社會科學的“前沿”,就得回到經典時期各尋廟門,認祖歸宗。正如武林比武,必先報出少林武當、南拳北腿這樣的家門,才能獲得登臺的資格。史料永遠都是讀不完的,時間永遠都是不夠用的,是否愿意在深入學習經典理論上投入巨大的精力,既取決于史家對經典理論的重要性和艱困性的認識高度,也取決于他們在提高修養(yǎng)上的勇氣和決心。在這方面,關于社會科學的任何研究手冊、方法秘籍或導覽圖都無法替代史家自己在經典理論中的長期浸潤。這些經典理論對于他們當下的研究往往是無法直接援引或裝點的,因此實用性堪憂,然而,經典之用猶如莊子所謂“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那么,社會科學又該如何走向史學的縱深處呢?首先,要意識到革命史的既有學術積累是非常有限的,要將視野向歷史悠久、傳統(tǒng)成熟、源流清晰的中國史學拓展?!靶赂锩贰辈皇菓{空構建的,它終究要在中國傳統(tǒng)史學和西學經典理論的基礎上實現(xiàn)復雜的、精深的嫁接與融匯。其次,對中國史學不是囫圇吞棗地瀏覽既有研究,不是按照主題均質化地處理相關文獻,而是要在諸如陳寅恪、王國維、錢穆、唐長孺、傅衣凌、田余慶等經典大家及其分析傳統(tǒng)中,根據(jù)自己的“問題意識”有選擇性地深入讀解和長期追隨。再次,要盡可能地自己動手處理一手史料,要熟悉史學最基本的研究工具,要作好史學敘事最基礎的工作——資料編目和歷史長編。雖然社會科學出身者在這方面的功夫難以企及史學出身者,但如果不努力去觸碰一手史料,就難以企望在史學研究上取得真正的理論突破。為了研究俄國,馬克思和韋伯分別在50歲和40歲以后才開始學習俄語。韋伯雖然研究中國時沒能掌握中文,但他的研究依靠的是大批已譯成英、法、德、俄文的中國典籍材料,而非西方中國學專家作的二手研究。尤其對于中國革命史研究來說,需要面對史料上的特殊困難:大量的原始檔案深鎖在檔案館里不予開放,曾在一定范圍內公布過的史料如今也零落四散;而已公布的史料整理水平不如人意,考訂工作更是付之闕如。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不自己動手進行一些基礎性的史料收集和整理工作,那所謂的“新革命史”就無異于空中樓閣。
在筆者看來,史學與社會科學的交流有三種境界。上乘可謂“交融”,即在同時經歷了史學經典和社會科學經典的長期浸潤后,將理論功夫化于無形,回到史料中去重新提問。這種提問的意境已非實證史學派依據(jù)史料的提問意境可比。正如禪語所謂從最初的“見山是山”,經歷了“見山不是山”的跨越后,似乎又回到了“見山是山,但此山已非彼山”。究竟什么才是理論的至上功夫?試舉中西三例。陳寅恪在經歷了十多年的西學熏陶后,在自己的史學研究中幾乎不露一點兒西學痕跡,但那種看似純從史料中來的提問,其實背后依憑的正是理論的“支援意識”。韋伯在世界諸宗教文明的比較史中,用“理想類型”搭建起來的分析對象,既是實在的又是超現(xiàn)實的,既去除了歷史的枝蔓又直擊了歷史的復雜性——這是“狐貍型”理論大師的風采。??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一開篇用剪刀裁取了達米安的公開處決和巴黎少年犯監(jiān)管所規(guī)章兩段史料作對比,不著一字的理論分析,卻盡得理論的風流。此三例的交融風格因人而異,自成一格,但理論的洞察力渾然天成般加載在史料的感受力上,則是無一例外的。
中乘可謂“交叉”:二者的交流可以達到“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境界。對史學出身者而言能夠巧用中層社會理論,對社會科學出身者而言能夠善用既有史學著述,其成果常常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不過,“匠氣易達,匠心難求”,離“交融”之境終究還是隔了一層。
下乘可謂“交界”:或者在史料分析中硬套社會科學概念以作裝點,或者在社會科學模式中隨意拉扯一些史料以作例證,學科之間常常是淺嘗輒止、臨界而居,有的時候即使發(fā)生了擦槍走火,也是各說各話。
需要強調的是,筆者提出以“交融”為至境,并非倡導把史學研究者變成社會科學研究者,或者把社會科學研究者變成史學研究者。應該承認,要完全回到經典時期那種學科不分、從不同角度共同構建現(xiàn)代性基本問題的局面,既不可能也不現(xiàn)實。筆者贊同一些學者提出的不同學科之間應該保持“良性的緊張”(14)周雪光:《尋求中國國家治理的歷史線索》,《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但要補充的是,我們必須深刻意識到自身的局限以及超越的必要性,要有耐心走到對方學科的縱深處去探問,要有勇氣承受史學和社會科學關于我們“四不像”或“揚短避長”的批評。歷史研究是靠時間熬制出來的,對于同時缺乏理論和史料基礎的“新革命史”而言尤其如此。我們需要取法乎上,耐心從容,逐漸從角色的互換走向自我的涅槃。讓筆者在文末再次借用那個古老的禪境吧:史學和社會科學最初相遇,見山見水各不同;而后相交,似乎史學變成了社會科學,社會科學變成了史學;最后相融,史學和社會科學各歸其位,但已然經歷了螺旋式的上升。這個過程是極其漫長而艱辛的,“我們的前面都不是‘夏日來臨’,而是冰冷難熬的極地寒夜”(15)〔德〕韋伯著,馮克利譯:《學術與政治》,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17頁。。然而,“在路上”投入我們的激情,淬煉我們的眼光,縱然最終無法抵達至境,也不負以“新革命史”為己任者的責任倫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