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路
(重慶師范大學 涉外商貿(mào)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重慶 401520)
清代格調(diào)派宗師沈德潛從康熙56年開始編撰其第一部詩選《唐詩別裁集》,幾經(jīng)增補、刪改,最終編成的重訂版《唐詩別裁集》共20卷,收詩人278位,輯錄唐及五代各個時期不同體裁的詩歌共1940篇。詩集自問世至今,流傳廣泛,影響甚遠,具有極高的價值。孫琴安對此評價較高,認為《唐詩別裁集》“專主雄渾闊大,同時亦兼及神韻、體裁各項,選面比較寬,許多代表作家和代表作品都能夠收進,確能比較全面地概括唐詩的全貌”。[1]陳新璋也在《評沈德潛在唐詩學上的建樹》一文中指出,《唐詩別裁集》理清了唐詩各個時期、各類體裁的發(fā)展線索,同時對唐詩作品的精彩之處亦多有揭示。[2]從時間跨度上來看,《唐詩別裁集》囊括了唐代詩歌發(fā)展的各個時期,是一部容量大、批評深入的唐詩選本,從中可清晰窺見唐詩的發(fā)展脈絡。從詩歌體裁種類上來看,《唐詩別裁集》所選詩歌的體裁包括了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五言長律、五言絕句、七言絕句七種,能夠揭示出唐代詩歌體裁發(fā)展的源流正變規(guī)律。較其他唐詩選本而言,《唐詩別裁集》可以說是一部獨具特色的唐代詩史。
《唐詩別裁集》是一部選詩量大、體例完備的大型詩典。據(jù)《原序》介紹,《唐詩別裁集》輯選唐詩時堅持“先審其宗旨,復觀其體裁,徐諷其音節(jié)”[3]的原則,選收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各個時期的唐詩1940首,選詩多而全。梁章鉅在《退庵隨筆》卷21中稱“唐詩前無好選本”,認為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尚且可稱為是比較好的詩歌選本,“規(guī)模粗備,繩尺亦極分明。先熟復此書,而后博觀《御定全唐詩》,以求初盛中晚之分合正變,可矣”。[4]袁枚亦在與沈德潛的書信《再與沈大宗伯書》中談及《唐詩別裁集》說,“一集中不特艷體宜收,即險體亦宜收,然后詩之體備而選之道全”。以上評價,皆明確肯定了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的規(guī)模之大與體例之全。
唐詩選本自唐以來就多有出現(xiàn)。殷璠的《河岳英靈集》選錄王維、王昌齡等24位詩人的234篇詩歌。高仲武編撰《中興間氣集》二卷,僅著錄了26位詩人的130余首詩歌。至宋代,出現(xiàn)了一部規(guī)模較大的唐詩選本,即王安石所編著的《唐百家詩選》。這部詩集按時間順序編排,共20卷,其中收錄了104位詩人的1246篇詩作。元代楊士弘所撰《唐音》共14卷,選錄179家詩1341首。明代臧懋循輯《唐詩所》收錄初唐及盛唐時期的詩歌。李栻《唐詩會選》編選唐人詩歌1900余首,共10卷,但側(cè)重選大歷以前詩歌。清代備受重視的《唐賢三昧集》由王士禎所著,共3卷,收42家詩人的詩作440首。以上所列唐詩選本,無論從選詩數(shù)量規(guī)模還是詩歌體裁來看,都不及《唐詩別裁集》全備。
從所收詩人、詩作數(shù)量來看,《唐詩別裁集》所收278位詩人中,有43人選詩在10首及以上,共1450篇,占全書選詩總數(shù)的74.74%.杜甫詩歌選入最多,有255首(占全書的13.1%),李白第二,140首(占全書的7.2%),王維有104首(占全書的5.3%)。其他入選詩歌數(shù)量較多的詩人有:初唐陳子昂28首,宋之問25首,沈佺期18首;盛唐岑參58首,孟浩然37首,高適25首,張九齡24首,王昌齡23首,李頎23首;中唐韋應物63首,白居易60首,劉長卿54首,韓愈43首,柳宗元41首,錢起30首,劉禹錫29首;晚唐李商隱50首,杜牧18首。
從《唐詩別裁集》所選詩歌體裁來看:卷一至卷四為五言古詩,以杜甫、韋應物、李白、王維、柳宗元、陳子昂為宗;卷五至卷八為七言古詩,以杜甫、李白、韓愈、岑參、白居易、高適、王維、李頎為宗;卷九至卷十二為五言律詩,以杜甫、王維、李白、孟浩然、劉長卿、岑參為宗;卷十三至卷十六為七言律詩,以杜甫、李商隱、劉禹錫、王維、劉長卿為宗;卷十七、十八為五言長律,以杜甫、王維為宗;卷十九為五言絕句、七言絕句,五絕以王維為宗,七絕以李白、王昌齡為宗;卷二十亦為七言絕句;樂府詩沒有另標名目,而是雜錄于各體之中,因為沈德潛認為,“唐人達樂者已少,其樂府題,不過借古人體制,寫自己胸臆耳,未必盡可被之管弦也?!盵3]4另外,個別四言、六言及騷體,都附錄在七言古詩中。
《唐詩別裁集》囊括了唐代各個時期各種詩體的詩歌,沒有一味推崇盛唐,除選收大家名家的詩歌外,對于次要作家和小作家的詩也有收錄,題材豐富,風格多樣;同時對各種詩體做出了評述,詳明其源流正變和審美特征,較能全面地反映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總體風貌。
明末清初,正值改朝易代之際,社會動蕩不安的局面刺激著士人的思想意識。同時,在經(jīng)世致用文學思潮的推動下,通過文學作品來表達內(nèi)在情感心聲成為了清初詩壇的一種風氣。在這樣的社會歷史與文化背景下,沈德潛的詩選大多具有“以詩存史”的特點?!短圃妱e裁集》不僅以直觀的形式標定了詩人的份量、品第和代表作,更直接影響到讀者的閱讀視野和接受視野。從具體的編纂策略來看,沈德潛充分繼承和吸收了前人的研究成果,“追溯風雅”、“溯本求源”,以“正典”詩作的自然時序結(jié)構(gòu)作為整個詩史的基本構(gòu)架,在凸顯詩教功能的同時,體現(xiàn)出了較為明顯的“以詩存史”意識。
首先,《唐詩別裁集》在所選詩人排序上,首先列帝王、公卿,選有唐玄宗、文宗、魏征等,如卷一第一首為魏征五言古詩《述懷》,卷九前三首皆為玄宗皇帝的詩作,卷十九第一首為文宗皇帝五言絕句《宮中題》;然后再選文士,基本以體裁為先,時序次之。這與史書的編纂體例相似。
其次,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為入選詩人立小傳。在古典文學作品中為作者立傳并加以評語有著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內(nèi)容。司馬遷在《史記》中對每個人物立傳記之后,再加一段署為“太史公曰”的評語,以此表明對歷史人物的看法和評價。此后,這一史書體例延續(xù)下來。在選本中為入選作家立傳,完善了中國古代總集的編纂體例,也是“知人論世”說在文學上的具體踐行。
《唐詩別裁集》二十卷以詩體編排,同一作者不同體裁的作品分編于不同的卷次之中,入選詩人278位。當作者首次出現(xiàn)于集中時,沈德潛為其立傳,置于作者名之下。這些小傳大都先講詩人的字號、籍貫、仕履,再述主要經(jīng)歷。如對宋之問的生平仕宦考證非常細致:
“字延清,弘農(nóng)人。武后時,召于楊炯分直內(nèi)教,預修《三教珠英》。坐附張易之,左遷瀧洲。未幾逃匿張仲之家,旋發(fā)仲之與王同皎謀殺武三思事,得復官。中宗增置修文館學士,之問首膺其選。睿宗立,以易之、三思黨,遷欽洲。先天中賜死。”[3]6
讀其詩而知其人,曉其人而誦其詩,詩史互證,知人論世,這是“以詩存史”的最好詮釋。[5]《唐詩別裁集》中的詩人小傳有些比其所選作品的字數(shù)還長。如卷一章懷太子李賢僅選五言古詩《黃臺瓜辭》一首,共30字,傳記卻有67字。卷四陸龜蒙單收五言古詩《美人》一首60字,傳記卻有80字;溫庭筠詩選《俠客行》一首,僅30字,傳記有88字。卷五王勃只選錄七言古詩一首56字,而傳記有74字。卷十二李德裕收錄五言律詩二首僅80字,傳記卻多達196字。詩人小傳有些對入選作者的人格、品行進行評點,如卷八元稹小傳云:
“始忤中人,繼以依中人進,朝論鄙之。又連次預傾裴度,蓋兩截人也。”[3]266
卷九蘇味道小傳云:
“……前后居相位數(shù)載,事持兩端,中無斷決,人號蘇摸棱?!盵3]290
由此可見存詩以系人、知人而論世的編選特點。除此之外,沈德潛還在一些重要作家后附有他人的評語來代作評點,例如他在對崔顥和韋應物的小傳中所記:
“殷潘云:‘顥少年為詩,屬情浮艷,晚節(jié)忽變常調(diào),風骨凜然?!盵3]11
“朱子謂其‘無一字造作,氣象近道,真可傳人也’?!盵3]91
這些都是“詩史”意識的體現(xiàn)。
另外,從《唐詩別裁集》所選作品的部分注解和評語中也可見史實。清黃宗羲認可錢謙益提倡的“以詩存史”之說,還提出了“以詩補史之闕”的觀點。[6]誠然,詩歌作品是詩人心聲的直接流露,往往要比史學家的作品更為真切地反映史實。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亦踐行了這一意識。如卷二李白《古風》其十后有:
“時征兵討云南而大敗,楊國忠掩敗為功?!盵3]45
卷七杜甫《戲作花卿歌》后有:
“李奐出奔成都,后復鎮(zhèn)東川,故曰‘重有此節(jié)度’也?!盵1]223
卷九孟浩然《歸終南山》后注:
“此浩然不第歸來作也。時帝幸王維寓,浩然見帝,帝命賦平日詩,浩然即誦此篇。帝曰:‘卿不求仕,聯(lián)何嘗棄卿!’遂放還?!盵3]321
卷十五劉禹錫《西塞山懷古》注曰:
“時孟得與元微之、韋楚客、白樂天各賦《金陵懷古》,孟得詩成,樂天覽之曰:‘四人探驪龍,子己獲珠,余皆鱗爪矣。’遂罷唱?!盵3]490-491
可見,無論是從詩人排序、作者小傳還是詩歌注評而言,《唐詩別裁集》都具有明顯的以詩存史、詩史互證的特色。
沈德潛從具體作品著手,編定系列詩歌選集,圍繞詩歌發(fā)展史建構(gòu)完整的選本體系,為后代詩人提供了學詩范本。《唐詩別裁集》自問世以來,備受關注,評價尤高。陳岸峰在《〈唐詩別裁集〉與〈古今詩刪〉中“唐詩選”的比較研究——論沈德潛對李攀龍詩學理念的傳承與批判》一文中指出:“《唐詩別裁集》可謂突破明代以來幾種唐詩選本的框架并匡正其流弊的集大成之選”,“此選本除了濟神韻之偏外,其重心更在于針對后七子領袖李攀龍所編選的《古今詩刪》中的‘唐詩選',在詩學理念上對其作出批判性的回應與修正?!盵7]清葉紹本在《唐詩別裁集引典備注序》中贊其價值曰:
“唐詩選本多矣,至我朝沈文罄公所選《別裁集》,始盡唐人之妙,而深得風人之旨。蓋前此選唐詩者,或繁簡失宜,或指歸多舛,惟此書采擇精詳,評騭確當,三唐門徑,了然可尋,而無偏倚凌雜之病。此《別裁》一集,所以行之幾百年而卓然不可廢也。”[8]
蔣寅也稱道說,王士禎《唐賢三昧集》問世后,宗杜甫和宗唐對立起來,“人們心目中的‘唐音'或‘盛唐'實即《三昧集》的盛唐,所以和杜甫形成對立。這種情形直到沈德潛選《唐詩別裁集》流行于世,才逐漸改變?!盵9]由此可見,《唐詩別裁集》是一部價值較高、影響較大、流傳甚廣的詩選。其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文獻保存和詩學批評兩個方面。
從文獻保存的角度而言,《唐詩別裁集》在保存唐詩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為普及唐詩和研究唐詩提供了較大的價值??v觀清代唐詩選本的發(fā)展歷程可以看出,《唐詩別裁集》是后出唐詩選本的重要來源。如孫洙的《唐詩三百首》,無論從選詩的理念還是篇目上看,都與《唐詩別裁集》有諸多相似之處。對比分析可知,孫洙《唐詩三百首》選詩310首,其中有219首詩歌與《唐詩別裁集》重合,重合比例高達70.6%.同時,《唐詩別裁集》中的詩人小傳和詩作評點也為研究唐代詩人的生平事跡和有關文獻提供了十分寶貴的資料,是考察唐詩在清代的接受與流傳情況的范本之一,地位和價值頗高。
從詩學批評的角度而言,《唐詩別裁集》也極具價值。這一點尤其表現(xiàn)在沈德潛在書中所作的詩人小傳和詩歌評點兩種選本批評樣式。其中,詩人小傳兼具考訂詩人生平、知人論世與品評詩風的雙重功能,如評岑參:“參能作奇語,尤長于邊塞”;稱陳子昂“追建安之風骨,變齊、梁之綺靡,寄興無端,別有天地”;評李商隱“工于獺祭,典贍過溫庭筠,宋代楊大年諸人宗之,號西昆體”,等等。可見,《唐詩別裁集》對詩人們的分析與評價頗具詩學批評史料價值。
另一方面,《唐詩別裁集》對所選詩歌的品鑒與評點雖然大多只有只言片語,但卻是今人研究清代詩歌理論的重要憑證之一。如評魏征《述懷》:“氣骨高古,不變從前纖靡之習,盛唐風格,發(fā)源于此”,闡述詩體的淵源發(fā)展流變;稱劉希夷《晚春》有“六朝風致”,指明風格特色;認為七言絕句“中唐以李庶子、劉賓客為最,音節(jié)神韻,可追龍標供奉”,論詩既注意作品的整體風貌,也講究詩法聲韻。
從選集所附詩人小傳、詩評、詩話,可以看出沈德潛的藝術追求,也可以窺見其詩學主張與審美思想。如卷七評韓愈七言古詩曰:
昌黎從李杜崛起之后,能不相沿習,別開境界,雖縱橫變化不追李杜,而規(guī)模堂廡,彌見闊大,洵推豪杰之士。[3]238
從這可以看出,沈德潛在充分肯定李杜、宗盛唐的同時,不忘肯定中晚唐,擺脫了明七子以來長期存在的門戶相爭習氣。
一部詩選,選哪些詩人,各選多少作品,皆能反映出選者的審美取向和詩學主張?!短圃妱e裁集》選詩在堅持思想性與藝術性相統(tǒng)一的基礎上,尤為注重多個藝術流派與多種藝術風格的兼容性,體現(xiàn)出沈德潛以儒家的“詩教觀”與“溫柔敦厚”的審美要求選詩論詩的詩學觀。他在選集中以理性思辨的態(tài)度具體分析作品,在總體肯定中又有所揚棄,對唐詩做出了較為客觀、中肯的評價,對后人深入了解與研究唐詩及清代詩歌理論具有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