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珊珊 黃曉
嚴整的布局、恢弘的軸線、精心修剪的樹木 供圖/視覺中國
1774年,凡爾賽的小特里阿農(nóng)迎來了一位新主人—剛剛登基的路易十六的王后、年僅19歲的少女瑪麗·安東尼。這座位于皇家園林內(nèi)的別苑,本是路易十五為情人蓬巴杜夫人建造的,但尚未完工,夫人就香消玉殞,如今它終于真正成為法國王后的寢宮?,旣悓φ煞蛱岢龅臈l件是:如果沒有她的邀請,即使國王也不能隨意入內(nèi)。小特里阿農(nóng)是瑪麗逃離宮廷繁文縟節(jié)的避難所,而她入住后的首項計劃,就是重建一座屬于自己的秘密花園。
當時路易十四建造的凡爾賽宮統(tǒng)領(lǐng)著歐洲的園林藝術(shù),各國君王紛紛效仿:嚴整的格局,恢宏的軸線,精美的裝飾,無處不在歌頌君權(quán)的至高無上。然而年輕的瑪麗王后卻不屑一顧。她把目光投向了大洋彼岸的中國,一個她從未去過卻常在書里讀到的美麗國度。據(jù)說中國花園的池岸是彎曲的,人們可以在池邊賞魚或彈琴;那里的花木并不排隊成行,而是隨意點綴在山間,與游人不期而遇;園中錯落的巖石,連綿的幽谷,精巧的亭榭……所有這一切都深深吸引著這位天性浪漫、渴望回歸自然的奧地利小公主。
調(diào)琴啜茗圖 28×75.3cm 唐 周昉 美國納爾遜·艾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
宮女圖 絹本設(shè)色 24.4×25.8cm 南宋 劉松年(傳)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瑪麗熱切地搜集一切關(guān)于中國園林的文字,并跟隨園藝師考察英國的“中國風(fēng)”園林,求取靈感?,旣愑昧?0年時間,投入巨資,終于在小特里阿農(nóng)建造出一座中國式園林。原來的臺地被改造成緩坡草坪,園藝師堆疊了一座假山,不但有懸崖峭壁、瀑布流水,山內(nèi)還構(gòu)筑出一座名為“蝸?!钡膸r洞?,旣惻c密友和子女在園中過著樸實自然的快樂生活。當1789年憤怒的人群攻進凡爾賽宮時,瑪麗正在巖洞中休息。這座充滿東方幻想色彩的美麗花園,最終作為她揮霍無度的證據(jù),將她送上了斷頭臺。
對這位法國王后而言,中國園林到底擁有什么神奇的魅力,使她不惜代價,孜孜追求,甚至為此殞命?
關(guān)于內(nèi)心的想法,瑪麗并未談?wù)撎啵袊鴪@林與法國園林的區(qū)別是顯而易見的。法國園林幾乎是宮殿建筑的延伸,不但追求宏偉壯觀,就連樹木也修剪成球形或錐形,布置得規(guī)整森嚴,與建筑一道散發(fā)出陽剛的男子氣概。中國園林則大不相同,它們與宮殿壇廟、寺觀陵墓的莊重肅穆截然相反,頗具女性氣質(zhì),園中的構(gòu)件,如畫廊、月亮門、美人靠等,都洋溢著嬌妍玲瓏的閨閣之氣。也許正是這種嬌柔的女性之美打動了瑪麗王后。
散落在中國城市各座庭院深處的園林,與其外面的宮殿寺宇,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文化的里與表。呈現(xiàn)在外的是陽剛的男性世界,負責征服與控制;隱含在內(nèi)的則是陰柔的女性空間,提供滋養(yǎng)與支持。中國園林所具有的休憩、娛情功能,使它成為人們疲憊失意時停歇的港灣,就像深閨里用慈愛與情感呵護、支持家人的女性,她們孕育、包容著萬物卻從不居功,默默書寫著文明極少彰顯的另一面。
江南四大名園之一“瞻園”里的盎然春色
古樸秀雅與工巧精美兼具的蘇州園林一角
中國古代的男性同樣被園林的女性氣質(zhì)所深深吸引。面對揚州園林的工巧與精美,《浮生六記》的作者沈復(fù)贊嘆,“宜以艷妝美人目之”。無獨有偶,30多年后《履園叢話》的作者錢泳重游揚州,看到凋零荒廢的園林,感慨“樓臺也似佳人老,剩粉殘脂倍可憐”,男性眼中的廢池荒山,恰似遲暮的美人。而中國女性比瑪麗王后幸運的是,她們中許多人都有機會生活在真正的中國園林中。
在傳統(tǒng)男性風(fēng)雅集會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女性的園林世界。如果說園林的營造者多為男性,其管理者則往往是女性:
種花植樹,采果摘桑,蓄鳥養(yǎng)魚,這些都是主婦的強項。清初刻書家石成金迎娶到一位才女,“女紅之外,經(jīng)文書算,無不精通”,他將莊園交給妻子打理,得意地夸贊她:“凡夏秋麥稻收支以及錢糧費納,統(tǒng)掌無訛。予因得閑逸,怡然樂道。”男性優(yōu)游林泉的閑適背后,是一位精于持家的女性。而在才女輩出的明清盛世,即使在造園方面,巾幗也不讓須眉。明代北京萬駙馬園中的高臺重榭、回廊曲室,都是由公主構(gòu)思營建;沈復(fù)的妻子陳蕓設(shè)計過一種活花屏,令沈復(fù)為之折服。而在崇尚旅游的古代盛世,女性也并非今人想象的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晚明名士張岱的筆下,每逢佳節(jié),女子便傾城而出,憑欄妍笑,顛倒眾生;在大文豪王世貞舉世聞名的弇山園中,每當遇到來游玩的紅粉佳人,作為園主的他也只能無奈地回避。
可以說,無論是造園、理園,還是居園、游園,都活躍著女性的身影。尤其對那些男性常年在外宦游的家庭,女性更是成為園林的主人和主要的使用者。她們在園中持家教子,補衣繡花,調(diào)酒斗草,甚至?xí)衲行砸粯雍襞髥居眩偶┕拧?/p>
但由于閨閣文化嬌羞內(nèi)斂的特質(zhì),強調(diào)不外傳、不張揚,才女們又常將自己的詩稿焚毀,以致中國女性的園林活動長期保持著一種隱秘而誘人的狀態(tài)。事實上,從髫齡少女到嫁為人妻,或被蓄為姬妾,直至兒女成群變?yōu)橐患抑L,女性在生命的各個階段里都與園林有著難解的緣分,構(gòu)成中國園林文化嫵媚動人的內(nèi)里。
斗草圖 絹本設(shè)色 98×35cm 明 陳洪綬 遼寧省博物館藏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碧K軾的《蝶戀花》道出了一個墻里與墻外的世界。墻頭僅露出秋千的一角和佳人的清脆笑聲,多情的行人受到撩撥和觸動,卻又只能懊惱地歆羨著墻內(nèi)的世界。正如瑪麗王后對丈夫要求的,墻內(nèi)是屬于女性的私人世界,那是一座綺媚柔艷,惹人遐思,但外人又只能羨而止步的秘密花園。
我們已經(jīng)無從探知,900多年前是哪個好運氣的年輕人冒失地闖進了一位少女的園林世界,而這位少女對他也頗有情意。多年后,那仍然是令李清照怦然心動的場景,她在《點絳唇》中寫道:“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那年李清照已出落成亭亭少女,有天蕩完秋千,身上香汗涔涔,濕透羅衫,她正揉著雙手賞花,忽然有客人到訪。驚慌中她顧不上穿鞋子,只著薄襪抽身就走,連頭上的金釵也滑落下來。但走到門口她又放慢腳步,假裝聞青梅花香,回首偷看來客。李清照蕩秋千的那座小庭園,或許就在父親的有竹堂。
春庭行樂圖 絹本設(shè)色 129.1×65.4cm 明 仇英 南京博物院藏
雪后的拙政園添了幾分清新詩意
仕女游園圖 絹本 95×30cm 明 仇英
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個園林迷,他曾遍游洛陽園亭,寫出了中國第一部園林著作《洛陽名園記》。1089年,他在京師汴梁購得一處居所,題名有竹堂,李清照的少女時代就在這座花園中度過。早慧的李清照廣閱詩書名畫,16歲便寫出“綠肥紅瘦”的詞句,名動京城。童年的園居生活滋潤著她的心靈,屢屢化作她詩詞的清新意象。那首著名的《如夢令》,哀嘆的便是雨中飄零的海棠殘花。當時一起生活的還有她的弟弟李迒,白天父親到太學(xué)應(yīng)差,姐弟兩人就在園中相伴玩耍。
古代的小孩在入學(xué)前并不區(qū)分男女,通常會一起游戲,由年輕的嬤嬤或丫鬟帶領(lǐng)。有時沒有大人,年長的哥哥姐姐就會擔起領(lǐng)導(dǎo)的職責。而他們的游戲場所,通常就在自家的后花園。這是孩童與園林最早的接觸。他們對園林的理解顯然與大人不同:孩童不會知道假山上的孤松跟一個叫陶淵明的老頭有關(guān),也不會理解池子里的三座小島為什么能引來神仙,那塊父親珍愛的湖石其實更適合擺放他們的玩具,而最高的那棵橘樹結(jié)出的果實如此好看卻不好吃。他們用自己的眼光觀看,也用自己的標準判斷,童心與自然的相遇,雖然迷茫、懵懂卻純凈美好。等到成年以后,他們什么都會理解,理解園中所有的文化和象征,而童年的感性體驗則使那些寓意變得飽滿生動。童年的園中玩耍是兄弟姐妹間培養(yǎng)感情最關(guān)鍵的時光,因為很快男孩就要被送入家塾,為了功名和仕途刻苦攻讀,不再有機會到園中嬉戲。
女孩也會接受屬于她們的教育,幸運的是,她們的課堂就在園林中。晚明才女沈宜修的《夏初教女學(xué)繡有感》總結(jié)了女孩的學(xué)習(xí)內(nèi)容:“憶昔十三余,倚床初學(xué)繡。十五吹瓊簫,柳絮飛沾袖。十六畫蛾眉,蛾眉春欲瘦?!彼齻兊牡谝灰獎?wù)是針黹女紅,這是將來到婆家確立地位的招牌手藝;此外還要學(xué)習(xí)音樂,練習(xí)字畫,以提高修養(yǎng),陶冶情操。家中的后花園無疑是女孩們最理想的學(xué)習(xí)場所:無論繡的是蝴蝶還是牡丹,園子里到處都有參照;山間水畔、橋頭柳下,最適合彈琴吹簫;至于作畫,池中的游魚、屋前的桂樹、亭旁的荷花,皆是現(xiàn)成的粉本。
紅樓夢之蘆雪亭爭聯(lián)即景詩
可以說,充滿女性氣質(zhì)的中國園林,是陶冶少女、教育少女的“理想國”。
清初才女唐若云對幼時隨母親在園中學(xué)畫的情景一直記憶猶新。她出自常州的書香世家,先祖是明代文學(xué)大家唐荊川,在青果巷有毗鄰而居的“唐氏八宅”。1633年她的爺爺唐宇昭隔出貞和堂后半部分建造花園,題名“半園”。唐宇昭自稱“半園外史”,唐若云成年后則自稱“半園女孫”,她從小在園中長大,對爺爺感情很深。唐氏以文學(xué)傳家,書畫也很知名,當時風(fēng)靡江南的“唐荷花,惲牡丹”,后者指常州畫派的開山祖師惲南田,前者則是唐若云的父親唐匹士。惲南田贊美唐匹士的荷花“經(jīng)營花葉,布置根莖,直以造化為師”。半園中有座池塘,也就是說,唐匹士的老師正是鋪滿半座池塘的荷花。而他的妻子,也是位精于畫道、心思靈慧的才女。
浣月圖 77.2×50.4cm 五代 佚名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荷亭奕釣仕女圖 353.5×100.4cm 五代南唐 周文矩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仕女簪花圖 絹本 122.5×51cm 明 仇英
唐若云得了父母真?zhèn)鳎嫻げ环病V钡浇裉?,還能看到她與母親合作的《荷塘魚戲圖》,她在題跋中謙虛地寫道:“毗陵唐夫人畫荷花真家學(xué)淵源,凌波最艷。若云續(xù)以小鳥柳枝,佐其清陰,非云角勝也。”若云學(xué)到的唐氏家法便是對景寫生:圖中荷苞挺立,花葉舒展,令人幾乎能嗅到清香;游魚在蓮葉間嬉戲,又仿佛可以聽見聲響。這幅圖如此生動,是因為她們描繪的正是日日流連的園林一角。
女孩不但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和環(huán)境比男孩優(yōu)美許多,她們的娛樂也更為多樣和有趣。李清照在詞中提到最多的是秋千,其次是斗草。三五姐妹聚在園中,遍尋花草比斗勝負,既符合大家閨秀的身份,又是極好的消遣,可以增長見聞。唐代王建的《宮詞》描寫了一次少女斗草的熱鬧場景:“水中芹葉土中花,拾得還將避眾家??偞齽e人般數(shù)盡,袖中拈出郁金芽?!鄙倥畟兿确诸^尋找花草,水中土中都不放過,每有所得便趕忙藏好,然后圍坐成一圈,出草比斗:你出觀音柳,我對羅漢松;她有君子竹,我用美人蕉;拋出星星翠,回應(yīng)月月紅……每當對仗工整而又新奇有趣時,姐妹們就會發(fā)出興奮的歡呼。最后,一位姑娘從袖中拈出翠綠的郁金芽,艷壓群芳,眾人皆贊嘆服輸。斗草對女性有極大的吸引力,以至崔顥筆下的《王家少婦》會有“閑來斗百草,度日不成妝”;而它帶給女性的歡樂也每每令男性驚詫,晏殊《破陣子·春景》寫道:“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蹦翘?,女孩笑得格外歡暢:難怪前夜做了好夢,原來在預(yù)示今天斗草會贏。
園中的桃紅柳綠既帶給少女們歡欣,也撩動著她們的芳心。清人李聲振《斗草》詩曰:“斗他遠志還惆悵,惟有宜男最可人?!泵麨椤斑h志”的小草,讓少女聯(lián)想到夫妻分離而倍感惆悵,反而是“宜男”草更受歡迎?!都t樓夢》描寫的姐妹斗草,最終壓倒豆官“姐妹花”的,是香菱的“夫妻蕙”。雖然少女在園中的生活無憂無慮,但隨著年歲增長,她們開始朦朧地憧憬愛情?!赌档ねぁ分械亩披惸锏谝淮巫哌M自家后園,便被滿園春色所吸引:“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聲溜的圓……”文史大家徐朔方一語道破玄機:杜麗娘“第一次看見了真正的春天,也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命是和春天一樣美麗”。
西廂記冊頁十六開之和詩 紙本 30×82cm 清 王淑暉
充滿女性美的園林,讓美人聯(lián)想到自身,喚起了她們對生命的深深眷戀與惆悵。園中的姹紫嫣紅恰似自己的如花美眷,可惜卻只能付與斷井殘垣,而自己此生不知又將寄托何處?杜麗娘懷著滿腔情思在花園小憩,夢見了書生柳夢梅,兩人在夢幻與現(xiàn)實交織的牡丹亭畔共赴巫山,開始了一段浪漫傳奇。而《西廂記》里的崔鶯鶯,也是在佛寺后園焚香拜月時,第一次道出了少女心事;后來又與張生隔著園墻和詩,最終結(jié)成眷屬。
這些園林中的愛情故事打動著無數(shù)少女的心。當林黛玉在梨香院外聽到“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時,是那樣的心動神搖,如癡如醉;聯(lián)想到“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則又心痛神馳,眼中落淚。花園銘刻著她們快樂的少女時光,那道圍墻禁錮著自己,也保護著自己。但少女們終將走出墻外,告別陪伴自己的花園。外面的未知世界使她們既期待又感緊張,連李清照也忍不住回頭顧盼:將來帶自己離開這座美麗花園的,到底是哪位翩翩少年?
蘇州滄浪亭 供圖/視覺中國
中國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誨,今人常以為,樸實無華、謙恭貞靜的有德之婦是古人擇妻的首選。然而,許多詩文卻在暗示我們,豐神流動、韻致飄揚的才女,才是男性心儀的選擇。清初的《女才子書》評論道:“守芬含美,貞靜自持,行坐不離繡床,遇春曾無怨慕,女德也;然當花香月麗而不知游賞,形如木偶,踽踽涼涼,則失風(fēng)流之韻?!蹦行岳硐氲钠拮邮恰皞悇t夫婦,契兼朋友”,具有詠絮之才的佳麗,正是園居生活最稱心的伴侶。此外,迎娶一位才女也有現(xiàn)實的考慮,孩子的早期教育通常由母親承擔,一位諳熟琴詩、精通棋畫的女性可以給下一代更好的啟蒙。這類理想的女性,往往曾在園林中接受過優(yōu)雅的熏陶。很快她們就會從自家后園,被迎娶進另一座夫妻之園中。
沈復(fù)13歲時在舅舅家讀到陳蕓的詩句,贊嘆這位姐姐才思雋永,對母親說:“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0年后陳蕓嫁入沈家,與沈復(fù)住在滄浪亭西的“我取軒”。軒外是一條河流,一株大樹遮在檐前,夏日盛暑,陳蕓便陪郎君在軒中讀書論古,品茶評花。當年七夕,她備好香燭瓜果,與沈復(fù)在軒中賞月。兩人手執(zhí)輕羅小扇,并坐在水窗前,仰見飛云過天,變化萬狀,俯瞰月影浮動,波光如練。陳蕓幼時在閨中也常與姐妹拜月看云,但都不及今夜坐在郎君身邊,甜蜜安穩(wěn)。從少女們領(lǐng)悟到“良辰美景奈何天”那一刻起,重要的便不再是園林風(fēng)景,而是那個陪自己看風(fēng)景的人。
一個月后的中秋,陳蕓隨沈復(fù)游賞了隔壁的滄浪亭。滄浪亭是吳中名勝,終日游人不絕。沈復(fù)先派仆人跟看守約好,不要放進游客,等到天色將晚,才帶著陳蕓和年幼的妹妹入園。滄浪亭以水作為主題,但園內(nèi)反而無水,僅園北有條寬闊的河流,園內(nèi)主體是一座大山。陳蕓的三寸金蓮登山不易,因此由婢女扶持,沿著曲徑拾級而上,一路欣賞兩側(cè)的夭矯湖石、蔥翠林木。高踞山巔的是一座方亭,陳蕓步入亭中,向四周環(huán)望,忍不住一聲歡呼。只見周望數(shù)里,炊煙四起,遠山如黛,紅霞燦爛。這是她平生第一次俯瞰整座城市,激動不已。沈復(fù)將帶來的毯子鋪在亭中,三人席地環(huán)坐,一邊品嘗新茶,一邊評論指點。夜色漸漸暗下來,不覺間明月已掛上樹梢,這時風(fēng)生袖底,月落波心,令人頓覺凡慮消盡,超脫俗塵。
滄浪亭的中秋之游讓陳蕓久久難忘,她開始渴望建造一座夫妻兩人的花園。她盤算著只需十余畝地,兩人便可在園中植蔬釣魚,沈復(fù)作畫,自己繡花,足可維持詩酒之需。雖只是粗茶淡飯,但能與愛人共對美景,已不啻神境仙居。雖然一時沒有財力造園,但兩人經(jīng)常一起切磋構(gòu)景技藝。有次沈復(fù)得到一些黃石,計劃在花盆中疊座小山,他手頭只有白色油灰,便為難地跟陳蕓商量:若用油灰黏結(jié)黃石,黃白相間,鑿痕畢露,如何是好;陳蕓建議他取些頑劣的黃石搗成粉末,趁著油灰尚濕摻入其中。等到干燥后,整座小山果然渾然一體。陳蕓發(fā)明的“活花屏”,最能見出女性心思的細密靈巧?;ㄆ恋淖龇鞔延?,通常用纖細的竹木編成屏架,其上攀附薔薇、紫藤、木香等藤本花草,花開時芳香絢麗,深受女性喜愛。陳蕓設(shè)計的花屏每扇寬一尺余,高六七尺,插在兩個砂盆中,盆內(nèi)種植的花草盤延在屏上,只需兩個人便可將其隨意移動。每當盛夏酷暑逼人,“多編數(shù)屏,隨意遮攔,恍如綠蔭滿窗,透風(fēng)蔽日,迂回曲折,隨時可更”,沈復(fù)贊嘆,如此一來一切藤本香草皆隨地可用,真乃鄉(xiāng)居之良法。
休園圖(局部) 絹本設(shè)色 54×1294.9cm 清 王云 旅順博物館藏
可惜后來陳蕓早卒,終未建成自己的花園。但她造園的夢想?yún)s縈繞在許多夫妻的心頭,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開始經(jīng)營兩個人的世界。
清初的江寧閨秀姚淑“善墨竹,容色絕世”,后來被名士李長祥迎娶,在兩人相攜隱居的常州桃園中,姚淑為自己設(shè)計了一座海棠居。李長祥的《海棠居記》寫道:“余內(nèi)作一小齋,讀書其中,名曰海棠居。婦女之性喜花,故雖以讀書之居,仍名花也。”李長祥調(diào)侃女性愛花,連一座書房的名字都帶有脂粉氣,但當他走進海棠居,卻發(fā)現(xiàn)只有松柏,沒有海棠,便好奇地問為什么。姚淑笑著回答:“松柏像你,因此我種在屋前。至于海棠,自然就是我了。”兩人在園中以讀書為樂,姚淑??嘧x到深夜,讀罷經(jīng)史,又求夫君講解周易。李長祥愛惜她的身體不肯講,姚淑便負氣而去不同他說話,私下自己去讀。前邊提到的王家少婦為貪斗草耽誤了梳妝,李長祥則揶揄姚淑,“終朝書卷不梳頭”。看來才女的園林作品雖不免旖旎香艷,卻也不乏清奇之氣,因為她心中裝著的不僅是自己,還有深愛的丈夫。
蘇州網(wǎng)師園 供圖/視覺中國
聚賢聽琴圖 紙本設(shè)色 明 董其昌 美國明尼亞波利斯藝術(shù)館藏
嘉慶年間享有盛名的文士畫家湯貽汾在南京建成琴隱園,他并未依照慣例邀請名家墨客前來雅集,而是同妻子一起慶祝園林的落成。兩人在日佳臺擺好酒席,對坐暢飲,并請侍女演唱他寫的《劍人緣》傳奇佐歡。園內(nèi)的風(fēng)亭水榭、花池竹樹都是兩人斟酌切磋、商議而成,滿園風(fēng)光便是他們的愛情見證,湯貽汾不希望外人打攪,他所期待的是“讀畫彈琴且共卿”。兩人的園居生活親昵而溫馨,冬天他與妻子合作摹寫園內(nèi)的梅花,兩人共用一支筆,毫毛被寒氣凍住,他們爭著對筆呵氣,相視大笑。某次湯貽汾在日佳臺等候愛妻不至,便寫詩催促:“昨宵待明月,攜手上高臺。今夜月先在,如何人未來?”后來有了子女,夫妻之愛更添上舐犢之情。湯貽汾常與兒子搶書看,夜晚則教導(dǎo)女兒彈琴。他們?nèi)栽诶^續(xù)經(jīng)營,或移來湖石,或開鑿水池。湯貽汾還補種了一大批芍藥,“五十二本手自栽,一家笑口花前開”,讓他最感幸福的倒不在于花數(shù)多少,而是有福氣合家同賞。
園林作為隱逸之所是一處退居靜養(yǎng)之地,文人的雅集宴飲仍不免喧鬧張揚,只有退入到家庭中,一個人才能卸下包裝,得到真正的放松。唐代隱逸詩人王績每次接待賓客,便感到昏昏欲睡;而在龍門莊園里,“老妻能勸酒,少子解彈琴”,與家人一起則感到恬然安適。杜甫的“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打動著無數(shù)中國人的心,那是源自人們內(nèi)心深處對天倫之樂的深深渴望。少年男女貪看美景,在他們眼中,賞心悅目的園林是一種藝術(shù);只有等到成家立業(yè)后,擁有了自己的花園和家人,他們才會明白,園林是一種生活。
隨著子女逐漸長大,園中的青年夫妻步入了中年,兩人仍會一起賞花飲酒,但如今他們更重要的身份是為人父母。責任代替了游樂,成為新的主題,當初密邇無間的夫妻之園也有了內(nèi)外之分。
在一些描繪園林生活的圖畫中,經(jīng)常會看到男性和女性空間的分隔。外園是男性的空間,以作為父親的丈夫為核心,景致也頗具男性特征:場地開闊疏朗,多栽種梧桐綠竹,疊置黃石假山,蓄養(yǎng)白鶴,陳設(shè)古董。男性在這里應(yīng)酬會客,教導(dǎo)兒子如何待人接物,逐漸融入社會。內(nèi)園則活躍著以母親為中心的女眷,風(fēng)格與外園也有很大差別:布局幽深雅致,裝飾細密精美,通常種植芙蓉牡丹,蓄養(yǎng)孔雀錦雞,處處體現(xiàn)著女性的性格和喜好。當小女兒在園中學(xué)繡彈琴時,母親則在忙著管理賬簿和開支,監(jiān)督仆人,照料公婆。隨著女兒出落成人,父親甚至不適合再隨意出入后園。
應(yīng)酬和管家都不免勞累,為生計操勞也常令人焦慮,這時園中的綠樹青藤、幽谷曲池便成為兩人最好的慰藉。中年是壓力最大、責任最重的人生階段,中年人眼中的風(fēng)景也與無憂無慮的少年和多愁善感的青年大不相同:他們更喜歡看松柏梅菊,贊嘆其冒霜停雪、四時不改的秉性,曾經(jīng)鐘愛的蓮花和牡丹,現(xiàn)在看來都不免嬌嫩脆弱。他們喜歡在山谷間散步,聯(lián)想起幼年鉆雪洞、捉迷藏的情景,如今則為曲徑的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而感慨。園中景致不再是單純的風(fēng)景,而是與人生的體驗融合在一起,成為他們汲取滋養(yǎng)、迎戰(zhàn)艱難的源泉。
很多時候,成年男性需要外出游歷或做官,甚至由于變故過早故去,女性便無可推卸地成為一家之長,將精力投入到整個家族的維護上。她們精心打理的花園成為家人團聚歡笑的樂園,但作為這座園林的所有者,她們反而沒有太多時間享用。不過身為母親和媳婦,看到女兒亭亭玉立,兒子學(xué)業(yè)有成,高堂老有所樂,已是最大的歡欣。
商景蘭出自晚明一個官宦世家,嫁給江南才子祁彪佳時已是著名的閨閣詩人,兩人被鄉(xiāng)人羨慕地視作金童玉女。祁彪佳作為高官,經(jīng)常為解決饑荒、抑制米價和建造學(xué)校等公眾職責奔忙,商景蘭則有自己獨立的社交生活,典型地體現(xiàn)了男外女內(nèi)的分離。祁彪佳在日記中曾不無羨慕地寫道:愛妻邀請諸多姐妹在山里為母親設(shè)宴祝壽,自己卻在忙著給同僚寫信詢問京城的戰(zhàn)況。后來祁彪佳辭官回到紹興,與商景蘭合議建造了著名的寓山園。兩人常一起躲入山中,監(jiān)督指揮工匠;有時則帶上兩個兒子,到園中讀幾天書。1645年杭州陷入清軍之手,祁彪佳絕食三日,投池自盡。在丈夫殉國后,商景蘭挑起了整個家族的重擔,經(jīng)歷了一段極為艱難的歲月。等時局重新穩(wěn)定下來,她贏得了整個家族的尊敬,成為祁家家長,丈夫留下的寓山園,則作為她晚年的棲居之所。當時的閨秀詩人來到紹興都會慕名拜望,商景蘭儼然成為江南的閨閣領(lǐng)袖。
紅樓夢之賈府賈母八旬大慶
蘇州拙政園屋脊上古樸大方的“榴開百子”磚雕 供圖/視覺中國
蘇州耦園雙照樓上寓意“福壽”的圖案 供圖/視覺中國
中年人的園林是一座責任之園,正由于他們這時勇敢地挑起了重擔,才保證了家族的穩(wěn)定與繁榮,在他們進入晚年后,成為受人尊敬的長輩。此時兒女已經(jīng)長大成人,有感于父母的畢生操勞,子女們常將園林作為禮物奉獻給他們。清初莊令輿的“雙松晚翠樓”便是一座奉養(yǎng)雙親的花園,園中的樓閣門窗皆以“福壽”為圖案,贊頌父母猶如兩棵滄桑的古松,老而愈翠。
古代更多的是獻給母親的園林?!都t樓夢》展現(xiàn)的便是古代常見的情形,作為賈府一家之主的是德高望重的賈母。晚明的呂熯來自浙江崇德,按朝廷規(guī)定,他在迎娶郡主后入贅到王府。在他的父親去世后,呂熯與郡主一起上書,請求回家奉養(yǎng)母親。由于言辭懇切,他們得到了恩準,成為明朝郡主隨夫還鄉(xiāng)的第一例。呂熯回鄉(xiāng)后與兄長建造了兩座園林,讓母親得享天倫之樂。另一位晚明名士吳亮,辭官后本想隱居到深山中,但由于母親仍然在世,他最終選擇了常州城北位于母親居所東側(cè)的止園。在他精心構(gòu)筑的止園中,軸線盡端最重要、最高聳的那座大慈悲閣,便是為母親建造的敬佛之所。古代獻給母親最壯麗的園林非乾隆建造的清漪園(今頤和園)莫屬。為了慶祝母親的六十大壽,乾隆將翁山更名為萬壽山,將山形改造為蝙蝠形,又將原本窄長的昆明湖拓鑿為壽桃狀,以此祝愿母親“福壽雙全”。并非巧合的是,清漪園的主體建筑大報恩寺和佛香閣也是敬佛之所。禮佛是老年女性的普遍追求,并因此成為母親之園的重要特點。晚年的女性已無力再為家族做什么,但她們?nèi)韵M芡ㄟ^吃齋念佛為整個家族祈求平安。
中國的花園銘刻著女性的一生,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園林正是女性的化身。園中的紅蓮粉桃有如少女般清新妍麗,鴛鴦藤樹則如夫妻般恩愛纏綿,挺拔的松柏、傲雪的寒梅砥礪著男子的品格,正是為己補過、與己分擔的賢婦;而滄桑的老樹、古樸的廳堂,則有如年高的父母,無論何時倦游歸來,都是自己最溫暖的歸宿。
回歸靈性與自然,是每一種文明本能的追求,但只有在中國,這種追求才具現(xiàn)為充滿女性氣質(zhì)的園林,讓人們陶醉沉迷、樂而忘返,如同回到了久違的故鄉(xiāng)……也正是在這樣女性化的園林中,理想的中國女性、理想的中國愛情和家庭被一一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