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儒
(北京大學 圖書館,北京 100091)
章士釗在張次溪編寫的《李大釗先生傳》一書《序言》中曾寫道:“次溪謂守常(李大釗)身后,凡營葬、募捐諸事,余妻(吳弱男)曾為出力,意不過是尋常風義,然次溪視寒家與守常之交誼,豈尋常風義所可限哉!”于此深切表明,章士釗與李大釗之間有著非比尋常風義的交誼。
章、李二人,原本互不相識,了無瓜葛。他們相識進而結(jié)為摯友,是1914年在日本東京開始的。關(guān)乎此,章士釗曾有詳細的文字記述,謂:“1914年,余創(chuàng)刊《甲寅》于日本東京,圖以文字與天下賢豪相接,從郵件中突接論文一首,余讀之,驚其溫文醇懿,神似歐公,察其自署,則赫然李守常也。余既不識其人,朋游中亦無知者,不獲已,巽言復之,請其來見。翌日,守常果至,于是在小石川林町一斗室中,吾二人交誼,以士相見之禮意而開始,以迄守常見危致命于北京,亙十有四年,從無間斷?!盵1]自是時起,兩人在日本東京密切往還二年余,李大釗在《甲寅》月刊先后發(fā)表了《風俗》《國情》等四篇文章,并結(jié)識了陳獨秀、高一涵等人。這一期間,兩人大約每月會晤一次,有時并在章寓共飯,故后來有之說。
1916年春,李大釗為參加國內(nèi)的反日討袁斗爭,輟學回國。于同年8月應(yīng)湯化龍、蒲殿俊等之約,在北京出刊《晨鐘報》并曾任該報編輯主任,但因與蒲殿俊等人的談?wù)粑恫缓希痪眉崔o離該報。同年底,閑居北京的章士釗不甘寂寞,乃思再作馮婦,決定發(fā)行《甲寅》日刊,遂再次約請李大釗一起共事,李大釗當即同意,不遺余力與之通力合作。正如章士釗后來所說的:“守常在《日刊》所寫文章較吾為多,排日到館辦事亦較吾為勤?!庇终f,此刊的出版“意在糾正當時政治偏向,與所持學理及所奉主義無涉”。出版發(fā)行約八個月的時間,“彼此都覺厭倦,因?qū)ⅰ度湛吠V埂盵1]。從章士釗的這一段話里可知,兩人的再次合作李大釗無疑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
在此應(yīng)該加以說明的是,章士釗當年在日本創(chuàng)辦《甲寅》月刊,以及后來在北京發(fā)行《甲寅》日刊,都有其“圖以文字與天下賢豪相接”的企求?!都滓吩驴瘯r期,章士釗即以約請時在日本留學的陳獨秀為其得力協(xié)助者,早在那時期,曾在《甲寅》月刊發(fā)表論文者先后已有李大釗、胡適、高一涵、吳虞、楊昌濟等諸多名士,到了《甲寅》日刊時期,李大釗與高一涵等已成為主要撰稿人,“當時高李齊名”,名滿域中,“海內(nèi)號甲寅派”。可以這樣說,章士釗創(chuàng)辦《甲寅》,結(jié)交了四海名士,逐漸網(wǎng)羅并成就了一大批才華橫溢、思想維新的人物,使他們通過《甲寅》步上了新文化運動的舞臺?!都滓返膭?chuàng)刊發(fā)行,為新文化運動的蓬勃興起奏響了前奏。當《甲寅》創(chuàng)刊初期,遠在歐洲游學的蔡元培見到第一期后,曾寫信向吳稚暉贊許說:“行嚴(即章士釗)發(fā)行之《甲寅》……誠佳,其加注之法,擬仿行之。”[2]足以說明,是時的章士釗及其創(chuàng)辦的《甲寅》,堪稱已具有“新”與“奇”的特點,與其后來的復古的《甲寅》,不宜一概而論,這在當時的學術(shù)教育界很受矚目。這一點,在章士釗進入北京大學執(zhí)教之后,可以看到更為有力的證明。
1917年8月,章士釗停辦了《甲寅》日刊,通過時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的陳獨秀向蔡元培校長表示,愿入北大任邏輯學教授。蔡元培自然表示歡迎,當即發(fā)文延聘章士釗為邏輯學教授兼圖書館主任。
章士釗作為一名邏輯學教授,在講授邏輯學時,頗受北大及京師學界的贊賞、歡迎。據(jù)其門人高承元后來的回憶:“七年先生(指章士釗)講邏輯于北京大學,時承元肄業(yè)于北京法政專門學校,兼為北大旁聽生,聞訊喜出望外,趨往則門戶為塞,坐無隙地,蓋海內(nèi)自有講學以來未有之盛也。翌日乃易大教室,可容四五百人,擁擠如故?!盵3]于此可知,章士釗當年在北大講授邏輯學是深受歡迎和追捧的。
章士釗在應(yīng)聘北大邏輯學教授的同時,還兼任了北大圖書館主任的職務(wù)。他曾明確表示說:“其所以兼圖書館主任者,無非為著述參考之便?!盵1]他的這一表述,礙難令人贊同。須知圖書館管理是一門科學,作為一所大學圖書館的一館之長,不具備相應(yīng)的專業(yè)知識與勤奮的盡職履責精神,是難以作出出色的成績的。但是關(guān)于這一點,當時以及后來的學界人士似乎卻有體諒,甚至有說法以為其所以兼任北大圖書館主任之職,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章士釗本人后來也曾明確說出原由,謂“時北京民主運動正在萌芽,守常志在北大得一席,以便發(fā)蹤指示”,實現(xiàn)其“臨淮治軍”的夙愿。也就是說,這是為能推薦李大釗進入北大任職,鋪設(shè)一條道路而已。1918年1月,經(jīng)章士釗向校長蔡元培、學長陳獨秀的薦介,李大釗進入了北京大學接替章任圖書館主任。然而實事求是地說,當時的李大釗對于管理一個大學圖書館,也并未具備相應(yīng)的專業(yè)知識與管理技能,為能適應(yīng)工作的需要,還需章士釗有扶上馬再送一程的相助。當年的有關(guān)相助情形,章士釗的夫人吳弱男女士曾有回憶介紹說:“我寓北京時,常向北大圖書館借閱圖書,守常亦時來訪行嚴就所擬向國外訂購之圖書,評騭當否,……守常亦偶因館員所草擬之購書西文函電不能當意,就我斟酌修改,……如是者三年余?!?1)吳弱男:《李大釗烈士數(shù)事》(未刊稿),北京大學圖書館存件。
更令人感念無已的是,為幫助李大釗盡快開拓工作局面,章士釗與其夫人吳弱男還向北大圖書館無償捐贈了一大批書刊。這是因為李大釗接替章士釗任北大圖書館主任職,正是在五四運動發(fā)生的前夕,那時北大學生的求知欲空前迫切、熱烈,對國內(nèi)外的新書報刊有強烈的閱讀需求,而當時的北大圖書館對于及時訂購國內(nèi)外報紙期刊,尚未能足夠重視,存在嚴重的缺期、漏訂現(xiàn)象,學生對于此種情況日益不滿。為能及時滿足廣大學生閱讀需求,章氏夫婦特將自己積年所購藏的兩千多種中外文書刊、報紙,無償捐贈于北大圖書館,及時解決了廣大師生的閱讀需求(2)《北京大學日刊》,1918年10月14日、15日、16日、17日。。除此之外,在如何處理圖書館日常工作上臨時出現(xiàn)的特殊問題,章士釗和吳弱男也成了李大釗的助手和顧問。正是在章士釗、吳弱男的鼎力支持幫助下,李大釗很快適應(yīng)了圖書館主任職務(wù)的相應(yīng)要求,并且勤懇地作出了相當?shù)某煽儯A得了好評。1920年7月8日,由蔣夢麟代理校長主持召開的北大評議會特別會議上,決議通過:“圖書館添用助教,圖書館主任改為教授?!崩畲筢摮蔀橐越淌诩鎴D書館主任,不久又被舉為北大評議會評議員之一,使李大釗在北京大學的決策層占有了重要的一席。
1919年3月,南方軍政府和北京政府舉行所謂南北和平會議,章士釗為南北議和南方代表之一,常駐上海參加會議,會后又常駐廣州,繼又赴歐洲游歷,至1922年底始返回國內(nèi),約有四五年時間未能與李大釗有接觸的機會。時李大釗已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北方地區(qū)的主要領(lǐng)導人,北方地區(qū)的民主運動,幾無不唯其馬首是瞻。據(jù)有關(guān)介紹說,1923年春李大釗曾約請章士釗投身當時的民主運動,與之共同奮斗。章士釗本人也曾有回憶說:“一九二二、二三年之交,……守常則時以共產(chǎn)主義向吾啟示,并約吾共同奮斗,然吾之賦性,最為守常所了解,相視而莫逆者,則吾實乃一個性特重,不適宜于群眾運動之人也?!盵1]兩人之間雖情好誼篤,但因彼此賦性與思想取向不同,已是礙難一起共事了。1924年11月,段祺瑞出任北京臨時政府總執(zhí)政組織臨時政府,章士釗竟加入了執(zhí)政府內(nèi)閣,任司法部長,后又兼任教育總長,竟然大舉整頓學風,鎮(zhèn)壓學生運動,尤有甚者還重新發(fā)行《甲寅》周刊,對新文化運動進行反攻倒算,因是惡名遠播,招致一片罵聲,以致令李大釗對這位好友失去了信心,逐漸與之疏遠,幾乎斷絕了交往。萬般無奈之下,李大釗對其夫人吳弱男說:“行嚴沈溺太深,吾不能救,獨吾何能卸卻保護其家屬之責任?”其時,李大釗堅持每周兩次親至章士釗住宅輔導他的三個兒子的學業(yè),并為其講授社會學;與此同時,李大釗的長女李星華依隨吳弱男為其義女,李大釗的夫人亦經(jīng)常到章宅存慰,彼此時來時往,飲食談天,“直不啻一家骨肉然也”[1]。
1926年11月前后,奉系軍閥張作霖控制了北京政府的全部權(quán)利,瘋狂逮捕革命進步人士,形勢日益惡化。李大釗遂將國共兩黨北方領(lǐng)導機關(guān)遷入了東交民巷使館區(qū)舊俄兵營內(nèi),希圖繼續(xù)安全地開展工作。翌年2月,張作霖以戰(zhàn)事吃緊,京師治安至關(guān)重要為由,調(diào)動大批軍隊入京,監(jiān)視、抓捕進出東交民巷的一切革命進步人士。章士釗獲悉李大釗處境極為危險后,依然不忘舊情,當即密告李大釗盡快出京暫避,并由其夫人吳弱男假托為其子辦理出境護照,到東交民巷俄使館約見李大釗面談,請李大釗及早考慮出京避難,并建議李大釗化裝潛行,先到章士釗住宅暫避,而后設(shè)法出京赴俄。應(yīng)該說,這確乎是一個可行的秘密計劃。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于4月6日晨張作霖竟密令京師警察廳偵緝處長出動大批軍警、特務(wù),包圍、襲擊了蘇俄大使館及舊俄兵營等辦事機構(gòu),逮捕了李大釗及國共兩黨北方領(lǐng)導機關(guān)的辦事人員。寄居天津的章士釗聞訊后,即刻由津遄返京城,分別走訪當局相關(guān)要人,“猶冀設(shè)法轉(zhuǎn)機,先見張學良、楊宇霆陳說,謂共產(chǎn)主義在國內(nèi)猶在空洞談?wù)f經(jīng)濟理論階段,不宜究治,可判守常等有期徒刑……”未料軍閥當局的京外十一將領(lǐng)張宗昌、褚玉璞等聯(lián)名發(fā)出電文,“堅稱李(大釗)等并非僅談空洞理論,應(yīng)對罷工罷學負責,非嚴懲不可,守常等遂終于犧牲”(見吳弱男《李大釗烈士數(shù)事》)。
李大釗遇難后,吳弱男曾當即趕赴李宅慰問遺孤,知悉其家所余家用僅有銀元一枚后,隨即出面集李大釗生前友好,商擬籌集賻金,經(jīng)多方奔走很快集得二千多元,除支付棺木葬儀等支出近千元外,余存一千余元,委托李大釗生前友好白眉初、陶玄等人組成管理小組,以息金維持遺族生計。吳弱男出面為李大釗后事集金及辦理葬儀,其幕后自有當時不便公開露面的章士釗出謀劃策,因此,當時中日報界記者在報道有關(guān)詳情時,用語多為“昨僅章士釗夫人及中日記者數(shù)人往慰李夫人”,或“前總長夫人出面為李大釗料理葬事”等,總之,是不肯忽略章士釗的關(guān)注與作用,從而更加彰顯出了章士釗與李大釗的交誼,“豈尋常風義所可限哉”!
1950年夏,北京大學師生為學習、紀念革命先烈李大釗,將紅樓內(nèi)原北大圖書館主任辦公室辟設(shè)為“李大釗同志紀念堂”,以百余幀圖片及相關(guān)資料公開陳列了李大釗生平及光輝事跡,供廣大師生觀覽。章士釗亦曾往觀,并于觀覽之后,題詩一首,詩曰:“隙塵何微微,朝夕通其輝。人生各有托,君去獨不歸。青林有蟬響,赤日無鳥飛。裴回東南望,雙淚空沾衣?!鄙峡铑}“守常老兄”,下款書名“士釗”。詩幅陳列之后,觀者認為此是章士釗揮淚手書的思念老友的真情之作。
不寧唯是,即在李大釗逝世二十五年后的某日,當章士釗再次追憶起他與李大釗的交誼時,曾謂:“兩人政見,初若相合,卒乃相去彌遠,而從不以公害私,始終情同昆季,遞晚尤篤?!盵1]對于章士釗的這一憶述,聞?wù)呓砸詾槭鞘执_當?shù)摹U^:摯情可鑒,儼如清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