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東
(華清池文物保護管理所,陜西 臨潼 710600)
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1](P209-234)、《論李棲筠自趙徙衛(wèi)事》[2](P1-8)中論斷唐代中、后期河朔已胡化,為觀察歷史走向提供了宏觀視角。但方積六[3]、顧乃武[4]認為唐代后期河朔的漢化并未中斷,崔明德[5]、王義康[6]認為河朔漢化仍是主流,馬文軍[7]認為安史之亂后河北胡化達到高潮,后逐步開始漢化,并雜有胡化逆流。唐代后期河朔胡化、漢化現(xiàn)象的確并存,但在內外環(huán)境、社會條件制約下,有著明確的主流性、階段性。以下試從土地所有權變更、社會階層地位變遷的角度來探討這一問題。
隋末唐初,大批東北、西北部落移民內附,部分被安置到幽州(又稱范陽,治今北京)、營州(今遼寧朝陽)一帶,史載“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諸蕃及蠻夷稍稍內屬,即其部落列置州縣。其大者為都督府,以其首領為都督、刺史,皆得世襲。雖貢賦版籍,多不上戶部,然聲教所暨,皆邊州都督、都護所領,著于令式?!回手畡e部及奚、契丹、靺鞨、降胡、高麗隸河北者,為府十四,州四十六?!保?](P1119)移民部落羈縻州及人口據天寶十二載(753)統(tǒng)計[9],幽州境有歸順州(4469,計量單位為人,下同)[10](P1520),營州境有燕州(11603)、威州(1869)、慎州(984)、玄州(1333)、崇州(716)、夷賓州(648)、師州(3215)、鮮州(367)、帶州(1990)、黎州(1991)、沃州(619)、昌州(1088)、歸義州(624①歸義州人口數字624人,《舊唐書·地理志》記錄為“舊領”,指貞觀十三年(639)。根據人口繁殖趨勢,天寶十二載(753)人口數量當超過這個數字,這里姑且以之代替天寶人口?!芭f領”的系年參見文媛媛:《新舊<唐書·地理志>各州領縣戶口系年考——從州縣建置的角度》,《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瑞州(624)、信州(1600)、青山州(3215)與凜州(2187)等[10](P1521-1526),另有散處于遼西故郡(今遼寧義縣)及其它軍鎮(zhèn)的高句麗移民,前者有 1582戶,后者達 18156人[10](P1527),人口合計不下 60000人。但當時不上戶籍的更多,如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安祿山反于范陽,“以諸蕃馬步十五萬,夜半行”[10](P5370),這是除去了分支部隊、留守部隊后的軍隊規(guī)模。但其軍隊由胡人或胡化漢人組成,因而數字仍難見準確。因為中古時期,胡人、漢人的區(qū)分,以文化而不以種族為標準[1](P200-201)。受部落移民影響,“在李唐最盛之時即玄宗之世,東漢、魏晉、北朝文化最高之河朔地域,其胡化亦已開始”[1](P230),河朔地區(qū)“民族受其影響,風俗為之轉變,遂與往日之河朔迥然不同,而成為一混雜之胡化區(qū)域矣。”[1](P234)盛唐時的河北道達29郡、人口1478503戶、10230972口[11],幽、營與遼西移民人口數量只占極少數,何以能扭轉河朔風氣呢?這需從河朔經濟命脈控制權的轉移入手分析。
中古士大夫分為士族(根據社會地位、財勢差異又分為大士族、一般士族)、寒族。開元天寶時期(713-756),土地兼并嚴重,莊園經濟迅速發(fā)展,失地的農民變?yōu)榈钁?、雇工或流民?2]。山東士族占有大莊園,如開元年間(713-741),臨漳(今河北臨漳南)人盧從愿“盛殖產,占良田數百頃,……”[8](P4479)又如“天寶中,相州王叟者,家鄴城,富有財。唯夫與妻,更無兒女,積粟近至萬斛,……莊宅尤廣,客二百余戶。叟嘗巡行客坊,……”[13](P1210)大莊園主占有廣大的田莊與勞動人口,但面對組織嚴密的移民部落,仍被迫避讓,“山東士族雖有武力,但不及他們。所以山東士族必須遷移,先至河南之北部?!保?4]士族被迫離棄祖先田、墳南下中原,其中的大士族又經中原遷往兩京,具體時間在安史之亂以前,遷徙高潮為高宗、武后與玄宗時期[15](P245、329-333)。他們因失去經濟來源,生活漸困窘,不得不舉進士科以保持家世社會地位[2](P7-8),因此“山東士人利便近,皆葬兩都”。[8](P5052)但他們設籍、歸葬于新貫是在離開河朔數世之后,并自此失去了地方性,唐亡后一蹶不振[15](P333)。
而一般士族受社會地位、財勢所限,無力擠進兩京,多數遷往于中原、江淮,他們暫時靠殖產生活,后來就被迫出仕以謀生了。如“唐天寶中,有清河崔氏,家居于滎陽。母盧氏,干于治生,家頗富。有子策名京都,受吉州大和縣尉。其母戀故產,不之官,為子娶太原王氏女,與財數十萬、奴婢數人?!保?3](P856)崔氏從清河(今河北省邢臺市清河縣)南遷滎陽(今河南滎陽)后不再移貫,這些士族較原籍南移了半個河北[15](P332)。一般士族南遷后首仕于地方,并隨葬于最終任所,如憲宗至宣宗時仕宦的“李玨字待價,其先出趙郡,客居淮陰。幼孤,……甫冠,舉明經,……乃更舉進士高第。河南烏重胤表置幕府?!保?](P5359)死后葬于揚州[8](P5361-5362)。仕于文宗朝的“劉 字去華,幽州昌平人,客梁、汴間,……擢進士第?!保?](P5293)劉首仕山南東道幕府,終葬柳州(今廣西柳州)[8](P5306)。懿宗、僖宗朝的“盧攜字子升,其先本范陽,世居鄭。擢進士第,被辟浙東府。”[8](P5398)葬于長安[8](P5399)。這些士族于安史之亂以前已離開河朔[15](P332),到唐代后期才仕進,顯然因離鄉(xiāng)失去生活來源,才被迫出仕。
少數一般士族留居河朔,為保住田產,被迫仕宦于部落移民勢力后裔——藩鎮(zhèn),如“秀才盧生名霈,字子中。自天寶后,三代或仕燕,或仕趙,兩地皆多良田畜馬,……”[16]。
河朔士大夫的最下層即寒族受人力、財力所限,無力南遷而屈留舊貫,少數人辟署為幕府低級幕職官、州縣中下級官吏,或與寒門、商賈通婚以謀生[17],大部分人則淪落為農民(分為自耕農、佃戶與雇工)。
除河北外,部落移民還深入到中原局地,如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契丹叛亂,少量營州(今遼寧朝陽)城傍被遷到幽州,大部分被南遷到青(今山東青州)、徐(今江蘇徐州)、宋(今河南商丘)等州。神龍年間(705-706),他們被遣回幽州,但也有留在中原的。留居者早已搶占當地田宅謀生,如“李清,北海人也。代傳染業(yè)?!腋挥谪?,素為州里之豪甿。子孫及內外姻族,近百數家,皆能游手射利于益都?!保?3](P230)李清入山修道,歲久返家,“開目即青州之南門,其時才申末,城隍阡陌,髣髴如舊。至于屋室樹木,人民服用,已盡變改。獨行盡日,更無一人相識者。即詣故居,朝來之大宅宏門,改張新舊,曾無仿像。左側有業(yè)染者,因投詣與之語。其人稱姓李。自云:‘我本北海富家?!蛑盖昂箝傟\,‘此皆我祖先之故業(yè),……’……時高宗永徽元年,天下富庶。”[13](P232)北海即青州(今山東青州)。小說臆構李清于開皇四年(584)至永徽元年(650)入山,實際生活中,原住民避禍出走必在部落移民南遷以后。
總之,山東士族南遷與喪失河朔莊園同步,由此走向衰落。
安史之亂以后,河朔移民血緣部落組織演變?yōu)榈鼐壗M織,“自燕以下十七州,皆東北蕃降胡散諸處幽州、營州界內,以州名羈糜之,無所役屬。安祿山之亂,一切驅之為寇,遂擾中原。至德之后,入據河朔,其部落之名無存者?!保?0](P1527)移民及其后裔占有河朔田宅后,其勢力從經濟基礎向上層建筑漫延,通過安史之亂、武裝割據控制了河朔軍政體制,如“安、史亂天下,至肅宗大難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付授叛將,……”[8](P5920)由此形成盧龍、成德、魏博、淄青藩鎮(zhèn)割據,汴宋、淮西后也演化為河朔型藩鎮(zhèn)[18]。早在天寶六載(747)十二月己巳,高仙芝被任為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治龜茲,今新疆庫車)[19],他“謂(畢)思琛曰:‘此胡敢來!我城東一千石種子莊被汝將去,憶之乎?’對曰:‘此是中丞知思琛辛苦見乞?!芍ピ唬骸岽藭r懼汝作威福,豈是憐汝與之!’”[10](P3206)思琛原位在仙芝上,故奪其莊田。安史之亂以前,社會秩序尚存,西域奪田已如是,遑論此后割據的河朔。
安史亂后,莊園大土地私有制較前更為發(fā)達,藩鎮(zhèn)節(jié)度成為大土地所有者、大莊園主,專擅本鎮(zhèn)財賦,維持割據局面[12]。因而,藩鎮(zhèn)割據的實質就是武力掠奪土地[11],在這里,長官世襲,土地傳于子孫,賦稅、人口、軍政自擅[20],尚武風氣壓制了傳統(tǒng)禮儀,史載河朔“其人自視由羌狄然?!保?](P5921)“舉魏、趙、燕之地,……夷狄其人”[8](P6021)。又如劉禹錫《平齊行》云:“胡塵昔起薊北門,河南地屬平盧軍。貂裘代馬繞東岳,嶧陽孤桐削為角。地形十二虜意驕,恩澤含容歷四朝。魯人皆科帶弓箭,齊人不復聞《蕭韶》?!保?1]
然而,河朔、中原政體胡化并非固定不變,隨著移民部落的解散,士兵來源出現(xiàn)漢化趨勢,如魏博鎮(zhèn)節(jié)度使田承嗣“計戶口,重賦斂,厲兵繕甲,使老弱耕,壯者在軍,不數年,有眾十萬。又擇趫秀強力者萬人,號牙兵,……”[8](P5924)胡化的牙兵為藩鎮(zhèn)體制的最后堡壘,軍隊基層卻趨于漢化,而更為深遠的漢化已隱藏在社會經濟領域。
唐代前期,河朔殷實富饒。安史之亂、藩鎮(zhèn)割據時期,河朔生產雖受巨大破壞,但生產基礎尚存,物資資源充裕,支撐著長期割據[11]。藩鎮(zhèn)為適應河朔地區(qū)生產力的發(fā)展水平,不得不沿用既有生產方式,農業(yè)領域尤其如此,表現(xiàn)為:其一,農業(yè)布局依舊。鄴縣為中心的漳水流域(河北南部),定州為中心的河朔中部,幽、涿為中心的河朔北部,仍是重要的水稻生產地[22]。其二,各地農業(yè)仍在發(fā)展。如魏博節(jié)度使田承嗣“計戶口,……使老弱耕,……”[8](P5924)實際控制成德鎮(zhèn)(治恒州,今河北正定)的恒州刺史王武俊境多貯糧,詔武俊出恒北、河東“出產絲蠶米麥最多”,[23](P4018)就與唐代后期的發(fā)展有關。其三,農民所占人口比重持續(xù)上升。唐中、后期,河朔、中原部落移民、士大夫、士兵都有流向農田的,移民如“開元五年,……更于柳城筑營州城,……開屯田八十余所,追拔幽州及漁陽、淄青等戶,……數年間營州倉廩頗實,居人漸殷。”[10](P4814)說明此前部分河朔、中原部落移民已變?yōu)檗r民。士大夫如唐末宋州(今河南商丘)朱家,“宋州碭山縣午溝里人?!沂罏槿?,祖信,父誠,皆以教授為業(yè)?!保?4]“誠卒,三子貧,不能為生,與其母傭食蕭縣人劉崇家?!保?5](P1)蕭縣(今安徽蕭縣)地處平原,至今仍為產糧大縣,則朱家“傭食”即充作莊園主雇工謀生的意思。又如唐末五代人物“馮道,字可道,瀛州景城人。其先為農為儒,不恒其業(yè)。”[26](P1655)士大夫亦農亦儒是河朔常見景象。士兵如“德宗立,……會黜陟使洪經綸至河北,聞悅養(yǎng)士七萬,輒下符罷其四萬歸田畝?!保?](P5927)遭田悅抵制。安史之亂、藩鎮(zhèn)割據,造成北方人口銳減[27],但農業(yè)人口比重仍相對增加,說明民族融合與農民隊伍的相對擴大是同步的,構成河朔未來漢化的底蘊。
唐后期河朔延續(xù)了前期城市工商業(yè)發(fā)展格局。城市布局上,分布于太行山東麓南北向交通線、永濟渠沿岸、魯中山地西側暨北麓等的三條城市帶[28]為藩鎮(zhèn)沿用。這一時期,河朔城市行政級別、經濟格局都發(fā)生了變化:一個是受藩鎮(zhèn)行政體制影響,河朔地方城市行政系統(tǒng)由州、縣二級制演變?yōu)殒?zhèn)府、州、縣三級制。另一個,定、恒(鎮(zhèn))州依托滹沱河、沙河及支流沖積扇的城鎮(zhèn)、農村為經濟腹地,魏州依托運河、黃河津渡的綜合交通樞紐位置,發(fā)展成華北大平原上的三座地方中心城市[29]。藩鎮(zhèn)工商業(yè)也有變化發(fā)展,表現(xiàn)為:其一,延續(xù)了唐代前期河朔城市手工業(yè)、商業(yè)及行業(yè)組織發(fā)達的局面,紡織品生產、金屬蘊藏與兵器制造仍有一定規(guī)模,滄州、滄景和棣州仍為鹽產區(qū)[11],魏、相、衛(wèi)等17州繼續(xù)生產紡織品[22]。幽州紡織品行、米行數量及商品經營種類雖比唐前期減少,但雜貨行、磨行卻發(fā)展為重要行會[22]。其二,河朔與全國經濟交流也未完全斷絕,如淄青李正已“市渤海名馬,歲不絕”[8](P5989-5990)。其三,河朔胡商漸漢化。粟特人早先隨突厥內附,保留了經商傳統(tǒng),如武周時,“定州何明遠大富,主官中三驛。每于驛邊起店停商,專以襲胡為業(yè),貲產巨萬,家有綾機五百張?!保?0]“襲”指“服侍”。唐中期,安祿山任范陽節(jié)度使,“潛于諸道商胡興販,每歲輸異方珍貨計百萬數?!保?1]由于商隊由胡漢成員混合組成,加上遠涉內地經商,到了五代,除姓氏、面貌外,興生胡與漢人已無區(qū)別。藩鎮(zhèn)城市及工商業(yè)的發(fā)展為河朔未來漢化的又一底蘊。
河朔經濟發(fā)展醞釀了未來漢化的物質前提與社會組織基礎,但屈服于藩鎮(zhèn)壓迫未上升為政治反抗力量。唐末,全國時局發(fā)生了急劇變化,隨著黃巢大起義的爆發(fā)與失敗,各地分裂割據的平衡局面被打破。北方除河朔、中原藩鎮(zhèn)外,又誕生了中原朱溫與河東李克用等新興諸侯。經過兼并戰(zhàn)爭,朱溫基本統(tǒng)一了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建立后梁,但很快走向腐朽衰落。依托今山西北部、河北西部和內蒙古中部興起的河東李克用勢力,以沙陀為中心,融有昭武九姓胡、突厥、回鶻、韃靼、契苾、吐谷渾、奚及漢等在內,稱為代北集團[32],它順應全國統(tǒng)一要求而加速漢化。李克用被唐朝任為河東節(jié)度使,其子李存勖繼任后急于求治,如“初,武皇(李克用)稍寵軍士,藩部人多干擾鄽市,肆其豪奪,法司不能禁。莊宗(李存勖)初嗣位,銳于求理。(李)存璋得行其志,抑強扶弱,誅其豪首,期月之間,紀綱大振,弭群盜,務耕稼,去奸宄,息倖門……”[26](P720)后方穩(wěn)定后,李存勖東下滅掉后梁,建后唐,先建都于魏州(又稱大名,今河北大名東北),不久為了進一步控制中原,又遷都洛陽。后晉、后漢、后周與北宋移都位于黃、淮兩大流域分水嶺脊線上的開封。
都城雖然南移,但河朔、淮西、汴宋與淄青大部曾長期胡化,五代、宋初,以上地域呈半漢半胡文明狀態(tài),為新王朝的經濟腹地、防御縱深與文化淵藪,因而“天下根本在河北”[23](P4194),社會機體更然。代北勢力武力雖強大,但與內地汪洋大海般的漢族人口(包括漢化的胡人)相比卻微不足道。東下后,遂大量吸收河朔勢力,初以魏博、鎮(zhèn)定藩鎮(zhèn)中、下層武力為補充,收為元從,如“莊宗東定趙、魏,選驍健置之麾下,……”[26](P925)此后,歷后唐至宋初,大批河朔、中原農民、地方豪杰、士大夫與吏員等加入新王朝,漸超過舊藩鎮(zhèn)武力(即元從)的份量,在東、西兩大地域組織深度融合基礎上誕生了河朔集團[33]。昔日河朔、中原社會底層各類漢化勢力代表人物,盡管本身有胡化殘余,卻已應著新的統(tǒng)一王朝軍政建設需要而升入上層建筑,河朔、中原軍政的漢化得以奠基,但還需要配套的經濟命脈控制權的相應支撐。
唐宋之際莊園大土地所有制在所有土地制度中占絕對優(yōu)勢,河朔、中原田宅的第二次易主,仍以莊園的重新分配為主,渠道有三:
第一,對藩鎮(zhèn)田宅的掠奪。在唐末農民大起義、諸侯爭霸戰(zhàn)爭中,從廢墟中率先恢復起來的中原局地相對富裕,河朔未受戰(zhàn)爭嚴重破壞,川蜀相對安定,以上地區(qū)莊園制發(fā)達,成為新王朝權貴們的掠奪對象。唐末河南尹張全義占據洛陽、河陽(今河南孟州),招集流民耕墾“滿目荊榛”[26](P839)的河南府(洛陽),“數年之間,京畿無閑田,編戶五六萬,……”[26](P839)全義先后投靠李罕之、河東、后梁、后唐,洛陽變?yōu)榧Z食基地,“先是,朱梁時供御所費,皆出河南府,其后孔謙侵削其權,中官各領內司使務,或豪奪其田園居第,全義乃悉錄進納?!保?6](P842)洛陽上等田宅也被迫獻給新貴,“全義一逢亂世,十領名藩,而能免梁祖之雄猜,受莊宗之厚遇,雖由恭順,亦系貨財?!保?6](P848)魏博牙兵是莊園主勢力的武裝力量,當地田園肥沃,財源豐厚,為爭霸各方視為必爭的后方基地,導致該鎮(zhèn)牙兵的反復無常[35]。西南偏安而富庶,后唐滅前蜀,將領宋“彥筠入成都,據一甲第,第中資貨巨萬,……又性好貨殖,能圖什一之利,良田甲第,相望于郡國。將終,以伊、洛之間田莊十數區(qū)上進,并籍于官焉?!保?6](P1623)宋初,后蜀判鹽鐵世家毋守素被迫獻出莊園,“蜀亡入朝,授工部侍郎,籍其蜀中莊產茶園以獻,詔賜錢三百萬以充其值,仍賜第于京城?!保?4](P13893)朝廷為籠絡臣下,放任他們取奪舊勢力田宅,如后唐“條制:‘權豪強買人田宅,或陷害籍沒,顯有屈塞者,許人自理?!瘍裙贄钕@收?,故觀軍容使復恭從孫也,援例理復恭舊業(yè)?!@势V于莊宗,……”[26](P778)希郎收“舊業(yè)”受阻,彰顯了河朔集團權貴社會經濟基礎的初立,是以藩鎮(zhèn)割據殘余勢力出讓田宅為代價的。在剝奪藩鎮(zhèn)田宅的大潮中,普通民宅也慘遭禍殃,如后唐同光元年(923)十月李存勖下開封,“時宦官怙寵,廣侵占居人第舍,……”[26](P416)定都洛陽后,同光二年(924)八月已巳,“詔洛京應有隙地,任人請射修造,有主者限半年,令本主自修蓋,如過限不見屋宇,許他人占射?!保?6](P439)東、西京田宅從此換了主人。
第二,對國有土地的瓜分。唐末以來,關中、中原與江淮一帶受戰(zhàn)禍影響,“人煙斷絕,荊榛蔽野?!保?0](P5398)莊園、田地競被拋荒,如史載“黃巢敗后,誰家園池完復,……”[26](P807)隨著北方統(tǒng)一,大片荒田被五代王朝收為國有,除用來賜予功臣者外,其余被充作官田(官莊)、營田,招集流民耕墾[36]。即使到了宋太宗至道二年(996)開封荒地仍廣,“今京畿周勤耕墾下,關中、中原與江淮荒蕪的田野上,一片片村落市邑逐漸恢復并繁榮起來,引來新貴的覬覦。同時,在新王朝建立與鞏固過程中,大臣、將領、官吏、僚屬數量劇增,田宅需求巨大,不得不將國有土地私有化。后周廣順三年(953)詔令除京兆府莊宅務管轄官莊、兩京行從莊土地外,其余官莊、營田土地一并割屬州縣,分賜佃戶為永業(yè)[26](P1488),實際為權貴們兼并土地大開方便之門。自此,都城附近的上佳莊田被充作皇莊(又稱行從莊)[36],都城剩余莊田、各大都市附近的莊田被其它權貴們分割,如后唐將領朱漢賓洛陽“有第在懷仁里,北限洛水,南鎮(zhèn)通衢,層屋連甍,……”[26](P857)又如后周權臣張美在開封西郊廣占良田,其中含“河曲灣果園二、蔬圃六、亭舍六十余區(qū)?!保?4](P8998)自此,東西京、大名府與京兆府(今陜西西安)成為新貴們的天堂。
第三,對小自耕農土地的兼并。五代王朝規(guī)定小片的逃戶田地,仍鼓勵舊主認領,無認領者許民請射承佃;后周又將官莊、營田部分土地分佃給佃戶。在辛勤耕墾下,各地小自耕農經濟得以恢復[36],成為新貴們的兼并對象。如宋初,石守信鎮(zhèn)洛陽、陳州(今河南淮陽),“累任節(jié)鎮(zhèn),專務聚斂,積財巨萬?!保?4](P8811)其子石保吉“累世將相,家多財,所在有邸舍、別墅,雖饌品亦飾以彩繢。好治生射利,……又染家貸錢,息不盡入,質其女,……”[34](P8813)功臣們一般都“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34](P8810)北宋中期“勢官富姓,占田無限,兼并冒偽”[34](P4164)的風氣就萌芽于五代、宋初。
舊日藩鎮(zhèn)州縣職事官、使府幕職歸附新王朝后,除少數躋身權貴外,多數為中央或地方中、低官吏,他們避開權貴壟斷的二京、重要交通樞紐,退踞普通城鎮(zhèn)周邊田宅,如宋州下邑(今安徽碭山)人袁象先,歷仕后梁、后唐,后唐時曾任平盧軍節(jié)度使,駐宣武(時治宋州,今河南商丘),“在宋州十余年,誅斂其民,積貨千萬?!笙绕缴e財產數千萬,邸舍四千間,……”[25](P495)地方吏員們壟斷當地軍政,得以豪取強奪田宅,如宋初孟州汜縣“內有一李誠莊,方圓十里,河貫其中,尤為膏腴,府佃戶百家,……”[37]莊主李誠在太祖朝專知汜縣酒務。又如并州祁(今山西祁縣)人王祚,出身小吏[34](P8799),歷仕后晉、后漢,“祚頻領牧守,能殖貨,所至有田宅,家累萬金?!保?4](P8801)吏員控制了當地的豐厚田宅,成為新王朝地方政權的基石。
士大夫在藩鎮(zhèn)時倍受壓制,加入新王朝后一時社會地位仍不如吏員,大多無緣問津賜田,更無權勢兼并土地,如瀛州(今河北河間)人馮道為五代名相,但出身半農半儒人家,勢力單薄,未廣占田宅,“平生甚廉檢”[26](P1665)。又如大名(今河北大名)人范質歷仕后唐到北宋,無莊園、邸店,宋太祖稱賞之云:“范質止有居第,不事生產,真宰相也。”[34](P8796)質侄“(范)杲家貧,貸人錢數百萬。母兄晞性嗇,嘗為興元少尹,居京兆,殖產巨萬。[34](P8798)范氏家族士、吏各安貧富,反映了士大夫勢力的虛弱。一些亦吏亦士者通過權勢稍占田宅,如鄒平(今山東鄒平)人田敏入仕后梁,“詳明禮樂,博涉典墳”[34](P12819),顯德五年(958),“敏解官歸鄉(xiāng),有良田數十頃,多釀美酒待賓客”。[34](P12819)又如“李文正公昉,深州饒陽人。……公有第在京城北,家法尤嚴,凡子孫在京守官者,俸錢皆不得私用,與饒陽莊課并輸宅庫,月均給之,……”[38]“昉所居有園亭別墅之勝,多召故人親友宴樂其中?!保?4](P9139)李昉歷仕后晉至北宋[34](P9135),以資歷占據莊園。但總體上,士大夫勢力薄弱,莊田局限于家鄉(xiāng)。
綜上,隨著藩鎮(zhèn)勢力的消滅與全國統(tǒng)一,昔日的代北邊豪、河朔底層勢力上升為國家棟梁,奪取了各地莊園①本文限于主題、篇幅,未涉及川蜀以外的南方地域田宅變更情形,其大致應同于川蜀。,掌握了國家的社會經濟命脈。河朔軍政、經濟的漢化至此匯入一條渠道,一個新的時代到來了。
陳寅恪先生認為東漢至隋代河北文化高度發(fā)達[1](P212),且“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保?9]居中的唐代河朔的胡化是唐宋傳承不可繞過的路徑。從社會經濟發(fā)展角度觀察,唐宋河朔莊園大土地所有制一脈相承,被山東士族、內附移民、藩鎮(zhèn)勢力與河朔集團所先后操縱,主導了河朔田宅所有權的兩次變更和相關社會階層秩序的配套調整,從社會物質、政體組織上穩(wěn)定地支撐了唐宋文明經歷了漢化—胡化—漢化的螺旋式進化過程,從而為華夏民族的機體補充了新鮮血液。先生基于社會物質生產發(fā)展前提,動態(tài)地剖析了唐代河朔發(fā)展趨勢及其歷史影響,因而才有了對趙宋文明高度發(fā)展的深刻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