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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識(consensus)是“在一定的時代生活在一定的地理環(huán)境中的人們共有的一系列信念、價值觀念和規(guī)范準則”。[注][英]米勒、波格丹諾:《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66頁。政治共識(political consensus)是共識在政治領域的體現(xiàn),簡而言之,就是人們對于政治理念、政治程序和政治實踐的一致性認識?!耙欢ǔ潭鹊恼喂沧R,是任何社會群體存在的先決條件;一個有序的組織,通常要求其成員對其組織功能的范圍和解決從這種范圍中產(chǎn)生紛爭的程序,至少應有相當?shù)囊恢滦哉J識?!盵注][美]亨廷頓:《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第22頁。
政治共識是民主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也是政治秩序和政治穩(wěn)定的基礎。西方學界對政治共識的研究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一是基于個體同意的“契約共識”,洛克(J. Locke)、盧梭(J. J. Rousseau)都肯定人的普遍理性,認為在理性的指引下,基于個體同意,人們達成契約共識,建立現(xiàn)代國家,同時,兩人都提出,除契約外,可以通過投票確定多數(shù)意見;二是多元社會背景下的“重疊共識”,20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社會日益多元化,為了調和多元社會的矛盾和分歧,羅爾斯(J.Rawls)提出了“重疊共識”的方案,他認為,在公共理性的指引下,因各種完備性學說而分化的公民能夠就政治的正義觀念達成重疊共識;三是民主理論轉向中的“協(xié)商共識”,20世紀80年代,增加對話與協(xié)商成為民主的呼聲,哈貝馬斯(J.Habermas)以話語為工具構建了交往行為理論,認為通過符合商談倫理的真實、真誠、正確的交往行為,人們能夠達成共識,在后來的協(xié)商民主理論者那里,如博曼(J.Bohman)、德雷澤克(J.Dryzek)等,協(xié)商共識則體現(xiàn)為利益相關者在公共理性的指引下,通過平等對話達成可操作性的意見。
當前,西方國家政治領域的“黑天鵝”事件頻發(fā),各種分歧、沖突、抗議、公投不斷發(fā)生,反映出上述理論并沒有為增進政治共識開出有效的“藥方”。為此,本文將對西方國家政治共識的困境進行分析,對困境背后的深層原因進行探尋,以加深對西方政治共識的理解和認識。
西方政治共識的發(fā)展是與西方國家政治和社會的發(fā)展同步演進的。無論是契約共識,還是重疊共識和協(xié)商共識,在如何達成共識這一問題上所給出的最終答案,要么是訴諸理性,要么是訴諸制度,然而,現(xiàn)實社會的狀況卻無法證明這兩種路徑的有效性。
1.契約共識:個體理性的“烏托邦”。
基于普遍理性和個體同意的契約共識,是西方論證國家與政治社會產(chǎn)生及其合法性的主要手段。契約共識的邏輯起點是抽象的同質的理性個體:一是它抽去了人及其理性的歷史性、階級性、條件性,是抽象的;二是它認為人的理性是無差別的、普遍的,是同質的;三是這一理性是單一主體的反思,沒有交往,是個體的。無論在洛克還是在盧梭那里,契約共識的達成都是個體理性選擇的結果,而人們訂立契約的原因是“由于缺乏公共裁判者”或“想要繼續(xù)生存下去”,建立國家的目的是保護生命、自由和財產(chǎn)等權利,或尋求有組織的和平生活。當個體理性成為主導原則時,國家就成為因自利目的而聯(lián)合的保護個人權利的工具。契約共識夸大了個體理性的作用,沒能認識到理性的局限,因此只能存在于理想狀態(tài)。
對理性的過分推崇和迷戀導致了理性主義的蔓延。歐克肖特(M. Oakeshott)指出,理性主義政治有三點致命的缺陷:“第一,理性主義政治是一種功利政治,即運用理性解決現(xiàn)實的需要、問題或危機,而將理性作為純粹工具使用的政治,其唯一的目的是成功。第二,理性主義政治是完美的政治和整齊劃一的政治,這種盲目相信理性可以規(guī)劃指引人類一切生活的觀點,必然導致種種政治和社會的烏托邦。第三,理性主義政治又是意識形態(tài)政治或‘書本的政治’,使用工具理性達到極致的狀況反而促使政治失去對人類事務的控制;由于書本知識籠罩一切,實踐的政治智慧蕩然無存”。[注][英]歐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義》,張汝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1-28頁。19世紀,革命與政變輪流上演,社會動蕩不安,既然理性普遍存在,為何沖突不斷?20世紀上半葉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更是打破了理性一元論的神話。
2.重疊共識與協(xié)商共識:公共理性的“幻象”。
多元社會背景下,人們擺脫了單一理性的束縛,開始追求實用的理性、實踐的理性和公共的理性。羅爾斯認為,并非所有的理性都是公共理性,非公共理性有許多種,但公共理性只有一種。公共理性是平等公民在公共論壇上使用的推理理性,之所以是公共的,就在于“作為公民自身的理性,它是公共的理性;它的目標是公共的善和根本性的正義;它的本性和內容是公共的,是由政治正義觀念的理想和原則給定的”。[注][美]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萬俊人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97頁。正是在這一公共理性的指引下,人們能夠就政治的正義觀念達成重疊共識。對此,雷茲(J. Raz)認為,沒有把歷史文化等因素包含進去,而想求得公民的集體認同及從中孕育的忠誠,是不可能的事。[注]Joseph Raz,Ethics in the Pubic Domain:Essays in the Morality of Law and Politic, Clarendon Press,1994,p.53.格雷(J. Gray)也認為,參與其中的人,其言行不是追求絕對的真理與正義,而是和平共存。[注]John Gray,Enlightenment’s Wake:Politics and Culture at the Close of the Modern Age, Routledge,1995,p.129.重疊共識表明了人們渴望的政治特征,既是多元的又是公共的,然而,采用“懸置”政治觀念、“避免”深層矛盾的方法,說明因各完備性學說而分化的觀點并未發(fā)生改變。
“不同世界觀之間的對話,通過對話在內容上修改自己、完善自己,這樣的可能性基本上超出了羅爾斯的視野?!盵注]童世駿:《關于“重疊共識”的“重疊共識”》,《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6期。與羅爾斯不同,在哈貝馬斯那里,公共理性體現(xiàn)為交往理性,只要具有語言資質都可以就不同的觀點、利益等進行討論以求共識,而不是就政治的正義觀念達成共識,但參與討論的人應當遵循真實、真誠、正確的有效性規(guī)范和對話的程序性要求。也就是說,共識的達成需要交往理性的保障?!罢鎸崱?、“真誠”需要以交往主體間的信任為基礎,當信任缺失,這一有效性要求很難實現(xiàn)?!罢_”需要交往主體具備一定的表達和論證能力,話語貧困的結果將導致參與的排除和無能力。在人數(shù)較少、身份明確的直接交往中,交往理性容易發(fā)揮作用,隨著交往規(guī)模的擴大,巧辯、煽動、操縱、極端話語、油腔滑調、無責漫談等,都會導致公共性的破碎,導致交往的中斷。
無論是羅爾斯還是哈貝馬斯,都要求根據(jù)相同的理性達成共識。后來的協(xié)商民主理論者打破了羅爾斯“只有一種公共理性”的觀點,認為存在多元公共理性,因此,不應預設唯一公共或公正的觀點;同時擴展了哈貝馬斯交往理性的要求,主張包容分歧、沖突甚至超越理性的行為。無論是博曼的“持續(xù)性的合作”還是德雷澤克的“可操作性的意見”,都降低了協(xié)商共識的一致性程度。多元公共理性包容了多樣的公共立場,在回應了多元訴求的同時,也使協(xié)商共識的達成無法保證。一種理想的情況是多元公共理性能夠達成共識,另一種情況是經(jīng)過協(xié)商揭示出更大的分歧,不同觀點之間更加分化。即使是博曼本人也承認,“一旦協(xié)商不再全然依賴單一共識理想,另一種形式的妥協(xié)就成了關于沖突的政治協(xié)商之目標:它顯然是一種道德性的妥協(xié)”。[注][美]博曼:《公共協(xié)商:多元主義、復雜性與民主》,黃相懷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第78頁。
開放而平等的對話、理性而自覺的溝通、超越私人利益的批評,這正是理性之公共性所在,然而,“公共理性不是一個既有的確定的東西,公共理性只是一種預設,一種需要追求的東西”。[注]龔群:《理性的公共性與公共理性》,《哲學研究》2009年第11期。無論是重疊共識還是協(xié)商共識,都是對公共理性的一種道德性運用,是公共理性的“幻象”,從而使政治共識的達成帶有不確定性。
政治共識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民主實踐問題。西方國家普遍將多數(shù)原則的投票作為達成政治共識的核心機制,即使是協(xié)商民主理論者也不反對或排斥投票,當通過協(xié)商無法達成共識時,仍需要采取投票的方式,同時,由于缺乏相應的制度安排,西方國家的協(xié)商民主并沒有發(fā)展成為一種獨立的民主形式。因此,西方政治實踐中仍是“票決”共識。
1.多數(shù):以量取勝的悖論。
早在資產(chǎn)階級革命時期,洛克和盧梭在闡述契約共識思想的同時,就提出了政治共識的達成機制和原則問題。洛克主張通過投票確定多數(shù)意見,他認為,每一個人的同意是不可能的,應該接受多數(shù)意見的約束,“如果大多數(shù)不能替其余的人作出決定,他們便不能作為一個整體而行動,其結果只能是解體” 。[注][英]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等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61頁。盧梭也認為,多數(shù)人的決定能夠制約少數(shù)人的決定,公意可以通過投票數(shù)獲得。關于形成公意的投票比例,盧梭給出了兩個原則:“一是要決定的事情越是嚴肅和重要,占上風的觀點就越應接近全體一致;二是要決定的事情越是需要快速解決,絕大多數(shù)的數(shù)量就越要降低,而對于當時就要做決定的問題,一票的優(yōu)勢就足夠了” 。[注][法]盧梭:《社會契約論》,戴光年譯,武漢出版社,2012年,第103、90頁?,F(xiàn)代西方政治制度正是建立在這些思想基礎上的,但現(xiàn)實卻復雜得多。
托克維爾(A. D. Tocqueville)在對美國的民主制度進行考察的基礎上,提出了“多數(shù)暴政”的問題。此時,他擔心的是窮人對富人的暴政,因為按照多數(shù)原則,“窮人居于統(tǒng)治地位,富人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害怕窮人濫用自己的權力”。[注][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276頁。密爾(J. Mill)也對多數(shù)暴政保持警惕,他認為,按照多數(shù)原則,“受過教育的少數(shù)在代議制團體中可能根本沒有發(fā)言人。有高度教養(yǎng)的社會成員,除了愿意犧牲自己的意見和看問題的方法,成為在知識上低于自己的人們的卑躬屈節(jié)的發(fā)言人的以外,甚至很少參加國會或州議會的競選,因為他們很少有當選的可能”。[注][英]密爾:《代議制政府》,汪瑄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12-113頁。密爾擔心的是普通民眾對少數(shù)精英的暴政,為此,他還提出了“復投票制”作為補救措施,即讓受過較高教育的人享有兩票以上的投票權。
然而,托克維爾和密爾擔心的多數(shù)暴政并沒有發(fā)生。一是因為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在資本主義社會,雖然人們在法律地位和形式上是平等的,但生產(chǎn)資料的占有和經(jīng)濟地位是不平等的,絕大部分社會財富集中在資產(chǎn)階級手中,而且受到法律保護。二是因為在西方代議制民主模式下,人們對權力的行使是間接的,“一旦人民為自己選出了代表,那他們就不再自由了”。[注][法]盧梭:《社會契約論》,戴光年譯,武漢出版社,2012年,第103、90頁。西方民主退化為精英政治,反而出現(xiàn)了以多數(shù)人名義行使無限權力的“少數(shù)暴政”。社會分化為掌權的少數(shù)人和無權的多數(shù)人,少數(shù)人掌握社會價值的分配權;作為統(tǒng)治者的少數(shù)人并非作為被統(tǒng)治者的多數(shù)人的代表,因為精英人物主要來自經(jīng)濟地位較高的社會階層。于是,以量取勝的多數(shù)原則出現(xiàn)了悖論,所謂的多數(shù)未必是真正的多數(shù),共識未必是真正的共識。
2.投票:同質聚合的失效。
近年來,以投票為中心的西方民主制度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批判,因為多數(shù)原則的投票實質是單個個體偏好的疊加,適用于同質社會。在多元社會背景下,通過聚合的方式抵消差異、排除分歧以形成共識變得愈加困難。根據(jù)阿羅(K.J.Arrow)不可能定理,假設甲乙丙三人,面對ABC三個備選方案有不同的偏好,甲的偏好排序為A>B>C,乙的偏好排序為B>C>A,丙的偏好排序為C>A>B,投票結果將顯示為A>B、B>C、C>A,會出現(xiàn)循環(huán)投票,也就是說,不可能達成協(xié)調一致的集體選擇的結果,當人數(shù)和備選方案越多時,這種不可能性就越大。那么,多數(shù)原則的投票結果如何產(chǎn)生呢?如果某個操縱者想要備選方案A獲選,只需讓第一輪投票在備選方案B和C之間進行就可以了,這樣一來,選項C就被剔除在外,然后在A和B之間進行選擇,A自然就獲選了。
從西方國家的現(xiàn)實情況來看,即使全民公投也無法保證人們能夠達成共識。2016年,英國就“留歐”還是“脫歐”進行了全民公投,投票結果顯示,支持留歐者占48.1%,支持脫歐者占51.9%,雖然只有3.8%的差距,但按照多數(shù)原則,英國宣布脫歐。這一事件產(chǎn)生了三個方面的影響:一是“公投結果公布后6小時,英國人搜索的前三大熱門問題竟然是:脫歐意味著什么、歐盟是什么、歐盟有哪些國家”,[注]劉仁營、肖嬌:《西式民主制度局限性的集中暴露:對英國“脫歐”和美國大選的反思》,《紅旗文稿》2017年第1期。當天就有人在英國議會網(wǎng)站發(fā)起二次公投請愿,隨后的簽名人數(shù)超過了400萬,這正是人們長期政治冷漠的結果。二是統(tǒng)治階級和資本集團大多支持留歐,受難民問題影響的民眾大多支持脫歐;蘇格蘭和北愛爾蘭的所有選區(qū)都選擇了留歐,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大部分選區(qū)都選擇了脫歐,公投的結果進一步加劇了英國的分裂。三是英國脫歐起到了示范作用,歐盟內部更加分化??梢?,多數(shù)原則的投票結果,即使是全民公投的結果,也不能代表共識的達成。在西方民主政治中,投票只是確定輸贏的機制,有時不但沒有促進共識,反而加速了分化和沖突。
中世紀末期,航海貿(mào)易促進了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對利益的追逐激發(fā)了社會活力,正在形成的資產(chǎn)階級力圖擺脫封建勢力的束縛。同時,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使人們獲得了思想解放,人的理性和價值被肯定。此時的理性不再是自然理性,也不是上帝理性,而是人的認識理性、主體理性,即人能夠認識和把握規(guī)律并按照規(guī)律行事。隨著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爆發(fā),教會統(tǒng)治逐漸瓦解,封建等級制度崩潰,人們用理性破除了神性,西方國家進入了現(xiàn)代社會。
然而,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資產(chǎn)階級生存和統(tǒng)治的根本條件,是財富在私人手里的積累,是資本的形成和增殖?!盵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頁。也就是說,資本邏輯是以資本的形成和增值為目標的。這一邏輯不僅支配著資本主義國家的生產(chǎn)過程,也支配著生產(chǎn)者,導致了國民理性的異化。就生產(chǎn)過程而言,人們追求的是“通過精確嚴密的計算和規(guī)劃,達到資源的有效配置和成本的大量節(jié)省,從而以一定的資本生產(chǎn)出更多的剩余價值,不斷提高剩余價值率”。[注]郗戈:《資本邏輯與理性的自我分裂》,《哲學研究》2010年第6期。而在資本邏輯塑造下的生產(chǎn)者,則逐漸成為利己主義者和“單向度的人”。在工業(yè)化進程中,隨著資本的擴張,這一邏輯滲透到了整個社會,每個領域、行業(yè)和個人都選擇“最有效的方式”實現(xiàn)各自的目的。
“啟蒙理性本來期望通過主體的覺醒與解放走出一條從神話到啟蒙的道路,但其在瓦解了宗教秩序的同時,卻日益演化為片面化、絕對化的工具理性;資本邏輯主宰下的工具理性膨脹為一種總體性,成為控制人類世界的絕對權力。”[注]劉同舫:《啟蒙理性及現(xiàn)代性:馬克思的批判性重構》,《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人們顯然意識到了理性異化帶來的社會分化與風險,開始尋求理性的公共性,試圖通過公共理性彌合分化,化解風險,進而促進資本主義社會的共識與秩序。然而,作為道德約束的公共理性并不可靠,工具理性仿佛無法停下的陀螺,仍發(fā)揮著支配作用。需要指出的是,西方現(xiàn)代社會的建立正是借助于工具理性,工具理性具有自身的合理性,問題出在工具理性的無限擴張。也就是說,“理性的分裂和異化并不根植于理性本身,并不是理性本身邏輯的必然結果,而是根源于對理性的特定運用方式,根植于理性化所賴以發(fā)生的特定社會條件。正是由于理性化是在資本關系主宰一切的社會條件下生成和發(fā)展的,所以必然被資本利用和歪曲,從而蒙上了異化的陰影”。[注]郗戈:《資本邏輯與理性的自我分裂》,《哲學研究》2010年第6期。
工具理性早已泛化到了政治領域,無論是憲政制度、選舉制度,還是官僚制度,都是依據(jù)工具理性設計的產(chǎn)物。工具理性不僅能夠推動經(jīng)濟發(fā)展,而且可以提高行政效率,減低行政成本,這正是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基于此,政治主體往往會“單兵突進”,迷戀工具理性,忽視價值理性,這使政治過程表現(xiàn)出一種功利性。理性的異化在西方政治選舉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為了贏得選票,政黨和政黨候選人會施展競選策略迎合選民,一條小道消息會使競爭對手陷入輿論漩渦,虛假信息、政治謠言、不當?shù)恼涡袨椤]有兌現(xiàn)的承諾等,使政治生活失去了本來的目的,其結果不是民主的振興,而是民主的倒退,這在一定程度上侵蝕了政治共識的基礎。
多數(shù)暴政被少數(shù)暴政替代,投票成為確定輸贏的機制,“票決共識”失靈,這與西方國家的政治制度尤其是政黨制度的缺陷有關。
首先,政黨競爭導致“反對政治”盛行。西方國家普遍實行的是兩黨制或多黨制,從制度設計來看,兩黨制或多黨制有利于吸納多元社會訴求,政黨競爭有利于形成監(jiān)督和制衡,進而提高執(zhí)政水平。然而,從制度實踐來看,西方國家政黨之間的競爭走向了極化?!耙稽h出于本黨或利益集團私利徹底反對另一黨的所有政策議程,結果是兩黨激烈博弈、互不妥協(xié),形成政治僵局?!盵注]刁大明:《失衡與分裂:美國難以走出的國家困境》,《求是》2017年第6期。2016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期間,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D. Trump)與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Hillary Clinton)互相攻訐,鬧劇和丑聞不斷,大選結果公布后,抗議活動持續(xù)發(fā)生。在施政過程中,政黨之間也陷入了對峙狀態(tài)。作為共和黨人的特朗普在就任美國總統(tǒng)后,立即決定退出TPP、廢除奧巴馬醫(yī)改,掃除民主黨的政治遺產(chǎn),而他本人所頒布的“限穆令”也由于多方反對暫停實施。來自不同黨派的國會議員過多的行使否決權,導致很多法律和議案久拖不決,同時,受黨爭利益的影響,對于聯(lián)邦法律或政策,州可能拖延時間、增加門檻等?!胺磳φ巍钡氖⑿?,“使競選中的施政承諾無法展開,使必要改革措施無法實施,國家實力隨之相對衰弱”。[注]汪波:《西方政黨政治與超政黨體制:比較與競爭》,《社會主義研究》2014年第6期。
值得注意的是,在政黨之間存在矛盾和分歧的同時,黨內分化也十分明顯。以美國為例,在總統(tǒng)大選期間,民主黨內不僅有代表精英階層的希拉里,還有民主社會主義者桑德斯(B. Sanders)的崛起,共和黨內不僅有反建制派的特朗普,還有走中間路線的主流派。政黨政治對國家政治生活產(chǎn)生決定性的影響,政黨政治的碎片化使各方在很多議題上都無法達成共識。
其次,“金錢政治”導致代表性模糊。“政黨本質上是特定階級利益的集中代表者,是特定階級政治力量中的領導力量,是由各階級的政治中堅分子為了奪取或鞏固國家政治權力而組成的政治組織?!盵注]王浦劬:《政治學基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5頁。20世紀70年代以前,以階級劃線,西方政黨與選民有穩(wěn)定的對應關系。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結構發(fā)生了變化,中間階層、專業(yè)團體等發(fā)展起來,從而打破了階級投票的模式。為爭取更多選民的支持,歐洲多國政黨都推出了超越左與右的“第三條道路”。要想推行政黨的施政綱領,首先要在選舉中獲勝,而要在競爭中勝出,就需要大量金錢的注入。2012年的美國總統(tǒng)選舉,奧巴馬(B.Obama)和羅姆尼(W. Romney)募集的競選經(jīng)費均超過了10億美元,2016年,希拉里募集的競選經(jīng)費也達到了10億美元。這就使得政黨和政黨候選人要代表“雙選區(qū)”的利益,即選民選區(qū)和“金錢選區(qū)”的利益,在當選之后,不僅要兌現(xiàn)對選民的承諾,還要兌現(xiàn)對“金主”的承諾。
“金錢政治”導致了公共議程的扭曲、政治不平等的固化以及特殊利益集團之間“無休無止的討價還價”等問題。正如列寧指出的,“兩個資產(chǎn)階級政黨利用它們之間的虛張聲勢的毫無內容的決斗來欺騙人民,轉移人民對切身利益的注意”。[注]王惠巖:《政治學原理》,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6頁。無論是“反對政治”還是“金錢政治”,都降低了國家的統(tǒng)合能力。
一直以來,西方國家都認為其政治模式具有普適性,并積極輸出西方民主。然而,一方面,西方國家自身陷入了日益加深的政治共識的“雙重困境”之中;另一方面,“移植”西方政治模式的亞非拉國家和地區(qū)也沒能促進政治共識,反而出現(xiàn)了分裂和戰(zhàn)爭,甚至帶來了難民危機、恐怖主義等問題。當多元、分歧甚至沖突成為一個國家或社會的主導特征時,就意味著政治整合的必要性,而政治整合需要以一定的政治共識為基礎。目前,并沒有證據(jù)表明西方國家能夠克服政治共識的“雙重困境”,相反,從現(xiàn)實情況來看,西方社會的分化和分裂正在進一步加深,政治共識的達成變得越來越困難?;趯ξ鞣秸喂沧R的考察,可以得出以下兩方面的認識:
理性為形成秩序良好的民主社會提供了溝通之道,也是西方現(xiàn)代社會建立的思想基礎。在西方政治共識的不同發(fā)展階段,理性都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契約共識基于人的普遍理性,重疊共識、協(xié)商共識的達成需要公共理性的指引,政治共識似乎成為理性的人造物,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政治共識并不是單純的理性思辨問題,更不是理性的“烏托邦”。根據(jù)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在達致共識的過程中,如果忽視了對現(xiàn)實社會因素的考察,政治共識極易成為形而上學的理論玄思”。[注]周顯信、葉方興:《政治共識:一種政治社會學的分析視角》,《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2年第3期?,F(xiàn)實社會是理性生發(fā)的土壤,只要資本邏輯支配社會運轉,理性的異化就不可避免。同時,政治共識的達成還與權利、利益、信任、文化等密切相關。正如社群主義者指出的那樣,“公共理性來自于康德的道德自律的傳統(tǒng),實際上在個體進行選擇之前,便已處于現(xiàn)實社會的關系網(wǎng)絡中,被塑造成社群自我” 。[注]陳嘉明:《理性與現(xiàn)代性:兼論當代中國現(xiàn)代性的建構》,《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
以當前的美國為例,[注]刁大明:《失衡與分裂:美國難以走出的國家困境》,《求是》2017年第6期。現(xiàn)實社會的狀況打破了人們對理性共識的“幻象”。首先,經(jīng)濟復蘇乏力導致了社會不滿。金融危機之后,2009—2015年,美國GDP增長率從-2.8%回升到2.4%,然而,人們對此并不滿意,因為很多深層次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其次,產(chǎn)業(yè)結構失衡帶來了社會風險。一方面,傳統(tǒng)制造業(yè)地區(qū)日益衰敗,甚至出現(xiàn)了“鐵銹地帶”,穩(wěn)定工作的減少導致作為美國社會穩(wěn)定器的中產(chǎn)階層跌入低收入階層;另一方面,虛擬經(jīng)濟泡沫嚴重,雖然提供了80%的就業(yè)崗位,但低專業(yè)化的服務崗位很容易被取代,一旦泡沫破裂,將會帶來無法預料的社會風險。再次,貧富差距持續(xù)擴大。根據(jù)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數(shù)據(jù),美國每7個人中就有1人生活在貧困之中,而富人的財富卻日益增長,這也是“茶黨”、“占領華爾街”和民粹主義崛起的重要原因。
政治共識反映了不同的利益訴求和愿望,其形成過程實質上就是共同利益的形成過程。只有以全體人民的福祉為出發(fā)點,才能形成穩(wěn)定的政治共識,如若不然,被制度邊緣化的人們極易形成團結一致的亞群體,出現(xiàn)對現(xiàn)行政治的“反叛”。資本邏輯下,國家無法實現(xiàn)全體人民的根本利益,必然導致社會的分化,國家發(fā)展的失衡。在此背景下,各方不可能以公共理性為指引、以公共利益為歸依而達成政治共識。
西方國家“出現(xiàn)循環(huán)投票及與之相關的不穩(wěn)定和專斷,主要原因在于它把需要從多維度考慮的東西合成了單一的投票行為或者選擇”。[注][澳]德雷澤克:《協(xié)商民主及其超越》,丁開杰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第33頁。多數(shù)原則的票決民主適用于同質社會,由于人們的偏好相對一致,因此,由多數(shù)來治理,代表多數(shù)的利益。然而,當前的西方社會已經(jīng)走向了異質化,表現(xiàn)為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利益訴求、不同的種族、不同的教派,等等,同時彼此之間存在著分歧甚至對立。異質社會條件下的票決民主是危險的,尤其是在種族和教派沖突嚴重的亞文化多元主義國家,這將會進一步加劇政黨政治的碎片化,政治共識不斷被消解。
20世紀80年代以來,“多元”已經(jīng)成為西方國家不能碰觸的“政治正確”,從政府到輿論,從社區(qū)到個人,言必稱“多元”?!皩Χ嘣幕姆龀郑瑢單幕厣姆雷o和保留,以及對同化過程的抵制,都是必須以犧牲統(tǒng)一國家的共同性為代價的。”[注]寇鴻順:《當代西方共識民主理論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62頁。根據(jù)美國人口普查局的數(shù)據(jù),預計到2035年,美國非白人的數(shù)量將超過白人,人口結構會出現(xiàn)“多數(shù)少數(shù)化,少數(shù)多數(shù)化”的變化。在歐洲難民潮的影響下,未來一代人的時間內,法國的穆斯林人口將超過白人。屆時,政黨競爭的結果不言而喻,這進一步加劇了白人的恐慌和不同族裔之間的矛盾。2017年8月,美國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市爆發(fā)了“白人至上主義”者與反種族歧視者的暴力沖突,出現(xiàn)了“把美國奪回來”、“你們不會取代我們”的口號,甚至出現(xiàn)了3K黨、光頭黨和新納粹組織的聯(lián)合行動,這次騷亂不僅表明了深層次的社會矛盾,也引發(fā)了黨派之間、白宮內部及白宮與媒體、商界之間的政治震蕩。矛盾和沖突可以釋放社會壓力,成為社會安全閥,但過度的分歧或沖突會損傷社會統(tǒng)一,降低社會凝聚力,造成社會分裂。
社會的異質化使政黨競爭進一步走向了極化和失序,反對政治、金錢政治盛行,“票決共識”失靈,西方國家已經(jīng)無力繼續(xù)“制造共識”。按照涂爾干(E.Durkheim)的觀點,“缺乏手段與目的的一致不僅不會產(chǎn)生自由,反而會導致怨恨和冷漠:一場全體反對全體的戰(zhàn)爭。”[注][美]李普賽特:《共識與沖突》,張華青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譯者序。“而自由民主制度和多元主義國家的設計,恰恰為這些混亂信號和矛盾訴求輸入到國家政治系統(tǒng)之中提供了渠道,于是就必然發(fā)生政治共識的解體。西方前景如何,依照歷史的經(jīng)驗,西方要走出這場共識分裂的可能十分渺茫。”[注]范勇鵬:《當代西方政治無力繼續(xù)“制造共識”》,《紅旗文稿》2017年第13期。
本文主要回答了“自由民主制度下的西方國家的政治共識為何日益縮減”這一問題。研究發(fā)現(xiàn),西方國家政治共識的達成方式存在“雙重困境”:理論上,依靠理性達成共識并不可靠;實踐中,投票成了確定輸贏的機制。其背后的原因在于“資本邏輯”導致了國民理性的異化,制度缺陷導致了“統(tǒng)合斷裂”。從現(xiàn)實情況來看,西方國家很難克服政治共識的“雙重困境”,政治分化和分裂正進一步加深。其實,政治共識既不是單一的理性思辨問題,也不是單純的制度設計問題,而是根植于一定的社會基礎之中。
“西方之亂”與中國之治形成了對照,轉型期的中國形成了穩(wěn)定的政治共識。一方面,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中國同樣面臨如何運用理性、運用何種理性的問題。改革開放以來,利益分化,社會分層,貧富差距擴大,對金錢、物質、權力和效率的過度追求,導致了工具理性的擴張。在此背景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的一系列成果,充分發(fā)揮了“社會水泥”的作用,凝聚了廣泛的政治共識。同時,中國堅持走共同富裕的發(fā)展道路,在推進整體利益的同時關注弱勢群體的利益。當前,中國正在進行扶貧攻堅,“小康路上一個都不能掉隊”,這正是最廣泛政治共識的基礎。另一方面,中國實行的不是兩黨制或多黨制,而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xié)商制度,因此,投票并不是確定輸贏的機制。黨的十九大進一步提出“有事好商量,眾人的事情由眾人商量,是人民民主的真諦;要推動協(xié)商民主廣泛、多層、制度化發(fā)展”。政治共識的達成應是“增進一致而不強求一律、尊重差異而不擴大分歧、包容多樣而不弱化主導”。從中國的政治實踐來看,堅持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加強黨的建設,是凝聚政治共識的核心機制。
由于中西方社會性質、政治制度、歷史文化等方面的差異,各自達成政治共識的路徑有所不同。對于西方國家而言,應當彌合社會裂痕,探尋超越其政治共識“雙重困境”的有效方式。對于中國而言,應堅定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同時不斷創(chuàng)新,以更大的共識推動各項事業(yè)的發(fā)展。對于學界而言,應克服以往用“西方話語”研究中國問題的弊端,同時,無論是對西方還是對中國政治共識的研究,都不能只關注外在表象,而應從更深層的社會基礎中尋找共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