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與亞里士多德之“中庸”異同芻議

胡本澤， 郭衛(wèi)華

(天津醫(yī)科大學醫(yī)學人文學院， 天津300070)

孔子與亞里士多德都曾提出了中庸思想，所謂“中庸”，中就是適度、正確、合宜而含有真理之意，體現(xiàn)了處理事物的正確性；庸就是平凡、普遍并含有運用之意，體現(xiàn)了適用于一切事物的普遍性。故所謂中庸就是正確而普遍適用的真理[1]。就其二者各自所提之“中庸”思想，內(nèi)容上既有相近之處，也有明顯不同。其中，他們的相同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中庸“尚中”而非“折中”，是因勢利導的“時中”而非一成不變地“守中”。而他們之間的差異則主要體現(xiàn)在哲學內(nèi)涵和目的及對后世之影響等方面。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物質(zhì)是第一性的，意識是第二性的。由此可以延伸，在相似的物質(zhì)條件下，就可能孕育出相似的思想。在早期生產(chǎn)力并不發(fā)達的階段，相近似的物質(zhì)發(fā)展水平也更容易產(chǎn)生相似的思想。從宇宙觀角度看，中國哲學對無形態(tài)的“元氣”有較深刻的領悟，而西方哲學則普遍反對這種無形態(tài)物質(zhì)的存在，把由之引發(fā)出的現(xiàn)象歸總為上帝的功能。從方法論上看，中國哲學的思維方法更傾向于整體系統(tǒng)化，而西方哲學則更崇尚分析思維。

就中庸思想本身而言，早在孔子和亞里士多德之前，中西方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尚中”思想的雛形。“中國先民以中為圓滿，體現(xiàn)在審美、價值取向和生活方式等方面。自殷商起，王宮選址便首先取中，王室稱自己為‘四方之極’，‘中’便有了一層崇高的涵義。在當時最為重要的占卜活動中，也要取中而‘候四方四隅之風’。足見‘中’的概念在中國先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地位?！盵2]但在當時，有關“中庸”的思想系統(tǒng)尚未建立，概念十分模糊。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之前同樣也有著對“中”的推崇。德謨克利特曾說：“人們通過享樂的有節(jié)制和生活中的淡泊可以獲得快樂?！彼髠愒岢觥拔飿O必反”的概念。后來，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也分別闡發(fā)了一些有關中道的論述?？梢姟爸杏埂蓖瑯邮枪畔ＥD哲學尤為重視的哲學問題。

由此可知，在歷史和文化發(fā)展到一個特定時期，人類思想中一些潛在的共性就會得以體現(xiàn)。而作為古中國、古希臘哲學的奠基人物，孔子和亞里士多德將這些共性所展現(xiàn)出的對“中庸”思想的籠統(tǒng)內(nèi)容進行系統(tǒng)化、理論化梳理，進而形成一套完善的哲學思想體系也就順理成章了。

一、 孔子與亞里士多德“中庸”思想之共性

作為中西方哲學之間一個十分相似的概念，兩種“中庸”的思想存在著很多相同之處。這主要體現(xiàn)在都是同樣追求“過度”與“不及”之間關于“適度”的德性。

1. 以“中庸”為最高思想境界

孔子和亞里士多德分別提出的“中庸”思想，他們所追求的目標都是獲取“適度”。據(jù)《論語》載：“子貢問曰：‘師與商孰賢？’子曰：‘師過也，商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盵3]同樣，在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尼各馬可倫理學》中也有對適度、過度和不及三者之間關系的闡述，亞里士多德曾指出：“有三種品質(zhì)，兩種惡，其中一種是過度，一種是不及；一種善，善是作為中間的適度的德性。”[4]

在孔子的思想中，以“中庸”為方法的人生哲學，旨在追求人類社會協(xié)調(diào)和諧地正常發(fā)展。在認識論上，中庸之道表現(xiàn)為“叩其兩端以取中”的對事物的研究方法；在方法論上，中庸之道的基本方法則是持中而戒過和不及。在人的修養(yǎng)品德中，中庸之道作為孔子倫理思想道德中的標桿，主張奉行戒除過和不及的“中行”準則，以求實現(xiàn)“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而亞里士多德也認為：“德性作為達致幸福的手段，其本質(zhì)就在于中庸之道。”[5]亞里士多德認為中庸無論對于個人還是城邦都是同樣具備指導意義的。德性在于“適度”，而要獲取“適度”，就要避開與之相反的兩個極端。亞里士多德的中庸有絕對與相對之分，所謂絕對中庸，即與兩個極端差距完全相當?shù)闹杏埂Ｋ^相對中庸，是指雖介乎于兩極端之間，但差距并不一定等同。亞里士多德認為，要做到完全的適度也即絕對的中庸是不可能的。因此人們在面對一些難于決斷的事物時，不妨采取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態(tài)度以靠近適度的標準，盡可能遠離與適度最為相反的一端。

2. “尚中”而不“折中”的適度原則

子曰：中庸其至乎矣！民鮮能久矣[6]。亞里士多德也曾指出：中庸是最高的善和極端的美[7]這樣的表述。足見二者都將中庸之道視為最高的道德標準。

孔子的中庸思想，在調(diào)節(jié)同一事物內(nèi)在的兩極關系時，要求達到既“中”且“正”的“中正”思想，而在協(xié)調(diào)不同事物的關系時，則強調(diào)“因中致和”、“和而不同”的“中和”思想。這與我們當今所倡導的求同存異思想是同出一脈的。中庸追求的是合乎于德性的恰到好處，是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至德境界。而非淺顯地解釋為折中、平庸，走中間路線，從眾庸碌，也非毫無原則可言的見風使舵，隨波逐流。在這一觀點上，亞里士多德的看法同樣與孔子相契合。他認為道德是不可捉摸的東西，它就存在于人們?nèi)粘５男袨榕e止之間，人的行為舉止恰當?shù)皿w，不偏不倚，這就是道德的狀態(tài)[8]。所謂的“絕對中庸”在現(xiàn)實中是不存在的，因此“折中”的辦法并不能達到中庸的境界。在相對的中庸中，總是要通過理性思考明晰事物的內(nèi)在性質(zhì)，在明確了每件事物本身的兩個極端后，把自己拉向與二者皆相反的方向，才能遠離錯誤，接近于適度。

3. “時中”而不“守中”的實踐精神

孔子和亞里士多德的中庸思想，不約而同地蘊含著一種“時中”的準則，這是達到中庸境界的必要手段。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盵1]所謂“時中”，朱子釋之曰：隨時以處中也。即在追求中庸的過程中，應該因時制宜、與時俱進，在處理不同的事物時，應當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而絕非一味地在一件事物中不假思索地固執(zhí)守中?？鬃诱J為：“用中、達中的最高手段是權變?！盵9]君子之所以能在言行上符合中庸之道的標準，正是由于君子可以遵循事物的發(fā)展情形適時選擇并保持最合宜的方法。這正是孔子對于“時中”思想作出的最直觀的肯定。孔子對行“中庸之道”提出了具體要求，即“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也就是拋棄思維定勢和主觀成見，通變行權、相時而動。據(jù)實來說，孔子在回答其弟子有關孝悌禮義等基本倫理問題時，總是避免定義化，而是根據(jù)不同弟子的個性進行有針對性的解釋。從教學方法的角度出發(fā)，這體現(xiàn)了孔子因材施教的教育理念；而從哲學的角度出發(fā)，則是他引導弟子追求“中庸”境界的具體實踐。

在對待事物變化規(guī)律的“常”與“變”關系上，中庸之道體現(xiàn)為原則性與靈活性的高度統(tǒng)一，既反對呆板的教條主義，又反對沒有原則的恣意任性?！皶r中”的原則，功用就在于推動事物合理正常地向前發(fā)展。亞里士多德認為，中庸之道體現(xiàn)了理性的支配作用。人的靈魂分為理性和非理性兩部分，非理性的部分主要包括人的本能和欲望，表現(xiàn)在行為上的無自制力，類似孔子之所謂“小人反中庸”之行徑。受非理性行為支配則必然導致過或不及，因而必須發(fā)揮理性的約束作用。這種約束的行為實際上就是“中庸”的具體方法。而這種作用因時因事會有所差異，因而只有在把握對應的時間、對應的方式和對應的情由之下實施的約束行為，才是真正合乎中庸、近乎于善的。

二、 孔子與亞里士多德“中庸”思想的相異性

盡管中西方的兩位偉大哲學家都提出了“中庸”這一相似概念，但迥異的文化背景和歷史發(fā)展軌跡給二者帶來諸多思想差異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思想前提、哲學目的及對后世的影響等方面。

1. “克己復禮”與“個人意志自由”的不同影響

孔子承襲了《周禮》的思想基礎，其哲學思想多主張個人利益應服從于政治利益，講究重整體，輕個體。而亞里士多德則受到古希臘崇尚個人意志自由的思想萌芽影響，思想更為開化，以個人的思想自由作為其哲學前提，這是社會大背景和歷史發(fā)展軌跡不同造成的思想差異。

孔子倡“禮”崇“仁”，期望構建一個“仁”、“禮”統(tǒng)一的和諧社會倫理模式。“仁”作為孔子哲學思想中的一大核心概念，雖以“愛人”釋“仁”，但同時強調(diào)差等之愛。在孔子的思想中，封建等級觀念森嚴，崇高而不可侵犯?！岸Y的作用就在于節(jié)制各等級身份及其行為，使其符合禮的規(guī)定，既不可過，也不能不及”[10]。這就體現(xiàn)了其“中庸”觀點的思想前提是將“禮”作為一種外在準則來約束人的內(nèi)在。

反觀亞里士多德的中庸思想，雖然也提出人們在社會生活中應遵循一定的社會道德從而通過理性而進行“中庸化”的選擇。但相比之下，其思想更尊重個人的自由選擇。相異于孔子處處以“禮”約束行為的出發(fā)點，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思想出發(fā)點往往在于人自身。他指出：“幸福首先是指靈魂的善，趨樂避苦是人的天性，但是人們不應該沉迷于感官帶來的快樂，而應追求靈魂上的快樂，只有后者才能有助于達到幸?！盵5]。由此可以看到亞里士多德認為德性是人自身內(nèi)在的一種狀態(tài)，主張通過人自身的理性去力求合乎德性的“中庸”境界。

2. “禮義優(yōu)先”與“追求城邦公平正義”的不同價值目標

孔子痛惜“禮崩樂壞”而造成的混亂社會局面，深深擔憂社會的發(fā)展前景，以其創(chuàng)建的儒家思想始終以實現(xiàn)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為價值目標。因此，講究克己、盡責而不逾矩的中庸之道就能為此提供理論幫助，這成為孔子儒家哲學體系的必然選擇。孔子要求人們時刻遵從“禮”的規(guī)范安分做事，不過亦無不及，從而達到社會和諧。孔子所提出的中庸之道，正是受到周禮的影響，通過對等級制度的維護，以達到“和而不同”的穩(wěn)定和諧。也是統(tǒng)治者和普通百姓都樂于看到的狀態(tài)。因此，這正是中庸思想能夠成為社會的主流思想并對后世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原因。

亞里士多德的中庸思想同樣源于對社會現(xiàn)狀的不滿和擔憂。但相較于儒家思想不同的是，在亞里士多德的思想中鮮見鮮明的階級思想，而是站在宏觀角度理性地分析了諸如“寡頭”政體和“平民”政體的弊端。認為由少數(shù)貴族階級掌權的“寡頭”政體剝奪了大多數(shù)公民自由追求幸福的權利，喪失了出于本真的自愿。而由廣大平民共同執(zhí)政的“平民”政體則易造成社會秩序的混亂，同樣破壞了人民對德性的追求。二者均不符合于“中庸”的要求。只有“合乎中庸的政體才是最好的政體，只有這樣的政體才能避免黨爭”[11]。因而亞里士多德提出要構建真正符合中庸之道的理想城邦在于實現(xiàn)民主與法制相結合的社會模式，從而使事物合乎于正義與公平。

3. “仁義優(yōu)先”與“權利優(yōu)先”對后世影響之不同

孔子與亞里士多德所提出的兩種“中庸”思想由于提出的社會背景和根本目的不同，也必然導致了對中西方思想文化的影響存在很大差異。

孔子的中庸思想對后世的影響大致可分為兩條主線，一條主線是思孟學派，即子思、孟子及其傳人之思想一脈。子思作為孔子嫡孫，上承于曾參，下啟至孟子，在儒家思想的傳承中具有重要地位。作為子思的傳承者，孟子一貫主張“用中”，反對楊朱、墨翟兩家各執(zhí)一端的做法，也反對“執(zhí)中無權”的“守中”行為。并將中庸思想貫穿于整個哲學思想中。孟子認為，人在面對一切是非選擇時，都要認真分析其中的輕重緩急之分。而分析所參照的原則即是“義”。這一思想線路以“正”解“中”，以“常”釋“庸”。這與孟子的主要思想“天道”、“性善”及“仁政”相結合，從而形成了以“性善論”為核心的先驗道德論，主張凡人皆有良知良能。孟子認為，人性是道德的本源，并且由此而給人性以“善”的價值規(guī)定。在認定仁義禮智是先天賦予的同時，提出“人性可失”的觀點，反對言行不一的“鄉(xiāng)愿”。這實質(zhì)上就是中庸之道的具體體現(xiàn)。人性本身規(guī)定了“善”的含義，可以趨向于善，但若失去善，則將趨向于惡[12]。

另一條主線則以荀子、董仲舒為代表，他們將“中庸”理解為為人處世中言談舉止皆應合宜。《荀子》中曾出現(xiàn)“中庸”這一術語，在《王制》中有“中庸，民不待政而化”[13]的闡釋。這里的“中庸”是指可以不通過政治措施而普遍實行起來的一種社會風尚。荀子明確無誤地把“中庸”看作一種“民”所應具之“德”。荀子的這種理解，與孔子所言的“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是一致的。此外，荀子對“中庸”與“中行”的使用也有所分辨。在《儒效》中有：“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謂中？禮義是也”[13]175；《子道》中亦有：“上順下篤，人之中行也”[13]624。在荀子那里，“中行”是符合禮義要求的行為，與孔子的“中行”相近。荀子在轉(zhuǎn)述孔子“中行”思想和“中庸”思想時，認為單純依靠政治手段是不能在社會上形成中庸風尚的，人們應該以美育的方式提高民眾的道德水平，以至于達到全社會自覺奉行中庸之德行的高度，這正是對孔子中庸思想的有力繼承和發(fā)展。

董仲舒說：“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庇钟小昂驼?，天下之大美。中者，天下之達理，圣人之所保守也。”這里，“中”是天地根本之美，“和”是萬物間普遍規(guī)則，圣人之舉止莫不在遵行此道。董仲舒認為，只有達到這種“中和”境界，萬事萬物就會各就其位，獲取“生生之德”而得以延續(xù)發(fā)展?？梢?，董仲舒所繼承的中庸之道的意義不僅在于約束人的行為舉止，更上升到了宇宙萬物皆應遵循之法則的地位。及至后世程朱整合前人思想，將中庸解釋為“不偏謂之中，不易謂之庸。中者，天下之正道也；庸者，天下之定理也?！盵14]至此，程朱承襲孔孟所立之言遂成儒學定理，對中國的哲學思想及社會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形成了幾千年來穩(wěn)定的封建社會屬性。

亞里士多德的中庸思想則對后世和現(xiàn)代德性倫理學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從政治哲學角度上來說，亞里士多德希望在維護公民的權利和義務的同時，防止人們?nèi)プ非笈c自己的權利義務不相符合的“僭越權利”。其所推崇的介乎于“寡頭政體”與“平民政體”之間的中庸化的政體恰恰能在此層面上使廣大民眾得到最大程度的公平待遇。后世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受此影響，綜合了個人主義和利維坦式國家這兩個形式上對立的觀念，從自然律和人的性惡論出發(fā)，構建了一套“社會契約論”。人的本性在于利己，而自然律的總則在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此，自然律又促使人們訂立契約，但契約之所以能夠得以長效履行，除了公平地獲得個人權利外，關鍵在于通過一個“共同權力”進行保障。而這個“共同權力”所構成的政體，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平民”與“寡頭”兩種處于極端位置的政體的弊端，被霍布斯稱之為“利維坦”。其后洛克更全面地闡釋了自然律、法治和分權的基本觀點，推動了霍布斯“利維坦”式城邦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另一位政治哲學家亞當·斯密[15]在其著作《國富論》中提到，通過平等交換達到自利和利他的和諧統(tǒng)一，自利等于利他，利他又等于利己。在人際關系中存在一種天生的利益互惠關系，人為干涉就是破壞這種關系，而任何干涉都只是利于享有特權的少數(shù)人。這些人主張自己的利益與公眾是一致的，以此來欺騙整個國家、社會和公民。[14]這種“自利等于利他、利他等于自利”的觀點無疑是受到了亞里士多德在論述至善的城邦政體時所引用的中庸思想的影響。

三、 結 語

綜上所述，孔子與亞里士多德分別提出的“中庸”思想，具有很多相似相通之處。但由于社會文化背景的不同，也必然導致了兩者之間在出發(fā)點、哲學目的和對后世的影響發(fā)展等諸多方面上產(chǎn)生差異，并最終導致了中西方思想、社會發(fā)展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不可否認，兩種思想博大精深、影響深遠，直至今日仍有極大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對先賢思想的比對、精研，不僅對個人修養(yǎng)甚有裨益，亦可對哲學思想的研究盡一份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