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禮物

吳云香

父親是一個不善表達的人。他從來不會像母親那樣，溫柔地擁抱我;也不會像外公那樣，逢年過節(jié)都要送我各式各樣的小禮物。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沉默地勞動、勞動、勞動，以至于我一度認為，父親是不愛我的。

一

那時候我還小，剛剛讀小學。有一陣子天氣不好，經常無緣無故地下雨。每逢下雨的時候，母親就會找出一塊方形白色塑料布給我當雨披。我背好書包，雙手一邊扯著塑料布，往身后一甩，同時努力遮住頭，就這樣撒起腳丫子往學校跑。鄉(xiāng)間的小路泥濘得很，時不時有一個小水坑，所以奔跑的時候還要小心水坑。遇到雨大的時候，跑到學校，臉上濕漉漉的，頭發(fā)濕漉漉的，衣袖濕漉漉的，就連鞋子，也濕漉漉的。真是又狼狽又難受。

那時候家里也有專門的雨衣，不過是父母結婚時候購置的。太長了，長度比我的個頭還高。雨衣還很丑，黑乎乎的。當時班級有個從縣城轉來的同學。他家的地段好，通往學校的是柏油路。下雨天，他騎著漂亮的自行車，一手撐一把藍色的雨傘，就這樣氣定神閑地來到教室。時間久了，天氣預報有雨的時候，我就不愿意帶塑料布雨披了。

一次我沒有聽從母親要帶雨披的勸告，快放學時果真下雨了。眼看同學們拿出各種各樣的雨具回家，或者被家長接走，我還呆坐在教室里。那個男同學的父親開著汽車來接他，下車先遞給他一把雨傘，讓他撐著傘上車。他笑嘻嘻地對我說：“沒有傘的孩子，快跑吧！”

我哭著跑回了家。到家后頭發(fā)濕得一綹一綹地粘在一起，衣服擰得出水，鞋子也濕透了。到家后我對父母的提問一言不發(fā)，看著父親遞來的姜湯賭氣扭頭走開。

父親小心翼翼地追著我進了我的臥室。我忍不住了，嚎啕著說道：“我是沒有傘的孩子，我只有快跑！”父親沉默地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早出晚歸，幾天不見他的蹤影。也許是假裝要強，我克制著自己沒有向母親打聽父親的去向。

一個星期后，父親興沖沖地回來了。還沒進家門口，就聽見他喊我：“出來，拿你的傘！”正在院子溫習功課的我一下子蹦跶起來，我有傘啦？我有傘啦！

父親滿臉慈愛地把傘遞給我，是一把漂亮的小花傘！我樂不可支，撐著傘在院子里轉圈圈。母親看不下去了，要我收起傘繼續(xù)寫作業(yè)。看著我吃力地收傘，父親主動來幫忙?？晌液鋈豢匆娝氖稚嫌袔滋巶郏骸鞍?，你的手怎么了？”

父親試圖遮掩過去，可我最終得知了，原來這幾日父親跟隨幾個鄉(xiāng)親去深山老林捉蝎子去了。當時除了種地喂豬，沒有什么可賺錢的途徑，也只有捉蝎子賣到藥材店里。聽母親講，父親年幼時被蝎子蟄過，一直對蝎子敬而遠之。如今，因為我想要一把傘，父親努力克服心中的恐懼，專門去捉蝎子，餓了就吃干糧，渴了就喝山泉的水，夜深了就和人一起露營，吃了多少苦！

我的內心愧疚不已，父親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別不好意思。爸爸不能像別人那樣給你買很多禮物，但是爸爸會努力為你撐起一把傘，做你最堅強的后盾！”

這把傘，期間壞過，我又拿去維修了，一直用到現(xiàn)在。

二

父親有一個遺憾，就是自己高中畢業(yè)沒能考上大學。他說外面的世界比大山里要廣闊，他的夢想就是把我培養(yǎng)成一名大學生。那時候村里沒有一個人能考上大學。父親的夢想在很多人看起來有點可笑，能考上高中就了不起了，還要考大學？

在我讀初中的時候，父親決定出遠門打工。那時候門路少，機會少，“打工”這個詞剛剛漂到小山村。父親一開始跟隨遠房親戚去了東北，在綠皮火車上坐了三四十個小時，才抵達冰天雪地的哈爾濱。說好是做伐木工人，結果是要偷偷跨出國境到俄羅斯打工。父親擔心出國后聯(lián)系不上我們，想方設法回來了。

受到挫折的父親并沒有放棄打工的念頭。不會做生意，如果只守著家里幾畝薄田，能為女兒積攢多少學費呢？經過多方打聽，父親決定春節(jié)后跟隨本家一位叔叔去洛陽。叔叔在那里承包了一家磚廠。由于親戚關系很近，我的伯伯、伯母等好多親戚也一同去了。這一去，就是將近一整年。從正月初六出門，直到臘月二十八，父親才和親戚們一起歸來。

雖然父親在家里一向話少，“存在感”低，可是一年的光景實在太長了。每過兩個月，我就要給父親寫信。母親有什么事情，家里怎么樣了，我也一一匯報。父親的來信不多，大多是說他在那里很好，讓我們不要掛念。信的末尾總是要叮囑我好好念書，他會全力支持我的夢想。

父親終于要回家了。那天，我和母親翹首以待。父母都在外打工的堂哥堂姐、表弟表妹也來到我家，熱烈地猜測大人回來后會給我們帶什么禮物。聽說那一年磚廠經營情況并不好，一年到頭每個人只發(fā)了5000元錢。我的心里不禁忐忑：估計沒有禮物了吧！

沒想到，父親還是給我?guī)ФY物了！是一塊精致的天王牌防水手表，我翻來覆去地撫摸。那時的我，只在電視上看過這樣的手表。而街上賣的手表，還是5元錢的塑料手表。其他小伙伴的禮物都是玩具、衣服……聽說這塊手表100元錢，母親的臉色變得復雜，不禁嘀咕了一句：“給孩子買什么禮物啊，還是手表！又貴又不實用！”

得知這只手表價格很高，懂事的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父親和顏悅色地對母親笑了一下，轉過頭很認真地對我說：“時間就是生命。爸爸之所以送你手表，是希望你能好好珍惜時間，不負韶華，莫待無花空折枝?！?/p>

我小心翼翼地戴上手表，暗暗下定決心，像珍惜生命一樣珍惜時間，從此讀書更加刻苦了。

三

高考那個夏天，經常漂泊在各地務工的父親特地從工地請假，陪我參加高考。很快發(fā)榜了。結果我發(fā)揮失常，雖然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外國語大學，但還是與理想的名校擦肩而過。親戚們紛紛前來道賀，畢竟我是當?shù)氐谝粋€考上大學的女生，也是這么多年來村里前幾名考上大學的人?？墒菦]能進入理想學府，我的心里就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在我的不情不愿之中，父親送我去上大學。大學自然讓人新奇，不過我心里還是掛念著理想中的名校，悶悶不樂。晚上，父親把我叫到校園里一個小花園，長椅上不知什么時候放了一個蛋糕，厚厚的奶油上是鋪滿了各色的水果?！敖裉焓悄愕纳?，我們一起吃蛋糕?！蔽液荏@訝。老家有一個習俗，小孩子是不過生日的，只有老年人才過生日。其實我早就明白，那只是為了節(jié)約過節(jié)的花費，也就是蛋糕錢。因此，對過生日自然不感冒，就連自己也經常想不起自己的生日?！耙郧凹依锔F，你過生日的時候我也經常在外面打工，從沒有給你過過生日?！备赣H有些歉意地說道。“今天不僅是你18歲的生日，還是你上大學的日子。所以這對你、對咱家，都是個特殊的日子。知道你對讀這個學校有點挫敗，沒關系，大學又沒有規(guī)定你不可以進步，你還可以考研啊！”

看我沒再走開，父親像受到鼓舞一樣：“嗨，閨女，人生的路長著呢，誰沒有遭遇過幾次挫折。但就算在低谷的時候，也要給自己信心。畢竟，已經在低谷了，每多努力一分，未來就更好一點不是？”

我長舒了一口氣，算是贊同他的觀點，說著搶過他手里的刀叉就要切蛋糕，父親笑著攔住了我：“先許愿，再吹蠟燭！”

四年之后，我以優(yōu)秀的成績從大學畢業(yè)，又如愿考上了當年理想高校的研究生。多少次遇到挫折，想想那個9月的夏夜燭光閃爍的蛋糕，就覺得什么都無所畏懼了。

如今我已進入而立之年，職場順風順水，婚姻美滿幸福，也時常給父親買禮物。但總感覺，再多的禮物，都抵不過父親當年送我的三件禮物。這么多年，父親竭盡所能，教育我惜時上進、追逐夢想，努力為我遮風擋雨，撐起一片晴空。盡管父親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他愛我，但是他對我無言的愛，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責編/昱青