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琰
(清華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084)
韓禮德先生去世后的這幾個月,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老師的音容笑貌總是浮現(xiàn)在眼前。已經(jīng)寫了一篇悼文《安息吧,親愛的老師!》,4月18日刊登在外研社的外語學術科研網(wǎng)上。但還是有很多話要說,特別是在整理老師給我的信件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封他對“semiotics”一詞的討論,覺得非常有意義。正好《浙江外國語學院學報》編輯部邀請我為??模磕钸@位偉大的語言學家,盡管我左眼查出來患有比較嚴重的黃斑區(qū)病變,考慮再三,我還是決定借這個機會,與同行們分享他的見解,也就這個問題談談我自己的認識。
2011年,韓茹凱(Ruqaiya Hasan)請我為她的英文版專輯《韓茹凱應用語言學自選集》(2011/2012)寫中文序言。寫完之后,我請韓禮德老師過目,老師回了信(2011年7月3日)。除了肯定這是一篇“excellent introduction”之外,還提出幾點意見,特別對我將semiotics譯為“符號意義學”提出了異議。他寫道:“I have always objected to just fuhao(xue), which issemiologyin the sense of theory of the sign,and proposed yiyi(xue)instead, as a more accurate rendering of what we mean bysemiotics,namelyscience of meaning(including but not limited to meaning in language)...Is there any reason why one should not simply use yiyi(xue)?”我知道,他曾多次表明,中國學者用的“符號學”沒有將“semiotics”的實質表達出來,他建議譯為“意義學”。但考慮到“意義學”在漢語中可能含義太泛,也容易與“semantics”相混,加上過去幾十年,中國學者已經(jīng)習慣使用“符號學”這個詞,所以我最終還是將semiotics譯為“符號意義學”①感謝浙江大學任紹曾教授對本文提出一些寶貴意見。他建議將“semiotics”譯為“意義符號學”,他的意見值得考慮。但是我在為韓茹凱專著寫中文序時,用的是“符號意義學”,所以還是保留原有譯法。。我想,這既順延了傳統(tǒng),又考慮了該詞“意義”的實質。然而,我不能不對老師堅持認為semiotics就是“science of meaning”的觀點進行更加深入的思考。我重新閱讀了老師和幾位在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SFL)內有影響的語言學家的論著。確實,無論這些學者討論什么概念,都是緊緊圍繞“意義”來展開的。
此時此刻撰寫一篇論述韓禮德將一生奉獻給研究語言意義的文章,或許是對這位偉大的語言學家最好的悼念方式之一,因為這是他一再強調的作為“適用語言學”的SFL的核心理念。
受西方思維方式的影響,也由于語言性質所致(既有自然科學的特點,也有人文學科的特點),從古希臘時代開始,西方語言學的傳統(tǒng)一直沿著兩條路徑發(fā)展:1)以普羅塔哥拉和柏拉圖為代表的學者將語言學視為修辭、民族學或人類學的一部分;2)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學者將語言學視為邏輯和哲學的一部分。前者往往將語言視為資源(resources),后者往往將語言視為邏輯、形式、規(guī)則,或與認知主義相聯(lián)系(Halliday 1985/1994:xxvii;胡壯麟 2018;Halliday & Matthiessen 1999/2008,以下簡稱 H & M)。在不同歷史時期,這兩條路徑,有時比較接近,有時相距甚遠。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至五六十年代,隨著美國布隆菲爾德和喬姆斯基兩位語言學家的出現(xiàn),受到自然科學的影響,語言學的研究方向又一次朝著邏輯學和形式主義的方向發(fā)展(Sampson 1980)。布隆菲爾德特別關注語言學研究的科學性,以至于認為語言意義在很多情況下,不可能用科學方法得到描述或檢驗(“...the statement of meanings was in practice impossible...”)(Bloomfield 1933:140);而作為哲學家和數(shù)學家的喬姆斯基(1957,1965),更是運用數(shù)學的方法推導出語言的 “深層結構”具有 “句法普遍性”,提出了語言受規(guī)則制約(rule-governed)的觀點,并認為語言學家可以通過轉換語法生成語言。由于西方的語言大多形式豐富,因而之后的三四十年,他所代表的形式主義語言學風靡全球,就連中國的漢語界也是如此,雖然“漢語是一種形式很少的語言”(Li & Thompson 1981)。韓禮德對喬姆斯基的貢獻作出了很高的評價(1985/1994:Introduction),認為他對語言學作出了“永久性的貢獻”(a permanent contribution)。 雖然韓禮德沒有具體說明哪些貢獻,但不可否認的是,受到喬姆斯基的學術影響,很多學者或注重語言的形式化,或應用“語言規(guī)則”發(fā)展計算語言學,或開始探討語言產生的生理基礎,比如神經(jīng)語言學、認知語言學和心理語言學,對人腦與語言的關系進行深入的研究,對揭示語言的生理機理作出了貢獻。但是,喬氏形式主義的句法研究也受到很多學者的質疑,認為它存在幾個嚴重的問題:1)只聚焦于語言的形式,忽略了對形式所表達的內容(意義)的關注;2)它采用通過直覺判斷的研究方法,而不是通過“田野”式的觀察或調研對假設進行驗證;3)研究的語言僅限于英語或與英語相近的印歐語言,因而不能驗證“句法普遍性”的論斷;4)不相信“科學的積累性質”(cumulative),而堅信喬氏語言學具有“革命性”(Sampson 1980:Chapter 6)。但是所謂“革命性”的貢獻也受到包括韓禮德在內的一些語言學家的否定。韓禮德中肯地評價道:宣稱的所謂“革命性”有些聳人聽聞(some what sensation ally claimed),而且由于喬姆斯基的理論“只注重理想化的句子結構,因而帶來了致命的弱點,與實際人們寫的和說的語言相距甚遠”(1985/1994),致使自然語言變成了人造句法(胡壯麟 2018)。
與喬姆斯基相反,韓禮德繼承了人類學和民族學觀察語言的傳統(tǒng),認為“語言是人類經(jīng)驗的基礎,意義是人類上層意識的主要方式”。“語言不是任意的,是人類進化的一部分,是人類物質、生物、社會和生存方式符號意義的反映”(H & M1999/2008)。他指出,人類的世界都是由符號意義構成的,“世界上發(fā)生的每一件事、產生的每一種現(xiàn)象都是有意義的,任何現(xiàn)象都可被視為一種符號意義”(a semiotic),而在所有的社會符號意義系統(tǒng)中,語言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它是“組織各種意義”“最重要的符號 意 義 系 統(tǒng) ” (Halliday 1973/1974/1976/1977/1981,1978,1985/1994,2008;Doughty 1973; H & M 1999/2008;Martin 2016),其他符號系統(tǒng)都“寄生”(parasitic)于語言符號意義系統(tǒng)(Halliday 2008)。 他一再強調,“語言是人類使用的最復雜的、資源最強的、潛力無限大的意義系統(tǒng)”(2007:Introduction),是我們生活中“意義生成的首要資源”(our primary meaning-making resource)。無論是“獲得文化、藝術和宗教經(jīng)驗”,還是“獲取知識和學習”的過程,無論是為了“確認個人身份、社會身份及互相的交往”,還是為了“確保身心健康”,無一例外都與語言相關。因而“語言是人類進化和個體發(fā)展的絕對必要(essential)條件”,是“定義人腦的唯一特性”(the defining property)。 語言之所以被稱為“意義潛勢”,并不是因為這些意義“已經(jīng)儲存或整齊排列在某個地方”,而是因為“它們或者存在于我們心里,或者存在于外面的世界,等待我們用語言的形式表達出來(waiting to be meant)”(Halliday 2008)。他堅信,語言研究必須分析人類活動的“語義性質”,必須認識到語言在認知過程中的“關鍵中介作用”,因為它能通過意義解釋人類的活動經(jīng)驗,而“意義交流才是語言在人類生活中最重要的功能”(H & M1999/2008;Halliday 2007:Introduction)。因而“語言學的目的就是要‘發(fā)展分析語義的方法’”(韓茹凱 2015),要關注“意義在自然語言中的構建”問題,SFL就是要為自然語言的分析和創(chuàng)建構建一個理論框架。他反復強調,語言不僅是最重要的社會符號意義系統(tǒng),而且還是一個“產生意義的系統(tǒng)”(which createsmeaning,斜體見原文)(Halliday 2008)。我們所有對語言的應用,都可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關系到語言意義的生成能力”(the meaning-making power of language)。計算語言學也是一種“進行意義的運算”,人工智能研究也需要了解“自然語言的意義操作”(同上)??傊?,像所有符號意義系統(tǒng)一樣,語言學就是一門意義科學。
作為一位功能語言學家,韓禮德堅信,語言的意義是通過它的各種功能結構得以識解(construe)。在這個認識基礎上,他將語言的意義模式化,創(chuàng)建了他的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這個語言觀奠定了SFL關于語言功能、語境學說、語言層次、語言系統(tǒng)、語篇分析、語篇生成、銜接與連貫、語言教學等的認識基礎,也為語言模糊性、傾向性、概率性提供了理論依據(jù)。這是區(qū)分這個學派與其他一些語言學派,尤其是形式主義語言學的核心理念(方琰 2015)。
韓禮德從六十年代開始直到去世,一直不遺余力地在他的專著、論文、教科書中,在各種學術會議和論壇上,闡述他的以意義為核心的功能主義語言觀。在他看來,首先,“語言是進化來服務于人類生活的,是將文化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的工具”;其次,語言外部的這個社會功能一定會以某種方式反映在語言內部的組織結構上,即語言被 “編程”(programmed)為一定的形式使其能滿足不同的社會需要——語言內部也是以不同的功能意義建構而成(1985/1994;2007:Introduction)。
人們一定不會忘記他的經(jīng)典著作Learning How to Mean(1975)。通過對自己孩子學習母語過程的深入觀察和仔細分析,他得出的結論是:兒童語言學習的過程是一個逐漸“發(fā)展”功能意義潛勢的過程。他不贊同使用“習得”(acquisition)來描述這個過程,因為這個詞匯似乎意味著,詞匯和語法是現(xiàn)成擺在那里,只等著學習者去獲取,這種看法不符合兒童學習語言的過程。他從Bernstein社會語言學(1971)的角度解釋兒童語言的發(fā)展,認為那是一個孩子學會與其他社會人交往的過程。他認為,從功能的角度出發(fā),兒童在掌握詞匯和語法之前,只要有了表達意義的方式,就有了自己的語言系統(tǒng)。他總結出孩子幼兒時期語言發(fā)展過程的七個階段:1)工具(instrumental)階段,表達“我想要……”的意思;2)控制(regulatory)階段,表達“你要按照我的要求去做……”的意思;3)交往(interactional)階段,表達“你和我……”關系的意思;4)確立個人身份(personal)階段,表達為“我來了——我是誰”的意思;5)啟發(fā)探索(heuristic)階段,表現(xiàn)為“告訴我為什么”,是追尋事物原因的階段;6)想象(imaginative)階段,表達為“咱們假裝……”,是開啟想象力的階段;7)傳達信息(informative)階段,表現(xiàn)為“我有事要告訴你……”,是開始敘述事情的階段。兒童語言發(fā)展的過程就是將“經(jīng)驗識解為意義的過程”。在經(jīng)歷了上述“概括化”的原始階段(一個話語只表達一個功能),還要“從常識化的口語轉變?yōu)槌橄蟮臅嬲Z言,然后再從非專業(yè)化的書面語變?yōu)榫哂姓Z法隱喻特征的科技語言”(背離一致性原則被稱為“隱喻”,是產生意義的強大源泉,是科學思想的基石。因篇幅有限,語法隱喻的詳細論述略)(H & M1999/2008)。此時,兒童語言發(fā)展為成人語言(一個話語表示多個功能)。
對成人語言韓禮德進行了更全面的分析和論述。他認為,語言內部的語法結構可用“相互依賴、互相影響”的功能觀點來解釋。語言的功能以“純理功能”理論化,不同的純理功能表達不同的意義,每個純理功能都為語言整體結構的意義作出貢獻。具體來說,語言有三大純理功能:概念功能,語言具有表達內容的功能,即反映個人對外部世界和內心的經(jīng)驗感受的功能;人際功能,建立說話者與聽話者關系,或者說話者對語言事件作出評論、表達態(tài)度的功能;語篇功能,創(chuàng)造語篇的功能,是將概念功能和人際功能組織成篇的功能,使所有信息成為“語篇流”(H & M1999/2008)。三個功能可以同時存在于語言中,沒有主次之分,分別表達了三種不同的語義(Halliday 1985/1994)。語言的最小單位小句就體現(xiàn)了這三者的配置(configuration)。
例如,在漢語中,小句可以看成是由主位(信息的出發(fā)點)和述位(信息的繼續(xù))兩部分構成的,這就是小句的主位結構,是它的語篇功能。小句也表達概念功能,由過程(process)與一個或多個參與者以及與之相應的環(huán)境成分構成,這就是小句的及物性結構。就人際關系而言,小句可以看成是由主語+述語+附加成分+語氣詞構成,表達語氣(但是漢語不同于英語,它的語氣功能結構與英語不大相同;對“主語”的定義,漢語界也爭論頗多,恕不贅述),或表達情態(tài)或意態(tài)意義。另外從聽話者的角度,還可考慮小句的信息結構,包括已知信息和新信息。因而,漢語小句通常的結構可以總結如下(括號內為非必要成分;^表示“后接”)(以Fanget al.1995為基礎②及物性結構分類詳情請參考McDonald(1992:440-441)。,略有修改):
例如:
(1)
顯然,這樣的分析方法與形式主義語言學大相徑庭(Sampson 1980)。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后,許多語言學家逐漸認識到,僅對句子層次的分析研究,遠遠不能揭示語言及語言交際的本質,因為語言交際并不是由“無限的合乎語法的句子”(Chomsky1957)構成的。人們開始對語篇的研究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對語篇的定義、結構展開了熱烈的討論?!罢Z篇分析”激發(fā)了包括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心理學家、人工智能學家、語言學家在內的許多人的興趣。他們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對各類語篇進行了分析研究,獲得了不少可喜的成果(Fang & Ai 1995)。韓禮德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他認為,分析小句的語法功能結構,最終目的是為了解釋整個語篇所表達的主旨語義和與之有關的其他意義。韓禮德的《功能語言學導論》(1985/1994)強調,功能語言學就是為了分析語篇而創(chuàng)立的,就是語篇語言學。后來的研究證明,這個語言學框架不僅適用于語言的語篇分析,也適用于多媒體和其他符號意義系統(tǒng)的語篇分析(Kress & van Leeuwen 1996/2006;O’Halloran 2004; Bowcher 2012; Fang2012),因為它不僅提供了理論依據(jù),還研究出了分析各種不同類型語篇的框架、層次和步驟。韓禮德本人在《功能語言學導論》(1985/1994)中就提供了對小句及語篇分析的范例。在論述和分析了每個小句有關的功能之后,他會將這些小句所表達的語義串聯(lián)起來,將整個語篇的主旨意義揭示出來。最精彩的例子就是在他的論文“Linguistic Function and Literary Style ”(1973/1974/1976/1977/1981:Chapter 5)里,選擇了諾貝爾獲獎作品The Inheritors(Golding1955)中的三個段落,對其中所有動詞過程作了詳細分析,通過釋解它們的語義,詮釋了小說表達的主要內容和主旨、作者的寫作意圖以及小說的文體風格。從他的分析中我們可以得出兩個結論:1)文體風格的分析離不開對文學作品內在的功能語義的分析;2)文體分析必須關注語言的運用與作品的主題如何契合的問題??梢哉f,這篇論文是運用功能語言學的方法,討論功能語義對文學作品的文體風格作出貢獻的經(jīng)典之作。他的分析方法為語篇語義學打下了基礎。韓禮德還將功能分析的方法從小句擴展到小句之間,甚至整個語篇,代表之作就是韓禮德與韓茹凱(Hasan)合著的《英語的銜接》(Cohesion in English)(1976)一書。這是一本稱得上是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最有影響的語言學著作之一,在世界范圍內對過去三四十年的語言學研究、語篇分析和英語教學產生了深刻、積極的影響(方琰 2011/2012)。
韓禮德功能主義的一個重要理念還體現(xiàn)在對語言環(huán)境和語言層次的認識方面。他認為,語言的功能離不開語言使用的環(huán)境,即離不開語言的社會文化語境和情景語境。這兩個層次是語言之外的層次,是影響語言內部結構的層次,是語篇生成的“原動力”(H & M1999/2008)。他將文化語境定義為:“一定的社會—歷史及意識形態(tài)產生一定的語篇,反之,亦然?!保℉alliday 2002)。情景語境即語言的“直接情景”(immediate situation)(Berry 1977),有三個變量:話語范圍(field)、話語基調(tenor)和話語方式(mode)。話語范圍指主題及進行的活動,話語基調指人際關系,話語方式指語言所起的作用(Halliday & Hasan 1985,以下簡稱H & H),三個變量配置為某個語域。語言內部又可分為語義層、詞匯—語法層、音系層或者文字層。這幾個層次的關系是實現(xiàn)與被實現(xiàn)的關系,即情景語境實現(xiàn)文化語境,語義實現(xiàn)情景語境,詞匯—語法實現(xiàn)語義,音系或者文字實現(xiàn)詞匯—語法(口語中,詞匯—語法的表達通過音系得到實現(xiàn);書寫時,則使用文字),各個層次沒有“時間或因果聯(lián)系”(H & M1999/2008)。這些層次可用圖1表示(箭頭表示實現(xiàn)與被實現(xiàn)的關系;橢圓形內為語言本體,包括語義層、詞匯—語法層、音系層及文字層):
圖1 語言及其語境層次
Martin(2016)則用表1具體說明語域與純理功能如何具體鉤鏈(hook-up)在一起:
表1 SFL的語域(話語范圍、話語方式、話語基調)及純理功能的鉤鏈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后,Martin (2001)、Martin & Rose (2003/2007,2008)、Eggins (1995)、Rose(2006)、Rose & Martin(2012)逐漸發(fā)展出了一整套“語類理論”,而且將文化語境和情景語境具體化為“語類”和“語域”。圖2中的核心部分是語言的概念、人際和語篇功能,它們的配置實現(xiàn)語域(register),語域的三個變量(話語范圍、話語基調、話語方式)的配置實現(xiàn)語類(genre),即文化語境(對“文化語境”有不同的觀點,恕不贅述):
圖2 馬丁的語境和純理功能及與語言層次相關的層次模式(2016)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情景變量理念的基礎上,韓茹凱提出了 “語類結構潛勢”理論 (H & H 1985),與馬丁的“語類”和“宏觀主位”及“超主位”理論(1992,2016)一起,發(fā)展為語篇語義學,將小句語義結構的分析擴展到段落和整個語篇語義結構的分析,為提高人們的“語類意識”(H & H 1985)、為不同類別的語篇語義分析和語言教學作出了新的貢獻(Rothery1994;Rose 2006)。
韓禮德認為語篇的各種功能意義是通過多層次的、層層相關的復雜系統(tǒng)組織而成,系統(tǒng)存在于所有語言層次:語義層、語法層、音系層。換句話說,語言是由“一個互相關聯(lián)的系統(tǒng)建構而成的網(wǎng)絡,這些系統(tǒng)集合在一起成為產生語言的意義潛勢系統(tǒng)”(2008)。對系統(tǒng)的詮釋也是從功能意義角度出發(fā)的:語言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由一層一層從宏觀到微觀的子系統(tǒng)、子子系統(tǒng)……的功能意義構成。比如,語言系統(tǒng)的概念功能、人際功能、語篇功能分別由它們各自的子系統(tǒng)構成。概念功能的子系統(tǒng)包括及物系統(tǒng)、語氣系統(tǒng)和極系統(tǒng);人際功能的子系統(tǒng)包括語氣系統(tǒng)、情態(tài)系統(tǒng)、意態(tài)系統(tǒng)、語調系統(tǒng),九十年代馬?。?992)增加了評價系統(tǒng);語篇功能含有主位—述位系統(tǒng)、信息系統(tǒng)和銜接系統(tǒng)(Halliday 1985/1994)。根據(jù)由宏觀到微觀的精密度理念,這些子系統(tǒng)還可能有它們自己的子子系統(tǒng)……,由于篇幅有限,在此不再贅述。
語言的系統(tǒng)(聚合關系)和結構(組合關系)是索緒爾(1916)首先提出來的,包括索緒爾以及之后的許多語言學家,都將結構與系統(tǒng)視為同等重要(Firth 1957);形式主義語言學家只重視結構,不重視甚至忽略系統(tǒng)(Chomsky1957,1965)。但是韓禮德的SFL把聚合系統(tǒng)視為語言的基本組織原則,系統(tǒng)優(yōu)先于結構,用來定義意義潛勢;結構是系統(tǒng)選擇的結果(Halliday 2007:Introduction;Martin 2016)。也就是說,語言的系統(tǒng)網(wǎng)絡是語言資源的源泉;呈現(xiàn)在語篇中的功能結構是說話者對語義系統(tǒng)網(wǎng)絡中相關語義選擇的結果。比如,根據(jù)我的初步研究,漢語中的話題主位系統(tǒng)可以分為兩類:經(jīng)驗話題主位子系統(tǒng)和語境話題主位子系統(tǒng)。經(jīng)驗話題主位子系統(tǒng)又可分為單項話題主位和復項話題主位,它們還可包含三個子系統(tǒng):1)非標志性主位或標志性主位;2)非前置主位或前置主位;3)非等式主位或等式主位。漢語話題主位系統(tǒng)可用圖3表示(Fang2008):
圖3 漢語話題主位系統(tǒng)
(2)
在例(2)中,根據(jù)主位的定義,“我”是經(jīng)驗功能的體現(xiàn)者,是句子的動作者,又是句子的出發(fā)點,所以是非標志性主位,簡稱主位。選擇的路徑是:先從圖3的第一個層次開始,選擇經(jīng)驗話題主位,然后再從第二個層次選擇了單項話題主位,最后再從第三個層次選擇了非標志性主位。然而在例(3)中:
(3)
“這個人”的經(jīng)驗功能為“目標”。這個小句是“我跟這個人通過信”的變體,是小句語序改變的結果。其中“這個人”被前置,用“他”回指。這個小句對主位前兩個層次的選擇,與上句相同,但是在第三個層次上,從兩個選項中選擇了前置主位。再看例(4),它與前兩個小句有很大不同,主位“那塊田”在句中沒有經(jīng)驗功能語義,“那塊田”在有關的語境中,為全句提供了說話的語境范圍,稱之為“語境話題主位”,簡稱“語境主位”,只在第一個層次上作出選擇(漢語小句的話題主位定義、分類、功能、實現(xiàn),見Fang2008)。
(4)
從創(chuàng)建SFL的那一刻起,老師就身體力行,開始著手描述和建構英語的語義系統(tǒng)。記得我在悉尼大學攻讀研究生期間,每次到老師的辦公室,都會看到在右面墻上掛了一張復雜的英語語言系統(tǒng)分析圖,那張圖幾乎占了整個墻面。當時是一個包含800多個子系統(tǒng)的網(wǎng)絡。這個工作后來由Matthiessen、Bateman、Fawcett、Hasan、Sugeno (Halliday 2008;Matthiessen & Bateman 1991;韓茹凱 2015)繼續(xù)進行,其中韓茹凱和馬西森(Matthiessen)的貢獻尤為突出。前者構建了幼兒時期母子英語對話中的兩個語義系統(tǒng)和九個詞匯系統(tǒng)網(wǎng)絡 (2011/2012;2015);后者出版了長篇專著Lexicogrammatical Cartography:English Systems,制作了詳細復雜的英語系統(tǒng)網(wǎng)絡(1995)。但是這離整個英語語言系統(tǒng)的構建還有一段相當大的距離,還需要從事英語的SFL研究者開展更多的探索和艱苦的工作。中國的語言學研究者也做了初步的工作(Fang & Ai 1995;Yang2014),在建構語義潛勢的系統(tǒng)工作方面邁出了微小的一步。我們需要大踏步趕上,特別要向在這方面做過杰出貢獻的上述學者學習和借鑒,從構建小的系統(tǒng)開始,逐步擴展到較大的系統(tǒng);在借鑒構建英語系統(tǒng)的基礎上,逐步擴展到其他語言,尤其是漢語和少數(shù)民族語言。雖然這個任務非常艱巨,因為語言是三種系統(tǒng)的結合,是“涉及社會、生物、物理形式組織結構的高度復雜的系統(tǒng)”(Halliday 2008)。但我們還是希望總有一天能“實現(xiàn)韓禮德將整個語言形式都變成語法系統(tǒng)進行描述的夢想”(韓茹凱 2015)。
閱讀韓禮德的著作,人們不難追蹤到他理論的思想來源和哲學基礎。第一,如前所述,他繼承了由柏拉圖開創(chuàng)的人類學和民族學觀察語言的傳統(tǒng)。具體地說,他的系統(tǒng)功能語言觀得益于人類學家Malinowski的功能語義與文化語境相關的論述、布拉格學派的語言功能觀、葉爾姆斯列夫對聚合關系的重視;承襲了他的博士導師弗斯有關語音與語義相關、情景語境因素的假設以及系統(tǒng)思想。同時又從索緒爾、沃爾夫、派克、拉波夫等西方語言學家汲取了豐富的營養(yǎng) (胡壯麟 2018;Sampson 1980;Halliday 2007:Introduction)。第二,他有幸得到一位始終將意義作為語言研究基礎的王力教授的指導(胡壯麟 2018),而且還有機會學習了“形式缺乏”的(Halliday 2008)漢語,使他的研究必須聚焦于語義的研究。第三,在學習漢語時,他還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使他能夠將西方科學里注重不斷破析的研究方法,與中國文化的宏觀和整體的思維方法結合起來,使他在觀察語言的時候,不僅能自下而上,由微觀到宏觀,也能自上而下,由宏觀到微觀(1985/1994)。第四,他在中國學習期間,受到了中國文化里樸素的辯證思維方法的深刻影響。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在討論語義系統(tǒng)與語法系統(tǒng)的關系 (H & M 1999/2008)時,應用了中國的“陰陽”相互對立又相互依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辯證思想。第五,作為英國早期共產黨內馬克思主義語言學研究者,他對語言的本質、語言理論與實踐關系的認識,始終受到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觀的影響。顯然,關于建構語言意義的三大純理功能的觀念,就來自“存在決定意識”的思想。概念功能反映和識解了主客觀世界的存在,人際功能反映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語篇功能建構了語篇中各個單位之間的語義關系。再有,他對文化社會與語言之間的關系、文化語境與語篇的關系的認識,也都充滿了辯證的思想:語言一方面識解文化,另一方面也受文化的制約;“語篇是一定的社會—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所產生的,它同時也產生一定的社會—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Halliday 2008),兩者互相影響、互相制約(2002)。再如,“自然語言可以解釋社會秩序和自然秩序,同時它還創(chuàng)造自然秩序,與語言環(huán)境一起發(fā)展變化”(Halliday 2007:Introduction)。這樣例子比比皆是。韓禮德很早就認識到,語言學理論必須是一個“綜合的、理論上強大的語言模式”,或稱之為“適用語言學”的模式,它是一個“戰(zhàn)略工具”,“可能被應用于解決科研問題和實際問題,而這些問題是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以各種方式使用語言時都會面對的問題”。這個模式也同時“被應用中取得的結果塑造、修正、延伸”(Halliday 2008;Martin 2016)。這就是一個符合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理論必須用來解決實際問題,同時又被實踐驗證的模式;或者如馬西森(2014)所說的“理論發(fā)展用來支持實踐,而實踐是驗證理論的一種方法”。這就是為什么SFL能夠逐漸得到廣泛應用(見本文第五節(jié))、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原因。韓禮德也是應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歷史觀,來看待語言資源系統(tǒng)的發(fā)展或“進化”過程的語言學家。他認為,這個資源系統(tǒng)是通過“不斷的進化發(fā)展到了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而且這樣的過程“永遠不會停止,它一直會繼續(xù)延續(xù)下去”。“隨著語言技術的進步,語言會遇到新的挑戰(zhàn),在新的壓力下,新的語言現(xiàn)象、新的素材將被描述,語言的潛勢將得到充實、發(fā)展和提升”(Halliday 2008)??傊@個模式“必須是一個不斷進化的語言功能理論和符號意義學理論”(Martin 2016)模式。
老師的傳記撰寫人、中山大學戴凡教授告訴我,臨終前老師非常平靜。我揣測,那或許是因為他一生從事了一項意義非凡的事業(yè),他感到非常欣慰。這可以從他說過的一段話得到印證:“I feel I have been very fortunate to be able to spend my working life working with meaning-working with all the different meanings of meaning...”(Halliday 2008,以上所有字體加粗均為本文所用)。這段話中“意義”的“所有不同含義”的內容極其豐富,有待他的傳記部分解密。我想一定會包含以下幾個極有意義的人生片段:他不僅實現(xiàn)了幼年時的夢想,來到中國學習漢語和中國文化;二戰(zhàn)中用漢語參加了反法西斯的情報工作,為中國的抗戰(zhàn)勝利作出了貢獻;參加了英國共產黨,使他有機會學習馬克思主義,從而塑造了他追求真理的世界觀,奠定了他的語言學哲學基礎;此后他又投入到他所熱愛的語言學研究事業(yè),走上了識解、研究語言“復雜”含義的學術生涯,逐漸創(chuàng)建了SFL。那應該是一段艱苦甚至孤獨的過程——在老師提出自己語言學設想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喬姆斯基的形式主義語言學掌握了世界語言學界的話語權,而且還采取了“斯大林式”③記得我在澳大利亞悉尼大學攻讀碩士研究生時,一次韓禮德在課堂上說,學術上有不同的意見可以爭論,但絕不能像喬姆斯基那樣對別人采取“斯大林式”的壓制態(tài)度。的態(tài)度壓制其他不同的學派(Sampson 1980)。但是老師頂住了蔑視、批判、壓力,毫不動搖地堅持自己的信念,勤奮探索,勇敢堅持,砥礪前行。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奮斗,他創(chuàng)建的語言學已應用于許多不同的領域,如語言方針和語言戰(zhàn)略的制定、應用語言學、教育語言學、語言符號意義學、生態(tài)語言學、語篇語言學、功能文體學、語境語言學、多模態(tài)語言學、計算語言學(胡壯麟 2018)以及法律語言學、醫(yī)診語言學(Martin 2016)等。從他提出這個模式的設想“只被付之一笑”(Martin 2016)的1964年到現(xiàn)在,SFL已經(jīng)從澳洲逐漸傳播到亞洲、歐洲、南北美洲和非洲。他開創(chuàng)的語言學研究道路不知影響了多少從事語言學的研究者、語言教育規(guī)劃者、母語和外語教師、翻譯工作者等等,不知改變了多少人的學術生涯。在悼念他的信件中,很多國內外同行都衷心感謝他給了大家一個意義充沛的人生。在這一群學者中,受益最多的恐怕要數(shù)包括我本人在內的中國SFL語言學研究者了。毫不夸張地說,是老師改變了我的學術人生,是老師引導我走上了一條寬廣的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研究道路,是老師引領我走進了與意義同行的學術領域。老師的恩澤,我將永記在心。
作為一種適用語言學,SFL一定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人們實踐成果的論證和不斷修正,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一定會對世界語言學的研究產生更加深遠的影響。到那時,一生與意義同行的偉大語言學家韓禮德先生一定會含笑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