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輝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世說新語》中出現(xiàn)聰慧兒童少年的條目共49則,涉及12個門類。其中包括《言語》14則、《政事》1則、《文學(xué)》9則、《方正》2則、《雅量》2則、《識鑒》3則、《賞譽》4則、《品藻》2則、《夙惠》7則、《排調(diào)》4則、《輕詆》1則、《假譎》1則。
《世說新語》主要記載了魏晉名士的雋言逸行,展現(xiàn)了魏晉士人恣意任性、率真曠達(dá)的精神特質(zhì),因而被視為風(fēng)流名士的教科書。值得注意的是,劉義慶在《世說新語》中塑造了一群天賦異稟的兒童少年,與人交談時他們往往能引經(jīng)據(jù)典、機(jī)捷應(yīng)變,其言行神姿頗有魏晉名士之風(fēng)。關(guān)于《世說新語》中早慧兒童的研究大致分為三類:一是歸納神童特征并分析其出現(xiàn)原因;[1-3]二是借《世說新語》中對兒童的描寫反觀魏晉時代人們的兒童觀;[4-5]三是考察《世說新語》中有關(guān)神童的描寫對后世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及對現(xiàn)今兒童教育的啟示。[6-7]學(xué)者對《世說新語》中聰慧兒童的名士化傾向關(guān)注相對較少,本文試從相關(guān)條目入手,探討魏晉兒童在談玄、對答時所展現(xiàn)出的名士化傾向,并與后世“世說體”小說進(jìn)行對比,考察《世說新語》中神童的特征及形象的獨特性。
魏晉名士風(fēng)流與其時玄風(fēng)大暢息息相關(guān)?!妒勒f新語·文學(xué)》前六十五則談到儒、法、佛、名理諸學(xué),并涉及大量清談內(nèi)容,形象地展現(xiàn)了魏晉學(xué)術(shù)發(fā)展概況以及魏晉玄學(xué)的發(fā)展脈絡(luò)。魏晉談玄之風(fēng)源自東漢末年的太學(xué)清議,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臧否人物的清議一變而為辨析名理的清談。魯迅認(rèn)為:“清議而不談?wù)?,這就成了所謂清談了。但這種清談的名士,當(dāng)時在社會上卻仍舊很有勢力,若不能玄談的,好似不夠名士底資格?!盵8]能清談方可稱為名士,而想要清談必須通曉玄理,《世說新語》中有大量條目涉及兒童少年談玄,從他們的家庭教育、與人辯論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些“準(zhǔn)名士”對玄理的精通。
一方面,《世說新語》中的兒童少年在家庭教育上受玄學(xué)熏陶?!兜滦小返谌鶆t記載了謝安與夫人的對話,夫人認(rèn)為謝安未曾親自督促教導(dǎo)孩子,而謝安則表示“我常自教兒”。謝安所謂“常自教兒”意指他以身教兒,而非用言語。魏晉早慧的兒童少年正是在像謝安這樣的長輩的身教中,對玄理耳濡目染。以《夙惠》第一、第四則故事為例:
賓客詣陳太丘宿,太丘使元方、季方炊。客與太丘論議,二人進(jìn)火,俱委而竊聽。炊忘著簞,飯落釜中。太丘問:“炊何不餾?”元方、季方長跪曰:“大人與客語,乃俱竊聽,炊忘著簞,飯今成糜。”太丘曰:“爾頗有所識不?”對曰:“仿佛志之?!倍泳阏f,更相易奪,言無遺失。太丘曰:“如此,但糜自可,何必飯也?”(夙惠1)[9]587
司空顧和與時賢共清言,張玄至、顧敷是中外孫,年并七歲,在床邊戲。于時聞?wù)Z,神情如不相屬。暝于燈下,二兒共敘客主之言,都無遺失。顧公越席而提其耳曰:“不意衰宗復(fù)生此寶?!保ㄙ砘?)[9]591
當(dāng)陳寔與友人談?wù)撔怼㈩櫤团c時賢清言時,陳紀(jì)、陳諶和張玄之、顧敷都充當(dāng)了聽眾,他們憑借超強的記憶力,能將主客雙方的議論完整地復(fù)述出來。正是在長輩清談影響下,陳氏兄弟以及張玄之、顧敷等世家子弟自幼便能辨析名理?!妒勒f新語》中還記載了兩則王修向父親王濛詢問清談雙方勝負(fù)的故事:一是謝安與王濛清言良久,謝安離去后,王修問父:“向客何如尊?”王濛曰:“向客亹亹,為來逼人?!倍莿磁c王濛談?wù)撔?,王修在聽完雙方論辯后問父親二人孰優(yōu)孰劣,王濛言:“韶音令辭不如我,往輒破的勝我。”王修正是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中逐步成為清談名家,同時也能看到少年王修的勤學(xué)好問,聰穎過人。
另一方面,《世說新語》中記載了大量兒童少年極富思辨性的話語,這與他們對玄理的諳熟有著莫大關(guān)系。早慧少年除了聽長輩玄談,也參與清言活動,如王弼自為主客數(shù)番、許詢與王修共決優(yōu)劣、謝朗與支道林講論至相苦。在實踐活動中,少年們發(fā)展了思辨精神,因而其談吐也十分辯證,富有智慧:
徐孺子年九歲,嘗月下戲。人語之曰:“若令月中無物,當(dāng)極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無此必不明?!保ㄑ哉Z2)[9]56
晉明帝數(shù)歲,坐元帝膝上。友人從長安來,元帝問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問何以致泣,具以東渡意告之。因問明帝:“汝意謂長安何如日遠(yuǎn)?”答曰:“日遠(yuǎn)。不聞人從日邊來,居然可知。”元帝異之。明日集群臣宴會,告以此意,更重問之。乃答曰:“日近?!痹凼?,曰:“爾何故異昨日之言邪?”答曰:“舉目見日,不見長安?!保ㄙ砘?)[9]590
徐孺子將“月中無物”與“人眼中有瞳子”加以比對,來說明月中無物未必極明的道理,無怪乎劉辰翁評價“此語極未易”。[10]34關(guān)于日與長安孰近孰遠(yuǎn)的問題,司馬?!安宦勅藦娜者厑怼焙汀芭e目見日,不見長安”兩種回答皆言之有理,與駁難時自為主客而皆能自圓其說頗為相似。從少年們的言談之中,不禁令人感受到他們的聰穎機(jī)敏,而這正是建立在他們對玄理熟識的基礎(chǔ)之上。
精通玄理、善于清言是成為名士的先決條件,世家少年們在長輩熏陶中逐步掌握玄學(xué)知識,其談吐極富哲理,令人驚異不已,表現(xiàn)出向名士靠攏的意味。
魏晉時代士人頗為重視器量,其美化說法則是雅量。時人贊賞博大的胸襟、恢弘的氣度,《世說新語》中專設(shè)《雅量》一門來說明雅量的具體內(nèi)涵,其中謝安聞小兒輩大破賊而言行不異于常、謝安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兩則故事展現(xiàn)了謝公的風(fēng)流儒雅和處變不驚?!妒勒f新語》中頗多對天才少年鎮(zhèn)定自若、從容應(yīng)對的描寫,符合魏晉名士所論雅量的部分特征。
其一,魏晉時期的兒童少年也曾置身于血腥殺戮之中,面對突發(fā)狀況,他們往往臨危不亂、鎮(zhèn)定自若。以孔融被收、王羲之詐熟眠之事為例: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時融兒大者九歲,小者八歲。二兒故琢釘戲,了無遽容。融謂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兒可得全不?”兒徐進(jìn)曰:“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fù)有完卵乎?”尋亦收至。(言語5)[9]58
王右軍年減十歲時,大將軍甚愛之,恒置帳中眠。大將軍嘗先出,右君猶未起。須臾,錢鳳入,屏人論事,都忘右軍在帳中,便言逆節(jié)之謀。右軍覺,既聞所論,知無活理,乃剔吐污頭面被褥,詐熟眠。敦論事造半,方意右軍未起,相與大驚曰:“不得不除之!”及開帳,乃見吐唾從橫,信其實孰眠,于是得全。于時稱其有智。(假譎7)[9]855
劉義慶將“中外惶怖”與“二兒故琢釘戲,了無遽色”加以對比,從而襯托出孔融二子的從容不迫。當(dāng)孔融希冀能保全孩子時,其子卻從容道:“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fù)有完卵乎?”孔融兒子可謂幼而有識,故裴松之云:“八歲小兒,能懸了禍患,聰明特達(dá),卓然既遠(yuǎn),則其憂樂之情,固亦有過成人矣?!盵9]58八九歲的孩子能清楚地認(rèn)識到局勢的發(fā)展,其所具有的洞察能力已在成人之上?!妒勒Z》記有相同故事,其中二子的回答是“父尚如此,復(fù)何所辟”,相比之下《世說新語》中“覆巢之下,復(fù)有完卵”更能展現(xiàn)孔融二子的沉著鎮(zhèn)定。王羲之在無意間聽到王敦謀逆打算時,通過自己的聰明才智得以保全。此處暫且不論故事真實性,僅就文本而言,通過劉義慶對故事的選取和改動,使我們能清晰感知此一時期兒童少年在面對變故時的處變不驚。
其二,《世說新語》中所描繪的兒童少年在面對長輩的提問時通常能巧妙地化用經(jīng)典,應(yīng)答有理有據(jù),沉著冷靜,令人信服贊嘆。如:
中朝有小兒,父病,行乞藥。主人問病,曰:“患瘧也?!敝魅嗽唬骸白鸷蠲鞯戮?,何以病瘧?”答曰:“來病君子,所以為瘧耳!”(言語27)[9]91
孫盛為庾公記事參軍,從獵,將其二兒俱行。庾公不知,忽于獵場見齊莊,時年七八歲。庾謂曰:“君亦復(fù)來邪?”應(yīng)聲答曰:“所謂‘無小無大,從公于邁’?!保ㄑ哉Z49)[9]109
中朝小兒和孫放靈活地運用《詩經(jīng)》予以作答。中朝小兒為父乞藥,主人以瘧疾多不病明德君子來反問小兒,中朝小兒借《衛(wèi)風(fēng)·淇奧》“有匪君子……善戲謔兮,不為虐兮”[11]35之語,巧妙地回答主人的問話:因“瘧”與“虐”諧音,“為瘧”即“為虐”,猶言惡作劇。中朝小兒的回答既維護(hù)了父親的德望,又表現(xiàn)了小兒的反應(yīng)敏捷和修養(yǎng)之深,因此王世懋評中朝小兒“轉(zhuǎn)語佳甚”。[10]52孫放跟隨父親前往獵場,面對父親的上級庾亮“君亦復(fù)來邪”的提問時,孫放脆生生地答道:“無大無小,從公于邁?!盵11]238-239此語出自《魯頌·泮水》,本意是指不論官職大小都跟隨魯僖公出行,全詩意在稱頌魯僖公的才略美德。孫放借《詩經(jīng)》表明自己雖然年紀(jì)小,但也要跟隨出行,同時孫放此語有將魯僖公與庾亮類比的意味,變相稱贊了庾亮德才兼?zhèn)?,王世懋“小兒語,乃勝簡文”的評價十分中肯。
《世說新語》中不乏化用前代典籍的例子,如鄭玄撻家婢、王子猷以“未知生,焉知死”答桓沖等,此類故事置于成人身上便足以教人稱贊,當(dāng)其主人公置換為孩童時,則更令人拍案叫絕。中朝小兒和孫放在面對長輩提問時落落大方,借助《詩經(jīng)》使得回答義深意雋而又耐人尋味,他們年紀(jì)雖小,卻頗有先秦朝會之遺風(fēng)?!妒勒f新語》中的兒童少年面對生死巨變超脫鎮(zhèn)定,化用典籍巧妙對答,幼有成人之度,若非年齡所限,儼然已是魏晉名士。
魏晉時代幽默戲謔精神勃然而興,大抵與儒家思想在漢末遭受崩潰,而玄學(xué)思潮風(fēng)起云涌以及士人個性才情的解放和獨立人格的出現(xiàn)有關(guān)。儒家宣揚的忠孝仁義在波譎云詭的亂世暴露了其易被篡改的虛偽一面,因此魏晉名士多通過言語對前代恪守的君臣父子加以戲謔,一逞口舌之快?!妒勒f新語》首揭孔門四科,可知劉義慶仍舊堅持從儒家傳統(tǒng)出發(fā),《德行》中也收集了王祥、周翼、祖光祿、范宣等人年少行孝的例子,但很明顯此類故事并不占主流。書中更多展現(xiàn)了魏晉士人詼諧幽默充滿情趣的生活,對少年兒童也不例外,他們同風(fēng)流名士一般采取調(diào)笑的態(tài)度對待禮法,言語之間充滿智慧的靈妙。
《世說新語》中的少年在調(diào)笑方面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他們對名諱的戲謔。早慧的兒童少年多出身世家大族,姓氏門第對他們來說至關(guān)重要,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們卻也常常拿名諱來開玩笑:
梁國楊氏子,九歲,甚聰惠??拙皆勂涓?,父不在,乃呼兒出,為設(shè)果。果有楊梅,孔指以示兒曰:“此是君家果?!眱簯?yīng)聲答曰:“未聞孔雀是夫子家禽?!保ㄑ哉Z43)[9]105
庾園客詣孫監(jiān),值行,見齊莊在外,尚幼,而有神意。庾試之曰:“孫安國何在?”即答曰:“庾稚恭家?!扁状笮υ唬骸爸T孫大盛,有兒如此?!庇执鹪唬骸拔慈糁T庾之翼翼?!边€語人曰:“我故勝,得重喚奴父名?!保ㄅ耪{(diào)33)[9]804-805
兩則故事分別講述了楊氏子和孫放對自家名諱的維護(hù)和對別人家諱的調(diào)侃。第一則故事中孔君平借諧音之故逗楊家兒子,稱楊梅是楊家家果,楊氏子則不甘示弱,順著孔君平的話便說孔雀是孔家家禽。第二則故事則寫了庾園客和孫放以父名為戲的故事,庾園客直呼孫放其父的姓和字,孫放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庾園客又言“諸孫大盛”犯了孫放其父孫盛之名,孫放也毫不客氣的以“諸庾之翼翼”犯庾園客之父庾翼的名諱。如此數(shù)番以名諱相調(diào)侃,與晉文帝、陳蹇、陳泰和鐘會的調(diào)笑如出一轍。所謂“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12]少年們的行為固然有違儒家倫理,但在特定環(huán)境下又顯示出了他們的能言善辯與活潑灑脫。
除了犯諱,魏晉神童對綱常禮法也有所逾越?!堆哉Z》中載有孔融二子和鐘毓鐘會兄弟盜酒而不拜之事,兩則故事大體相似,孔融小兒子和鐘會因偷酒本就不合禮數(shù),故見父不拜,從中不難看到他們對父子倫常的稍稍逾越??兹谠趥味Y教盛行之際便對父子倫常加以大膽否定:“父之于子,嘗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fā)耳。子之于母,亦復(fù)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13]孔融此語對禮教行孝進(jìn)行了徹底顛覆,孔融二子和鐘毓鐘會兄弟見父不拜雖不至于上升到枉顧禮法的程度,但他們顯然并沒有完全按綱常禮法行事。
值得注意的是,孔融二子和鐘毓鐘會兄弟盜酒故事中出現(xiàn)了與魏晉名士聯(lián)系緊密的意象——“酒”。魏晉名士多喜飲酒,前有孔融《難曹公制酒禁》為飲酒辯護(hù),后有劉伶《酒德頌》揭示魏晉文人嗜酒原因。《世說新語》中也有大量對飲酒的記載,如張季鷹的“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畢茂世的“一手持蟹鰲,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名士或通過飲酒達(dá)到逍遙的境界、或借助飲酒逃避現(xiàn)實,流風(fēng)所被,少年們也開始效仿,因而出現(xiàn)了盜酒而飲的情況。余嘉錫認(rèn)為兩則故事“蓋即一事,而傳聞異辭”,有學(xué)者對劉義慶記載這兩則相似故事的動機(jī)表示懷疑:“它僅僅是《世說新語》粗疏的癥候,還是一種類似于《圣經(jīng)》那樣的強化手段呢?”[4]86劉義慶對盜酒之事的重復(fù)記載雖未必是刻意強調(diào),但至少說明魏晉時期兒童違禮不是個案,我們從中既能看到他們的聰穎活潑,也能感受到一種類似魏晉名士的恣意灑脫。
關(guān)于早慧孩童的奇聞異事,后世“世說體”小說中也多所記載,這些故事既與《世說新語》一脈相承又有所新變,兒童少年的名士化傾向幾乎不見于后世“世說體”著作。不同時代人們對神童有著不同的定義與要求,這也從側(cè)面突顯了《世說新語》中聰穎兒童的獨特性。
“世說體”小說與《世說新語》在刻畫神童時的差異首先體現(xiàn)在“世說體”小說更注重展現(xiàn)兒童在經(jīng)略詩賦等方面的造詣,而非玄談。一方面,后世“世說體”小說更多表現(xiàn)兒童的才思敏捷。如何良俊《語林·夙慧》記桓驎十二歲賦詩,張純、張儼、朱異三童隨目賦物,陸從典八歲援筆擬回文,李泌賦方圓等故事?!秲菏勒f》作為專門輯錄兒童故事的“世說體”小說,其中專設(shè)《屬對》一門,記載了詹會龍①安憶涵《〈兒世說〉考論》依據(jù)《嘉慶太平縣志》卷十八《雜志》收有宋人詹會龍見宋高宗事、“金”“會”二字字形更接近兩點,認(rèn)為《說郛續(xù)》本《兒世說》中“詹金龍”當(dāng)作“詹會龍”。、[14]萬鏊、李東陽、程敏政孩童時與長輩對詩或聯(lián)句,表現(xiàn)了他們的捷思神悟。此外,這些兒童往往博通經(jīng)典、記憶超群,如《語林》中的黃香幼時熟讀經(jīng)典,精究道術(shù);陸倕問虞荔五經(jīng)十事,荔對無遺失。《兒世說·強記》展現(xiàn)了長孫紹遠(yuǎn)、賈逵、王粲等人超強的記憶力,其中第六則特意提到“昭明五歲能讀五經(jīng),顧野王七歲讀五經(jīng),張九成八歲頌六經(jīng)”。[15]雖則《語林》中也記載了孫思邈“弱冠善談老莊,兼綜釋典及百家之說”,[16]卷二十二8但“世說體”小說更側(cè)重表現(xiàn)兒童對詩賦文章、儒家經(jīng)典的熟識,《世說新語》中兒童與人談玄駁難的情景逐漸消失。另一方面,《兒世說·文學(xué)》第三、四、十二則記祖瑩夜晚燃火讀書、范注家貧燃薪寫書誦讀、陶弘景灰中學(xué)書,其他“世說體”小說中也存在大量晝夜苦讀的勤奮兒童??梢姾笫馈笆勒f體”小說中的神童在經(jīng)略詩賦上的造詣更多源自勤奮刻苦,有別于《世說新語》中在長輩的熏陶下掌握玄學(xué)知識。
其次,《世說新語》中兒童越禮違禮的行為在后世“世說體”小說中幾乎消失殆盡。“世說體”小說中聰穎孩童對禮法的恪守主要體現(xiàn)在尊長行孝、遵守禮節(jié)兩個方面。第一,“世說體”小說中出現(xiàn)大量孝敬至親的兒童。如《續(xù)世說》中記袁君正因父親生病而專侍左右,晝夜不眠;鄭善果得知父親去世時悲慟擗踴,不能自已。除了有直接的孝行,神童往往還精通《孝經(jīng)》,如《兒世說》中《文學(xué)》第一則記庾子興五歲苦讀《孝經(jīng)》,視“孝”為德之本;《言志》第四則載獨孤及幼時讀《孝經(jīng)》且有志于立身行道,揚名后世?!缎⒔?jīng)》云:“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為人兄者也。教以臣,所以敬天下之為人君者也?!盵17]后世“世說體”小說中所錄神童行孝之事,大多都是《孝經(jīng)》紀(jì)孝行章、事君章、喪親篇等的具體化,如《兒世說》單列《至性》一門表現(xiàn)孩童對父母的至孝恭敬,可見后世對兒童在道德上的要求。如果我們將鐘毓鐘會兄弟盜酒故事中的“酒”視為魏晉名士風(fēng)流的一個獨特意象,則在“世說體”小說中頻頻出現(xiàn)的《孝經(jīng)》也可看做是士大夫德孝觀念的象征。第二,后世所記早慧兒童大多尊禮守節(jié)?!秲菏勒f·方正》中張元六歲不肯就井邊洗浴,言:“不能褻露其形于白日之下。”《語林·夙慧》中沈友以“君子講好,會宴以禮”拒絕華歆登車而語的請求,可知神童對禮儀禮節(jié)的遵守。再如《語林》中蘇颋即席改賦,巧妙避諱:
蘇颋年五歲時,裴談嘗過其父。颋方誦庾信《枯樹賦》,避“談”字諱,因易其韻曰:“希年移柳,依依漢陰;今看搖落,凄愴江潯。樹猶如此,人何以任!”皆嘆異之。[16]卷二十二9
《枯樹賦》中“今看搖落,凄愴江潭”的“潭”字與裴談之“談”同音,蘇颋為諱嫌名而改為“凄愴江潯”,易其韻而讀之。蘇颋避諱既可見其文思敏捷,亦可見其對禮法的恪守,與《世說新語》中以名諱互相攻守戲謔的事例形成鮮明對比。
最后,擢第拜官逐漸成為“世說體”小說中神童的標(biāo)識?!短普Z林》載劉晏八歲獻(xiàn)《東封書》,后拜秘書正字;常敬忠十五明經(jīng)擢第,后拜東宮衛(wèi)佐?!秲菏勒f·文學(xué)》記楊炯中童子科,授校書郎,十一待制弘文館;賈黃中六歲知臺閣事,七歲神童及第?!墩Z林·夙慧》中有楊億十一歲授秘書省正字的故事,宋太宗問其離家是否想念父母,楊億對曰:“臣見陛下,一如臣父母。”這些兒童在君臣父子倫常、立身揚名方面的較早領(lǐng)悟被視為聰慧的表現(xiàn),官方通過拜官授職的方式對其早慧加以認(rèn)可。而在《世說新語》中,很少有條目提及兒童被授予何種官職,拜官與否也不是衡量兒童聰慧的標(biāo)志。
綜上可知,《世說新語》中的聰慧兒童善玄談、會戲謔,他們身上帶有更多魏晉名士的灑脫超逸。而“世說體”小說中的神童則富有文采、刻苦鉆研、尊禮守制,更接近后世士大夫歸于正統(tǒng),走向仕途。在魏晉名士風(fēng)流的特殊時代背景下,由于長輩的言傳身教,《世說新語》中的這些神童在聆聽父輩清談中培養(yǎng)出極強的思辨能力,在與人交談時往往能機(jī)智應(yīng)對。他們在與人論辯時甚至?xí)脤Ψ降募抑M來開玩笑,對父子倫理綱常也并不完全遵守。這些都與魏晉士人灑脫超逸的言行舉止相契合,顯示了《世說新語》中兒童少年的名士化傾向。值得注意的是,后世“世說體”小說更注重展現(xiàn)神童的德孝與才學(xué),沒有刻意突出其名士化傾向,這也從側(cè)面凸顯了《世說新語》中聰穎兒童的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